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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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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他们弄木棒来做担架的,都到哪儿去啦?”克洛夫特一问就有了气。他破题几头一遭这样情绪低落,简直有点胆战心惊。话谈完了,大家都在四下里站着,很不自在。三、五尺以外就是威尔逊,神志昏迷,呻吟不绝,裹着毯子还直哆嗦。他脸色煞白,本来鲜红饱满的嘴唇,早已成了灰暗无光的淡红色,嘴角都瘪了。克洛夫特啐了口唾沫。威尔逊是侦察排里的老资格了,今天受伤的如果是个后来补进的新兵,他心里也就不会这样不快、这样波动了。老人马已经所剩无几了——还剩下:一个是布朗,已经吓破了胆;一个是马丁内兹;一个是雷德,有病;还有一个是加拉赫,现在也不顶什么用了。老班子的人马,在橡皮艇遭到伏击时牺牲了那么多,在穆托美岛上打了几个月又不免有些伤亡。而现在又去了个威尔逊。克洛夫特倒不禁犯了嘀咕:也许这就该轮到自己了吧。他老是忘不了那天晚上守在工事里,眼看着对岸的日军就要过河,自己竟然浑身都发了抖。他现在很容易动感情,肝火真有点儿旺哪。他想起自己还在小山沟里杀过个俘虏,一想到这件事,嗓子眼里不觉就升起一团烈火,心里恨得痒痒的。再要让我抓住个日本佬的话,哼哼!这趟侦察不顺手,他觉得心里有气汽愈来愈大,弄得事事都要发火。他象打量对手似的,抬头对穴河山看了半晌。此刻他连这座山峰都恨透了,觉得那简直是自己的一个耻辱。
他终于在百来码以外看见了那几个派去搞担架的,肩上扛着砍下削好的木棒,松松垮垮的,回洼洼里来了。懒骨头!要不是他克制了一下,他真要冲着他们骂出声来。
布朗闷闷不乐地看着他们走来。再过半个钟点他就要带着人抬起担架出发了。今天大概只能走上一两里路就要宿营,孤零零几个人,就在这荒山野地里过夜,只有一个伤号作伴。他也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还认得回去的路,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万一日本人派出了巡逻队,碰上了又怎么办?布朗想想很不是滋味儿。他想不出一个解脱的办法。他觉得这简直是给他们几个设下的一个圈套。他们上当了,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要问是谁给了他们当上,他是说不上来的,可是一想到上当,他就愈想愈怨,从中也就获得了一些虚幻的满足。
刚才在小林子里砍树削棒的时候,罗思见到一只小鸟。那小东西比麻雀还小,一身暗褐色松软的羽毛,伤了一张翅膀,只能慢慢地跳来跳去,吱吱喳喳的叫得好不可怜,好象无限疲乏的样子。罗思一见就说;“嗨,看哪看哪。”
“看什么?”米尼塔问。
“这里有只鸟儿。”罗思便丢下了砍刀,喷喷的咂着舌头,放轻手脚向小鸟一步步逼去。小鸟一声短促的惊叫,象个羞怯的姑娘似的把脑袋往旁边一闪。“哎呀,瞧哪瞧哪,小东西受了伤啦。”说着罗思便伸出手去,等那鸟儿不动的时候,一把抓住。“哈,是怎么回事啊?”他象逗小娃娃、小狗似的,故意咬着舌儿,和蔼地对小鸟说。小鸟在他手里使劲挣扎,想要逃走,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小眼睛畏缩地打量着他的手指。
“嗨,大家看看嘛,”波兰克说。
“别碰,小东西吓不起了,”罗思一边嘀咕,一边连忙侧过身去,弯起手臂把小鸟护在自己面前,不许别人来看。嘴里还轻轻做出几声亲嘴的声音。“小宝贝,是怎么回事啊?”
