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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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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内兹点点头。“你这工场办起来一定很能赚钱吧?”
“估计有时候可以赚俩钱儿。”
马丁内兹凝神想了想。钱:他掌心里沁出了一层薄汗。他乍猛地想起自己小时候老是对一个名叫伊锡德罗·胡安尼奈兹的人看得很眼红,这人是个妓院老板,手里常常握着厚厚一叠“块头”钞票,如今马丁内兹口想起来还是禁不住一震。“等打完了仗,我也想离开部队。”
“你是应该离开部队,”戈尔斯坦说。“我是说,你头脑机灵,人又踏实,很有前途。”
马丁内兹叹了口气。“可……”他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一到要提起自己是墨西哥商的时候,他的心里总会局促不安起来。他总觉得这样说似有责怪对方之意,是不礼貌的,仿佛言下之意就是说,象样的工作没有“我”的份,这都该由“你”负责似的。再说,他总还抱着个幻想,巴望人家会当他是纯粹的西班牙人血统。“可我没受过教育啊,”他终于改了口。
戈尔斯坦深表同情,摇了摇头。“这倒确实是个难处。我一直想读大学没有读成,也时常体会到没上过大学的苦恼。不过办个工场开爿店什么的,只要头脑机灵点儿也就能对付了。说实在的,我认为做买卖要紧的倒是诚实不欺;真正伟大的人物,从来也没有一个是靠邪门歪道获得成功的。”
马丁内兹点点头。他在想一个大富翁不知要有多大的屋子才放得下自己的钱。他脑海里掠过了许多淡淡的影子:有豪华的服饰,有光亮耀眼的皮鞋和手工描花的领带,还有一个个窈窕而冷漠、无情而动人的高个儿白皮肤金发女郎。他不胜艳羡地说:“一个人有了钱,就可以想干啥就干啥。”
“可我要是有了钱的话,我就要多做好事。再说……我其实也只想日子能过得比较宽裕些,只想有一座漂亮的住宅,生活有一定的保障……你去过纽约吗?”“没有。”
“纽约有一处郊区,我就很想住在那儿,”戈尔斯坦点点头说。“那真是个好地方,居民都是高尚人家,有教养,又风雅。我可不愿意自己的儿子还象他老于那样长大。”
马丁内兹一本正经地把头点了两点。他心里从来没有抱着什么明确的信念或志向,碰到说话的对方是胸有成竹、自有一套周密打算的,他总是自惭形秽。“美国可是个好国家啊,”他说这话的口气是真诚的。慷慨激昂的爱国热情一时在他心头熊熊燃烧;他迷迷糊糊想起了小时候课堂里全班学生齐声高唱“归功您,我的祖国”的情景。他多少年来第一次想起自己还曾有志当个飞行员呢,这一下倒弄得他有些三心两意了。后来他就说:“我在小学里学习成绩倒还不错,老师还夸我聪明呢。”“老师当然要夸你聪明啦,”戈尔斯坦完全是一副肯定的口气。
风浪小些了,浪花也不大打进船里来了。马丁内兹往四下看看,零零落落有些说话声,他听了一阵,又耸耸肩膀,说道:“路真远啊。”
加拉赫又回到自己的床位上来了,,他的床位就在马丁内兹隔壁。只见他一声不响,往床上一躺。戈尔斯坦有点不自在,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跟加拉赫搭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了句话儿说:“奇怪!倒也没有人晕船。乘这种登陆艇是不大好受的。”
“罗思,怀曼,都晕船了呢,”马丁内兹说。
戈尔斯坦耸耸肩膀,不无得意:“我就不在乎。我是坐惯了船的。我有个朋友,在长岛有一艘帆船,到了夏天我就常常跟他一块儿驾起帆船出海去玩儿。我太喜欢出海去玩儿了。”他想起了海峡,想起了海峡两岸的白灰灰的沙丘。“长岛外的那一带真美。说真的,比美国还美的国家是世上难找的了。”
“你这话说对了,兄弟,”加拉赫突然鼻子一哼,开了口。
他说话就是这么个腔调——戈尔斯坦心想——不是存心来找我麻烦。因此戈尔斯坦就把语气放得很温和的,问他说。“加拉赫,你以前也驾船出海去玩儿过?”加拉赫用胳膊肘一撑,支起身来。“哪儿呀,我只是偶尔划只小船到查尔士河上去玩玩,过了西洛克斯伯雷也就打住了。我总是跟我老婆一块儿去的。”他话出了口才怔怔地想了起来,骤然变了脸色,呆呆地不胜伤感。
“真对不起,”戈尔斯坦轻得有气无声地说。
“没有什么。”加拉赫觉得受到一个犹太人的同情未免有点可气。于是又添上了一句有些多余的话:“好了,甭提了。’不过他的心情终于又渐渐平复了,一时不觉沉浸在自伤自怜和可意的淡淡的哀愁里。过了会儿他冷不了问道:“嗨,你不是有个娃娃吗?”
