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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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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去到处演说推销公债了——对那一套他相信得不得了。他该说了:“难道能让牺牲的士兵白白牺牲吗?”因为雷德记得,有一次有个弟兄收到他母亲寄来一篇社论的剪报,为这篇社论雷德同托格略争论过:“士兵是白自牺牲的吗?”
当时他哼了一声。那谁不清楚?当然都是白死的啦,哪个士兵的心里不是雪亮呢!在他们这些无可奈何才来打仗的人看来,打仗无非是倒霉受罪。
“雷德,你这话说得未免太刻薄了,”托格略还说他来着。
“本来嘛,要靠打仗解决什么问题,就好比得了白浊上窑子里去治病。”此刻他仰起了险呆呆地望着月亮。或许倒真能起点作用也说不定哩。他吃不准,他也别想弄得明白,谁也别想弄得明白。哎,算了吧,人都豁出去了,谁还来管这些呢。
反正自己这辈子是永远也弄不明白的了——他心里想。
侯恩也睡不着觉。他心里烦躁极了,两条腿也怪,自从害过热病以后,老是觉得那么累。他在毯子底下翻来覆去,折腾了总有个把钟头,时而望望屹立的山峰,时而望望头上的月亮,时而望望连绵的冈峦,时而又望望鼻子跟前的地面。自从遇上伏兵以后,他心头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也说不出一个究竟,却又有点象是焦灼不安,正是这种心情,一直在那里驱策着他。他觉得老是这样躺着不动实在难受。过了一会他终于爬了起来,穿过洼洼走去。山头顶上的岗哨一看见他,就端起枪来。他轻轻打了个呼哨,说道:“是谁——是米尼塔吗?我是少尉。”
他爬上坡去,来到米尼塔身旁坐下。面前,月光下只见摇曳的野草掀起一阵阵银白色的波浪漫过山谷,一座座山岗看去都象铁板着脸。
“什么事,少尉?”米尼塔问道。
“没什么,我来走走。”他们都把嗓门压得低低的。
“说真个的,今天中过了埋伏,放哨才真叫不好受呢。”
“是啊。”侯恩按摩着两腿,想减轻腿里的酸痛。
“我们明天怎么办呢,少尉?”
是啊,明天怎么办呢?这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依你看呢,米尼塔?”“依我看我们应该掉转头,往回走。那要命的山口不是封锁住了吗?”米尼塔尽管压低了声音,还是一副愤然的口气,似乎这个问题他早已在心里盘算好久了。侯恩耸了耸肩膀。“还难说,也可能要往口走。”他陪着米尼塔在那儿又待了好一会儿,这才下了山顶,回到洼洼里,往毯子里一钻。真的,说穿了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口事。米尼塔不是说了吗:既然山口封锁住了,那何不就掉转头、往回走呢?对,为什么不往回走呢?
答案也是够简单的。他不想就此收兵回去。因为……因为……再追究下去,那动机可就很有点见不得人了。侯恩把双手枕在脑后,仰面望着天空。
事到如今,这趟侦察行动已经连万一的希望都没有了。现在就算能够通过山口吧,日本人得知了他们的行踪,肯定一下子就能猜出他们的来意。他们真要是到了敌人的阵后,要不被敌人发觉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其实,现在再回过头来看,这趟行动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成功的可能。将军这一着完全失算了。
所以他不愿意回去,因为回去就意味着自己完不成任务,得空着双手,凑些理由,去见将军。这完全是上次去“自由轮”上采办货物一事的重演。上次是克理甘,这次是克洛夫特。他头两天的种种行动背后,隐藏着的正是这样一种思想。跟士兵发生感情?——笑话!他之所以要同他们搞好关系,目的无非是希望这趟侦察任务能多几分成功的可能。说实在的,们心自问,他才不稀罕这帮子人呢。他所以这样不辞劳累,奋力以赴,所以一定要同克洛夫特争个高下,其真正的动机,就是要和将军争一口气。
为了出气?岂止如此,还有更见不得人的呢。因为追究到根子上,这不是要出气,竟是要出头。他要重新博得将军的赏识。侯恩索性一翻身,趴在地上了。还要当个头儿!