“啊呀,求求你们好不好!”米尼塔埋怨起来。“得啦,咱们快回去吧。”木棒早已削好了,他和波兰克一人扛起一根,怀曼捡起了两根横档,收起了砍刀,三个人这就迈着慢悠悠的步子回洼洼里来,罗思带着小鸟跟在后边。
克洛夫特气冲冲地说:“你们这些家伙,怎么去了那么久才回来?”
“我们干得连气也没敢歇啊,上士,”怀曼怯生生地说。
克洛夫特鼻子里呼了一声。“好吧,那就赶快一起来做担架。”他拿威尔逊的毯子平铺在自己的雨披上,两根木棒并排搁在两边,相距四英尺光景。把毯子雨披两边折过来,裹住了木棒以后,大家就一起动手,象卷羊皮纸卷轴一样,从两边卷过来.把毯子雨披尽量绷紧。横档两头都开有槽子,卷到木棒相距二十英寸左右时,他就在离木棒两头各约六英寸的地方,一头一根插上了横档。然后又把自己那条皮带和威尔逊的皮带一起取来,套在横档上用力扎紧,以防脱落。担架做好以后,他提了提,又重新放下。牢是牢了,不过他还不满意。他对他们说:“把你们的裤带解下来给我。”又忙碌了好一阵子,这才完工:四根木棒加两根横档搭成个长方形的架子,毯子雨披代替了帆布,底下象撑上撑条那样,斜对角结上几条皮带以防木棒前后滑动,就是这样一副担架。“我看吃得住了,”他咕哝了一声,皱了皱眉,抬起头来,却看见弟兄们都围在罗思的身边。
罗思的心早已完全在小鸟身上了。那鸟儿老是张开小嘴来啄他的手指,啄一次就使他这个自愿当保护人的心痛一次。可怜的小嘴力弱气微,使劲一啄,整个身躯就扑扑一阵乱颤,可是他手指上却似乎根本没有感受到什么分量。小东西握在手里倒是暖乎乎的,还有一股幽雅的麝香般的气息,使人联想起搽脸的香粉。他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把鸟儿凑到鼻子跟前闻闻,用嘴亲亲那柔软的羽毛。小东西的眼睛多么明亮,多么机灵。罗思早已对这小鸟一见倾心了。太可爱了!几个月来蕴蓄在心头郁郁难舒的感情,似乎一下子都倾泄在小鸟的身上。抚一会,闻一闻,看看受伤的翅膀,心中感到无限的爱怜。他觉得他又尝到了以前让孩子在自己怀里扯胸毛的那种乐趣。其实这背后还另有一种乐趣,只是自己没怎么意识到罢了,那就是弟兄们都簇拥着他围观,正看得兴致勃勃呢。他第一次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
可是他也偏偏就在一个最不是时候的时候,触犯了克洛夫特。
克洛夫特为做担架累得汗流泱背,如今担架已经做好,面前困难重重的侦察任务又在惹他发愁了。心底的怒火又冒了起来,往上直冲。倒霉事儿一大堆,可罗思居然还在那里逗鸟儿,弟兄们倒有近一半在旁边看好玩儿。
心火一旺,脑子也不考虑了。他几步跨到罗思那里,在大伙儿面前一站。“你们看看,你们在干些什么好事?”他不自然地压低了嗓子说。
他们抬头一看,立刻都警觉起来。“没干什么呀,”有人轻轻应了一声。“罗思!”
