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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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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地,使他一时恍惚又有了那种落海吃水之感,他恍惚又象当初一样茫然不解了:怎么落了海就会身不由己地吃起水来?水直往喉咙里灌,别想止得住它,也别想拗得过它。
他现在终于痛感到这就是一切苦恼的根源了。正是这一段记忆,老是使他心里这样惊慌、这样胆怯。他当时算是看透了一个道理,就是落在这席卷一切的战争的旋风里,自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这个想法后来就总是留在脑子里摆脱不开。他虽说不顾筋疲力尽,一直在死死敦促自己一定要把威尔逊送回去,可是事到如今,他已经实在没有一点信心了。
他们抬着担架一路走下去。下午两点左右天下雨了,地下很快就成了泥糊糊的一片。起初倒觉得象来了个救星;雨落在火烫的皮肉上挺惬意的,靴子里进了泥水还扭了扭脚指头,衣裳打湿了也感到满舒服。这样倒也享受了几分钟的凉快。可是这雨再落下去,地就烂得不行了,军服贴住在身上也觉得不是味儿。脚踩在烂泥里渐渐打滑了,靴子粘满泥巴也沉重起来,走一步就得给陷住一次。他们早已又走得昏昏沉沉了;神困体乏,也没有马上注意到脚下步伐的变化。可是过了半个小时,他们的速度终于慢到近乎停下了。他们腿里的力气已差不多等于零了,他们有时简直就会原地站上一两分钟,大腿和脚一时无法协调,迈不出步子。上山的时候走上一两尺就得停一停,大家呆呆地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胸脯剧烈地起伏,脚在泥泞里愈陷愈深。每走上五十来码就得把威尔逊放一放,停上一两分钟,再苦苦往前走。太阳又出来了,湿淋淋的白茅草一下子象着了火,地面也不一会就烤干了,水分化成了蒸腾的雾气,却迟迟不散。大伙儿透气都很困难,那空气又沉闷又潮湿,尽管拚命大口喘气,却还是不顶事。他们连哼带泣,一路拖着脚步往前走,那手臂总是慢慢愈垂愈低。起步的时候担架抬得有腰那么高,可是走上三、四十码,等到把威尔逊放下,沉重的分量早已压得他们背屈腰弯,担架也快擦着地了。还有那草的干扰:草老是要勾住他们的脚,缠住他们的身子,打上他们的脸。他们是无可奈何、怒气冲冲地在苦苦往前走,走到怒气消尽,就再没有什么能驱使他们前进了。三点左右,他们停在一棵孤零零的树下,又作了一次较长的休息。半个钟点里谁也没说一句话,他们尽管都累得瘫倒了,内心可还是有活动的。布朗趴在地上,瞅着自己的手发呆,手上的水泡惨不容睹,好几个老疮疤、老伤口又开了裂,血迹斑斑。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已是灯尽油干了;自己也许还站得起来,也许还能强忍难以忍受的痛苦,再走上里把路,可到头来总难兔要垮下。他全身痛得象散了架,歇下以后一直想吐而吐不出来,眼前时而什么也看不见。他隔不了一两分钟就会两眼一黑,不知不觉昏了过去,背上直冒冷汗。他的手脚更是一个劲儿地打颤,特别是手,抖得连点支烟都不行了。他恨自己,因为自己这样不争气;他也恨戈尔斯坦和里奇斯,因为他们两个还没有筋疲力尽到他这样的地步;他对史坦利更是讨厌,只希望史坦利比他更不济。一时间这满心的怨恨都一变而为可怜自己的不幸了——克洛夫特也真可气,只派了他们四个人来。克洛夫特明知道四个人是干不了的。史坦利拿手掩着脸,在那里大咳而特咳。布朗对他看看,一肚子的怨气都落到了他的身上。布朗觉得史坦利背叛了他。他让史坦利当了下士,史坦利倒反过来咬他了。要是担架队当时没要史坦利,而是另换个人来,这一路上也许就会顺利多了。“怎么啦,史坦利,?他突然脱口说道,“你打算撒手不干啦?”
“啐,你布朗见鬼了!”史坦利心中忿忿。布朗是因为怕跟着队伍去继续执行任务,才带上了担架队的,都是这混蛋,把他史坦利也拉下了水。他们在这里遭受的苦难,比起队伍那边来要厉害多了。他要是留在队伍里的话,肯定可以有很好的表现,克洛夫特说不定都会看在眼里。所以当下他就还嘴说:“你以为你自己就行啦?告诉你,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抬这破担架?”
