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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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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手电筒到教学楼里面去巡逻了。

“我要回家了。”三三站起来拍拍屁股上面的土。

“亲我一下,亲我一下就让你走。”阿童木竟然执著又倔强地说着同一句话。

他的胳膊牢牢地撑在单杠上面死也不放手,而天空好像突然之间就被拉上了黑色的帷幕。三三想,这时候大概家里的饭桌上已经摆了一盘炒好的碧绿蚕豆。她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想逃走。她从来都是一个顺着他们意愿的乖女孩,她从不会要求妈妈帮她买那些女孩间流行的贝壳发卡,那些妈妈帮她买的难看衣服她都穿在身上,有的时候她穿着宽松的运动裤和妈妈的小风衣,非常滑稽,但是她都顺从。她很讨厌那些爸爸规定她念的散文,却还会在本子上做完摘抄给他看,好像她是真的喜欢那些华丽的句子和词语似的。她不想让他们难过,不想让他们着急,不想让他们忧郁,哪怕她撒了那么多谎也只是想让他们感到自己有一个很好的女儿。可是事情越来越糟糕不是么?她跟阿童木僵持着,咬着嘴唇互不说话,门卫老头已经拿着手电走进了教学楼,她想要喊的,却哑着嗓子完全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层又一层的走廊玻璃里透出隐约的白色手电筒的光芒来。她身体里面的力气一点一点地都消耗尽了,小腿酸得让人想哭。她知道那些意志力正在减弱,每次的结果她都会向阿童木投降。黑暗中,阿童木的瞳孔还是闪亮的,像那两只正沿着领操台的边缘悄无声息爬过去的野猫。

“干吗要这样?”她带着哭腔说,仿佛在央求他。

“我喜欢你。虽然你不理我,但是我想很快大概就看不到你了。你会考上重点中学的。”阿童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并不柔和,却有那天在冰天雪地的操场上把书包狠狠朝她扔来时的恨意,是凌厉的。

她的心又很重地疼了一下,好像被人截断了一根血管似的。

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那么就一下,在脸上。”

阿童木也累了,但是撑在单杠上的手仍然是紧紧的,好像惟恐她反悔逃跑似的。

她又快速地补充道:“不能告诉别人,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大概永远都会记得这嘴唇第一次触碰男孩子皮肤的感觉。虽然只是在面颊上蜻蜓点水般的一下,但是却柔软得好像是嘴唇陷进了一团棉花里面。天色已经黑作一团,四周清冷的风吹得她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而近处教学楼里面微弱的白色手电筒光芒不时探向没有人的乌黑的操场。他们俩都手脚僵硬,在这一秒钟过去以后就连阿童木都默不做声地手足无措了。他低着头,因为有一会儿靠得很近所以三三看到他的睫毛竟然好像两把小刷子一样长。她迅速地抱着自己的书包弯腰从阿童木的手臂底下钻了过去。球鞋踩在湿漉漉的杂草上面吱嘎作响,有点忧伤,挂在脖子里面的钥匙因为奔跑而丁当作响,但是她沮丧地想第二天阿童木就会得意洋洋地跑去跟林越远说:“你知道么?昨天许嘉靓亲了我的脸呢!”他大概会跟每个人都这样说,所有的人都会知道她亲了一个小混蛋的脸,于是她不由得感到五雷轰顶。

跑到操场中央的时候她猛然停下来朝着儿童乐园的方向大喊:“你不许告诉任何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理你的!”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食堂屋顶上面的野猫喵喵乱叫。

“谁在那里!”三楼走廊的玻璃窗被砰的一声打开,老头的声音好像一个炸雷一样在初夏的夜晚传来空荡荡的回声,手电筒的光在操场上盲目地扫射。三三害怕地向校门口奔去,吱呀一声推开半关着的铁栅栏。身后的那个敌人,那些如影相随的脚步声却好像跑再快都甩不掉。她气喘吁吁,心跳到嗓子口,鞋带全部跑松了都顾不上,而且根本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害怕。