戈尔斯坦点点头,忙不迭地答道:“有啊。我儿子今年都三岁啦。等等,我给你看张照片。”他在床上使劲背过身去,从后裤袋里抽出个皮夹子来。“可惜这张照片拍得不怎么好,”他带点遗憾的口气说,“其实我儿子长得真是要多漂亮有多漂亮。我们家里还有他的一张大照片,是请一位摄影师拍的,说心里话,这样好的娃娃照是再也役处找的了。真有资格得个奖呢。”
加拉赫两眼望着照片。“晤……晤,是个漂亮娃娃,没错儿。”连句夸奖的话都说得这样拙嘴笨舌,他心里很不自在,有点不知所措。他定了定神,这才把照片看了个真切,看完叹了口气。马莉去世以后他总共只写过一封信回国,为的就是想要一张自己孩于的照片。信寄出以后他就一直巴巴地等着,心里愈等愈焦急,好象得不到孩子的照片他的生活就少了个主心骨似的。他有时会一连几个钟头什么事儿也不干,痴呆呆地只顾想他的孩子,猜猜孩子长得是怎么个模样儿。他虽然还没有得到准信,可心目中总认为自己的孩子是男的。“真是个漂亮娃娃,”他当下又粗声粗气说了这么一句,手一个劲儿地在帆布床边上揉啊搓的。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突然冲口说道:“嗨,有了娃娃是怎么个味道啊?”
戈尔斯坦思忖了一下,俨然是一副准备作出权威性答复的样子。“哦,那可是个很大的……是个很大的乐趣。”他差点儿说出了一个意第绪字来。“不过也有不少苦恼。有了孩子就得操很大的心啦,在经济上也难免会遇到一些困难。”“是这话。”加拉赫连连点头称是。
戈尔斯坦又继续说下去。他总不免有点拘束,因为在侦察排里加拉赫本来是他最讨厌的一个人。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会儿怎么会对加拉赫这样亲切、这样友好。实则戈尔斯坦在跟人攀谈的时候,只要一意识到这是个犹太人在跟外族人说话,他的心情就会不自然起来;于是那种想要给人一个好印象的心理就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人家喜欢他,他当然高兴,可是他高兴还另有个原因,就是看见人家喜欢了一个犹太人。所以现在他也就只拣会使加拉赫听了开心的话说。
但是,谈起了自己的妻儿,戈尔斯坦又不知不觉地产生了无限怀念的惘然之感。脑海里浮现起伉俪情深的幸福生活的种种情景,使他感到不胜依依。他特别记得有一天夜里,小两口在漆黑一片之中听小娃娃象模象样地打着古怪的呼噜,听着听着乐得搂在一起咯咯直笑。“有了孩子,生活才叫有意思呐,”他这的确是出自肺腑的话。
马丁内兹猛地一惊,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早已做了爸爸了。他多年来第一次想起了罗莎莉泰肚子里有过个孩子。他耸了耸肩膀。已经七年了吧?还是八年啦?他记不清了。他在心里直骂混蛋。他把姑娘一旦甩掉以后,想起她来就只觉得那是个苦恼和麻烦的根源。
'正文  第94节'
