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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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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干吗不少说两句呢?侯恩一翻身,脸朝下趴在地上,太阳晒得他浑身暖烘烘的,直透到心里。看这光景,他自己只怕也快要按捺不住了,听说一两百英里以外的邻岛上才会有土著妇女,留在这里可怎么排遣得开呢。
“嗨,”他乍猛地对康安和达夫说,“你们又没法儿搬个窑子进来,女人的事就少说两句,好不好?”
“听得酸溜溜了,是不是?”康安笑眯眯问。
“唉,真要命!”侯恩也学着达夫的口吻说。他点上了一支烟,抖了抖背包,把里边的沙子给倒出来。
达夫对他瞅瞅,就换了个话题说:“我说,侯恩啊,前些时我老是在那里琢磨,令尊的大名好象是叫威廉吧?”
“是啊”
“大约二十五年前吧,我们学校里有个威廉·侯恩,是个‘台·卡·埃’,会是他吗?”
侯恩摇了摇头。“哪儿能呢,我爸爸没有喝过半滴墨水,他拿起笔来唯一的本事就是签支票。”
这话逗得大家都笑了。康安说:“等一等,比尔·侯恩,比尔·侯恩,对了,我认识的!在中西部开了几家工厂的,印第安纳、伊利诺斯、明尼苏达,都有他的厂子,对不对?”
“对。”
“一点不错,”康安说,“是比尔·侯恩。想起来了,你跟他长得真一模一样。三七年我离开了部队,给几家公司募集股本,就在那时我遇见了他。我们相处得挺不错的。”
很可能。他爸爸很可能会把那一头直翘播的黑发往后一甩,伸出一只肥实多汗的手来拍拍康安的背。他仿佛还能听见爸爸那闪雷似的嗓音在说:“才没那事呢,老兄!你要么把你的底牌索性都摊出来,咱们开门见山谈一谈,要么你就干脆承认自己那一套全是耍滑头”——然后眼神一转,拿出迷汤来灌了——“不过不管这话怎么说,眼前你我可是喝酒第一,来来来,咱们还是一起来喝个一醉方休。”可是,不对,康安不大象是那号人,康安说的不是实话。
“个把月以前我还在报上见过他的照片。我那里经常可以看到十来种报纸。从照片上看得出令尊大人眼下是有点发福了。”
'正文  第49节'
“大概只能算是勉强保本吧。”他爸爸这三年来分明一直身体不好,体重已经快要降到“身长体重对照表”上的常人水平了。可见康安并不认识他爸爸。肯定不会认识!三七年康安连个正牌的上士都还没当上呢。就算他是个二等上士吧,哪有个区区的二等上士离开了部队就能去集资开公司的?侯思一下子全明白了:康安说他在华盛顿跟考德威尔、西蒙斯两位将军一起玩妓女,那都是吹牛。是了,可能他以前碰巧跟他们在一起喝过酒,更可能他战前就在他们手下当士官,可是不管怎么说,耍这样的花招总未免可悲,叫人有点恶心吧。康安,敢情就是这么个大滑头!此刻这大滑头正挺着个大肚子,鼓出了青筋毕露的红葱头鼻子,拿一对眼皮搭拉的水汪汪的眼睛瞅着他,神气还挺诚恳哩。比尔·侯恩他怎么会不认识!打死他他也认识,打死他他也相信自己不会记错了人。
“那我拜托你,你以后再见到比尔·侯恩,就请告诉他你碰到过我了,要不写信告诉他也行。”
康安在部队里前后待了二十年,那脑袋瓜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特别是近五年来,当了军官,有了今天这样的特权,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砰!达尔生的卡宾枪又响了。
“我一定告诉他。回头你也何妨去看看他。见到你他一定挺高兴的。”“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去。我也很想再见见他。令尊是最喜欢朋友的。”“是啊。”侯恩暗暗觉得好笑,不过终于还是忍住了,要不他真想说:他也许还可以赏你个看守大门的差使呢。
他把话咽了下去,站起身来,说:“我去水里泡泡。”他一口气直冲到海滩边,一下就跳进海里,钻在水下,晒得发烫的肌肤泡进冷冷的海水觉得愉快极了,先前的一切喜悦、一切厌恶、一切疲劳,都给冲了个精光。一会儿才探起头来,乐呵呵地喷出了一口水,挥臂划起水来。海滩上的军官还是有的在沐日光浴,有的在打桥牌,也有的在聊天。有两个拿着只球在对扔。从海面上远远望去,那一片丛林似乎倒也挺美。
遥远的天外,炮声隐隐可闻。侯恩又一个猛子扎下去,半晌才慢慢浮出水面。记得将军有一次曾经说过一句话,自以为相当精警,当时还挺得意的。他说:“正因为有人堕落,所以这军队才没有垮掉啊。”难道这是指康安?回味起来将军当时决不是指的康安,不过康安还是这种风气的产物。
对,连他侯恩也是这种风气的产物。堕落,可不就是知善而不为么?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卡明斯将军自己,他算是属于哪一类呢?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不能一概而论。反正他对将军要尽量躲远点儿。将军既然不来打搅他,他也就来个互不相扰。他在浅水里站直了身子,摇了摇头,让灌进耳朵的水流出来。游得痛快,太痛快了!这才叫妙哪。他钻到水里,翻了个筋斗,然后不紧不慢地划着海水,沿着海岸一路游去。康安大概还在那里嚼舌头哩,他不把这番神话说得天花乱坠,怎么当得象那么个大人物呢!
