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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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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内兹听了笑笑,可是大伙儿笑成那副样子,却使他很不愉快。克洛夫特悄悄问他:“怎么啦,‘日本四子’?”两人的目光遇在一起,从那亲见的眼神可以看出这是一对老朋友了。马丁内兹回答他说:“哎,还不是这要命的肚子,偏不争气。”他说话口齿清楚,不过声气很轻,带些犹豫,仿佛一句句都得从西班牙语翻译过来。克洛夫特又对他看了一眼,才又继续把话讲下去。
马丁内兹朝舱里四下瞅瞅。吊床都已经用带子束起,所以一排排铺位间的过道显得很宽敞,看来怪不习惯的,这使他心下隐隐有些不自在。他觉得那就象圣安东尼奥大图书馆里的一排排书架;一想起那个图书馆,他就记得有件不愉快的事,记得当初那里有个女职员,对他说话难听极了。“我还是索性死了吧,死了吧,”这话又在他脑子里闪过了。他赶紧定了定神。今天自己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上帝仁慈为本,总是事先让你有个预感,所以你千万得……得小心,得防着点儿。这后半句话他是用英语对自己说的。
那个女职员是管借书的,疑心他要偷书。他那时还小得很,心里一害怕,答话时便用了西班牙话,这一下可就招了顿骂。想到这里马丁内兹觉得腿上肌肉一抽。那女职员当时骂得他哭了,他都还记得。这个不得好死的女人!今天他要跟她睡觉都满够格了。心里发了这么个奇想,觉得泄了恨,挺痛快的。什么图书馆管理员,一个毛丫头罢了:这会儿要是在他面前,他一定吐她一脸唾沫。可是眼前终究不是图书馆的书架,清清楚楚还是个载兵舱,忧虑不禁重又袭上了他的心头。
哨子声响了,把他吓了一跳。甲板上有个声音在向舱里喊,“十五号艇位快上!”于是就有一个排的士兵登梯而去。身边弟兄说话的声音顿时轻了许多,马丁内兹知道大家的内心都紧张得要命。他暗暗埋怨:为什么不能让自己的队伍先走呢?多等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紧张,怎么受得了呵。他现在已经深信不疑:自己准是凶多吉少了。
'正文  第5节'
过了一个钟点才轮到他们。他们挨挨挤挤地上了梯子,出了舱口,在舱口外又乱哄哄地转了分把钟,才接到准备登艇的命令。一清早甲板上滑得很,他们顺着甲板只能慢慢儿走,一路上跌跌撞撞,恨得直骂。来到挂着他们那艘登陆艇的吊艇架前,他们草草排成了一列纵队,又只好停下来等了。晨寒料峭,雷德打了个哆嗦。六点还没有到,一股压抑的气氛却早已形成——一在部队里每天清晨照例总有这么一股气氛,总是让人感到:又要动身了,新的问题,不愉快的事,又都要来了。船上那么多登陆艇,登艇放艇先后快慢各各不一。有的早已载满了兵员下到水里,正围着大船在那里打转,好似拴在皮带上的小狗。艇子里的人都在向大船挥手,遍体银灰的艇身、晓色里蓝蓝的海水,映得他们脸膛的皮色恍若鬼物。平静的水面看去宛如一片油海。近处,一条登陆艇正在上人,又有一条登陆艇刚刚载满,正在下水,吊艇架的滑轮不时吱吱嘎嘎发响。可是甲板上大部分士兵却象他们一样,都还在等候令下。
装得满满的背包压在背上,雷德的肩膀都发了麻了,步枪的枪口又老是要跟钢盔碰撞。他心里不觉烦躁起来,嘴上就说;“这要命的背包,也不知背过多少回了,可背着总是觉得别扭!”
