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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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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还要糟糕。罗思也只能指望从他们那里得到支持,他根据自己精疲力竭的切身体验,知道他们是不会嘲笑他的,因为他们俩自己也都困乏不堪,比他好得有限。
他这辈子从来也没有这样排过死命。补充到侦察排这些个星期、这些个月以来,罗思忍受凌辱,忍受训斥,只觉得一次比一次痛苦。他并没有因为挨骂一多而就若无其事,也并没有抱着拒而不理的态度作为抵制,相反,愈骂他的脸皮就愈薄。这几天来的奔波侦察,使他的心理已经紧张到了再也受不了半点辱骂的地步,他现在拚命逼着自己往前赶,正是因为他深知自己停留的时间一长,全排人的怒骂嘲弄就会都落在他的头上。
但是,尽管他心里都明白,他还是渐渐支不住了。他终于到了两腿再也不听使唤的田地。即使站着不动,腿都禁不住象要屈下去。到傍晚时分,他开始垮了。他是一步步垮下来的,先是摔了几个屁股群儿,进而又从打个趔趄、滑上一交,渐渐发展到直挺挺扑面倒下。他现在走不上几百尺就要摔一次,起初弟兄们倒还不无感激之意,等他慢慢挣扎着爬起来再跌跌撞撞朝前走。可是摔交的间隔时间一次短似一次。他简直已经是在无意识地往前闭了,脚下踩得一不得法,腿就要往下屈。到半个小时以后,他一倒下去要是没有人来扶他一把的话,他就再也起不来了。他跨出去的每一步都是摇摇摆摆、晃晃悠悠的了,那真象个小娃娃没人把着手,在屋里自己走路一样。连他倒下去的姿势也活象个小娃娃似的:两脚一叉蜷在身下,屁股着地,满脸发呆,自己也有点弄不懂:走着走着怎么就不走啦?
时间一长,他就惹得大伙儿生了气。克洛夫特不许他们坐下,罗思又不能不等,这一来他们都恼了火。他们时时刻刻都得防备罗思摔交,如此三番五次,左等右等,心里都焦躁起来。一肚子的火,都从克洛夫特身上移到了罗思身上。
山势也愈来愈险了。克洛夫特带领他们走上了一条紧贴着岩石峭壁的天然石径,走了十来分钟还没有走完。这条石径有的地方才几英尺宽。右边不过一两码以外,就是百尺危崖如削而下。在这里走,他们自会身不由己地不时往外一冲,差点儿冲到悬崖边。那又使他们多了一重恐惧,罗思一停再停,叫他们好不耐烦。他们巴不得能快些过了这条石径。
半路上罗思又摔倒了,他想爬起来,可是这次没有人来扶他,他手脚一伸又倒了下去。岩石表面是烫的,可是他觉得贴上去倒挺惬意。下午的雨这时还刚开始未久,他觉得雨点似乎都钻进了皮肉,渐渐打得岩石也凉了。他是不打算起来了。麻木的知觉中不知从哪里又冒起了一股愤恨来。再走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人在拉他的肩膀,他一甩手推开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走不了了,我走不了了,实在走不了了。”说着有气无力地一拳头捶在岩石上。
想拉他起来的是加拉赫。“快起来,你这个混蛋!”加拉赫忍不住直嚷了。为了使劲扶起罗思,他绷得浑身生疼。
“我走不了了。你们走吧!”
罗思不觉失声哭了出来。他模模糊糊理会到弟兄们大多已围在他的身边,正瞧着他呢。可是那也不起作用了。在大伙儿面前这样丢人现眼,他倒觉得有一种奇怪的痛苦的满足,有一种掺合着羞愧和疲乏的得意之感。
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步因地,再丢人还能怎样丢人呢?让他们看见他哭吧,让他们再触动这么一次,知道他是这支队伍里最可怜的人吧。他也只能作为这样一个最可怜的人而受人注意。一直那样默默无闻,一直那样招人讥笑,恐怕倒还不如这样好哩。
加拉赫又在拉他的肩膀了。罗思大叫一声:“我起不来了,你们走吧。”加拉赫抓住了他使劲摇,心里觉得又是厌恶又是可怜。不仅如此,他还觉得害怕。他身上每块肌肉的每根纤维,都要求他也挨着罗思躺下。他每叹一口气,胸口的痛苦和恶心就逼得他也直想哭。他知道,罗思要是不起来的话,他自己也准得跟着垮下。
“起来,罗思!”