“什么事,上士?”罗思的声音颤抖了。
“把那鸟儿给我。”
罗思把鸟儿递给了他,克洛夫特揪在手里好一会儿。他手掌心可以感觉到小鸟心脏的跳动,象按着脉搏一样。鸟儿急得小眼乱转,东一看西一看,克洛夫特的一腔怒火渐渐都汇集到了指尖上。要把这小鸟掐死在手心里还不简单?小东西还没有一颗石子大呢,不过那也毕竟是一条命啊。阵阵奇怪的冲动急速通过神经,传到肌肉,其势如山泉从岩石缝中奔进而出。对小鸟他感到怜悯,可喉咙口又憋着一大股气,巴不得能发泄——他真是不知所从了。他不知道是抚抚那柔软的羽毛好,还是把小东西一把捏个稀烂好,只觉得头脑里那种稀里糊涂的强大冲动终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可以还给我吗,上士?”罗思恳求了。
他的口气是早已认输的口气,可还是引起了克洛夫特的手指一阵抽搐。克洛夫特那简直有点麻木了的听觉,听见鸟儿一声被掐住的尖叫,突然喀嚓一响,小骨头压碎了。那小身体软弱无力地在他手掌里折腾了几下,惹得他一阵恶心,怒火又禁不住往上直冒了。他恍惚觉得自己手臂一挥,把鸟儿一扔就是百多尺远,直扔到了洼洼的另一头。他使劲迸出了一大口气——原来他不知不觉已经把气屏住很大工夫了。由于过分激动,他连膝头都在那里发抖。
好长一阵子谁也没说一句话。
可是沉默过后,却轮到周围的弟兄们激动了。里奇斯忿忿地站起身来,几个大步冲到克洛夫特面前,一张口就怒不可遏:“你这是干什么?……你干吗要把小鸟弄死?你安的是什么心?……”他激动得都结结巴巴了。
戈尔斯坦满心愤慨,也着实感到骇然,他圆睁双眼瞪着克洛夫特:“你怎么干得出这样的事来?那小鸟又碍了你什么事啦?你这是什么道理?这种行径简直……简直……”他在拚命的想什么是人世间最大的罪恶。“这种行径简直跟杀害婴儿没什么两样。”
克洛夫特不觉往后倒退了一两步。他们的反应这样激烈,倒使他吃了一惊,他一时也不敢怎么样,只是嘴里叽咕了一句:“你给我回去,里奇斯。”
没想到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却是颤抖的,这一下他沉不住气了,心头的火儿又旺起来了。他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闭上嘴。听见没有,这是命令!”
反抗的势头煞住了,反抗的情绪还起伏不定。里奇斯向来是个脾气柔顺的人,不大会跟人家顶撞。可是今天这件事……要不是顾忌对方是上级,他真要扑过去把克洛夫特揪住。
戈尔斯坦担心的则是上军事法庭,自己丢脸,还要连累孩子挨饿。他也犹豫了。“吓!”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莫名其妙地就这么喊了一声。
雷德行动比较迟缓,做事也比较慎重。他和克洛夫特之间的冲突迟早总要爆发,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自己怕克洛夫特,不过他从来也不承认。可现在他并不在思量这些;他只觉得满腔气愤,只觉得时机到了。他就吼道:“怎么回事,克洛夫特?下不了台,就乱发命令吗?”
“我可要不客气啦,雷德。”
两个人相对怒目而视。“你这一手也干得未免太过分了点,只怕你吃不了。”克洛夫特又何尝不明白。不过,他心里想:一不做二不休,打退堂鼓是傻瓜蛋。“这么说你是想来管一管咯,雷德?”
雷德觉得自然要管。他心里想:对克洛夫特这号人,早晚得叫他收敛点,不然他会干脆骑到大伙儿头上来。他愤怒,他也担心,不过他更觉得这事有点不能不管。“对,是有那么点儿意思。”
'正文  第110节'
他们又对视了大约一秒钟,可是这一秒钟里双方都几经戒备,打第一拳的决心数起数落。正在这时侯恩来干预了,他猛力一推,把他们分开了。“散开散开,你们都发疯了吗?”克洛夫特指死小鸟后没过多久,侯恩就从洼洼的那一头过来了。“这儿出了什么事啦?是怎么回事啊?”