“也许是带子没有弄好吧?”汉奈西问他。小伙子声气不大自然,带些颤抖。“龟孙子才弄得好,”雷德说。“这边舒服了那边就痛。反正我这个人就是不能背背包——我是只长骨头不长肉的!”他哩哩罗罗说个没完,不时还对汉东西膘上一眼,看看他是不是还那么紧张。天有点冷,太阳在他左边,还是低低的、淡淡的,没有一点热气。他跺了跺脚,嗅了嗅船甲板上那股特有的怪味儿:里边有石油味儿,有柏油味儿,还有大海里的鱼腥味儿。
“咱们什么时候上?”汉东西又问他。
海滩上空仍有炮弹在飞。在曙光里看去,整个岛上一片浅绿,沿岸飘着一派淡淡的袅袅青烟。
雷德笑了起来。“怎么?你当是今天就有什么希罕看啦?依我看哪,不到中午咱们就下不了这甲板。”正说着,看见约莫一英里以外的海面上有一批登陆艇在那里打转,于是就又安慰汉奈西说:“打前站的都还在逛大海哪。”他顿时又想起了进攻穆托美岛的那一仗,内心似乎又感受到了一丝当时的惊惶滋味。身子象是又落在了水里,指尖象是又扳住了橡皮艇的边沿,连那橡皮软硬如何都还记得分明,嗓子眼里象是又尝到了一股海水味儿。当时他已经挣扎得筋疲力尽,而日军的炮火还是打个不停,他吓得只能钻在水里默默呜咽,此刻想起,还心有余悸。到他重又抬眼望着船外时,那憔悴的脸上一时竟显得有些苍白了。
远处,紧靠海滩的一带丛林已是一派光秃秃的残破景象,这是炮火给丛林例行的洗礼。想来那里的棕桐树一定是树叶尽脱,只剩下柱子般的一截截了,着过火的一定都烧得一团乌焦了。天边的穴河山几乎已经隐没在雾蔼朦胧中,雾蔼是一派淡淡的青灰,可说不深不浅,正介乎水天两色之间。正看着,岸上落下了一颗重磅炮弹,一大股烟柱冲天而起,比前几颗炮弹的烟柱都大。雷德心想:看来这次登陆用不到费很大的事了——不过他总还是忘不了橡皮艇那一仗。他就对汉奈西说:“这班家伙也真是!留下点地方给我们好不好?我们还得在岛上住哪。”看来今天早上处处都离不了一个“等”字,他倒抽了口气,索性一屁股蹲了下来。
加拉赫骂起来了:“见鬼,咱们得在这儿等上多久才算完呀?”
克洛夫特对他说:“不要急嘛。通讯排要分一半人跟咱们块儿走,他们还没有上甲板呢。”
“那他们干吗还不上来?”加拉赫说着,把钢盔往脑后一推。“这班王八蛋真干得出来!叫咱们就这么等在甲板上,弄得不好一颗炮弹飞来,老子们的脑袋就得搬家。”
“你听见日本人打炮啦?”克洛夫特说。
“那也不是说日本人就没炮呀,”加拉赫说完,就点上一支烟,闷闷地抽起烟来,一只手还紧紧握着枪托,仿佛他的枪随时都可能让人给抢走似的。
一颗炮弹在头顶上飞啸而过,马丁内兹不觉打了个闪缩,身子正好撞在一个炮架上。他真有一种赤条条无遮无掩之感。
那吊艇架的结构挺复杂,有一部分就悬空在水面上。背上套着个扣得紧紧的背包,还要带上一支步枪、两条子弹带、几颗手榴弹,外加刺刀、钢盔,本来就觉得两个肩膀连同整个胸膛都象给扎上了止血带似的,透气困难,手脚发麻。何况现在还要走过一条架空的跳板上登陆艇,这个惊险劲儿,真无异披着全副铠甲走钢丝。终于,侦察排接到登艇的号令了,布朗中士紧张得直舔嘴唇。大家一步一挪,顺着跳板往外走。眼睛千万不能朝水面看,这是最要紧的一条。半路上布朗对史坦利嚼咕了一句:“这玩意儿怎么也不设计得好些!”史坦利却偏要来跟他说体己话:“你也知道,加拉赫人倒是不坏的,可就是牢骚多。”
“是啊,”布朗心不在焉地说。他心里在想:自己是个士官,万一掉到水里,那洋相可就出大了。天啊,掉下去不还得淹死么!想到这里,他不觉说出了声来:“碰到这种差使可就要我的命了广
到了登陆艇边儿上,他就一纵身跳到艇里。背了那么重的背包,害得他差点儿还摔了交,扭了脚踝。一到这悬在空中轻轻晃动的小艇子里,大家顿时都兴高采烈起来。威尔逊嚷了一声:“瞧呀,老雷德来了!”只见雷德一步挨一步的,从跳板上战战兢兢过来,皱眉、傻乎乎似的,把大家全逗乐了。雷德来到小艇边,满脸不屑地瞟了船里人一眼,说:“糟糕,找错船了。这里没有一个人是蠢模蠢样的,哪象是侦察排!”