“我起不来了。”
加拉赫双手往他腋下一插,想要抱他起来;那抵死不动的沉重的身子,惹他冒了火。他一撒手,对着罗思的后脑勺上就是一巴掌。“起来你这个犹太畜生!”这一巴掌,这一声骂,仿佛使罗思通了电。他发现自己居然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又往前走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样的话骂他,一连串含垢忍辱的新的前景就从此展现在他的面前。如果是他自己有错,是他自己无能,那他们指责他倒还犹有可说;可现在,明明他不信这一门教,明明并不存在这么一个种族,人家的不是,竟也把他给攀扯上了。他嘴里嘀咕了一句:“简直是希特勒的一套,血统论!”一路磕磕绊绊走去,他默默不作一声,极力想把这个打击引起的震动平息下去。他们干吗要这样骂他呢?他们干吗不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些其实都跟他不相干呢?另外还有一个想法也起了作用。他踏上社会后安下的种种防护设施,撑在那里的一切门面,接触了侦察排里那带有腐蚀性的空气后,本来就已经在慢慢锈烂了;这一回累得筋疲力尽,等于是抽掉了大厦的支柱,加拉赫的一巴掌,就把这座架空的大厦打得彻底倒塌了。如今他又多了另一种赤条条的感觉。他心里恼火极了,而且使他窝囊的是他又不能跟他们谈一谈,把情况讲清楚。他脑子深处想:笑话!犹太人又不是一个种族,也不是一个民族。不信犹太教的人,怎么好算作个犹太人呢?可是他这根支柱已经垮了,他尽管累得要死,还是领悟了戈尔斯坦向来就很明白的一个道理。今后他就得多多为自身而战斗了。人家不仅不喜欢他,原来还对他“另眼相看”呢。
好吧,随他们的便吧。一股救命的怒火,一股庄严的怒火,来帮了他的忙。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怒火中烧了,怒火把他的身子烧活了,推动他走了一百码,一百码,又一百码。后脑勺挨了加拉赫一巴掌虽然挺疼,步子虽然东倒西歪,可此刻要不是在行军的话,他真会扑过去跟那班人拼了,不拼到两眼发黑就没有个完。他罗思干出来的事就没有一件是好事!没有一件能合他们的意!他情绪激动,不过现在他的心情已不止是自己可怜自己了。他明自过来了。骂人不可没有对象,他就是挨骂的对象。他们不能没有出气筒,犹太人就是个出气筒。
他长得也确实太瘦小了。他这种激动的心情自是伤感,但是流于如此凄惨却未免过了分。其实他要是强壮些的话,也还是能有所作为的。不过尽管心下如此凄楚,他跟在队伍后面沿着山路一路苦苦走去,胸中还是涌起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一种震撼心灵的感觉。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他就不怕那班人了。虽然身子一步一歪,脑袋耷拉在胸前,他却是摆脱了遍体的疲劳而在那里搏斗,忘却了自身的躯壳而在那里排命追赶队伍——独自个儿,沉浸在心头新涌起的这一片激情里。
'正文  第136节'
克洛夫特当时可发了愁。罗思垮下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来过问。这一回他可真是没了主意。带领侦察排成年累月的操劳,与侯恩相处三天的神经之紧张,如今都在他身上显出了影响。他疲乏了,看到不对劲的事就心里烦躁。弟兄们一个个虎起了脸,筋疲力尽,不想再走,这些早就叫他伤透了脑筋。马了内兹侦察回来以后他作出那个决定,更是耗尽了他的心力。罗思末一次倒下的时候,克洛夫特本来已经转过身来,想过去看看,可结果还是打住了。当时他累成那样,也真懒得去管。要是加拉赫不打那一巴掌的话,他本来也许没法不管,可是情况既然如此,这一回他也就乐得看一看了。他对自己的一些小疏忽、小过失,是看得很重的。他老是抱着深以为恨的心情,想起那一次日本兵向他隔河呼喊、吓得他骨软筋麻的情景;”他还常常想起其后的战斗,想起自己临事仓皇、茫然失措的种种小关节。这一回他竟又拿不定主意了。那大山还在挑他逗他,还在招他往前跑,但是他的两条腿早已拖拖拉拉,只是无意识地在那里挪动了。他知道自己错误估计了这班弟兄的体力,也错误估计了自己的能力。离天黑只有一两个小时了,天黑以前怎么也到不了山顶了。脚下的石径也愈来愈狭了。一抬头,百来尺高的头顶上是简直无法攀缘的山梁顶。往前,石径一路升高,一直跨过山梁,山梁那边该就是顶峰了。那估计最多还有一千英尺高。他打算等看见了山顶再下令宿营过夜。