想起自己也生过孩子,他得意了。心里说:嗨,老子不含糊哪!他真忍不住想笑。马丁内兹生了个崽,拍拍屁股溜了!他看人倒霉一阵开心,就象个小孩子拿只狗折腾取乐似的。她有屁个能耐?呸!她的肚子还不是我叫大起来的?他好比得了气喘病,一肚子的狂妄自大一个劲儿地膨胀。他怀着天真的喜悦暗暗寻思:老于这样的伟男子,就是招女人的喜欢!他更感到自负的是他生的还是个私生子;不知根据哪门子的道理,他总觉得这一来他的地位就更高不可攀了,身份就更尊贵了。他抱着大度优容以至近乎是屈尊俯就的心理,对戈尔斯坦产生了好感。在今天下午谈上这一通话之前,他本来见了戈尔斯坦是有些害怕的,心里总是很不自在。原因是他们俩有一天为了一件事争执起来,戈尔斯坦不同意他的意见。马丁内兹碰到这种事,他的反应总是象胆小的小学生受了老师的责罚似的。他觉得当了中士从来也没有个舒坦时候。可是今天戈尔斯坦一番友好的情意却使他感到热乎乎的;他再也不觉得戈尔斯坦那天是看不起他了。他心里暗暗说:戈尔斯坦这人不错。他渐渐感觉到了登陆艇在摇晃,在一起一伏地缓缓破浪前进。天色已经快黑了,他打了个呵欠,把身子再蜷拢点儿,往雨披里缩了缩。肚子有点饿了。心里迷迷糊糊地盘算:是打开一盒干粮吃好呢,还是躺着别起来的好?他想起了这趟侦察任务,顿时感到一阵不寒而栗,头脑也清醒了过来。唉!他嘘出了一口气。心里连声对自己说;别想了!别想了!
他突然发觉加拉赫和戈尔斯坦已经没在说话了。他仰脸一看,见船上的人十之八丸不是站在床上,就是趴在右舷的舱壁上。他听见加拉赫问了一句:“他们在看什么呀?”
“大概在看落日吧,”戈尔斯坦说。
“落日?”马丁内兹望望天上。天上几乎已是一片乌黑,布满了一团团怕人的浓浓的积雨云。“哪儿有落日呀?”他在床上站了起来,叉开两脚踩在床架两边,遥望西天。
好一派瑰丽的落日景象!这样浓艳、这样灿烂的色彩,也只有在热带地方才能见到吧。夜雨将至,满天昏黑,唯独天边还有这样窄窄的一条。太阳早已不见,就剩这些残霞给压成一根彩带嵌在水天相接之处。余光在水面上化出一道弧形,象是一个三面环抱的港湾,可这真是个奇而又幻的港湾,染得那样五色缤纷:有排红,有金黄,也有那么鲜嫩的青翠。附近一抹微云形如一串鼓鼓囊囊的小香肠,却是一片麻麻点点的深紫红色。大家看着看着,只觉得象是在看一座只应在梦幻中才有的仙岛。看着看着,各个细部似乎都豁然一亮,悠悠荡荡地化成了现实。他们仿佛看到了一片海滩,遍地是晶亮的金沙,仿佛看到海边的树林子在暮色中抹上了一层紫青,无限优美。这片海滩跟他们见过的什么海滩都不一样;这里也有凛冽荒凉的海边那种礁岩磷峋、沙丘起伏的景色,可是这里却是热气腾腾,一片生机。青莲色的树林子背后,地势渐渐隆起,淡红和深紫层层相间,最后就溶入了港湾上空密布的阴云里。落日的余辉似乎也把他们眼前的海水照亮了,一派清澈的湛蓝,宛如夏晚的晴空。
令人销魂落魄的小岛呵,简直就是《圣经》上红酒翠树、金沙铺地的国土!大家瞪圆了眼睛看了又看。他们见了这个仙岛,就象东方古国的帝王见了心目中的天堂,按捺不住胸中火燎一般的热烈向往。他们恍惚看到了他们所一向憧憬的光明,看到了他们所一向追求的欢乐。他们暂时忘却了他们如何在丛林里庸庸碌碌、浑浑噩噩,默默度过了这凄凉难挨的几个月。要不是旁边有人的话,他们真会伸开了双臂扑过去!