“快下船吧,你这头老公羊,”威尔逊乐呵呵的,那轻快的笑声里带着痰音,“仔细海水可冷得很哪。”
雷德对他一咧嘴。“我知道你身上有个地方管保一点也不冷。这会儿正热得象团火呢。”
布朗一直笑得合不拢嘴。他想:自己排里的这帮老哥儿们有多好啊。心下一时真有一种大难已过之感。
汉奈西问了:“咱们的将军可怎么上这种小艇啊?将军跟咱们不一样,他年纪不轻了啊。”
布朗忍不住好笑。“派两个当兵的扶他上呗!”看到自己的话引得满船大笑,他感到挺得意。
加拉赫简直是跌进小艇里的,他嘴里嘀咕;“这鸡巴军队!我敢打赌,上登陆艇跌坏的准保比战场上的伤亡还大!”布朗一听哈哈大笑。加拉赫这家伙,八成儿跟老婆睡觉都是这么气呼呼的哩。这话他到了嘴边又忍住了,所以笑得越发不可开交了。正当他这样忍俊不禁时,突然眼前一晃,好象看见自己的老婆此刻正跟个野汉子在睡觉。他的笑声顿时就干了好一会儿,心下一时只觉得茫然。过了会儿,才气冲冲说:“嗨,加拉赫,我也敢打赌,你就是到了老婆身边准保也是这么气嘟嘟的!”
加拉赫听了起初好象很恼火,可没料到一转眼他竟然也笑了起来,还骂了一声:“哎,滚你的蛋!”这一骂,大伙儿笑得就更欢了。
方头的小型登陆艇打着响鼻儿,在海水里间去,看去活象一头头河马。这种登陆艇大致有四十英尺长,十英尺宽,形状象没有盖的皮鞋盒子,在背后装了台发动机。兵舱里,前跳板不断受到海浪的冲击,发出的响声大而刺耳,从隙缝里钻进来的水早已积了有一两英寸深,哗哗地在舱底冲来冲去。雷德本来还想提防着点,不要弄湿了鞋,可现在也顾不上了。小艇兜了一个多钟头的圈子,转得他都头昏眼花了。时而一片冷丝丝的水珠飞来,打在身上,冷不了使人一惊,真有点不是滋味。第一批部队已经在刻把钟以前上了岸,此刻远远有些轻微的枪声,那就是海滩上在交火,噼噼啪啪的,听去象在烧枯枝干柴。给人的感觉是:算不了啥,远着哪!为了排解枯等的无聊,雷德常常探起头来,从舷墙上向岸上了望。”隔着三英里的海面望去,岸上仍然看不出人影儿,但是可以见到战斗的迹象:一派如雾的轻烟,正向海上冉冉飘散。偶尔还有三架一队的俯冲轰炸机汪的一声当头掠过,向岛上直飞而去,迟迟才送回来引擎隆隆的余音,低声回荡。飞机向海滩上俯冲的动作可就很难看清了,因为那小小的机影叫人只当是几点明亮的阳光,简直没法分辨。炸弹掀起的烟尘看去不大,不痛不痒似的,等到爆炸声传到海上,飞机早已飞得快没影踪了。
雷德为了减轻背上的负担,把背包紧紧顶住在舱壁上。兜不完的圈子,真是讨厌。他瞅了瞅跟他一起挤在舱里的三十个弟兄,忽然觉得,给这青灰色的兵舱一映衬,他们的军装看去绿得好不可怕。他不由得长长地连吸了几口气,一动也不敢动。背上顿时渗出了汗来。
“老是这样兜下去,要兜到什么时候呀?”加拉赫耐不住了。“这鬼军队,总是这样!急了就催,催了又磨!”
