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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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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就摸到前队去了,克洛夫特也转过身来,再费劲地闯回去拉他的炮。这时候队伍从头到尾已足有两百多码长。一会儿队伍动了,于是苦差使又得重新干下去。空中偶或有照明弹升起,亮光不大透得过当头浓密的枝叶,只漏下一丝微弱暗淡的青光,洒在他们身上。就在这染上青光的短短的一瞬间,他们那拉着炮的身影便化成了一个个典型的拼命使劲的形象,象纪念碑上的浮雕那样轮廓鲜明、形态优美。他们身上的军服早已一黑再黑,先是给雨水泡得发了黑,尔后又给路上的泥污抹上了一层黑。因而他们叫青光这么一照,那一张张的脸就越发显得奇白,而且似乎都变了样。连炮都仿佛有一种纤肢秀骨的苗条利落之美,有如一只青虫用细长的后腿抵着地,扬起了前肢和身子。一转眼黑暗又把他们淹没了,于是他们又只能瞎子似的,拉着炮门头往前闯,好比一群驮着粮食回巢的蚂蚁。
他们已经到了见什么都讨厌的那种精疲力竭的境地。有时一个人滑了一交,就躺在泥泞里,喘着粗气,再也不想起来了。那一节队伍也就停了下来,大家都木然站在那里,等摔倒的弟兄爬起来归队。喘得过气来的话,他们都还骂骂咧咧的。“这要命的烂泥,真是活见鬼!”
“快起来,”也有人会大喊大叫。
“偏碰上你这个毛人!偏碰上这门摔不烂的贼炮!”
“就让我在这儿躺会儿吧。我没什么,好好儿的,啥毛病也没有,就让我躺会儿吧。”
“你这个该死千遭的,快起来!”
爬起来又苦苦地往前走,可是挨不了几码又得再次停下。在这茫茫的黑暗里,远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时间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空气里水分重,四下什么都是湿糊糊的,身上早已不觉得热了,倒是止不住哆哆嗦嗦的。他们周身发着臭味,不过那已经不是体臭了,而是他们的衣服上糊着一层丛林里特有的污泥,鼻子里只闻到一股阴冷潮湿的腐臭,又似腐熟的枯叶,又似大粪。他们现在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得不停地走下去,脑子里要说还有时间观念的话,那是以翻了天的胃里打过多少次恶心来计算的。
怀曼搞不懂自己怎么居然会没有垮下。他大口大口透气,干焦的嘴唇跟着一阵阵哆嗦。背包皮带擦得皮肉生疼,脚下象有两团烈火。他就是想说话也开不出口,因为从胸口、嗓子,一直到嘴巴,都象叫一方毛毡给紧紧捂住了。连自己衣服上那钻脑刺鼻的恶臭他都已经闻而不觉了。他内心深处暗暗诧异:这样累死累活的,自己的身板倒竟然也顶了下来。他原本是个生性慵懒的青年,除了非干不可的活儿以外从来也不肯多干半点,凡是要受些辛苦,经些劳累,弄得肩酸膀痛、气喘心跳的事,他是一向尽量不去沾边的。他也朦朦胧胧有个想当英雄的愿望——只要当上英雄有巨大的奖赏,可以从此过上安逸的日子,自己和妈妈再也不用愁吃愁穿。他还有个女儿,当上英雄还可以带几枚勋章回去在女儿面前炫耀炫耀。不过他本来总以为打仗无非是惊险刺激。不用吃苦,也不用花费大力气。迎着好几挺机枪的火力挺身冲过一片开阔地,那样的事在他的想象中有;但是,背着这么重的累赘跑这么多路,累得胁下一阵阵刺痛,这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正文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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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8节'
运炮队的人员,都陆续安顿下来,渐渐睡着了。时而有炮弹飞来,轰的一声落在附近的丛林里,不过他们也不大放在心上。这打大仗的阵势已经摆开在那儿一晚上了,老是象干打雷不下雨,现在要没有排山倒海的排炮打来,就别想叫他们动一动。再说,他们累成了这副样子,再要挖工事也实在是挖不动了。