之后就是毕业考试。毕业考试那天下雨了。三三记得自己穿着条淡粉红色的背带裙和白衬衫,还踩了一双蓝绿色的雨靴,靴筒上印着两只孙悟空的脸。爸爸陪她去的,撑着把断了一根伞骨的旧黑伞,陪她走到校门口。短短的路上她不停地踩在水洼里。虽然已经又是夏天了,却并不热。她在校门口跟爸爸告别,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摸摸她的头发,温柔地在她耳边说:“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小心仔细。中午回来吃你最喜欢的小笼馒头。”她一个人撑着重重的黑伞恍惚地走在几乎看不到人的操场上面。领操台一边的爬山虎随着风摇出波浪来,美人蕉湿漉漉地滴着水。她想在这样夏日潮湿风凉的雨天,花坛里面一定爬满了晶莹剔透的绿色小螳螂和鼻涕虫。阿童木的铅笔盒里总是装着那些他趴在花坛里抓来的小虫,但是他今天大概是不会来的。她觉得自己穿过偌大的操场根本显得力不从心,而硕大的雨点不停打在伞上,她的小腿和裙摆都已经湿了。她根本不想考试。最后爸爸还是把她的志愿给改了。她已经哭过了,哭了整个晚上,哭到所有的力气都花光,所有的希望都破灭,鼻子和口腔被眼泪淹得透不过气来才死气沉沉地睡过去。可其实他们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样伤心,为什么她把那张作废了的志愿表格死死地攥在手里。所以,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考上重点中学又如何呢?当个最好的女孩又如何呢?将来长成怎么样的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考完试回来她立刻躺倒在刚刚铺上去的凉席上睡着了。鼻子里面弥漫着一股草席的清香,厨房里面爸爸在蒸小笼包和煮牛肉汤,小火炖着锅盖突突作响,一切都安静极了。三三筋疲力尽地在钢丝床上蜷缩起来,屋外的那棵梧桐树的树阴已经覆盖住了半个天井。她真希望所有的害怕、担心和怯懦都会在这场绵长的午睡后消失殆尽。

13.

其实这么多个夏天过去了,上海仿佛总是这般模样,总有建造了一半的高楼,那些绿色的脚手架搭在高楼的中段,钢筋水泥都暴露在外面,在黄昏里显得分外不真实。不过,十二岁那年苏州河的水还是粘稠到好像柏油一般墨墨黑的。三三跟着妈妈坐二十一路公交车去四川北路外婆家的时候,总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就闻见那股粘稠的味道,于是她的神经都兴奋起来,因为外婆家里有几个表妹在,或许还有一碗糖醋小排骨和几块从外国带回来的巧克力。那也是夏天,一到夏天整个上海都笼罩在苏州河的气味里面。那年的夏天因为要毕业考试,所以妈妈用自行车带着三三骑很远的路去补习班。沿着苏州河的堤岸走,边上就是棚户区,小孩子用一根橡皮管子在路边洗澡,四处弥漫着肥皂和河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而晚上回来的时候,地上到处是水洼,头顶还有黑漆漆的低空飞过的蝙蝠。三三总是很害怕,缩着肩膀闭着眼睛,在黑暗里感到这简直就是一条永远都走不完的路。她默默地祈祷着不要有老鼠突然从堤岸边蹿出来,而所幸妈妈是强大的。她渴望着有一天变得像妈妈这样强大,好像从来不畏惧也从来不会掉眼泪,一个人带着三三在这黑暗而可怕的苏州河边上慢慢骑着车,上坡下坡。什么时候才可以变成像妈妈这样的女人,这样镇定,并且所向披靡?整个上海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是一个大工地了,灰颜色的高架桥在头顶慢慢地搭起来,高耸的水泥墩子立在马路中央,那些脚手架好像是在为一个巨大的戏法做着准备。她每天都走在这尘土飞扬的地方,好像已经习惯了四处都是打桩机的声音,习惯了巨大的混凝土搅拌车在半夜的马路上横冲直撞。她就跟着这座城市一起发疯地生长起来。因为长得快,所以肚子总是饿,细骨伶仃的一个女孩子却要吃很多很多的东西。其实,那段时间是真正的郁郁寡欢。三三照镜子,骨头疯狂地生长,仿佛要顶穿薄薄的皮肤似的,穿短裤,露着纤细的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的关节。她很担心,书上说女孩子要长到二十岁才会定型,如果照她这样每年五厘米的速度生长下去,那么等到二十岁的时候,她简直就会长成一个怪物。一个怪物啊,这种想法令她膝盖发抖。她必须要想办法来阻止这一切啊,可是却依然每天做梦梦见自己手上提着一个橘红色的煤油灯,在万航渡路的楼梯上走路,走着走着就双脚离地坠了下来,仿佛坐海盗船一样。