雷德早已又点上了一支烟,这已是登陆艇下水以后他抽的第五支烟了,抽着却只觉得淡而无味。他对加拉赫说:“那你说呢?我看不到十点钟包管还上不了。”加拉赫一听就又忍不住骂了。此刻八点都还没到呢。
雷德又接下去说:“我说呀,这号事情他们真要是会办的话,那咱们就应该这会儿吃早饭,过两个钟头再上这些老爷汽艇也不迟。”烟头上已经长起了一小截烟灰,他拂掉了又说:“可他们偏不!也不知是哪个猴儿崽子,当了个小小的尉官,为了图自己省心,就早早把咱们撵下了那条贼船——撵走了咱们他这会儿大概就在睡大觉了。”他故意说得很响,好让通讯排里的那个少尉排长听见;看见这当官的背过了脸去,他冷冷一笑。
蹲在加拉赫旁边的托格略下士对雷德瞅了一眼,急忙来向他解释:“咱们还是分散在海上安全得多。比起大船来,登陆艇的目标小,这样不停转悠,敌人是不容易打到咱们的——你用不到担心。”
雷德哼了一声。“扯淡!”
布朗说:“我说呀,我是宁可待在那条大船上的,一百年也不想下来。在大船上我觉得真要安全一千倍、一万倍。”
“这个问题我研究过,”托格略不服气了。“统计数字证明,打登陆战的时候在小艇上比哪儿都安全。”
雷德就讨厌统计数字。“我才不信这些数字呢,”他冲着托格略下士说。“相信了这些数字,正经连澡也别洗了,洗澡都还有送命的可能呢。”
“不,我不跟你瞎说,”托格略说。他是意大利奇,中等身材,体格壮实,配着个梨形的脑袋;下巴宽,两鬓狭。隔夜虽然刮过了脸,打眼圈以下还是满脸黑沉沉的胡子,胡子里露出一张大嘴,挺和气相。这会儿他却不肯罢休:“我不跟你瞎说,统计数字我见过。”
“你的统计数字顶个屁用,”雷德说。
'正文  第6节'
托格略笑了笑,不过心里总有点不快。他想:雷德为人倒是不坏的,可就是太爱闹独立性。要是人人都象他似的,那还干得成啥呀?啥也干不成了。办什么事都得靠协作。特别象打登陆战这样的,都有周密的部署,环环紧扣,一切都有规定的时间。火车司机假如都爱走就走,那列车还开得了吗!