幻景总是长不了的。慢慢的慢慢的,这片海滩终于渐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金沙先是暗淡下去,变得绿幽幽的,最后终于成了黑糊糊的一片。仙岛沉没了,黑夜的巨浪漫过了红的紫的高地。不一会儿四外就只剩了黑乎乎的海洋,阴暗的天空,以及船后拖着的那一道邪祟似的灰白的旋涡。飞沫起处,还闪现出点点磷光。黑沉沉幽魂一般的大海看去就象是无边夜色的一个倒影;海上散发出一股寒意,饱含着恐怖和死亡的气息。大家只觉得大海感染给他们一阵默默的透心的惊惧。他们回到自己的床铺上,躺下来准备过夜了。虽然盖着毯子,还是打了好一会儿冷颤。天下起雨来了。登陆艇翻浪卷沫、颠簸不定地在黑暗里驶去,跟岸上始终只有百来码的距离。大家马上又都忧心忡忡地想起了摆在面前的侦察任务。海浪一阵阵冲击着船身,有如呜咽。
第二章
次日一清早,侦察排就在安诺波佩岛的背后一侧上了岸。雨没下到天亮就停了,黎明的空气清新凉爽,海滩上阳光宜人。大家在沙地上随意自在了一阵,看登陆艇打着倒车退到海上,掉头返航。才五分钟,登陆艇就已经驶出半英里远了,可是看起来却还象近在眼前,仿佛只要跳下这亮灿灿的热带大海,在水里奋臂划上那么几下便可以赶上似的。这班侦察兵都以不胜向往的眼光看着小艇远去。艇上的人员到黄昏时候就可以返回安全的后方营地,吃上热腾腾的饭了,怎么不叫他们羡慕呢!米尼塔心里暗暗寻思:当差就要当这样的差!
这时的朝阳仍还象一枚刚出厂的铜币,焕发出一派耀眼的新辉。大家虽然都意识到这一带海岸从来人迹不至,可内心的恐怖倒也不算太厉害。背后的丛林看去基本上还是有点面熟的。海滩上遍地是精致美丽的贝壳,一片荒无人烟的景象,等太阳再爬高点儿,这里管保就会烤得直冒烟,不过眼下看去这片海滩似乎也跟他们到过的那许多海滩都差不多。他们就在四下里一躺,抽支烟,打上两个哈哈,等着出发去执行任务。让太阳把溅湿的衣服烤烤干也满好嘛。
侯恩的心情却有点紧张。再过一会儿部队就要开始行军了:四十英里地,都是情况不明的荒山野林,最后十英里还得打日军的后方穿过。一张航测地图摊在沙上,他跟克洛夫特正在一起研究,他回过头来又把地图一指:“上士啊,我看咱们最好的办法还是沿着这条河走,”——他手指的地方是一条小河的河口,顺着这儿的海岸往前再走几百码便是这小河出林入海的河口所在——“走得到多远就走多远,河断了就自己开路,坚持到白茅草地带。”
“我看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了,”克洛夫特说。侯恩的意见是对的,这使他有些不快。他揉了揉下巴。“不过时间上得估计得充分点,这很花时间哪,少尉。”“嗯。”克洛夫特使侯恩感到有点儿不自在。此人很有经验,这一点是不难看出来的,可他就是要问一句才肯吭一声。讨厌的南方人:看来跟柯黎兰是一路货呢。侯恩拿指头轻轻地在地图上弹了弹。他感到脚底下的沙子已经在渐渐烫起来了。“好在丛林纵深不过两英里。”
克洛夫特点了点头,脸色阴沉:“航测地图不一定靠得住哪。咱们跟着那条小河走,可能到得了目的地,不过这事谁也打不了包票。”他往沙地上啐了口唾沫。“闲话少说,快点出发是正经,有些事情只能走着瞧。”
“正是这话,”侯恩故意摆出一副严厉的口气。“还是快点出发吧。”克洛夫特对战士们扫了一眼;“好啦,弟兄们,准备出发啦。”
