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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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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打赢的是我们的异己分子,到头来还是同苏联步调不一致,那又有什么好呢?眼下欧洲的法西斯势力这样咄咄逼人,你倒说说看,他们又能支持多久呢?我没有那样的远见,说不上来。他四下环顾了一眼,这天宿舍里总共来了七个会员,一大片坐在长沙发上,地板上,和两张破椅子上。我觉得,做事总应该首先考虑当前如何最为有利,其他的问题将来再操心也不迟嘛。
这是资产阶级的为人之道,侯恩。这种为人之道在中产阶级社会里除了会养成苟且因循的习性以外,一般倒还没有太大的危害,可是资本主义国家里一些讲究为人之道的人,往往就利用这种所谓为人之道来达到其他目的。
后来,开完会以后,协会主席就在麦克布拉德咖啡馆跟他一边喝啤酒,一边谈话,对方那张本来就很严肃的猫头鹰脸,今天越发显得有点阴沉了。侯恩,你是我介绍入会的,我不能瞒你,我检查了自己,我现在认识到自己还有向上爬的资产阶级思想残余在作怪,我一想到自己没有能把书念完,对你出身的阶级还是感到有些羡慕的,不过现在我不能不请你退会了,因为从你的成长过程来看,在你目前这个阶段我们是给不了你什么教育的。
我是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嘛,阿尔。
这话说得很是,罗伯特。你反抗虚假的现存社会体制,不过这种反抗是不明确的。你遇事总要求十全十美,你是个资产阶级空想家,所以你不能作为依靠对象。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样不信任,不有点背时了吗?
不能这么说,罗伯特。这是以马克思的思想为依据的,百年来的经验证明了他的所见之英明。一个人接近党如果是出于主观上也即是思想上的原因,那么一旦原先对他起了推动作用的那种心理状态改变以后,他势必又会撒手而去。只有每日每时受到经济上的剥削、给压得抬不起头来而来找党的人,才能成为可靠的共产党人。你在经济上没有后顾之忧,无愁无虑,缺少应有的体验。
那我就退出了吧,阿尔。我们今后可还是朋友哦。
那当然。他们不大自然地握了握手,就分手了。我检查了自己,我现在认识到自己还有向上爬的资产阶级思想残余在作怪。多无聊的家伙——侯恩心想。他觉得好笑,也有点鄙夷。走过一家铺子的橱窗时,他瞅了瞅自己的身影,端详了一下自己黑黑的头发,扁扁的鹰爪鼻子。看我哪象个中西部人家的子弟,分明象个犹太小子。我要是长了一头金发,阿尔才真得检查检查自己呢。
可是这里边还有别的因素。你遇事总要求十全十美。那倒难说——不,不见得吧,我大概还不至于这样苛求吧。
读大四那年他又多了件事儿干了,他参加了文学院的橄榄球赛,狂兴大发,打了个痛快。有一场球真叫他永生难忘。对方一个带球球员刚在人墙中冲开了一个缺口,前面又遇到了阻挡过不去,就在他木头一样直挺挺站在那儿无计可施的一瞬间,侯恩扑上去把他绊翻在地。他这一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致使对方膝头都扭伤了,只能抬下场去,侯恩却还跟在后面叨叨不休。
你不碍事吧,隆尼?
设事,没事。你这一扑真不含糊,侯恩。
我很难过。不过他心里明自根本没有那么回事。他当时看出对方带着球无路可跑,只有等着挨打的份儿,内心分明是一阵得意,乐得心花怒放。后来他虽然被选进了学院的代表队,却已经连聊以解嘲的兴致都没了。
他还有其他方面的发展。他搞上了特沃尔夫街的一个嫩丫头,弄得尽人皆知,心里都酸溜溜的。刚人学时跟他同住一个寝室的那位(如今已经进了“谈谈社”了)介绍他认识了一批朋友,他跟其中有些人居然也过从甚密了,入学四年之后到今天他才接到一份姗姗来迟的请帖,请他去参加布拉特尔楼的一个舞会。
光棍来宾都一字儿靠在墙上,有口无心地聊着天儿,看见舞池里有相识的姑娘,或者有相识带来的姑娘,便瞅准机会抢上去请她跳上一支舞。侯恩抽了两支烟,感到很腻味,便从一个高个儿金发花花公子手里截下了一位小巧的金发女郎,请她跳支舞。
总要找些话说吧:
你叫贝蒂·卡尔登吧,你在哪儿上学呀?