他知道这种想法同样也是丑恶不堪的。可是现在他却乐此不疲。今天遇上敌人的伏兵,他指挥部下撤离战场,当时的心情真是无比激动,不,应该说是无比快意,这短短几分钟的光景,他事后一直在脑海里反复回味,巴不得还能重新经历一番。所以将军固然是一个因素,现在他内心深处却还有个更隐蔽的因素,就是自己也很要当这个侦察排的头儿。这种欲望一直在不断膨胀,一旦突然发火燃烧,就成了他平生少有的一大快事。克洛夫特为什么要举起望远镜久久望着高山,为什么要掐死小鸟,他都能够理解。认真检查起来,他自己俨然也就是一个克洛夫特。
正是这样。他这辈子换过了多少职务、差事,干这种事总能指挥些人,可是他似乎总能自动察党内心的冲动已酝酿到什么程度,总是干到中途便匆匆离去,工作刚有点苗头也宁可撂下,连女人都可以抛弃,因为他心底深处的要求并不是要个伴侣,而是要把对方握在手里。
将军有一次说过:“你知道,罗伯特,自由主义分子和激进分子实际上只有两类。一类人害怕这个世界,希望这个世界变得对自己有利,譬如犹太人的自由主义这一类玩意儿就是。还有一类是连自己的愿望都不清楚的年轻人。他们要改造世界,却又不承认自己是要按照本身的面貌来改造世界。”
这种心理确实是一向存在的,自己也有些省觉,不过总是看不清楚。只觉得有那么一股激动劲儿。
这么说,自己就不是个骗子手,而是个浮士德了。
情况是够清楚的了,可那又怎么办呢?他明白了就不应该再继续执行这个侦察任务;从客观上看,他这样做无异是拿余下九个人的性命开玩笑,这种任务他根本就承担不了。他假如还有些人格的话,那么天一亮就应该向后转。
内心却报以一声冷笑。按理是应该向后转,可心里不愿意啊。
他感到一震,不禁恨透了自己,恨得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几乎要惊极而喜了。因为他这一下算是看清了自己的原形,他感到深恶痛绝,简直都有点毛骨悚然了。他非得马上向后转不可。
他一掀毯子又爬了起来,大步穿过洼洼,来到克洛夫特的睡处。他屈下腿去,刚要把他摇醒,克洛夫特却转过身来了。“有什么事,少尉?”
“你没睡着?”
“嗯。”
“我决定天一亮就往回撤。”一旦明白告诉了克洛夫特,自己也就不能反悔了。月光照出了克洛夫特半边的面影,脸上没有一点动静。只是嘴边的肌肉也许哆嗦了一下。他半晌没有作声,一会儿才反问了一句:“天一亮就往回撤?”两腿早已从毯子里伸了出来。
“对。”
“你看我们是不是还应该去仔细察看一下?”克洛夫特这无非是想拖延时间。侯恩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快要睡着了,如今乍一听到这个决定,受到的打击太大了。胸口似乎连气都透不出来了。
“还有什么好察看的呢?”侯恩问道。
克洛夫特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是依稀有个想法的,但是捉不住摸不着。他的脑子,甚至他周身的肌肉,都绷足了劲,拚命想抓住点儿什么,好借一把力,扭转这个局面。这时侯恩如果碰他一下的话,克洛夫特管保会吓一跳。“我们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少尉。”他的嗓音都沙哑了。慢慢的,他终于看明白了摆在面前的形势,他对侯恩的仇恨又爆发了出来。心头那种懊恼的感觉,侯恩叫他向罗思道歉时他体验过,去营救威尔逊那会儿,看出山口人口处已无人把守时他也体验过。那个朦胧的想法又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话一出口,连自已都有些吃惊:“少尉,那帮日本佬打过我们以后就溜啦。”
“你怎么知道的?”
'正文  第120节'
克洛夫特就把威尔逊的情况一五一十对他说了。“我们现在过得了山口了。”侯恩摇摇头。“我怀疑。”
“难道不去试一试?”克洛夫特想摸一摸侯恩不想去到底是何原因,他隐隐约约感到侯恩要往回撤并不是出于害怕。这个由直觉得来的印象弓!起了他的惊恐,因为,真要是如此的话,侯恩就不大象会改变主意了。
“今天白天遇到了这样的情况,我是不打算再带队伍过山口了。”
“那干吗不派个弟兄今儿晚上先去侦察一下呢?哎呀呀,这一点我们总起码能做到吧。”
侯恩还是摇头。
“那就翻大山过去。”
侯恩抓抓下巴,半晌才说:“弟兄们翻不了这座大山。”
克洛夫特使出了最后一个招数。“少尉,我们这个侦察任务要是完成得好,或许就能结束整个战役也说不定哩。”
方程式解到最后一道因式了。太棘手了。因为侯恩心里也明白,这话是很有点道理的。这次来侦察,如果能取得成功,那对于战局倒不失为一小小的积极的贡献。不过所谓贡献云云,其实也是很难捉摸的,他在很久以前就对将军谈起过这个问题。“请问你怎么来判定:到底是战争早些结束,让多数人能回国好呢,还是大家全都赖在这儿坐等完蛋好?”