“若日呀,乌马雷鲁是什么意思?”达夫问道。
若吕中尉伸出了细长的腿子,扭动着脚趾,想了想。“哦,那该是‘出生’的意思吧。”
达夫眯起了眼睛,朝海滩上望去,眼睛盯着侯恩游泳的身影看了半晌。“啊,对了,乌马雷鲁是出生。乌马希·马施,乌马希育。基本的动词词形是这样的吧?我想起来了。”他扭过头去对康安说:“我要没有若吕的话,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这要命的日本话,不是日本人谁弄得清呵。”说完拍拍若日的背,又补上一句:“喂,汤姆,我说的不错吧?”
若日慢慢地点了点头。他是个矮瘦个子,沉静的脸色十分敏感,眼睛却总是少点神采,稀疏的八字胡子修得整整齐齐。尽管达夫紧接着又是一句:“若日老兄真不简单,”若吕还是只顾瞅着自己的腿。个把星期以前,他在无意中曾经听到达夫对一个军官亲口说过:“你是知道的,我们的日裔翻译官其实也都是名过其实。比如我们组里的工作,还不都是我做的?当然,我是组长,多做点工作也是应该的,可若吕这个人实在不顶什么用。他翻译的东西,我不给他改一改简直就不行。”此刻达夫正用带来的毛巾在那肋骨毕露的胸脯上揉啊搓的。“热辣辣的晒出一身汗来可真舒服,”他自言自语叽咕了这么一声,又转过脸来对若吕说:“这个字按说我应该认识——我是从那个日本少佐的日记上看到的啦。你知道,我们打死了一个日本少住,从他身上提出了一本日记——那倒是一份怪有趣的材料,你看过没有?”
“还没有。”
“啊,有意思,有意思!倒不是因为里面有什么军事情报,而是那家伙神经大有问题。日本人都是很怪的,若吕。”
“生来愚昧嘛,”若吕没好气地说。
康安冒冒失失插嘴进来:“你这话说得有理,若吕。你知道,我三三年到过日本,我看那里的人无知得很。一点点的小事都学也学不会。”
“嗨,我倒不知道你还到过日本哩,中校,”达夫说。“那你会说点日本话吗?”“我才不去学那劳什子呢。我不喜欢日本人,不想跟他们打交道。我就知道跟他们免不了要开战。”
“真的?”达夫用手掌把沙子拢成了一个小沙堆。“这么说你的所见所闻一定是挺有价值的。若吕,你在日本的时候知道不知道日本人准备要打仗?”
“我不知道,那时我还小,不过是个孩子。”若吕点上了一支烟。“我可一点儿也没有这样的感觉。”
“是啊,那是因为你跟他们是同族,”康安直冲着他说。
砰:达尔生的卡宾枪又是一响。
“也许是吧,”若日说着,诚惶诚恐地喷出了一口烟。在海滩的转弯处看得见有个士兵在巡逻,他赶紧把头一低,眼睛望着膝头,生怕叫那士兵看见。他实在不应该来。那班美国大兵要是知道自己执勤保卫的军官里头还有一名日本人,会乐意才怪呢。
康安带着沉思的神气,弹了弹自己的大肚子。“好热的天,我要去游会儿水了。”达夫说:“我也去。”他爬起身来,抹了抹手臂上的沙子,分明是踌躇了一下,才问:“一块儿去吗,若吕?”