雷德睡着比别人都晚。他有个多年的老毛病,只要接触潮气时间一长,腰子就要不受用。此刻他躺在湿糊糊的地上,腰子就一阵阵抽痛,他连翻了好几个身,想试试是背贴着湿泥地好受些呢,还是背朝着天透透风好受些。这样就好一阵子再也没有睡着,只好想想心思,心情起初只是厌烦,三变两变,很快就变成了凄凉难受。他想起自己当初曾流落在内布拉斯加的一个小镇上,小镇上找不到活儿干,他只好在那儿等机会扒货车上别处去。那时他有一条坚定不移的原则,就是绝对不能要饭吃,他不知道现在自己还有役有这种骨气。他在心里暗暗念叨:“唉,我平生就是骨头硬。看硬骨头给了我这么大的‘好处’!”脊背朝天觉得冷了,便翻过身来。他不胜感慨:自己可不就是睡了一辈子潮湿的地方,无遮无蔽,从来享受不到一点温暖?他想起流浪汉有句老话,叫做“袋里只剩钱半块,冬天要来怎么办”,心头似乎依稀又尝到了十月阴冷的黄昏的那一股忧伤的滋味。他肚子饿了,先还挨了一会,后来终于爬起身来,在背包里翻了翻,找到一盒干粮,就取出里边的果汁饼干吃了起来,还拿起水壶喝了几口水。傍晚的狂风暴雨把毯子打湿了,至今还潮滋滋的,不过他还是取出来裹在身上,这才觉得暖和了些厅是他就想再合会儿眼,可是腰子痛得实在受不了。最后还是坐了起来,在子弹带上的急救包里摸了一阵,找出了装在小纸袋里的“救伤片”。一袋药片他吞了半袋,水壶里剩下的水也喝了一半光景。他本来想把一袋药片全吃下去,可是马上又想起万一受伤的话,也许还用得着呢。一想到这上头,一颗心顿时又沉了下去,两眼郁郁地朝黑.暗里直瞪,过了好一阵子,才看出了睡在四处的弟兄们的身影。托格略在打鼾呢,马丁内兹是在那里低声梦吃,说的都是西班牙话,后来忽然又大叫一声:“我役杀这日本人呀,天啊,我没杀这日本人呀。”雷德叹了口气,重又躺了下去,心想:这种时候谁睡得安生呵?
这一来,就又触动了他长久憋在心头的一股子气。他心里说:管它呢,天坍下来也不干我事。头顶上有颗炮弹呼啸而过,他听得却不安起来。这一回炮弹的声音怎么听来有些特别,象是枝头树梢寒风飒飒。他记得有一次,天黑下来了,他还在公路上大踏步赶路。那是在宾夕法尼亚,远近都是些东部风情的采矿小镇,一路只见矿工们都开着破旧的“福特”下工回家了,一天的煤污煤屑都还积在脸上,黑龊龊的。那里看去跟他别离多年的蒙大拿矿区迎然不同,然而其实完全一样。他一边走,一边深深地怀念着家乡,后来遇到一个人,让他搭了便车,还请他在一家闹哄哄的小酒店里喝了一杯。此刻回味起来,倒觉得那个夜晚也有其值得眷恋之处,连他到铁路上偷偷搭上漆黑的货车离开异乡小镇时的那种兴奋之感.也重又在心头一闪。那个年月,能遇上那样的事,真象终日风雨如晦,偶然瞥见了几线阳光。他又叹了口气,仿佛一时颇有感触,想要细细地领会领会。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世上从来就没有一个称心如意的人。这么一想,他那种悲哀中带些得意的心情便又更增添了几分。他觉得眼皮渐渐沉重了,就把头往臂弯里一钻。耳边来了一只蚊子,嗡嗡地叫,他躺着一动也不动,想让蚊子快些飞开。他觉得地上似乎爬满了虫子。这种小东西呀,跟我可是老交情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了这里还芜尔一笑。天下起雨来了,雷德拉起毯子,蒙住了头。累极的身子慢慢入了睡乡,可是四肢五体却时眠时醒,各各不一。脑子里是早已没在想心思了,但是只要哪只疲软的手打了个哆嗦,哪一条腿抽了下筋,他自有根脑神经可以感觉到。炮渐渐打得不歇气了,半英里以外还有挺机枪一直在射击。他在似睡非睡之间,看见克洛夫特回来铺开了毯子。雨还在下。过了一阵,两耳就不再听见炮声了。不过即使到他完全睡熟以后,大脑皮层仍还留下那么一个部位,注意着四外的动静。附近的一些动静他虽然醒后都不记得了,可是当时心里却全有数,他听见有一队士兵在近旁开过,也知道另外还来了些人,把反坦克炮都推到营地的那一边去了。他迷迷糊糊地想:这片营地有一条进路,还是当初日本人筑的,这班人现在就是要去守住那条路——看来他八成儿已经有点乱梦颠倒了。
后来在睡梦之中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喊道;“侦察排的人呢?侦察排的人在哪儿?”他的梦醒了,可眼皮却还挺沉,只听克洛夫特立刻一骨碌爬了起来,大声答应:“在这儿!在这儿!”雷德知道这一下再也躺不成了,他就越发扯起了毯子,蒙紧了脸。身上痛成这样,只怕爬了起来也走不动呢。一会儿克洛夫特果然嚷嚷开了:“好啦,大家都起来吧。快快,起来起来!咱们该走啦。”
雷德拉开了盖在脸上的毯子。雨还是下个不停,手在毯子的面上才一捏,就沾了一手的雨水。回头把毯子塞进背包,不弄湿了背包才怪呢。“呃——呃——呃。”他满心不快,清了几下嗓子,还啐了两口唾沫。嘴里只觉得有股难受的味道。旁边的加拉赫坐了起来,在那里哼哼:“这鬼军队,怎么也不让人好好睡一觉?咱们今儿晚上干得难道还不够瞧吗?”