岛上的战事如果早日结束,得到具体好处的还不是全师的官兵?刚才他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决定中止侦察的,他要拯救这一排人的性命。可是情况复杂万端,此刻一下子也细想不过来。眼前他只要给克洛夫特一个答复就行,克洛夫特还挺起了身子,象块顽铁似的硬极撅蹲在他身边呢。
“好吧,那今儿晚上就派个人进山口里去摸一下,如果碰到什么情况,我们就往回撤。”他是想这样敷衍过去?还是在欺骗自己,想再找个借口,去继续侦察呢?“你想亲自出马吧,少尉?”克洛夫特的口气在他听来分明有一些挑逗的味道。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能去。他要是一旦遭到不测,那正好完全合了克洛夫特的心意。他就冷冷地说:“我去恐怕不合适吧。”
克洛夫特心里打的也是同样的算盘。他自己要是去了,万一牺牲的话,侦察排肯定就要向后转。“我看恐怕还是马丁内兹去最合适。”
侯恩点点头。“好吧,那就派他去。明天早上咱们再作决定。你顺便跟他说一声,让他一回来就来把我喊醒。”侯恩看了看表。“这就要轮到我放哨了。叫他临走前先来跟我打个招呼,免得发生误会。”
克洛夫特四下里一看,借着月光认出了马丁内兹的毯子。他瞅了侯恩一眼,这才走到马丁内兹身旁,把他叫了起来。少尉则管他爬上山头,换岗去了。
克洛夫特向马丁内兹交代了任务,然后压低了声音又补上一句:“要是看见有日本兵宿营,就设法绕过,继续前进。”
“明白了。”马丁内兹已经在系鞋带了。
“只要带把短刀就可以。”
“好,我大概过三个钟头回来。谁当班放哨请跟他通个气,”马丁内兹小声说。克洛夫特抓着他的肩头好一会儿没放。马丁内兹微微有些哆嗦呢。克洛夫特就问他:“你行吗,伙计?”
“行,没问题。”
“那你听我说,”克洛夫特嘱咐他。“你回来没见到我,先什么也不要对谁说。要是少尉那时已经醒了,你就对他说什么情况也没有,明白吗?”克洛夫特觉得嘴都好像张不开了,违抗命令真是提心吊胆啊。不光是违抗命令呢,心底里还另外有一种意思,只是至今还没有透过一丝风。他费劲地嘘出了一口气。
马丁内兹点了点头,为了活动活动麻木的手指,他两手一会儿握紧一会儿松开。“好,我走了,”说着他就站了起来。
“你是个好样儿的,‘日本崽子’。”在黑暗里悄声密语,自有一种森然可怖之感。四下躺着的仿佛都是死人。
马丁内兹把自己的枪用毯子裹好,以防受潮。枪不带了,就搁在背包上。“没问题,山姆。”他的声音带着那么一丝颤抖。
“好,‘日本崽子’。”克洛夫特看着他跟侯恩说了几句话,出了洼洼,就往白茅草里一钻,沿着大山的参天峭壁,向左而去。克洛夫特擦了擦前臂,似有所思,一会儿才回自己的地铺躺下。他知道,不到马丁内兹口来,自己就别想睡着。还是躲不掉啊。好容易作出了决定,转眼又取消了,结果一连串的问题还是原封不动摆在面前。侯恩两肩一耸,做了个苦脸。要是马丁内兹回来报告山口里没有日本人,那么天一亮队伍就得往前开了。他轻轻搔了搔胳肢窝,呆呆地望着下方的山谷和四外荒凉凄寂的同奋。风吹过山沟,拂过高高的自茅草,直上山头,一路萧萧有声,好似远处有浪涛拍岸。
他错了,他这是骗了自己,骗得也着实希奇。这何止是对克洛夫特让了步,他是又一次对自己屈服了。这么一来,情况就更复杂了,就凭自己那么几条理由,已经无法自圆其说了。什么“不惜耍些花招”,什么“何妨找些巧方儿”,都已经无法解释了。他是明知故犯,他明知道要是马丁内兹回报说没有发现日本人的话,天一亮自己可是要进山口的。