他们都气鼓鼓的,慢慢散了开去。雷德嘴上说:“什么事儿也没有,少尉。”可心里想的却是;我才不要臭当官的来帮我呢。他心里既感到傲然,也松了口气,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又有些不安,因为事情并未了结,是何结果还得走着瞧。“是谁闹出来的事?”侯恩一个劲儿追问。
里奇斯挺身出来说了:“好端端的一只小鸟,无缘无故就叫他给掐死了。二话不问,就跑过来从罗思手里一把抢了去,一下掐死了。”
“真有这样的事吗?”
克洛夫特决不定怎么回答好。侯恩那个声调,使他有气。他侧过脸去啐了口唾沫。
侯恩瞅着克洛夫特,踌躇了一下。此刻的情景,他看着心中着实得意,自己也有些省觉,不禁咧嘴一笑。他对大伙儿说:“好啦,不许再闹啦。要打架也不能跟士官打。”说完一看,弟兄们的眼里早已露出了悻悻之色。克洛夫特所以要按捺不住而把小鸟掐死,这种心情侯恩一时也有所体会了。他转过身去,迎着两道冷漠无情的目光,居高临下,盯着克洛夫特看。“这件事可是你不对,上士。跟罗思赔个不是吧。”有人扑嗤笑了出来。
克洛夫特望着他,简直不能相信。他长长地吸了几口气。“好啦,上士,就赔个不是吧。”
克洛夫特当时手里要是握着把枪的话,他会立时就地把侯恩崩了。他会不假思索地就那么干。至于考虑过后,再有意违命,那可又是另一码事了。他知道他今天是不能不遵命照办的。要不照办,这侦察排就得分崩离析。这支队伍他苦心经营了两年了,两年来在纪律上他一直抓得很紧,今天这样稍一违犯,两年之功就会毁于一旦。要说他也有什么道德准则的话,这大概就可以算得他的道德准则了。他没有对侯恩再瞧一眼,就缓步走到罗思跟前,直瞪瞪地望着罗思,嘴角不住地抽动。突然他冲口说道:“我很抱歉。”这句不习惯的话出之于他的口,真是重如千斤。他觉得身上象有虫子在爬,汗毛都竖起来了。
侯恩说:“好了,大家都不要再记在心上了。”他心里是有些数的,这一回他可是把克洛夫特刺了一下,为此他还暗暗觉得有些好笑。不过……那天他服从了将军的命令,从地上捡起了那半截香烟,将军恐怕也这样暗暗觉得好笑吧。想到这里,侯恩忽然生起自己的气来了。
他就高声喊道:“除了执行警戒任务的以外,都到这里来集合。”
大伙儿拖拖拉拉地都过来了。“我们决定派布朗中士和史坦利下士,还有戈尔斯坦和里奇斯,一共四个人,把威尔逊送回去。你看还要不要换人啊,上士?”克洛夫特对着雷德直瞅。他的脑子不管事了,他拚命地想啊,想啊,简直就象苦苦地想了几夜。要是这下就能把雷德甩掉该有多好呢,可是不能这么办啊。反抗他的人有两个正好就在担架队里,那是碰巧。假如他把雷德打发走,大伙儿就会当他见雷德害怕了。这种想法是克洛夫特以前绝对没有的,也是跟他本来的看法完全背道而驰的,所以他简直不知怎么好了。他就知道今天丢了脸,反正总得找个人来出出这口气。“就这么办吧,不用换人了,”他这话又是冲口而出的。真是奇怪,现在说一句话都是这么别扭了。
“好,那你们就马上出发吧,”侯恩说。“我们余下的人……”他犹豫了。余下的人怎么办?“我们就在这里过夜。大家好好休息一下吧。明天再想法过山口。”布朗开口了:“少尉,你能不能再给我派四个弟兄,由他们先帮着抬一程?能帮上个半钟点也好,这样我们当天就可以多赶些路,明天早上起来再走,离日本人就远了。”
侯恩考虑了一下。“也行,不过他们在天黑以前一定要赶回来。”他朝四下里一看,随便挑了三个:波兰克,米尼塔,加拉赫,第四个是怀曼。“余下的人都进入警戒,等他们回来。”
他把布朗拉到一边,跟他又谈了几句。“我们在丛林里开出的那条小路,你回去还找得到吗?”