“谁叫咱们都是好汉啦。”雷德嘀咕了一句,就爬起来动手折毯子。毯子面上打得湿透,底下沾满了泥污。枪一直贴身藏在毯子里,可是也早已湿了。这一身湿衣服窝在身上,也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了。想到这儿他也骂起来了:“这鬼地方!”“快快,大家都快起来,”克洛夫特又在催了。一颗照明弹照亮了四外水淋淋丑模怪样的矮树,也若明若暗的映出了他们身上那湿得发了黑的衣裤。雷德发现加拉赫弄得一脸泥污,便也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看手上,两手泥巴。他轻轻地又哼起那支歌来:“请问回家的路怎么走?我瞌睡朦胧,倦得真难受。”
加拉赫说:“就是嘛。”他们打好了背包,都起来站好。照明弹灭了,四下重又罩上一片黑暗,一时两眼什么也看不见。托格略问道:“咱们上哪儿去?”“到一连去。估计日本人可能要在那儿发动攻击,”克洛夫特说。
“咱们这支队伍真是命苦呵,”威尔逊叹了口气说。“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反坦克炮好歹算是了帐了。要我用出吃奶的力气拖这劳什子去打坦克,我才不干呢,坦克来了我宁可赤手空拳去拼的。”
一班人列成单行出发了。一营的营地极小,半分钟就到了铁丝网口。马丁内兹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引路,一行人就顺着小道往一连而去。马丁内兹倦意顿消,人也机灵了起来。他其实是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一路走去却象受着一种特殊感觉的指引,到了拐弯处自会拐弯,从来不大有糊里糊涂走错了路的事。他跟队伍总保持着三十来码的距离,孤零零一个人走在前头。假如沿路埋伏上几个日本兵的话,他肯定头一个逃不了。可是他却并不怎么害怕。只有在空闲的时候,马丁内兹心里才会感到恐怖。他只要一有带路的任务,胆量就来了。此刻他一边用心听着种种声息,一边想着心思,两下各不偏废。耳朵,在用心地听前面丛林里有没有可疑的声音,提防路边的矮树丛中万一藏有伏兵;讨厌的就是从背后的队伍里老是不断有踉跄的脚步声和轻轻的嘀咕声传来。脑子里,则把断断续续的战斗声响一录下,细细分辨那都是些什么武器。一到树木比较稀少的地方,他总还要抬头望望天上,看看南十字星在什么方位,好判定脚下小道此刻的走向。他总还要尽可能沿路找些明显的地形标记,记在心里,一条接一条的都串在一起。走了一段时间,他嘴里就已经暗暗念叨个没完了:顶上大树,泥水一滩,大石一块,荆棘拦路,等等,等等。他其实并没有必要记住这些,这条小路是从一营通往一连的,又不是什么紧要路径。但是他到部队一开始执行侦察任务,就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现在边走边记,已经完全是出于他的本能了。
可是在他心中的另外一角,他又暗暗感到自负:大伙儿的安危,全在他身上呢。他蹈危涉险都一一挺了过来,依靠的就是这股力量的支持,不然论他的毅力、体力,都是顶不住的。在搬运反坦克炮的途中他就曾多次恨不得想停下来;他不象克洛夫特,他觉得这没有什么可争胜好强的。当时按他的本意他是百分之百地情愿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干不了,不如爽爽快快把活儿撂下,可他内心的另外一角却又有股于劲逼着他:愈是害怕、愈是头痛的事就愈要干。他当了中土就有一种自负的心理,他的一切行动、思想,差不多都是从这种心理出发的。他此刻就在心里自言自语:论摸黑的本领,谁及得上咱马丁内兹呢。他一伸胳臂,碰上了一根树枝,就轻巧地把腿一屈,从树枝下钻了过去。他两脚发肿,肩酸背痛,不过这些病痛现在都已经不在他心上了。他在给队伍带路,这就够他操心的了。