我呀,在露西女士的女学堂。
哦。那改不掉的野性子又发作了。难道露西女士领教训过你们女孩子家婚前应当保住身子?
你在说些什么呀?
他现在还会愈来愈频繁地出现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脑袋里只觉得空空的,大概大脑组织都已经烂光了吧,剩下的就是阿尔怎么想的,詹森怎么想的,杂志社的同人怎么想的,大学里的文学评论家又是怎么想的,美学沙龙里人们怎么说,坎布里奇僻静小街上的时髦客厅里人们又怎么说,在这纷纷芸芸之中总还会有那么一股尚未得到自己认可的渴望,只想在布拉特尔楼的跳舞会上表示出厌烦不屑之意。要么屏弃这一切,要么就到西班牙去。
一天夜里他为此琢磨再三。对布拉特尔楼的那种玩乐他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一点不假,因为这些不过是上等豪华生活中之小焉者,他自幼生长在花园别墅的绿草茵上,又在跳舞学校受过训练,晚上去“乔立夫奥意尔”后边的公路开车兜风是家常便饭,所以也可算见过点世面了。那种想发些份外之财的想头,那种想在上流社会谋个立身之地的想头,就让人家,就让那帮沙龙艺术家,去想、去苦恼吧。至于去西班牙的事,他知道自己就决无当真之理。那边的战事已进入最后一个春天,他自问并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他对那边的事谈不上有什么全面的了解,也没有什么太大不了的同情,不去也没有什么于心不安的。毕业日期到了,庆祝活动开始了,他对爸爸妈妈采取的是友好而冷漠的态度,不过心里还是见了他们厌烦。你作何打算呀,鲍勃,要不要我帮忙啊?——他爸爸问他。
不用了,我打算上纽约去,艾礼逊的父亲答应在那里给我一个工作。
这里满不错呢,鲍勃——他爸爸说。
是啊,这四年过得有趣。心里却在顶牛儿。给我走开,都给我走开。别来跟我啰苏。不过现在他学得乖了,这种话都放在肚里,再也不说出口了。
他的毕业论文得了个“优等”,题目是:《试论赫尔曼·麦尔维尔作品中宇宙论之作用》。
这以后他做了两年很轻松的工作,常常不好意思的,却又是自得其乐的,称之为“少年书生游纽约”。他在艾礼逊出版社(用他的说法就是哈佛大学驻纽约办事处)先是做一名校对,后来当上了初级编辑,在东六十号街上住个单间,附带有个小厨房。哎,我是个文坛上混饭吃的罢了一他就老爱跟人这么说。
我这部稿子写得真叫苦不堪言——那位写历史小说的女作家对他说。小说里的朱丽亚既然是个压根儿不可捉摸的女人,她的动机可就煞费铺排了,不过我自己觉得现在写出来的这个人物还能达到预期的效果,我放心不下的,倒是朗达尔·克兰特庞这个人物。
是啊,海尔岱小姐,喂,跑堂的,再来两客。他点上了一支烟,在那“香蕉座”的皮靠垫上慢慢转过身来。海尔岱小姐,你刚才是说——?
你觉得朗达尔这个人物写得还能感动人吗?
朗达尔·克兰特庞嘛,嗯……(哦,这是哪一个角色?)啊,对了,我看这个形象基本上还是成功的,不过人物个性恐怕还得再鲜明一些。这个问题咱们还是回到社里再讨论吧。(他喝了酒总要头疼。)说心里话,海尔岱小姐,我倒觉得你笔下的人物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感动人那是一定的。
是这样吗,侯恩先生?你的意见对我来说可真是一言值千金哪。
没有错儿,这是一部非常成功的作品。
那么乔治·安德鲁·约翰内森呢,这个人物怎么样?
这个,说实在话,海尔岱小姐,我看我们还是对着稿子再讨论的好。对书中的人物我印象倒是挺深刻的,可就是记不住名字。这是我的一个老毛病了,请你千万原谅。
心里,却老是在那里捣乱;凡是她引为得意的,没有一条不给他骂得一钱不值。又比如对那个写严肃题材的年轻小说家,他得出的结论是:此人不大高明。嗯,是这样的,高弗雷先生,我觉得你这部书写得是真不错,可是遗憾啊,眼下出版事业处境这样困难,这书写得有点不得其时,这样的书在三六年出就好,要是在二十年代出版的话必能成为传世之作,比方说吧,乔治看了这部稿子就喜欢得不得了。
对,这些我都理解,不过我总觉得你们还是大可一试,你们出版那些无聊的东西是因为生计攸关,这我明白,但是出版社要不出版正经的书,请问还要出版社干什么呢?