“为什么?”布朗料得到来者不善,泄了气似的直愣愣听着。
“因为你是个胆小鬼,不敢跟着队伍去。中土带队抬担架,哼,天晓得!”布朗一听,心想果然不出所料。比这再恶毒的话他也实在无法想象了,他担心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了,不过既然来了,倒也觉得并不是那么可怕。“史坦利,你又何尝不是胆小鬼,我们彼此彼此。”他想找一句话来狠狠刺他一下,到底想了出来。“你也太为你的老婆操心了,史坦利。”
“呸,闭上你的……”可是一句话早已击中了他的要害。他顿时感到无限心虚,相信自己的老婆肯定规矩不了,在短短几秒钟的工夫里眼前就一连串地闪过了许多扎心的镜头,似乎看到了老婆这也不老实,那也不老实。他忧心忡忡,无所适从,真想哭了。老天没眼,害他落得这样求援无门!
布朗拿手掌抵着地,没精打采地撑起身来。“好啦,咱们走吧。”他站着觉得头昏眼花,好象早上睡梦方醒,手里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什么东西也握不住。他们都磨磨蹭蹭地爬了起来,紧了紧皮带,一屈腿抬起担架,又出发了。走了百来码,史坦利拿定主意不想再走下去了。他因为威尔逊打仗的资格比他老,对威尔逊确实一向有点不乐意,不过此刻他考虑的倒并不是威尔逊。他就是拿定主意不想再走了。他算是受够了,走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趁他们又放下担架,略作休息的时候,史坦利往旁边晃了两晃,扑地倒下。他故意两眼紧闭,装作昏了过去的样子。大伙儿围集在他的跟前,望着他,却无动于衷。
“真格的,咱们把他就搁在威尔逊的身上得了,”里奇斯说,“再要有人倒下,就再往上堆。剩我一个人也要把你们都送回去。”他疲惫地打了个哈哈。史坦利常常挖苦他,他觉得这一下算是小小地出了口气。不过他马上感到一阵羞耻。他冷静了下来,对自己说:算了,骄者必败。他听着史坦利失神的抽泣,隐隐感到倒也有趣。这使他想起从前家里有一头骡子,一次在盛夏的烈日下耕完了地就倒下了,他现在的心情正和当时无异:觉得又有趣,又可怜。
“怎么办呢?”布朗喘吁吁地说。
冷不了威尔逊却抬起了眼皮。他此刻看去似乎相当清醒,原来是胖乎乎的大脸盘儿显得那样委靡而憔悴,简直叫人不敢相信。“哥儿们,不要管我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咱老威尔逊已经不行了。”
'正文  第130节'
布朗和戈尔斯坦动了心。不过布朗还是说;“我们不能丢下你不管。”“别再抬下去了,哥儿们,算了吧。”
“这可怎么好呢,”布朗说。
戈尔斯坦突然一摇头,说:“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抬回去。”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缘故,脑海里墓地又出现了反坦克炮摔下坡岸时的情景。
布朗又盯着史坦利看了一眼。“可我们也不能扔下他只管自己走路哇。”里奇斯听得都不耐烦了。“做事嘛,总要有始有终。我们总不能为了他一个人,就都干搁在这儿吧。”
戈尔斯坦忽然得了主意。“布朗,那你何不就留下来照顾史坦利呢?”戈尔斯坦自己也累透了,简直都快虚脱了,不过要他撒手那是不可能的。布朗则差不多已经跟史坦利一样寸步难行了。所以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不过戈尔斯坦的心里是很不乐意的。我总得比别人多照顾点儿人家——他心想。
布朗问:“可你们有谁认识回去的路呢?”他现在应该老老实实,有什么不可行之处就应该提出来。打了败仗,可不能忘记保持最后一丝尊严。
“路我认识,”里奇斯咕哝了一声。
“那好,我就留下吧,”布朗说。“史坦利也总得有个人来照应。”他把史坦利摇了几下,史坦利还是只管他哼哼。“他今天恐怕起不来了。”
“我看这么办吧,”戈尔斯坦说,“等史坦利能起来了,你们就赶上来,帮帮我们的忙。你说这样总可以吧?”