队伍在他后面拉成了一串,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情。威尔逊和托格略只觉得昏昏欲睡。雷德则提起了精神,默默地想着心思——他总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戈尔斯坦又苦恼又狼狈;残夜未消,漆黑一片,他提心吊胆地在小路上悄俏儿走,心情先是愁苦,转而就成了凄凉。他担心自己真会落得寂寞死去,连个送终的朋友都没有。怀曼已经元气大伤,无力振作了;他筋疲力尽,只知昏昏沉沉拖着脚步往前走,去哪儿都不在乎,生死也无所谓了。里奇斯虽然疲乏,倒还熬得住;他不去猜这一去吉凶如何,也不是一味想着腿脚的疼痛;他就埋头管他走,脑袋里思想都凝滞了,有如一汪流不动的溪水。
'正文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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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0节'
令人心惊肉跳的啪啪几响,他背后的迫击炮又发射了。他看着炮弹一发发落在对岸的丛林里,接连不断,落点却渐渐向河边移来。对岸日军方面也有一门迫击炮起而还击,克洛夫特还听得出在左方约四分之一英里处,有几挺机枪在互射,枪声混杂,听来重浊而零乱。克洛夫特拿起电话,往里边吹了口气,悄悄地喊了两声:“威尔逊,威尔逊!”没有听到回音,他一时决不定要不要到威尔逊的工事里去看一看。他在心里直骂威尔逊:这混蛋怎么会连电话机都没有发现!他也暗暗责备自己:按理自己在布置任务之前对这样的情况应该先摸清楚才是。他两眼注视着对岸,心里想:唉,我这个上士,真是愈当愈高明了!
他有一双灵耳,辨得出夜间的一切声息,而且又积累了长期的经验,自会把一些无关紧要的声息都剔出去。野兽在窝里作响,他根本不加理会;蟋蟀在叫,他也可以听而不闻。可是此刻他却听出有一种俏悄的连擦带滑的声息,他知道只有人在丛林中树疏草稀的地带走动,才会产生这样的音响。他就盯着对岸仔细观察,想判断一下这茂密的丛林里哪儿的林木最少些。他发现正对着他和威尔逊的两个工事之间,有一片椰林,椰树不多,中间有些空隙,容得下好些人。他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那一小片林子,对,是有一个人走动的声音,错不了。克洛夫特不觉咬住了嘴唇。他的手摸到了机枪的枪栓,慢慢地转动枪口,对准了那一片椰林。声音更响了,仿佛对岸有一些人正在俏俏穿过矮树丛,来到他工事对面的一个地方。克洛夫特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觉得就象吸了点兴奋的玩意儿,药性一下子传到了手脚里,脑袋也象在冷水桶里浸过一般,顿时一清如洗,灵敏惊人。他舔了下嘴唇,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这时候的感觉,真象连自己肌肉一动都听得见声音似的。
日本人的迫击炮又打起来了,把他吓了一大跳。炮弹就落在左邻兄弟排的阵地附近,爆炸的声音叫他听得刺耳揪心。他睁大了眼睛直瞅着那洒满月光的河上,瞅着瞅着眼都花了,只觉得黑沉沉打旋的河水里仿佛有人的脑袋在浮动。克洛夫特连忙低下头去,对着自己的膝头瞅了小半晌,然后再抬眼向对岸望去。他没有直接就看他疑心有日本人的地方,而是偏左点儿瞧瞧,再偏右点儿瞧瞧;他根据长期积累的经验,深知在黑暗里要看清一样东西,径直举眼望去是不行的。他看到椰林里似乎有东西在动,背上顿时沁出了新的汗珠,往下直淌。他不安地把身子扭了两扭。心里一方面是紧张得受不了,一方面却又感到这种滋味倒也不无快意。
他正在忐忑不定,猜不透威尔逊注意到了这些声息没有,疑问使马上有了解答。耳边只听见一声响亮,分明是一挺机枪的枪栓卡嗒一拉。在克洛夫特高度敏感的听觉听来,那声音简直震动了小河上下。他不觉怒火直冒:岂有此理,威尔逊把自己阵地的位置暴露了!矮树丛里的声音更响了,克洛夫特相信他没有听错,对岸是有人在打耳语。他摸到了一颗手榴弹,拿来放在脚边。
他紧接着又听到了一个声音,顿时听得浑身皮肉象被刀刺一样。隔河明明有个人在呼唤:“美国佬,美国佬!”克洛夫特愣住了。那嗓音又细又尖,愈是因为压得低,就愈是令人觉得可怕。克洛夫特立刻听了出来:“那是一个日本佬!”这一下他连手脚都动弹不得了。
“美国佬!”那是冲着他喊的。“美国佬!我们你抓来啦,美国佬!”黑夜有如一大方厚厚的毯子覆盖在河上,压得人透不过气。克洛夫特拚命想喘过一口气来。
“我们你抓来啦,美国佬!”