是啊,真是太遗憾了。苦着脸把酒呷了两口。不过假如你打算另外再写本什么书,我们还是非常愿意领教的。
夏天的周末:
你千万应该去跟卡耳奈斯谈谈,他那个滑稽啊,真是太有意思了。这并不是他生来古怪,或者脑筋有什么问题,他的神经是完全正常的,那你一眼就看得出来,我只是说一个花匠这样有趣,倒确是天下少有。连当地人都把他当个奇人看待,他说起话来一口兰开夏的怪腔:假喜(使)这天项(上)下的系(是)汤,我就一定拿项(上)把叉子,到汤里去淋着——这是旅馆的老板娘放下了酒杯,在跟他攀谈。游廊那头有人在闲磕牙,一声声直送到他的耳里。这个女人,奥得我简直没法儿跟你说,真是天下奇闻!天下奇闻!这次她出去巡回演出,男主角就是由她一手挑选的,不怕说句粗话,她完全是掂着那话儿来决定取舍的,后来那个男主角又把可怜的小裘蒂勾引上了,这一下培洛玛岂肯罢休,她就来个大请客,把个个人都请到了,就是故意不请小裘蒂和那个祸胎。
下午三四点钟,在办公室里:嗨,侯恩,他今天要在宴会上露面了,准来,咱们都受到邀请了。是文礼逊的意思,要把咱们也一块儿情去。
哎,真要命。
'正文  第74节'
等他喝过了五六杯酒,不妨挨到他身边去听听。他常常有些惊人之语。跟他的太太也可以谈谈,这一位是他新娶的,是个妙人。
在酒吧间里,碰上了哈佛的一个同班同学:
侯恩,你不晓得给《太空》工作是怎么个味道呢。那个老板!可恶透了,简直是个法西斯。他那里搜罗了一批写文章的,都是人才,个个卖足了力气替他干,生怕丢了饭碗,因为那里可以挣到两百块钱一个星期,丢了饭碗的话另行谋生就困难了。他要的文章总脱不出那一套,可是他鬼点子多极了,说实在的,我每次看到他们绞尽脑汁炮制出那种破烂货来,我就直打恶心——掏出了一支烟——你又干吗要吃这碗饭呢?
我是闹着玩儿的。
你该不会写那种混蛋文章来弄个作家当吧?
哪里,我算什么作家,我连文章都不大想写。
唉,想写文章的人也实在太多了。依我看真有点意思的简直连半个也难找。谁说不是?
反正咱们就糊里糊涂喝它个醉,找个女人睡上一觉,到天光大亮再起来。对。
欧洲的战事一开始,他就决心去参加加拿大空军,可是他夜间的视力达不到标准。事实上他的本意也不过是想离开纽约而已,在这个大都会里他实在待不下去了。晚上他有时会只身外出,搭上公共汽车或高架列车,一直乘到终点,来到布鲁克林或布朗克斯信步所之,且走且看地行于在静悄俏的街头。不过他更多的却是去贫民窟,去感受那里特有的凄凉滋味:看,水泥门阶上坐着的是位老婆婆,呆滞的眼神表明她住这样的破屋、这样的陋巷,已经有六、七十年了;再仔细听听,回荡在石硬的柏油路上的分明是一片童声,却是那样没精打采,听不出有一丝欢乐。终于激情又化作了行动:他通过一个朋友的介绍,在内地一个城市里当了一名工会组织员。在组织员训练班训练了一个月,然后就去一家工厂,用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时间做动员工人入会的工作。可是冬天一过事情却又崩了。因为等到大部分工人都入了会,工会也得到了承认,工会领导人却又决定不罢工了。
侯恩,你不了解情况,你也根本没有资格指责别人,你做工会工作还没入门哩,你把事情看得很简单,其实才不简单哩。
那我倒想请问,组织了工会不罢工,还要这工会干什么用呢?不会干别的,就会每个月从工资里收会费!
你听我说,跟咱们打交道的这家公司我全了解。咱们要是一罢工,他们准会马上翻脸不承认咱们的工会,把咱们统统开除,拉一帮工贼进来。不要忘了,城里有的是工人。
那咱们就把他们告到全国劳工关系局去。
行啊,起码八个月才判下来,官司是咱们能赢,可这段时间叫大伙儿怎么办呢?那又何必要成立工会,对大伙儿说得那样煞有介事呢?莫非你们还另有用心,在玩弄手段?