布朗点了点头。
“好,那你们就顺着这条路走,到了海边,就在那里等我们。你们到海边大约得走两天时间,算它两天多一点吧。我们估计三天以后,至多过四天,也就可以回去。要是在我们赶到之前船就来了,要是威尔逊那时……那时还活着,那你们马上就先坐船回去,回头叫他们另外再派条船来接我们。”
“好的,长官。”
布朗集合了抬担架的人员,把威尔逊放上了担架,就出发了。
洼洼里只剩下了五个人,除了少尉和克洛夫特以外,就是雷德,罗思和马丁内兹。他们就在那洼洼附近,一人据一个小山头安顿了下来,对着四外的山谷和起伏的冈峦用心了望。他们看着担架队翻过一个个山包往南而去,隔不了几分钟就要换一班,两班人轮流对换。半个小时以后,就走得看不见了,于是眼前就只剩下绵延的丘陵、无声的崖壁,以及那早已是一派落霞流金的夕阳天了。西边,约莫一英里以外有日本兵在山口里宿营。面前,则高高的矗立着穴河山那看不见的顶峰。他们一个个都闷闷郁郁,各自陷入了沉思。
到黄昏时分,护送威尔逊的便只剩下了布朗、史坦利、里奇斯和戈尔斯坦四个人。帮忙抬了一程的那几个,已在天黑前一小时回去了。布朗又赶了半英里路,才决定歇下过夜。一道山埂象个马鞍子连着两个小山包,他们就在山埂下边一点儿的地方找了个小林子安顿下来,围着威尔逊绕成一圈,铺开毯子躺下。说不上几句话,眼皮早已沉重起来。天黑了,树林子里更是黑得厉害。累极了也好,蜷着身子往毯子里一钻都是舒服的。
夜风有点冷意,吹得树叶籁籁作响。看样子要下雨,这就不禁引起了他们的胡思乱想。他们想起夏天的傍晚坐在家里的门廊上,看天上的黑云愈积愈厚,那时头顶上有遮盖,心中是坦然的。由此又勾起了许多令人怀念的回忆:那夏日的光景,那星期六晚上的一阵阵跳舞音乐,那狂欢的气氛,那花木的芬芳——叫他们回忆得津津有味。忘却了好几个月的事情又都想起来了:驾车飞驶在乡村公路上是多么带劲,那车头的大灯射出一道金色的光柱直透枝叶丛中;夜晚虽然闷热,两情相悦时却是那样柔情似水,难舍难分。想到这儿,他们就越发使劲往毯子里钻了。威尔逊又渐渐苏醒过来了。一阵阵痛,仿佛一朵朵云彩托着他飘然而起。他不光哼哼,还在咕哝,但是谁也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肚子疼得厉害,他用出仅剩的一点力气,想提起膝头来蟋在胸前,可是觉得脚腕子象给人绑住了似的。他使劲一挣,就挣醒了过来,脸上是满脸的汗珠。“放开,放开,你这个王八蛋,别拉着我的腿呀。”
他骂得声音很大,把大家都从迷离中惊醒了过来。布朗来到他身边,拿手绢的一头沾了点水,替他把嘴唇擦擦。“静一静,威尔逊,”他轻声说道。“你可千万不能出声啊,伙计,不然可要惊动日本人啦。”
“放开,混蛋广威尔逊一声大叫,顿时累得气息微微,又瘫倒在担架上。他模模糊糊感觉到又在出血了,头脑里随之产生了幻觉,一时便胡思乱想开了:这是在游泳呢,还是把裤子尿湿了呀?“我糊里糊涂把尿撒在裤子里啦,”他哺哺自语,等着一巴掌打来。“伍德罗呀,你真是个不争气的蠢小子,”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咯咯一笑,躲过了巴掌。“幄,妈呀,我不是有意的。”他叫叫嚷嚷地一边央求,一边在担架上直扭,象是有人要打他,他在东避西闪议的。“威尔逊,你千万不能出声啊。”布朗替他轻轻地揉两边的太阳穴。“你只管放心,伙计,有我们在照应你哪。”
“好……好。”威尔逊的嘴角边挂下一滴血来,他一动不动,只觉得下巴上有一滴东西干结了。“下雨啦?”