“好,就这么办吧,”布朗说。其实两个人心里都知道这也不过是说说罢了。里奇斯说了声:“咱们走吧,”就跟戈尔斯坦一前一后费劲地抬起担架,挪动踉跄的步子出发了。走了二十码又把担架放下,在担架上只留了一个背包、一把枪,其余的都取了下来。戈尔斯坦说:“布朗,这些家伙就请你们给带来好吗?”布朗点了点头。
他们又抬起担架走了,步子慢得叫人看着也难过。虽然卸下了大部分装备,担架上躺着个威尔逊还是有两百多磅重。半英里外横着一道小山埂,他们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翻了过去。
等他们走到看不见以后,布朗便脱下靴子来,揉了揉脚上的水泡和肿处。他们还有近十英里的路要走呢。布朗叹了口气,慢慢捏了捏自己的大脚指头。我这个士官,也真应该辞职了——他想。
不过他知道自己是不会辞职的。我还是会一直这样混下去,混到有朝一日被革掉士官,当个小兵。他瞅了瞅史坦利,史坦利还在地上躺着。唉,我们两个真是彼此彼此。他过不了多久也就会有我这些烦恼的。
第十章
克洛夫特似乎生来就是个懂地质的。当初是什么样的内因外力引起的岩浆喷发形成了这样的地层构造,哪儿受过风蚀,哪儿受过水蚀,他都看得出来。他带的路还会有错?这种看法在侦察排里早已根深蒂固。他们相信由他领路万无一失,好比夜尽必然日出,长途行军之后必然感到疲劳,决计错不了,所以干脆连想也不再去想了。
克洛夫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譬如,他绕着一处悬崖转了一圈,发现有一高一低两道险坡同时贴着崖壁回旋而上,他就说不出是什么道理促使他决定攀登高坡,或者攀登低坡。他只知道他所不取的那道坡走到头来准是一落到底的断崖。登上低坡,他也许会攀到中途便坡尽路绝;登上高坡,他也可能会上了一座孤峰、一方危岩,就无路可走。换了一位研究多年、富有野外考察经验的地质学家,其选择的准确性也不过是如此,倒是选择起来更费工夫;先得等助手在他的行话术语里拼命兜上一阵圈子,权衡一下各种因素,估计一下无从确定的数据,把消长增减的情况一标绘成图列在一起,这才由地质学家来决定,地质学家还会拿不定主意好一阵呢。自然界的情况可毕竟太复杂了。
克洛夫特似乎摸熟了岩石和土壤的脾性。就象了解自己如何练就了这一身肌肉一样,他完全了解那些光圆大石都是在亿万年的暴风雨中过来的,经历了无数的冲撞翻滚,一直摔打到大地成形。他只要一望着大地,心里自会想起那场浑盹初开的急风暴雨;他只要看到一座山风,通常总能知道山冈的背面是怎么个模样。这同他找水的本领其实是一种能耐的两种表现——他不管到了怎样陌生的地方,只要就近有水,凭直觉都可以觉察出来。
这种本领也许是天生的,也可能是因为他在野外赶过这许多年的牛,带了队伍搞过这许多侦察活动,遇到过需要当机立断选定道路的千百次考验,才渐渐培养起了这样的本事。总之,当时他就毫不犹豫地带领侦察排上了山,从一道山梁翻上又一道更高的山梁,打一个峡谷拐进又一个峡谷,尽管很不乐意,还是得不时停停,等后面的人赶上来,歇口气。他停一次就要生一次气。他虽然前几天就已经够劳累了,可这时候仍然按不下、耐不住,只觉得自己内心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压力,驱策着他往前赶。他象一条嗅到了气味的猎狗,兴奋地钉住了这座大山死也不放。老是过了一道山梁又迫不及待地想再上一道山梁,急于要看看前边到底还有些什么。这么陡这么大的山,爬得他眼睛都红了。
他带领部队进了大山,先是顺着那条黏土沟在上爬,爬到顶上停了一会。那里,紧靠一堵三十英尺高的岩壁有一道坡,坡面虽陡却甚少岩石,长满了白茅草,于是他就向右一转,把队伍带上了那道草坡。过了草坡又向左拐去,看到有一连串的板岩,可以爬得上去。板岩顶上乱石纵横,形成了一个尖细峭拔的山梁顶,逶迤通向大山的中腰。他就带领部队沿着这山梁顶走,一路跳上跳下的,穿过茂密的草丛往前闯,直要走到两边紧逼、中间极窄的险处,才勉强停一下。
山梁上光圆大石比比皆是,山梁的一侧几乎直削而下,下临一片悬崖。白茅草里有些地方立脚不稳,踩在草里就看不见膝头以下,所以他们只好把枪横在背包上,双手抓住高高的草梗,小心翼翼缓步前进。这样顺着山梁一直走了半个钟点,才休息一次。此时离克洛夫特带领他们爬上第一条深沟其实还不过一个小时,太阳仍然挂在东天,可是他们早已累透了。他们也真巴不得歇息一下,于是就在那狭狭的山梁顶上前前后后躺了下来。
这最后的二十分钟路,怀曼走得气呼呼的,喘得厉害,他一声不响,仰面朝天躺着,巴望那僵直的腿快快恢复弹性。
罗思问他:“你觉得怎么样啦?”