你懂些什么,别胡说八道。咱们要是弄得不好的话,这里明年就会变成产联的天下,斯塔克莱那帮子人,脑瓜子红透了。做人总得防着点儿,你还嫩着哪,你不懂这一套,你一厢情愿,以为万事都很简单,干这个,要那个,得了吧,你这样做肯定行不通,对那帮小子不防着点儿是不行的。
编辑他是干不下去了,眼前这个工作他也干不下去了,他知道他就是再另换别的干,也是干不长的。自己无非是半瓶子醋,东不合,西不就。什么都看不上眼,什么都觉得虚伪,什么事情只要自己一沾手,就会毛病百出。这决不是经验不足的问题。是另外有个缘故,隐隐约约,心里似乎渴望着什么——可那是什么呢?他一时心血来潮,又回到了芝加哥,想在父母身边住上两三个星期。
你瞧,鲍勃,胡闹不解决问题吧,你出去工作过了,外边到底咋的你也都见到了,我看你还是跟着我一块儿干吧,眼下欧洲的军需订货这么多,我们自己也在一个劲儿扩充部队,所以我是用得着你的,我现在家大业大,连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工厂也都稀里糊涂了,而且看这势头我今后还会愈来愈发。我告诉你说,现在的情况跟我年轻的时候不一样了,工厂都拧在一块儿了,真有点对付不过来呢,有时候我一想起手里的摊子有那么大,心里就直发慌——说我这摊于大到无所不包,一点也不是夸大。你是我的儿子,你的脾气也活脱儿象我,我知道你一直迟迟不肯接手于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我手里的企业都不够大,不能让你大展鸿图。
也许是吧。心里有些纳闷,觉得有个隐蔽在深处的欲望微微一动。这事我还得考虑考虑。
既然人世间一切都是丑恶的,话可又说回来了:那何不索性来个放手大干呢?他在一个舞会上碰到了莎莉·坦德克·伦道夫,跟她躲在个角落里谈了好一阵。哎呀,这还用说吗,鲍勃,我现在是家务缠身啦。有了两个孩子啦,塘恩(也是中学时代的一个同学)现在可发福啦,你见了面该认不得他罗。看着你呀,我又想起从前的事了。
经过了如此这般的引子之后,两人得了个偶然的机会偷偷作了一次幽会,侯恩也就身不由己地围着她那一伙同道团团转,一转就是一个月,接着又是一个月。(稍住几个星期的打算,早已自动延长了。)
她那一伙同道也怪。她们差不多都是嫁了人的,而且都已有了一两个孩子,孩子照例都丢给保姆照看,只在临睡前才时而见上一面。河滨道那一带的公馆里几乎夜夜都开舞会,今天是这家,明天又是那家,那些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夜夜找对儿厮混,夜夜总要闹个尽醉方休。其实他们也不过都是偶然相悦,比较易于动情而已,私通的事少,还是亲热一阵的调情居多。
每隔个把星期总还要结结实实地公然吵一架,要不就喝醉了酒自怨自艾一番,叫他听得背如针刺。
我说,老兄啊——塘思·伦道夫向他诉说起来——你和莎莉以前是挺要好的,也许到今天还很要好吧,这我可就不得而知了(带着醉意以责备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不过说真格的,莎莉和我其实是感情极好的,两口于相亲相爱,就怪我这个不成材的,净干蠢事,先是跟我们办公室里一个女秘书搞上了,后来又搭上了亚历克·约翰逊的老婆贝佛利,那天我和她玩够了口来,我送她到她家门口下车,可不,正好就让你给撞见了,哎呀,本来有多好呢,可就怪我不成材,没人品,我……我……(哭起来了)我一双儿女有多可爱,莎莉待他们也太凶了。他站起身来,晃晃悠悠闯到舞池里,去把莎莉和她的舞伴拆散。
别再喝啦。
走开点儿,塘思亲爱的。
伦道夫两口子又干上了——有人在那里偷偷好笑。侯恩感到头里一晕,原来自己也醉了。