克洛夫特觉得仿佛有只大手猛然在他背上击了一掌,然后顺着脊梁一路往上撸去,过了后脑勺,一把揪住了他前额的头发。他就象做了个恶梦,想叫却叫不出声来,只能心如火燎地干着急。嘴里不觉俏声自语;“‘我们你抓来啦,美国佬’?是说‘抓你来啦,美国佬’!”
他浑身一阵狂抖,双手似乎就凝住在机枪上了。脑袋里只觉得有股强大的压力,叫他受不了。
“我们你抓来啦,美国佬!”那个声音简直是在失声嚎叫了。
“看你们敢来抓我,猴儿崽子!”克洛夫特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大吼一声,那股劲头就象对准了一座栋木大门一头撞去。
随即有十来秒钟工夫没有一点动静,但见月光还照着河水,只有蟋蟀还气也不歇地叫得正欢。接着那个声音又来了:“好啊,我们来,美国佬,我们来。”克洛夫特把机枪枪栓一拉,顶上了膛。一颗心还在那里狂跳不已。他竭尽了全力高声大叫:“弟兄们……弟兄们,都快上来!”
突然对岸一挺机枪冲他打来,他赶紧把头往掩体下一低。机枪在黑暗中吐出一道凶厉的白光,活象一支喷火的乙炔吹管,那声音在黑暗中听来更是动魄惊心。克洛夫特靠着他意志的力量,才沉住了气。他扣动扳机,机枪马上在他手下连蹦带跳的,吐出一连串子弹,拖着一道道光,向对岸的丛林里猛扑进去。
贴耳的枪声,加上枪身的震动,倒使他平静了下来。日本人的火力点他刚才见过一眼,他就把枪口对准那里,打了一梭子。单手把着枪不行,机枪的把手在掌心里弹弹撞撞的,他只好用双手把机枪牢牢把住。枪管发出一股热烘烘的金属昧儿飘进他鼻子里,使他的头脑完全清醒了过来。他打完赶紧把头一低,等着对方还击,果然,子弹呼呼地擦顶而过,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别——别——!……别——别——!子弹掠过泥地,溅起些松土打在他脸上。
克洛夫特却根本没有一点感觉。这是人在搏斗时常有的现象;皮肉麻木了。他一听到声音就会打个间缩,嘴唇也会忽而咬紧忽而松开,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可就是对自己的肌肤毫无反应。
克洛夫特又起来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梭子,打完又一低头伏在工事里。一声惨叫刺破了黑夜,克洛夫特嘴边掠过了一丝淡淡的冷笑,心想:到底把那家伙撂倒了。他仿佛都看见了自己的铁弹火辣辣地穿透了那人的皮肉,把一路碰到的骨头都击得粉碎。“哎——唷——!”又是一声绝叫,叫他听得汗毛直竖,他不禁想起了给牛犊子打烙印,于是就有那么奇怪的游离的一刹那,给牛犊打烙印的声、味、景,一时杂然纷呈,使他宛如又身临其境。“弟兄们,快上……快上!”他狂叫一声,一口气连续射击了十来秒钟,好掩护他们进入阵地。机枪一停,听得见背后有人爬来了。他就悄声问道;“侦察排的?”
“嗨。”加拉赫跳进工事,在他身边蹲下,嘴里还念了一声“圣母马利亚”。克洛夫特发觉加拉赫在打颤。
“别做出这副狗熊相!”他一把抓住了加拉赫的胳膊:“都上来啦?”“上来了。”
克洛夫特又朝对岸望去。对岸此刻是一片沉寂,那一阵阵突如其来的射击早已无迹可寻,有如砂轮上飞溅的火花,哪还有一点影踪。孤军作战的处境已经摆脱,克洛夫特如今就可以好好合计合计了。弟兄们既已都来到了自己身边,分散在两个机枪工事之间的靠岸的矮树丛里。他便又想起可不能忘了自己是个带队人。他就沙哑着嗓子,凑在加拉赫的耳边说:“敌人马上就要发动进攻了。”
加拉赫又哆啸起来了。“渥——!这样把人闹醒,真是要命!”他是想说这句话,可已经抖得语不成声了。
克洛夫特小声对他说:“听我说,你一路爬过去,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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