等将来回到了驻地上(如果还回得了驻地的话),不如辞官不做算了。那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光明磊落,对得起自己。侯恩又搔了搔胳肢窝,感觉到心里有些不乐意。他不想把官儿丢掉,当然这样也才符合他一贯的心理。辛辛苦苦读完了候补军官学校,起初拿肩章上的“杠杠”不当回事,总是满不在乎,可是时间一长“杠杠”就扎了根,成了左右自己看法的重要因素了。久而久之,要他不当这个官就像要断他的手臂一样了。
他知道不当官也不会好过。不当官就只能当兵,当一名小小的列兵;不管派到哪个部队,那里的弟兄迟早总会知道他当过军官,那就只会招他们的憎恨,不光是恨他,连他有官不做都会引起他们的不满,因为他们自己有意无意之间都有那么个当官的想头,他这一来岂不是没了他们的冷水?他当小兵的话不能不考虑一下后果:当到头都不会有个身上干净的时候,当然更别想有舒心日子过了。等着他的是一身的乌糟、无穷的苦恼,要说能让他有什么新发现的话,恐怕不会有别的,无非是让他看清楚:他也跟别人一样,可以纳入那么一把一级畏惧一级的梯子。
可是问题也就在这儿。他一向采取逃避的方针,为的就是不愿意担惊受怕,不愿意暴露自己的弱点,不愿意承认自己也是一个人,可以被人凌辱。有句俗话说:‘追人不如被人追,”现在他算是有些体会了,觉得这话确有道理。
将军对此会表示什么意见,不说他也学得上来:“罗伯特,这话妙极了,类似这种美妙的鬼话眼下最吃香了,就好比胡扯有钱人不能上天堂什么的。”说到这里将军准会一阵大笑,再补上一句:“可你知道,罗伯特,真正上天堂的,偏偏都是有钱人。”
将军这人真他妈的鬼透了!这话侯恩也不知骂过有多少回了,骂中有怨,有恨,恐怕还有些无可奈何,可其实这并不是将军他无所不知。你只要一旦接受了他的观点,觉得人果然都是王八蛋,那以后听他的一切言论,就觉得无不顺理成章了。逻辑,是说一不二的。
然而历史则不然。不错,历史上许多伟大的理想都磨掉了锋芒,迁就了现状,改变了性质,就是办了些好事,其动机也往往是不善的,但是看历史演变的结果,倒也不全是那么糟糕,本来应该打败的仗有时也会打赢。若是按照逻辑来推断,世界本来早就应该成为法西斯的天下了,可是世界却至今没有变色。
底下的山谷里微微有些响动。他把枪一提,紧紧地盯着草影里看。稍过会儿,便又悄无声息了。不知什么缘故,他的心里却一下子沉重了起来。
希望渺茫啊。种种不良势力、种种政治机器对人们的压迫,总是在一点一点不断增加;随着每一种新武器的出现,力量对比上的差距也在一点一点拉大。光凭道义怎么能同炸弹抗衡呢。连革命的手段都发生了变化,现在要取得革命的成功就必须以大军来对付大军了,不然休想。
如果这世界成了法西斯的天下,如果卡明斯真要得了志,他侯恩要对付他们,小办法还是有一个的。恐怖活动总还是可以搞的。不过他要搞的是干净利落的恐怖活动,决不蛮干,不用机关枪,不用手榴弹,不用炸弹,不胡来,不乱杀,只要刀一把,绳一根,几个老手,先开一张名单干上那么五十个,干掉五十个再干五十个。同志们,咱们可要一致行动啊。他作了个苦笑。老是五十个、五十个的干下去,干到什么时候是完呢?这不是个办法。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不过是找点事儿做做,扬眉吐气一下罢了。今儿晚上咱们的打击目标是卡明斯大元帅。
啐,想入非非!
想来想去还是无计可施,不过历史上恐怕也有过若干时期,就是这样一筹莫展的。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只能坐等法西斯来搞个天下大乱了。
可是不行啊,这样太消极了。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就此不加抵抗吧。把军官的职位辞掉,这样的事总还应该可以做到吧。
哈哈,侯恩成吉河德了!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分子啊!