你是我的老朋友了,鲍勃——莎莉说——我这人能力如何,才情如何,你该心中有数。我告诉你,我是决不甘心碌碌无为的,可偏偏遇上个塘恩可恶透顶,他恨不得画个圈儿一步也不许我走出去,我的老天,这人才叫坏哩,他的坏事我说起来几天也说不完,而且脾气又大,有一次我们足有一个半月谁也没亲过谁一下。你知道不,其实他做买卖也并没有什么真本事,我爸爸简直就是这么直言不讳跟我说的。塘恩就是要把我拴在儿女们身上,弄得我什么事也于不了,可不,我要是个男子汉的话我就大有可为了,可我现在还得去找牙医生给多萝西装一副矫牙套,我还老是担心会生癌,女人一旦上了这档子心事那个愁啊,你是决想象不到的,我反正就是弄得成了这么个跟不上潮流的人,有一次我碰到了一个航空队的少尉,年轻轻的,真是英俊极了,讨人喜欢极了,哎呀,我看到他那个天真啊,真有说不出的迟暮之感,我多羡慕你呀,鲍勃,我要是个男子汉就好了。
他知道这条路也是走不下去的,走这条路就得长留在湖滨,过那老一套的生活,款待自己所厌烦的人物,还得啃住一个公司上班,躲开母亲给他物色的对象,更不能不改掉那种心血来潮的脾气而以高度的耐心接物待人,还难免要去应付种种竞选捐款,同那班肯于俯就的大议员们周旋,出门坐高级卧车、住上等宾馆,经常得跑跑网球场,还要学会心无二用地打上一盘高尔夫,套房的地毯精美,佳酿满室生芳。对这些他本来倒也不是不乐意,但是多少年走这条路过来,他已经见到了事情的另外一面——见得可太多了!
结果还是回到纽约,给一家广播联播公司写写稿,不过他自己也明白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他虽没有花上很多心思,也没有怀着什么深挚的感情,却为支援英国的募捐运动做了不少工作,对报纸上德军进犯莫斯科的头条新闻也看得十分注意,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想到了要参加共产党。晚上他有时候就掀去了被子,光赤条条躺在床上,有意感受一下从微开的窗子里透进来的晚秋的寒气,雾里飘来了港口的喧嚣,他听在耳里,内心似乎感到有一种朦胧的苦恼。珍珠港事变爆发前一个月,他报名参了军。
两年后的冬天,一个峭冷的黄昏,一艘运兵船悄悄穿过金门大桥,驶入了太平洋,他站在船甲板上,久久地望着旧金山。旧金山好象壁炉里一堆快要熄灭的柴火,渐渐暗了下去,过了一阵,便只见黑黑细细的一线陆地,依然横隔在海水和那愈来愈浓的满天暮色之间。海浪,冷冷地拍打着船身。
生活开始了新的一页。以前的他,一直留神再三,没想到却偏偏一头撞在自己打的墙上。
他躲进一个舱口,点上了一支烟。心想:过去一向把“我要探索真谛”当作自己的格言,看似伟大得很,实在并没有多大道理。人生在世到底为何,这个问题是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答案的,探索一阵以后也就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了。
此刻在美国就还有许许多多那样的城市,一边是被抛弃的人们枯坐在台阶上,一边是华灯煌煌,趋之者若骛。
(多少人千方百计各逞机谋,雪茄烟雾腾腾,大烟囱也烟雾腾腾,争先恐后的惶惶人流活象捅了个蚂蚁窝。看头上有多少巍巍拱顶、灿灿瓦脊,地上有多少工厂通着市场,此时此地从对自己的死又是怎么想的呢?)
'正文  第75节'
这些现在都隐隐远去了,海水已把这一线陆地几乎全淹没了,头上无边的夜幕四合,太平洋上的漫漫长夜降临了。对这远去的大陆他倒感到怀念起来。
不是爱,也未必是恨,只是本来以为自己已是心如死灰,没想到却又动了感情。心里总有那么一种力量,撩拨着你,挑逗着你。
侯恩叹了口气,又来到甲板上,凭栏而立。他青年时代的那一班聪明的年轻人,都是不怕拿头去撞,结果却碰了壁的,人撞得筋疲力尽,壁则依然纹丝不动。如今就成了一群无家可归的人……从汹汹嚣嚣的老家美国给赶出来了:第十二章
米尼塔负伤以后,被送到了师属前方医院。医院小得很,不过是八顶大营帐,每顶可容十二人。帐篷搭在林子里的一方小空地上,靠近海边,四顶一排,分作两排,每顶帐篷的周围都堆起了四英尺高的沙袋。医院的本部就是这些,另外在空地的一头还有几座帐篷,那是炊事房、军医宿舍,派在医院执勤的士兵也住在那儿。医院里经常是一片宁静。到下午三四点钟空气已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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