“不了,谢谢,我想稍过一会儿再去。”若吕就看着他们走开了。他心想:达夫此人好怪——这种人,倒是很有些代表性的。这家伙看见他在海滩上散步,迫不及待地把他叫了过来,问的却是“乌马雷鲁什么意思”这样一个鸡毛蒜皮的问题,问完了也不知道应当对他讲一点起码的礼貌。若吕老是这样让人当作了希罕物儿,他当得实在有点腻了。
总算又没人打搅了,他稍稍松了口气,就伸开了手脚,躺在沙滩上。他盯着丛林瞅了好大半天,林子里三、四十码以内还看得清楚,再往里可就是浓浓密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视觉上的效果也是可以制造的,比如在画布上,黑苍苍的背景就可以点染出丛林的模样,不过这种技巧极难掌握。他两年没有拿起画笔了,现在画起来就肯定画不象。他当时恐怕真应该同父母一起留在“安置营”里。要是留下的话,这会儿至少还画得了画儿。
火辣辣的太阳晒在背上,亮闪闪的沙子一片耀眼,若吕只觉得心头无比沉重。达夫提到石丸的日记,说什么来着?“怪有趣的材料。”难道达夫看了这本日记真的感动了?若日耸耸肩膀。对达夫那样的美国人他是怎么也无法理解的,正如他永远也理解不了日本人一样。他现在就落得上不及天,下不着地。不过话说国来,他在伯克利念大四的时候,画的画本来已经相当受人注意了,不少美国同学对他也挺友好。可惜战火一起,一切都化成了泡影。
大日本皇军步兵少佐石九某某。日记上的署名尽管这样堂而皇之,结果还是落个湮没无闻。
“你看过没有,若吕?”记得达夫刚才是这样说的。
若吕瞅着沙地,暗暗好笑。他早已把日记私下译了出来,在胸前的口袋里藏着呢。可怜的石丸——也不知他是何许人!美国兵搜了他的尸体,有个班长把这本日记交了上来。若吕总觉得有些惶惑:自己已经美国化了,对石九头脑里的那一套想法也未必真能理解了。要是换了个美国人的话,会每天记日记,到出击前一小时还照记不误吗?石丸这个可怜的小子,蠢啊!大凡日本人都有这么一股蠢劲。若吕摊开了日记的译文,又默默地看了起来:
傍晚的夕阳血红,那是今天牺牲的战士用自己的鲜血染红的。明天我也将献出我的鲜血。
夜里我无法合眼。眼泪不知不觉淌了下来。
近来老是想起童年,辛酸难言。想起了小时候在一起念书的小伙伴,在一起玩的游戏。想起了有一年我是在桃子市的爷爷奶奶身边过的。
我在想,我有生就有死。生下我来,过了一世,就得死去:这个想法今夜老是萦绕在我心头。
我得承认,对至高无上的天皇陛下我已经丧失了信心。
我要死了。我有生,也就有死。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呢?生下我来,又要死去。为什么呢?到底为了什么呢?究竟意义何在呢?
若吕又把肩膀一耸。此人倒很会思考,颇有诗人气质。象他这样的日本人也不在少数。但是他们那种殉身的方式却完全不象诗人,他们就会如醉如痴,一哄而起,疯疯癫癫地去集体送死。纳赞?纳赞·代斯卡?(为什么呢?到底为了什么呢?)石丸亲手写下了这么几个哆哆嗦嗦的大字。可是就在日军大举反攻的那个夜晚,他还是冲了出来,被打死在小河里。他倒下的时候一定还狂叫万岁,不过是那视死如归的无名人海中的一滴水。这种事谁搞得清呵?若日愈想愈纳闷了。
他十二岁那年到过日本,那时候他觉得日本真是他见过的最珍奇、最美丽的国家。什么都是那么小巧玲雕;国家的一切设施,似乎都跟十二岁孩童的个儿大小正好相称。石龙在桃子跟着爷爷奶奶住过一年,这桃子若吕也很熟悉,当年他或许还跟石丸的爷爷奶奶讲过话也说不定哩。他记得只要站在桃子的半岛上放眼一望,两英里以内的种种景色就尽收眼底。高可数百尺的如拱悬崖一落到底,下面便是太平洋的波涛;一处处小林子宛如一颗颗绿宝石那么光洁无瑕,精致可爱;三五渔村小市,还保持着陋木粗石草创的风貌;水稻田连绵成片,矮山丘仿佛怀着哀思;桃于市上街巷狭窄,气味逼人,尽是一派鱼杂臭和人粪臭;渔船码头上人头挤挤,地下血迹斑斑。哪儿也看不到有一点荒废的景象。远远近近的土地,都已有千年的整治历史了。
'正文  第50节'
若吕把香烟在沙子里捻灭了,摸了摸那两撇稀疏的八字胡子。到处都是如此。日本到处就是这样的美丽,虽说不上风光无限,可也让人觉得世间少有,正如陈列室里或展览会上展出的一盘布置精妙的全景模型。千百年来,日本人过的日子就好比是衣衫不周的看守人看守着一堆贵重的珠宝。他们辛勤耕耘,把一生的心血都耗尽在土地上,而自己却只落得一无所获。他当时尽管才十二岁,可就已经看出日本妇女的神情脸色和美国妇女迥然不同。现在回想起来,日本妇女的意态之间似乎总还另外带着一种异样的优思,仿佛欢乐是永远和她们无缘的,她们已经连想都不愿意再去想一想了。