“没有。听我说,伙计,你千万不能出声,小心有日本人呢。”
“啊。”这一下他可吓得有点清楚了,心里倒害怕了起来。他恍惚又落在开阔地上高高的草丛里,等着被日本人发现。他不知不觉地轻轻哭出了声来,好象哭声都是自然而然从他的神经里分泌出来的一般。我得沉住气。可是他感觉到腹部在搏动,血在滴滴答答往外流;有如泉水顺着山沟寻取新的河床,他觉得他的血也觅路流过了腹股沟,最后在两腿之间汇成了一潭。他心里明白:我要死了。他象肚子里长着眼睛似的,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伤口皮溃肉烂,周围都在蜷缩,在扭动,不断地把血往外挤。
“就象女人的那话儿,”这句话他觉得自己是悄悄儿说的,实际上声音却是大得象吼叫。
“威尔逊,你别胡说八道了。”
在布朗的轻抚款揉下,威尔逊的恐惧渐渐消失了,最后就变成了一种隐隐的不安之感。他这一回的话才真是悄悄儿说的:“有件事儿我总想不通。怎么俩人睡觉会变仨,怎么俩人睡觉会变仨。”他一叨叨就象唱小调。“那不是桥归桥、路归路的事吗,怎么两人一好上,就会蹦出个娃娃来呢?”他把眉头皱得紧紧的——当然痛也是一个原因;过了会儿,眉头才又舒展了开来——原来他又色迷迷地想起搂着女人快活的种种丑态来了。到后来脑子里的景象都模糊了,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却出现了一连串的同心圆,往他脑袋里直钻,使他昏昏沉沉,象上了麻醉药。我不能迷糊过去啊。要是让他们给动了手术,掏空了身子,就再也睡不成觉啦。“睡觉,睡觉,爸爸把命送掉。”他的脑子荡荡悠悠打了几个转,又落回到躯壳里,好象换上了一副旁观者的眼光,看到自己是个快死的人了。他吓坏了,他极力反抗,他不敢相信,正如一个人对着镜子说话,不敢相信镜子里的这张脸真就是自己似的。他趔趔趄趄摸过了多少黑洞,才相信了自己刚才是听到女儿在说:“睡觉,睡觉,爸爸把命送掉。”
“放屁!”威尔逊大叫一声。“梅儿呀,你从哪儿听来了这么句屁话?”“你的女儿一定是挺聪明的吧,”布朗说。“她就叫梅吗?”
'正文  第111节'
威尔逊听见了他的声音,好半天才又清醒了过来……这是谁呀?”
“是我布朗。告诉我,梅是啥样儿的?”
“调皮的小鬼一个,”威尔逊说道。“小家伙机灵透了,那模样儿才叫讨人喜欢呢。”他依稀感到自己脸皮一皱,笑了笑。“我告诉你说,我只要给她一哄,对她简直百依百顺——她已经摸着门儿了。小妞儿真乖得不得了。”
肚子里的疼痛又剧烈起来了,他躺在那里直喘粗气,就象一个临盆的产妇,只顾得咬牙忍受肉体上的痛苦折磨。“啊——”他的呻吟都是粗声大气的。
布朗赶紧问:“你另外还有孩子吗?”一边按着威尔逊的前额轻揉慢抚,象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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