可是尽管如此,等归队以后,这桩小事他还是非做不可。要是探究一下原因的话,他这原因恐怕是不大干净的,但是带领队伍如果居心不善,那就更卑鄙了。他不干的话,大不了侦察排落到克洛夫特的手里,可是他如果干下去,自己也会变成又一个克洛夫特的。
到形势实在险恶的时候,左翼在政治上的分歧也许是会搁起来的。
这年头无政府主义已经吃不开了。
马丁内兹充分利用峭壁投下的阴影作为掩护,在茂密的草丛里一口气走了有两三百码。他一路走,一路弯弯胳臂,拧拧脖颈几,脑子才慢慢清醒过来。刚才跟克洛夫特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似醒非醒,至少他并没有领会那些话内在的含意。给他的指示、任务,他都听明白了;克洛夫特对他有所吩咐,他也知道,而且自然遵命照办,至于这到底搞的是什么名堂,他可就没有去琢磨过。他当时也并没有感到只身一人夜入情况不明的异域有多危险,有多离奇。
'正文  第121节'
现在脑子渐渐清楚了,这些他当然也都渐渐看明白了。那太蠢了吧?他起先也有些疑虑,可是马上就把怀疑都丢在脑后。既然克洛夫特告诉他得这么办,那明摆着就得这么办。他把耳目放机灵了,精神也打起来了。一路走去轻巧无声,每一步都是脚跟先着了地,脚尖才轻轻落下,在草丛中穿缝觅隙,尽量减少沙沙的声响。二十码外是决难发觉有这么个人在悄悄走来的。可是尽管如此,他行进的速度还是不慢;他仗着丰富的经验,下脚宛如爪子抓住地面,踩不到碎石枯枝,着地又是那么把稳,没有一丝声息。看他的行动,简直不象个人,倒是更象一头走兽。他内心战战兢兢,可是这战战兢兢却帮了忙,因为他怕面不慌,只要眼有所见,心有所觉,他反倒是全神贯注,格外在意。他以前也有过莫名其妙如发歇斯底里的时候,在运兵船上有过,搭登陆艇登上安诺波佩岛时有过,其后也还发作过多次,可是眼下这种战战兢兢的心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此刻要是再叫他挨上一顿炮轰的话,他就得垮下——每当他身处这种眼睁睁无能为力的境地,内心的恐怖总是一发而不可遏止,不过现在他却是独自一人在执行任务,他执行这种任务比谁都有办法——这就使他有了力量。其实在他种种想法的背后,他还想到了自己这一年来完成的许多侦察任务,一桩桩一件件,都使他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增添了信心。马丁内兹可是侦察排里的第一把好手哪——他内心得意地回味着这么句话。这话是克洛夫特有一次亲口对他说的,他一直忘不了。
二十分钟以后,他就到了白天遇到埋伏的那道石梁外。他蹲在后面的林子里,朝石梁那儿细细打量了好几分钟,才又继续前进。一到石梁下,他又对前面的开阔地和日军部署火力点的小林于小心观察。月光下的开阔地是一派淡淡的银白色,小林子则是密密匝匝的墨绿一片,比周围灰白朦胧、略带透明的阴影要浓得多。他还依稀感到在背后和右侧,那巍然的大山在夜色中放射出奇特的光彩,宛如聚光灯照耀下的一座其大无比的石碑。
他盯着开阔地和小林子看了总有四、五分钟,脑子里什么也不想,身上只剩了眼睛和耳朵在那里不停地活动。他两眼看得那么紧张,连胸口都紧绷绷的感到有股压力,可是他却不以为苦,反而觉得这种境界无比美妙,这正如大醉之先,刚尝到一些初醉的味道,倒觉得美滋滋的。他连气都不敢透,可自己并没有察觉。毫无动静。除了野草的低吟以外,他什么声息也没有听到。他不慌不忙,几乎可说从从容容,轻轻一纵身翻过了石梁,蹲伏在开阔地里,想找一片浓影隐蔽起来。可是要去那小林子却无论如何免不了要从月光下过。马丁内兹略一盘算,猛然一跃而起,故意把身子对着小林子暴露了那么一刹那工夫,然后就赶紧卧倒。那真是惊心动魄、捏着把汗的一刹那啊。可是并没有枪响。他这一露面,肯定是出敌不意的。小林子里要是有人的话,多半是要吓上一大跳,冲他这里打几枪的。
他又轻轻站了起来,迅速地大步冲过半个开阔地,随即一扭身,扑倒在一块岩石背后。还是没有反应,没有枪声。他又跑了三十码,在另一块岩石后边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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