可是路却愈来愈难走了。一团团雨云有如一只只吹足了气的大气球,笼罩在他们头上,他们简直象在雾中行路。这儿的雨也凉。打在身上觉得挺冷,而且把岩石都打湿了,脚下滑不卿溜的。又过了几分钟;雨雾把头顶上的山梁都遮得看不见了,他们只好脸对着岩壁,小心翼翼的,顺着石径一步步摸过去。
石径只有一英尺宽了。队伍只好慢慢儿、慢慢儿走,幸而岩壁上的石缝里横生出一些杂草小树,总算可以搭一把手。他们走每一步都得吊起了心、捏着把汗,可是愈往前走,就愈不敢再作后退之想。他们只希望脚下的石径快些再宽起来,因为有几个地方他们人虽然过来了,可真不敢设想还能由这原路回去。路途险绝,连疲劳也暂时忘了,个个打足了精神应付,一溜队伍拉了足有四十码长。他们偶尔也向下望一眼,可是一看吓得魂都飞了。尽管雨雾朦胧,还是可以看见那危崖直落而下,足有百多尺深,给人以另一种头晕心虚之感。那岩壁也不放过他们,那是一种表面发动而又不太硬的灰色岩石,似乎有股味道象海豹皮。手摸上去腻味得象摸着块肉,使人心里发慌,所以他们也真想快些过去。
石径狭到只剩九英寸了。克洛夫特透过雾气不住向前探望,想判定一下前边的路是不是会阔一些。上山以来还是头一次碰上这样的险处,得有些技巧才能对付过去。在这以前基本上还不过是山高一些罢了,可到了这里那就巴不得手里能有根绳子,或者有把登山镐来帮一把了。他张开了手脚,紧贴着岩壁,继续一点点挨过去,指头拼命在那里寻找石头隙缝,好有个攀手的地方。
石径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约有四英尺宽的缺口。缺口里空空荡荡,没有一棵矮树,没有半点草木,可以拉一把的东西什么也没有。石径在这边突然断了,到那边才连下去。从缺口里往下望,只见直削削的崖壁。要是在平地上,那只要一纵身就跳过去了,步子跨得大一点的话一步也就跨过去了,可是在这里,那就得左脚踩地右脚腾空来一个横跳,等右脚在对面一落地,就赶快把摇摇晃晃的身子稳住。
他小心脱下背包,交给了背后的马丁内兹。他提起右脚伸到缺口上,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横着身子纵身一跳,在对面晃了好几晃,方才站稳。
“我的老天爷,这老虎口谁跳得过去?”他听见有人这么叽咕了一声。克洛夫特就说:“大家先等一等,我过去看看前边的路是不是要宽一些。”他往前走了五十英尺,发现路又渐渐宽了。心上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因为,要不然的话他们就得回过头去另找别路了。他是不是还能鼓动大家重新寻路上山,心中已经没有一点把握了。
他回来隔着缺口,从马丁内兹手里接过自己的背包。这么一点距离,两人的手还是够得到的。然后他把马丁内兹的包也接了过去,让出几码地来,招呼说:“好了,弟兄们,大家一个个过来吧。这边的空气都要清香好多呢。”
对面是一阵不安的傻笑。他听见雷德说:“嗨,克洛夫特,你那边路宽点儿吗?”‘宽,宽了还不止一点儿呢。”不过克洛夫特一回答又懊悔了。对雷德就应当喝一声少罗嗦。
在队伍末尾的罗思,听得都吓坏了。他跳起来很可能会踩空呢,当下就不由得有些暗暗发急。他的怒气可并没有消退,只是已经化为一股默默的决心。身上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看着他们一个个递过背包,跳了过去,心里越发害怕了。这种事他从来就干不来,小时候上体育课等着依次上单杠的那种惊慌的心情又隐隐约约来折腾他了。终于,该就要轮到他了。他前面一个是米尼塔,米尼塔在缺口边上略一迟疑,蹦了过去,还干巴巴地笑了笑。“哈哈,耍杂技呢。”罗思清了清嗓子,轻轻地说:“让开点儿,我来了。”他把背包递了过去。
米尼塔以安慰牲口那样的口气,安慰他说:“哎,老弟,别紧张。没什么了不得的。只要别紧张,你一定跳得过来。”
他听了很不愉快,说:“我不紧张。”
可是他挨到缺口边上朝对面一看,两条腿就再也挪不动了。对面落脚的石头远着哪。脚下,则是空落落、光秃秃的峭壁用岩。
“我来了,”他又咕哝了一声,身子却一动也不动。临到要跳的时候,他失去了勇气。
他心里想:我数到三就跳。
一!
二!