他愈想愈觉得有理,于是伸出了一只粗壮的指头,就要去对雷德说,可是也就在这个当口,离小艇两三百码远的海面上突然落下了一颗日军的炮弹,冲起了一道水柱——半个小时以来这还是日本人第一次打炮。这一炮声音响得出奇,谁都不免打了个闪缩。小艇里顿时肃然无声,所以雷德大声一嚷,就闹得满艇的人都听见了:“你瞧哎,托格略,我要是信了你那一套保险经,一年前就做了死鬼啦。”哄然的一阵大笑,弄得托格略很窘,他只好勉强一笑。威尔逊更是不甘后人,他尖声细气说:“托格略好,你就多想些花样儿叫人忙乎吧,反正忙到头来总是完蛋大吉嘛。鬼话说得这样煞有介事——我倒还从来没见过哩广
真冤枉人!——托格略心里想。他做事喜欢一是一、二是二,看来跟这帮家伙根本谈不到一块儿。雷德这种人,总爱逗大家哈哈一笑,把好端端的事情都弄得七额八倒。
登陆艇上的机器声突然由轻转响,大声轰鸣起来。一圈兜完以后,艇子就直向岛上驶去。前跳板上立刻受到了海浪的连连冲击,溅起的碎沫水珠象一道高山飞泉直泻在士兵们的身上。大伙儿先是一声惊呼,继而就是一片沉默。克洛夫特为了免得枪管进水,把枪从肩上取下,拿指头掩住了枪口。他此时此刻真有一种策马疾驰之快。“唉,上去啦!”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海滩上的日本人总该肃清了吧,”布朗在那里咕哝。
克洛夫特的心理既有自命不凡的一面,也有灰心丧气的一面。几个星期前,听说侦察排登陆后要先编在海滩勤务队执勤一周,他就象给浇了一头的冷水。看见部下一听这个消息都喜形于色,他又暗暗嗤之以鼻。所以这会儿他也就不觉暗暗骂了一声:“胆小鬼!”贪生怕死不肯冒险的人,等于废料一块。他不怕挑起担子,心里就只想带领队伍;只要一带上队伍,他就觉得力大无穷,信心十足。眼下战斗已经越过海滩,正向内陆发展,要是能够参加该有多好,可气的是上面偏偏决定侦察排要留下帮着卸货。他手摸着瘦削而紧实的腮帮,默默地四下观察。
近艇尾处站着汉奈西。克洛夫特看他脸色发白,一声不吭,知道小伙子心里害怕极了,他看着倒觉得挺有趣。小伙子简直一刻也安定不下来,在他的位置上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有两次冷不防传来一个什么响声,还吓了他一大跳。腿上痒了,他就拚命乱搔。克洛夫特看他后来索性把左裤脚从皮裹腿里抽了出来,一直卷到膝头上边,小心翼翼地沾了点唾沫,搽在膝盖上那个红肿的地方。克洛夫特定神细细一瞧:白皙的皮肤,蒙着淡黄的汗毛。他看到汉奈西费了那么大的事把裤脚重新塞进裹腿用心裹好,心里莫名其妙就来了气,好象这个行动就有多大的干系似的。他想:这小伙子也未兔过于把细了。
就在这一气之下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强烈的预感:“汉奈西今天非给打死不可。”他真想放声大笑,发泄一下这激动的情绪;这一回他可是看准了!
但是他摹地又想起了昨晚的牌局——那一手“满把”他到底还是没有拿到。这么一想,心里顿时就不自在起来,兴头也就都没了。他暗暗骂自己头脑发热、自作聪明。扫兴的原因,倒不是由于他已经相信心血来潮的感觉不足为训,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这种感觉并不可靠。他摇了摇头,把屁股往后挪了挪,他感觉到脚下的登陆艇在飞一般地驶向陆地,可心头却是一片空虚,无论前途是凶是吉,他只好都等着承受了。