大家于是又都背起了背包,还把胳臂伸了两伸,好把包背得伏贴些,免得皮带扣得肩膀生疼。不一会儿,一支稀稀拉拉的队伍就出发了,拖拖沓沓地踩着沙子走去。到了河口,侯恩叫队伍停一下。他对克洛夫特说:“把我们的打算给大家讲一下。”
克洛夫特耸耸肩膀,不过还是说了两句。“咱们就沿着这条河走,一直走到河的尽头,大家思想上还是要做好准备,走起来可能会累得够你们受的。谁要是心里不乐意,就趁早说,别到时候嘀嘀咕咕的。”他把背上的包往上颠了颠。“这一段路上估计是不会有日本人的,不过那也不是说你们就可以象一群糊涂羊羔子似的,眼睛望着地下走路了。大家还是应该提高警惕。”他盯住了他们,把他们的脸一张张端详过来。看到他们一个个差不多都垂下了眼,他心里有点儿乐了。他顿了一下,咂了咂嘴,象是在考虑是不是还有别的话要说。“少尉,你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说吗?”.侯恩弄着他的卡宾枪皮带。“好,倒真有两句话要说说。”他眯起了眼望着太阳,仿佛随口说来似的:“弟兄们,我一个也不认识你们,你们也都不认识我。或许你们也根本就不想认识我。”有几个弟兄扑嗤笑了,他也突然对他们咧嘴一笑。“可是不管怎么说吧,我就好比是你们新添的一个小兄弟,我已经成了你们的一家人,是好也罢是歹也罢,你们反正总得认下我了。就我个人来说呢,我觉得咱们是可以相处得很好的。我决不会难为大家,不过有件事还是请大家务必记住:回头你们要是走得气力不济了,而我还是一个劲儿催你们走,你们难免会把我恨得要死。恨倒没关系,只管恨吧,可请别忘了一点,就是我也跟你们一样累,我把自己恨得比你们还厉害。”一句话逗得大家都笑了,在这一瞬间他就象个演说家那么知机,看出听众的心已经被他抓住了。他感到十分得意,简直可说得意非凡。心想:比尔·侯恩的儿子嘛,还会有错!“好,出发吧。”
克洛夫特走在队伍的前头,侯恩的话使他心里窝火。不象话!堂堂一个排长怎么能跟部下称兄道弟呢。侯恩这样胡说一气,会把部下惯坏的。克洛夫特向来看不起有意讨好部下的排长,认为这是自作多情,不足为训。心里说:这支队伍看来要毁在他的手上了。
河的中间看去很深,靠岸有如一条长带一样却有十五、六码宽的一片浅水滩,看得见流水在石子上淌过,把石子都磨得光光的。全排一十四个人,列成一路纵队出发。进了丛林走不多久,头顶上便树枝相接,形成了一条拱廊;到他们拐过第一道河湾的时候,拱廊早已变成了隧道,密密的林木就是这隧道的两壁,黏答答的淤泥就是这隧道的路基。阳光穿过盘错丛杂的藤萝苍苔、繁枝茂叶,筛落到地面时已经吸饱了丛林的色彩,成为一派微绿幽幽,宛如绿丝绒的茸光。那淡淡的光线缥缈不定、袅袅似烟,象是透过大教堂结构奥妙的圆顶折射下来的一般。四面八方尽是丛莽,望去一片幽暗,传来沙沙有声。他们不但满耳朵是声音,而且满鼻子是气味,丛林里的一切精华宝贝都集中到了一块儿,逼着他们“赏光”。那阴湿的野草味儿、那一似大粪的腐臭、那菌菌的刺鼻的潮气,熏得他们昏天黑地,他们只能强自忍住,胸口难受得都快打恶心了。雷德嘀咕了一声:“真他妈的臭气冲天!”本来他们长住在丛林里,早已久而不闻其奥,但是昨天夜里到了海上,鼻子却又一下子通畅了。他们敢情已经忘了,丛林里的空气就是这样令人窒息!就是这样黏糊糊的,死死堵着人的嗓子眼儿!