三!
可还是提不起腿来。这关键的一秒钟一拖再拖,终于拖得气全泄了。身于不听使唤呀。他是想跳的,可是身子却知道他跳不过。
他听得见对面是加拉赫的声音:“靠拢点儿,米尼塔,注意拉住那窝囊废。”只见加拉赫从米尼塔的胯下钻了出来,向他伸出了手,对他怒目而视。“来,你只要抓住我的手就行。这么大的口子,要不你会摔倒的。”
他们的样子多怪呵。加拉赫屈着腿趴在米尼塔的脚下,从米尼诺的腿裆里伸出了脸和手。罗思瞅着他们,满心鄙夷。这个加拉赫他现在算是看透了。是个欺软怕硬的,又吓破了胆。罗思心里倒有个想法想告诉他们。只要他不跳,克洛夫特就得向后转。这趟侦察行动就得收场。罗思此刻看到自己的力量了,他突然觉得,对付克洛夫特他不是没有办法的。
可是弟兄们是不会懂得的。他们只会嘲笑他,只会辱骂他,好掩饰自己的弱点,聊以自慰。他觉得满腹辛酸。他突然大叫一声:“我来了。”不如此他们就不甘心啊。
他只觉得左腿把他往外一送,自己手忙脚乱地就向前一冲——那疲惫的身子实在使不出力气啊。他看见加拉赫一脸惊异,直瞅着他,可那只是一眨眼的事,他没有抓住加拉赫的手,只冲着岩石乱抓了几下,便什么也抓不到了。
罗思掉下去时,只听见自己一声愤怒的巨吼,他惊奇的是自己的声音居然能有这么大。他茫然,他不信,他在撞上崖底的满地乱石之前心里始终抱着个想法:他要活下去。一个小人儿,就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一直下去了。
戈尔斯坦和里奇斯第二天一清早又抬着担架出发了。清晨凉快,脚下如今也终于都是平地了,不过这也不见得就能让他们轻松。他们的体力迅即直线下降,走不到一小时,早又跟昨天一样昏昏沉沉了。他们又是那个老样子了,苦苦地走上几步,就得把担架放一放,一会儿再强打精神往前走。举目四望,尽见缓缓起伏的低矮丘陵,纷纷朝北面大山的方向退去。四野一片无边的嫩黄,安溢宁静,好似连绵不绝的沙丘一直伸向天边。哪儿也没有一点声息打破这一派沉寂。他们被担架压得背屈腰弯,连喘带哼,一路累死累活地往前走。晨空是淡蓝色的,蓝得那么飘逸,丛林背后的遥远的南天有一串团状云,一团团你推我拥。
今天他们这昏昏然的感觉又不同于昨日。威尔逊烧得更厉害了,哼哼卿卿的老是在那里要水喝,讨啊求啊,再不然就大叫大骂。他们受不了。他们仿佛已经没有了其他的感觉,只剩下耳朵在听了。便是听也都是偏听,听不见嗡嗡的飞虫,听不见自己抽抽搭搭的粗声喘气,只听见威尔逊的声音,威尔逊那要水喝的哼哼吵得他们心烦,他们想不听也不成,那一声声粗浊的喉音总是直刺他们的耳鼓。
“哥儿们,你们总得给我点水喝啊。”威尔逊嘴角边上还留着一摊淡红色的痰痕,眼珠子不安地四下乱转。他有时还在担架上翻来覆去折腾二不过实在也已经没有多大力气了。他看去总象一下子缩小了很多,魁梧的骨架上肌肉全瘪了下去。他往往会眯缝着眼,呆呆地对着天空瞅上好大半天,还嫌臭似的嗅嗅周围的气味。他不知道,他闻到的气味其实都是他自己身上的。他受伤已有四十个小时,在这期间屎啊尿啊经常拉在身上,再加上出血、出汗,昨天晚上睡在潮呼呼的地上又饱吸了一身阴湿的泥土味儿。他有气无力地扭了扭嘴,特意做了个表示厌恶的鬼脸。“哥儿们,你们都发了臭啦。”
他们听在耳里,也并不怎么生气,又只顾喘起气来。他们过惯了丛林里的生活,身上一直是湿漉漉的,连干衣干裤穿在身上是怎么个滋味都已经记不得了,同样的道理,他们现在也早已记不得从从容容吸一口气是怎么个感觉了。他们从来不去想这些,他们自然也从来不想自己要走到什么时候才算完。现在除了赶路,活着还有什么呢?