秀丽的景色背后却是空无所有,日本人的生活总括起来就是清、苦二字。他们什么都爱抽象,艺术搞抽象的,转的念头是抽象的,连说的话也是抽象的。繁复的礼仪,可以虚礼半日而终无一言。他们对长上的敬畏之深,更是任何民族都无法比拟的。
然而就在一个星期之前,正是这班常怀忧思的日本人,却纠集了一大帮,杀声震天地发起了冲锋,自取了灭亡。若吕心里想;啊,明白了!到过日本的美国人所以对日本人恨得最厉害,原因就在这里了。日本人在战前本来是那样面带忧郁,那样惹人爱怜,美国人喜欢他们,就象喜欢小猫小狗一样。如今美国人的满腔气愤,也就象叫心爱的小猫小狗咬了似的。战事一起,他们就突然觉得以前日本人跟自己说的那些话,那些彬彬有礼的推辞,那种不好意思的笑声,似乎都另外有了一层意思,似乎都变成不怀好意的了。似乎日本人个个都对他们心怀叵测。这种想法,其实是很荒唐的。日本人假如有一两百万庄稼汉战死在沙场上,其中大概只有十来个人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死的。这个比率,比美国军队还低得多呢。
不过他们不知道也还是得送命,因为日本人愚昧。愚昧了千百年了。若吕又点上了一支烟,抓起一把沙子来在指缝里慢慢漏下去。
砰!卡宾枪又是一响。
唉,这号事他能有什么办法呢。眼看美国军队最终必将打进本土,过了二三十年以后,日本或许又会重复旧观,人民又会按照老一套风雅抽象的规矩办事,渐渐积聚起一点多余的力量,为下一次歇斯底里大献祭准备条件。死掉两三百万人,那完全合乎马尔萨斯人口论“东方增订版”的规律。这一点他是自然而然意识到的,在这个问题上他比美国人懂得多了。
石丸是个傻子。他心目中缺少人口密度之类的概念,看问题就凭他那一双近视眼,遥望日落西山,人类老祖宗的恐怖心理便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血红的太阳,自身的鲜血,这些是石丸所熟悉的。这也是日本人仅有的一点想象的余地了。他们在自己的心底深处,在日记这座个人的防空洞里,还可以探究些哲理,忧思重重地探究些哲理,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势力在背后推着他们。若吕往沙子上啐了口唾沫,却又神经质地赶紧撒上些沙子,偷偷掩没了,这才扭过身来,望着大海。日本人多愚昧啊。
独有他不然,他是个聪明人,对什么事的反应都是那么灵敏。
涨潮了,达尔生少校打靶作乐的那个沙滩角上也渐渐淹上了海水。一朵小浪花啪地打来,落在他的脚脖子上,他往后退了一两步,又弯下腰去捡起了一块小石子。他把小石子当靶子打,已经打了快一个钟头了,感到有点累了。宽阔的胸膛、大大的肚子,都晒得发红了,那满胸满肚的毛都亮晶晶的沾满了汗水。身上就穿一条棉布短裤,裤腰早已湿透。他喉咙里打了个咕噜,看了看手中的小石子,挑了一颗,夹在食指和拇指之间。然后就象野牛那样把身子朝前一拱,伸出的脑袋几乎快跟沙地平行了,枪口也随之一转,掠过脚趾垂直对着地下。在这个姿势的基础上使劲再往前一探,脑袋一直低到离膝头只有尺把远,这才猛一挺身。左手一扬把小石子扔到半空中,右手把卡宾枪的枪口高高举起。就在表尺的缺口中出现小石头的影子,好似一粒微尘出现在蔚蓝色天幕上的这一瞬间,他赶快把扳机一扣,啪的一声,石子击了个粉碎。
“他娘的!”达尔生得意地骂了一声,一边用那粗大的前臂擦了擦流进眼里的汗水,舌头还舔了舔嘴角上白花花的盐霜。他这已经是一连中了四发了。
他又捡了块石子,如法摆起了姿势,这次石子一扔,却打了个空。不过他还是暗暗安慰自己:“没什么,平均起来我五枪里已经大致可以中到三枪了。”成绩不错了,说明他的枪法还是非常高明。过天他真得写封信去告诉家乡埃仑敦的自己那个射击俱乐部。
这种飞靶射击倒是不坏。将来回到了家乡,他还真得用这种方法好好练练。既然拿卡宾枪打小石子都有五发三中的成绩,那用猎枪打飞靶管保就是百发百中,哼,要叫他失手除非是蒙住他的眼睛。卡宾枪响得很,刺得他耳朵都有点儿痛了,不过痛得却很惬意。
康安和达夫还在百来码外的海水里戏耍,他向他们挥了挥手。又是一个小浪卷来,打得他的脚脖子周围一片水花。不,给家乡的射击俱乐部写信那还不如寄张照片去来得有意思。
达尔生一扭头,望着沙滩里边那一堆打桥牌的军官,拉开了嗓门说:“嗨,李区,你上哪儿去啦?”