“这股臭味,很象个黑人娘们,”威尔逊煞有介事地说。
布朗一阵神经质的狂笑。“你几时又开过这号洋荤啦?”不过他心里却不安了好一阵子,这股长年自腐自化的钻鼻恶臭,使他感到此去前途可虑。
'正文  第95节'
河水弯弯曲曲地往丛林深处钻去。他们早已忘了刚才河口的那一派阳光灿烂的景象。耳朵里只听见小虫小兽狂奔急窜的籁籁声,蚊群时而突施袭击的刺耳的嗡嗡声,还有那喧闹不休的,是猴子和长尾小鹦鹉。他们汗出如浆,虽然才走了几百码路,可是丛林里风也不透,实在够他们受用的,军服上背包带扣紧的地方早就印出了两摊黑黑的汗迹,愈化愈大。清早丛林里水雾弥漫;一迈腿,那齐腰高的雾气就往两旁一闪,等身体过去以后,才又不慌不忙缓缓闭拢,好象一条蜒蛐慢慢蠕动着身子似的。队伍头上的尖兵更不好当,他们每迈一步都需要拿出非凡的意志的力量。一路上恶心得浑身打颤不说,还常常得停下来喘口气。四下里到处温得可以滴下水来。一丛丛竹子直长到河边,芜杂的荒藤野蔓缠住了飘带似的纤巧的竹叶。灌木乱丛都长到了大树的树干上,比他们的头还高。脚下细根纠结,小石累累,中间沉积着河水带来的黑黑的淤泥。岸边有涓涓细流,其声淙淙可听,可惜丛林里惊起的飞鸟一片噪音,加上飞虫一个劲儿直嗡嗡,闹得人也难以听清了。
渐渐的,大家终于都觉得他们的加料防水靴透水了,有时得走一段较深的水。水可以直溅到膝头上。背包沉重起来了,胳膊发麻了,腰背也酸痛了。各人的口粮和行李一般都有三十磅重,加上两壶水、十夹子弹、两三颗手榴弹,以及枪支砍刀,这一身配备的总重量就有近六十磅,相当于一只很重的箱子了。他们大多刚走了几百码就感到累了;走到半英里左右已是身固体乏、气喘吁吁了,体力差些的已经渐渐尝到力不从心的苦楚了。那密密的树莽,那瘴雾,那清晰的籁籁的响动,那撩人的飞虫,已经不再象原先那样使他们只觉得可憎可怕了。他们已经不太理会面前这片不祥的荒山野地了,穿林海如探山洞的那种模模糊糊无以名之的兴奋感和恐怖感已经剩下不多了,到最后终于都化为一个执着而苦恼的念头,就是得坚持走下去。尽管克洛夫特才教训过一顿,他们的脑袋还是渐渐低了下去,眼睛也只望着脚下了。河渐渐窄了,岸边长带般的浅水滩也缩成了狭狭的一条,只有羊肠小径那么宽了。他们感到地势渐渐高起来了。刚才河上已经出现过几处小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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