那天上午戈尔斯坦打足了精神,居然想出了一个救急的办法。这一路上最拖他们后腿的事情,莫过于十指发僵了。他们抓起担架杆走不上几秒钟,那沉甸甸的担架就会逼得他们渐渐把十指松开。因此戈尔斯坦就割下背包上的带子,结成了一条绳,往自己肩窝里一套,两头在担架杆上拴紧。手指抓不住担架杆了,就让分量都落在带子上,对付着走上一阵,等指头缓了过来,再用手抓住。不久里奇斯也学了他的办法,两个人就象牲口上了笼头一样,一路千辛万苦地往前走,那沉重的担架就夹在他们中间慢慢晃荡。
“真要命,给我点水喝呀,你们这些混蛋……”
“不给,”戈尔斯坦喘吁吁地说。
“你这个该死的犹太崽子呀。”威尔逊又咳嗽起来了。他觉得两腿疼痛,脸上拂过的气流火热滚烫,好似厨房里烘炉烧得时间过久,而窗门又都关得密不通风一般。他恨这班抬担架的。他活象个小孩子受了欺侮,嘴里还一个劲儿嘀咕:“戈尔斯坦就爱扫人的兴。”
戈尔斯坦嘴角边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的苦笑。威尔逊的话使他不快,他内心突然起了一丝护意:威尔逊倒好,说啥,干啥,从来都用不到有一点顾虑。他咕哝了一句:“你不能喝水,”巴巴儿的就等着威尔逊再来给他一顿臭骂。他象挨惯了鞭子的牲口,觉得鞭子可以给他力量。
威尔逊却冷不丁狂叫一声:“哥儿们,你们总得给我点水喝啊。”
'正文  第137节'
威尔逊不能喝水到底原因何在,戈尔斯坦如今已经回想不起来了。他只知道喝水是禁止的,可恼火的是自己又记不得那里边的道理。这使他心中惶惶不安。威尔逊的痛苦对戈尔斯坦的影响也很奇妙;随着自己疲劳的加深,他对威尔逊的痛苦也渐渐都体会到了。威尔逊哇哇一叫,戈尔斯坦就一阵心痛;担架猛地一侧,戈尔斯坦就象乘高速下降的电梯,心陡地往下一沉。他只要一听到威尔逊讨水喝,就又感到口枯盾焦了。他每次拧开自己的水壶盖于,心里总有一种内疚之感,所以他宁可几个钟头不喝一滴水,免得惹威尔逊发火。仿佛他们只要一拿出水壶来,威尔逊就是神志再糊涂些,也不会不看见似的。威尔逊已经成为他们甩不掉的包袱了。戈尔斯坦觉得这担架只怕就得永久抬下去了;除了抬担架,在他的心上已经再没有第二件事了。此刻他的所见所感,只限于三样东西:一是自己的身子,二是这担架,三是里奇斯的背影。他不去看那黄山冈,也不去想他们还得走多远。戈尔斯坦偶尔也想起自己的妻儿,可是一想起来总有恍若隔世之感,妻儿们离自己太遥远了。如果此刻有人来给他报信,说他的妻儿都已去世的话,他也至多不过是两肩一耸。眼前威尔逊才是现实问题。也只有威尔逊才是现实问题。
“哥儿们,你们要啥,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威尔逊的声调变了,几乎已成了凄厉的哀嘶。现在他说起话来总要絮絮叨叨拉上一大串,到后来就只听见一片嗡嗡声,简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你们要啥,只管说好了,哥儿们,我一定给,什么好东西都可以给,要钱的话就送你们一百镑,可只求你们把我放下,给我喝点水。只要给我喝点水就行,哥儿们。”
他们又停了下来,准备歇上一会儿。戈尔斯坦冲出几步,扑面倒下,动也不动地就地躺了好几分钟。里奇斯呆呆地对他瞅了半晌,又回过头来看看威尔逊。“你要什么,要喝点水吗?”
“对,喝点水,给我喝点水。”
里奇斯叹了口气。最近两天连他这矮壮的身板似乎也瘪下去了。耷拉的大嘴巴越发闭不拢了。腰板也短了几分,胳臂却长了出来,垂下的脑袋离胸脯更近了。稀疏的沙色头发没精打采地披在斜斜的前额上,身上的衣服是湿瘪瘪的。他看去就象半截粗大的树桩上,安着一只役有煮硬的特大鸡蛋。“真格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就不能喝水。”
“只要给我水喝,你要我怎么都行。”
里奇斯抓了抓脖颈子。要他独立决断,他可没有这样的习惯。他活了这么些年纪,从来就只知道听从人家的命令,所以现在觉得怪别扭的。他就嘀咕了一声:“这我得去问问戈尔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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