“筋疲力尽。”怀曼不由得直摇头。今天就要这样走一天了,根据他这次行动中的切身体验,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是撑不到底的。他就对罗思说;“我打算轻装了。”
可是背包里全是少不了的东西。怀曼盘算了一下丢掉干粮好还是丢掉毯子好。他们出来时都带了二十一盒干粮,至今只吃了七盒。不过假如他们翻过了大山,深入日军后方去侦察,那至少要一个礼拜才能回去。可不能冒这个险。怀曼就从背包里抽出了毯子,就近一扔。
正好给克洛夫特看见了,他就走过来问:“那是谁的毯子?”
“是我的,上士,”怀曼说。
“去拿来装在背包里。”
“我实在用不着了呀,”怀曼轻声说道。
克洛夫特对他一瞪眼。侯恩一死,军纪如何现在就是他的事了,他可不容许手下的人目无纪律。侯恩当家的日子里惯成的懒散习气,他非得整一整不可。再说,他看见乱糟蹋东西就要生气。“你这家伙,没听见我说吗,去捡起来!”
怀曼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把毯子重新捡了回来。克洛夫特看着他折好毯子,态度才放温和了些。怀曼一下子就听话了,他觉得很满意。“听我说,这条毯子你还是少不了的。等到半夜里你冻醒过来,裹着毯子谢天谢地还来不及呢。”“是。”怀曼可是一点劲头也提不起来。他在想的是这条毯子有多少分量。“罗思,你觉得怎么样啊?”克洛夫特又问。
“没什么,上士。”
“今天可别再给我偷懒啦。”
“是。”罗思嘴上应着,骨子里却是怒不可遏。他看着克洛夫特大摇大摆走去跟旁人说话,气得抓住了一把草,连根拔了起来。“这家伙可是不肯饶人的,”他悄没声儿地对怀曼说。
“哎,也真是,偏偏少尉又……”怀曼突然心里一阵闷闷不乐。他觉得对这件事他现在看得愈来愈清楚了。以前在侯恩的手下,日子至少还不会这么不好过。“真是倒运啊。”
罗思点点头。少尉给人的印象,好象对手下人还不至于会叫人过不去,可克洛夫特简直是狼心狗肺。“要是这支队伍交给我带的话,”罗思的口气总是那么缓慢而自负,“我就决不会跟弟兄们过不去,做事总要讲公道、凭良心。”
“对,要是我的话我也这样,”怀曼大有同感。
“唉,真是从何说起。”罗思叹息了一声。其实那样的处境他以前也经历过。那是在经济萧条时期,他在失业了两年之后,谋到的第一份差事是替一家房地产公司当经租员。他管收租。这份差事他始终干得很不称心,那些房客见了他就恨,恶言相对,他也不知挨过多少骂。可有一次他奉命来到一套公寓,公寓里住的是一对老年夫妇,已经欠了好几个月租了。老夫妇俩一叹苦经,确也够凄惨的——当时他听到的情况哪一家不是这样。银行倒闭,老夫妇俩的积蓄顷刻化为乌有。罗思本来倒很想再宽限他们一个月,可是那天他一文租金也没有收到,不敢空手回公司去。所以,为了掩饰自己的同情,他就故意摆出严厉的样子,扬言要把他们撵走。他们苦苦哀求,他那个角色也愈演愈来劲了。他就百般恐吓他们:一旦无家可归,看他们怎么得了?临了他说:“你们上哪儿去弄钱我可不管。反正要拿钱来。”现在他想起了这件事,心里倒一时有些不安了,他后悔当时没有对他们厚道些,似乎当时厚道些的话此刻自己也就不至于会如此倒运了。可是随后一想:哪有这个道理呢,迷信罢了。两件事根本扯不到一块儿。他又想起,那么克洛夫特凶相毕露的时候,骨子里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心情呢?不,鬼才相信哩。他对自己说;得了,过去的事啦,不要再想了。不过心里却总觉得害怕。
'正文  第131节'
这时候怀曼想起的则是他当年在郊外一片空地上打的一场橄榄球。这是他那个街区的球队跟另一个街区球队的比赛,他打的是跑锋的位置。赛到下半场时,他脚下已经一点气力都没了,对方的带球队员简直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他前后左右直穿而过,他只好勉强拖着脚步跟东跑西,眼看对方一次次进攻得分,他想起这段事来就要脸红。他本来是想换下去的,却偏偏没人替补……结果对方几次冲过底线得分,把他们打败了,可是他队里有一个小伙子,却说什么也不认输。对方进攻一次,那小伙子总要大喊加油,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拦截一次,对方得分愈多,他却打得愈猛。怀曼心想:自己可就不是这样的人。自己不是英雄好汉一类的人物。他今天对这一点领会得很突然,也很透彻,事情要是放在几个月以前,他早就受不住了。可是今天这只是引起了他的沉思。象克洛夫特那样的人,他永远也休想理解;对他们他只想避开点儿,能别碍着他们就行。不过他总觉得想不通:他们的动机是什么呢?他们到底老是在那里追求些什么呢?