马丁内兹觉得登陆前的这个当口最不好过了。昨天晚上的种种痛苦,今天清早的种种恐惧,始终压在心口,此刻都达到了最高峰。他就怕放下跳板、硬着头皮冲出艇去的那一刹那,总觉得那时就会飞来一颗炮弹,把他们统统报销,要不就是有一挺机枪正对着艇首,等他们一露头就来一顿扫射。现在谁也不说话了,马丁内兹一闭上眼睛,就觉得小艇外奔腾的浪声劈头盖脸压来,压得他腿也软了。他赶紧睁开眼来,拿指甲死命指自己的手掌,嘴里还咕哝了一声:“BuenosDios!”脑门上淌下的汗水都流进了眼里,他马马虎虎的就拿手一抹。心里感到不解:怎么变得这样静悄俏的?没错,四下是静悄悄的:大伙儿都默不作声,海滩上也是一片沉寂,只有孤零零的一挺机枪在老远老远以外嘟嘟地叫,听来有一种空渺失真之感。突然一架飞机从头上呼啸而过,飞到丛林上空就是砰砰的一顿扫射。马丁内兹险些儿失声叫了出来。他觉得腿上的肌肉又在抽了。怎么还不上岸呢?他简直已经都横了心了:等跳板一放下,就去领受那逃不过的大难吧。
汉奈西这时却失着嗓子,高声说道:“咱们的家信大概快到了吧?”话音未落,艇子里早已轰的一下,笑翻了天了。马丁内兹笑得怎么也收不住,直笑到力气完了,且笑且喘,可是隔不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了。
“汉奈西这小子真活见鬼!”他听见加拉赫骂了一声。
马丁内兹忽然发觉登陆艇已经停了下来。隆隆的轮机声也早已变了调子,比原来响了,却有点空浮不实之感,好象螺旋桨已经不再在打水似的。半晌才明白过来:原来已经到岸了。
他们有好一阵子一动也没动。终于,跳板咣当一声放下了,马丁内兹一言不发,拖着沉重的步子下了海水,身后一个浪头打来,浪花直溅到他膝弯里,他不觉打了个趔趄。他低下了头,眼望着海水,只顾走去,一直到了岸上才意识到自己总算平安无事。四下一看,还有五艘登陆艇也同时靠了岸,下来的士兵都一长行排列在海滩上。他看见有个军官在向他走来,还听见他问克洛夫特:“哪个排的?”“是侦察排,长官,编在海滩勤务队。”于是那军官就命令他们到离海边不远的一片椰林前去等候。马丁内兹站好了队,跟在雷德的背后,随着队伍缓缓踩过松软的沙子,磕磕绊绊一路走去。他这时不觉得喜也不觉得优,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相信上天给他的惩罚是推迟了。
走了两百来码,队伍来到椰林前停下。天已经很热了,大伙儿多半就把背包一扔,横七竖八地往沙上一躺。这里已经有人来过了,先头到达的部队显然曾经就在这一带集结,因为沙子早已给踩得又硬又平月见人多脚杂,地下扔着空烟壳,偶尔还有丢掉的干粮盒,部队过处照例总少不了这类垃圾物。不过这批部队现在都已深入内陆,正在丛林中推进,所以一个人也见不到。往左右两头望去,两边各有两百来码开阔的一片海滩,过此便都向后一曲,拐得看不见了。这四百码内是一片寂静,人也比较稀少。过了两头的转角处可能就是一片熙熙攘攘了,不过他们觉得那也难说。后勤供应还不会就到,跟他们一起上岸的部队则都已迅速分散。右边一百多码以外,设了一个海军指挥所,其实也无非就是一张可折叠的小办公桌,有个军官在那里办公,还有辆吉普车隐蔽在背后的丛林边上。左边,就在那个两百码外的转角处,特遣部队司令部也设点开始工作了。几个勤务兵正在那里挖散兵坑,供将军的参谋人员隐蔽之用,另外有两个士兵正一步一晃地顺着海滩向另一头走去,手里推着个八十磅的电线盘,在那里敷设电话线。一辆吉普车紧靠海边开过(那里带水的沙子比较坚实),车子过了海军指挥所就不见了。特遣部队司令部的那一头,彩色三角旗的附近,就是刚才登陆艇的靠岸处,如今登陆艇都已退回到海上,正向自己的舰队驶去。日色已经渐浓,透过此时的雾蔼望去,海水显得蓝极了,舰艇仿佛都带着些颤动。时而还会有一艘驱逐舰来打上一两阵排炮,一会儿便听见“嘘”的一声长啸,炮弹从头顶上飞越而过,打到了丛林里。丛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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