一个瘦脸细高个儿、戴银丝边眼镜的军官,在沙地上坐了起来。“我在这儿。少校,你有什么吩咐?”
“你把照相机带来了吗?”李区吃不准这话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达尔生早已嚷了起来:“那你快把照相机拿来。”李区是帮他处理作战训练事务的助手,上尉军衔。
达尔生笑眯眯的,看着李区过来。李区这人不错,惹人喜爱,办事周到,还挺会讨好。“我说李区呀,我想请你给我照一张相,就照我枪打小石子。”
“这事情可有点不好办哪,少校。这架方箱照相机镜头小、式样老,快门只有二十五分之一秒。”
达尔生皱了皱眉头。“暧,那有什么!满好嘛,对付着用吧。”
“这个,事情是这样的,少校,不瞒你说”——李区说话声气柔和,带有南方口音——“不是我不愿意为你效劳,实在是底片只剩三张了,胶卷的来路紧张啊。”“要多少钱我照算就是,”达尔生说。
“哦,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可实在是……你也知道——”
达尔生打断了他的话。“好啦,老弟,我总共只要你拍一张照。剩下的底片你又有什么可拍的呢,拍来拍去还不就是这里的几个丘八?”
“那好吧,少校。”
达尔生顿时满面春风。“这就对了。你听我说,李区,我要你出来点儿,到这个沙滩角上来拍,我当然是要拍进去的,背后的丛林也要拍进,好让我的朋友们知道照片是在哪儿拍的,另外我还要你把半空中被我击得粉碎的小石子也一块儿拍上。”李区面有难色。“少校,这么多东西要一块儿拍进去哪行呢。那个角度起码得有九十度,我这架照相机镜头的视角才三十五度。”
“得了,老弟,别跟我来数据啊资料啊那一套。拍一张小小的照片嘛,我就不信会有那么多难处。”
“我恐怕只能给你这么拍:让你占上正中的位置,我取你的背影,同时再把镜头仰起点儿,好连小石子一起拍进,不过我话得说清楚,少校,这是白费胶片,因为小石子在照片上根本就认不出来。那玩意儿太小啦。”
“李区,你也说得太玄了。照片我又不是没有拍过。把快门一按,不就完了。好了,不跟你磨嘴皮子了。”
李区显然不大高兴,他在达尔生背后蹲了下来,为了要取个合适的角度,蹦过来蹦过去蹦了好一阵。一会儿又说:“请你扔一颗石子试验一下好不好?”达尔生往半空里投了一颗石子,嘴上呼哝:“还搞演习呢,到底有完没完?”
“好了,我准备好了,少校。”
达尔生照老样子把身子一弯,一挺,一等石子到了抛物线的顶点,便一枪打去。可是偏偏没有打中,他就转过身来,对李区说:“再来一张吧。”
“好吧,”李区是一肚子的不乐意。
这一口达尔生倒是打中了,可是李区的反应却慢了一点,等到他掀动快门,石子早已打得粉碎,四散而下了。达尔生吼了起来。“哎呀,你这个人哪!”“我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少校。”
“好吧,下一次可别走了神儿。”达尔生说着丢了手里的石子,另捡了一颗较大的。
“胶卷就剩这最后一张啦,少校。”
“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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