“这座要命的大山我简直恨透了,”他对罗思说。
“我也是。”罗思又叹了口气。这山范围好大,顶峰好高。他仰面朝天躺着都还望不见那高山之巅呢。只看见头顶上山势巍峨,重重叠叠,从这儿再上去,似乎就都是清一色的磷峋山石了。在丛林里的时候他讨厌丛林,只要有条虫子爬在身上,有只鸟儿在矮树里突然鸣叫几声,他就要吓上一大跳。密密层层的树遮得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充天塞地尽是各种各样的奇奥异味,把鼻子眼儿都快堵住了。可是尽管丛林里闷得简直连气都透不过来,他现在倒是宁愿再待在丛林里。这光秃秃的山峦,这凄凉的石天一体的拱顶,相形之下倒还远不如丛林里安全呢。他们还有那么高而又高的山要爬,那更是凶多吉少。在丛林里虽说也尽多形形色色的危险,可现在看来那里的危险却似乎并没有这么严重,至少他都已经提防惯了。但是在这儿,一失足就会粉身碎骨。与其走钢丝,倒还不如闷在地窖里。罗思又气冲冲地拔起草来。克洛夫特为什么不往回走呢?他还在妄想些什么呢?
马丁内兹觉得浑身酸痛。昨天晚上累了一宿,如今反应来了:上午跟着队伍上了山,一路上走得吃力极了,心里又急得慌,手脚尽打哆嗦,身上汗水淋淋。他的内心活动自然也免不了要跟他捣乱捣乱。他这次夜出侦察跟侯恩的死,其间的联系幸而倒还不大看得出来,至少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可是自从第二次遭遇伏击以后,他就一直感到满心疑俱,正如一个人身在梦中,梦见自己犯了罪,正在听候惩处,可是又记不起自己干下的到底是什么坏事。
刚上山的时候,马丁内兹一边苦苦地往上爬,一边还默默地尽自回想昨晚杀死的那个日本兵。那个日本兵的脸儿又清楚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了,此刻虽然一轮朝日刺得人眼花镜乱,可是那张脸儿看去倒远比昨晚来得真切。他还细细回想了那日本人的一动一静。他似乎又觉得自己手指上染满了血,黏糊糊的。他看了下自己的手,这一看可吓坏了:手指缝里还有一丝干结的血,都发了黑了。他一阵恶心,象捏死了一条虫子似的,竟然也会毛骨惊然起来,喉咙里不觉咕哝了一声:啊……!面前立刻又浮现出那个日本兵挖鼻子的情景。
都怪自己。
怪自己什么呢?队伍现在上了山了,可假如当时自己不……假如当时自己没有……唉,一句话,不杀日本人,就回海边去了。哎,又胡思乱想了。他心里一焦急,只觉得背上象有针刺。他索性不去想了,就夹在队伍中间,只顾问头往前赶,登高爬坡把劲绷足了,却还是丢不开烦恼。走得愈累,神经愈是紧张。就象发了高烧似的,四肢极度敏感,怎么也不是,难受极了。
休息时他就在波兰克和加拉赫身旁扑腾躺下。他觉得有些事想找他们谈谈,可是又说不准想谈的到底是什么事。
波兰克对他笑笑。“怎么说啊,我们的侦察兵?”
“哦,没啥,”他低声说。听到“怎么说啊”这样的话他总是感到不自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今天真应当让你休息一天才对,”波兰克说。
“是啊。”他这个侦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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