那个最后的夏天的一个下午,他们约了一起去游泳。三三、林越远和阿童木,确实有段日子这个奇怪的组合经常玩在一起,大部分的内容就是绕着静安寺万航渡路和严家宅附近的小马路漫无目的地大暴走,走到脚脱力的时候大家拼钱买两杯绿豆或者橘子冰沙一起坐在花坛边上喝掉。但是那次游泳是谁想起来的呢?三三一直不知道,有时候他们俩好像心怀秘密故意要向她隐瞒什么似的。很难想象他们俩会成为朋友,但是他们大概是学校里面仅有的两个敢爬严家宅里那个旧厂房烟囱的男生。那个烟囱年久失修,扶梯上面的铁钉都锈得好像随时都会从上面弹落下来,而扶梯的抓手松动,脚踩上去的时候好像整个烟囱都在摇晃,但是这两个有时候愚蠢得要命的男孩居然争先恐后地往上爬。阿童木像只猴子一样爬在前面,而林越远也毫不示弱。看起来就好像阿童木的屁股顶着林越远的脑袋,脚踩着他的肩膀,两个人叠着在往上爬似的。而三三单单是在底下用手挡着眩目的太阳往上望就已经害怕得不行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是做一些随时都会死掉的事情。阿童木一脚踩松的时候她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当他们冒险的时候,她只能瘫软地等在原地。有时候她觉得这样不公平,可是单单是那些摸上去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生铁把手就能够打消她所有的勇气。曾经有一次阿童木在打架时整块碎玻璃嵌在他的手臂上,他用手把那块碎玻璃从肉里面拔出来,顿时血就乱飙,但是他得意地说:“有的时候我觉得这样疯狂的感觉真好,死掉也没有关系。”但是当他们发疯般争着死掉的时候就把她忘记了,所以她孤单地看着他们爬到烟囱顶上,两个人靠着摇摇晃晃的铁栏杆站在傍晚的夕阳底下,阿童木甚至坐下来晃荡着两条腿抽起一根他从爸爸衬衫口袋里偷来的皱巴巴的红双喜牌香烟来。三三害怕地感到他们把她给忘了,他们会永远坐在那里不再下来。她虚弱地朝着他们喊,但是风一定把她的声音带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们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望着天际线的某处,虽然没有摔下来死掉,却看起来遥不可及。那天她跟几个剥毛豆的老太一起仰着脖子望着那两个烟囱顶上的少年,老太太唏嘘着说:“哎哟,现在的小囡真是不要命的。”而她却突然伤心地想,以后林越远就会这样把她忘记,他们都会就这样把她忘记。

可是有一些短暂的瞬间,三三觉得这个夏天真的永远不会结束,就好像她永远都能跟这些男孩子厮混下去。他们总是在那些梧桐树、断墙或者是烟囱之间争斗,但是也会坐在一起喝一杯橘子冰沙。而成绩单迟迟没有下来,惶惶不可终日,不是因为她多么在乎那份成绩,而是这个夏天因此而显得无穷无尽,望不到头,所有的耐心都在消耗殆尽。她每天傍晚都穿着条洗旧了的睡裙站在弄堂里等送信的人,有时候在夹竹桃上绑一根橡皮筋自己跳马兰花玩。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白净邮递员总是骑着二十八寸的绿色自行车把铃按得丁当乱响,总是在她面前突然刹车,笑嘻嘻地把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新民晚报》递到她手里,不怀好意地说:“哟,小姑娘,在等男生的情书啊?”每天他都乐此不疲地用这句问候语,压根不会厌倦似的,而她总是板着面孔快速地接过晚报从来都不搭理他。有的时候她甚至想,他一定是故意要把那份写着她名字的成绩单给藏起来。他多么乐意戏弄她,他们都多么乐意戏弄她,戏弄她的不幸,戏弄她的不快乐,戏弄她的担心害怕,看她莫名其妙地变得越来越沮丧,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心灰意冷。她恨不得这个该死的夏天快点过去恨不得快点长大恨不得能用鞭子抽着时间走。无所谓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这一切都矛盾极了,她无所谓却又那么在乎。

三三并不想跟他们去游泳。她根本不会游泳。十二岁的时候她没有学会游泳,以后她也根本就没有再学会游泳,而且那时候的露天游泳池被一群中学里的小混混占据,甚至有时连啤酒罐子都会被带进去,更不用说香烟了。但是中学的录取通知书第二天就要下来了,她又觉得这就好像是一个仪式。她曾经多么盼望这一天的到来,摆脱万航渡路,摆脱阿童木,可是现在她真的毫不关心这一天以后的事情。她感到在这一天之前就已经有了最美好的时光。她根本不相信以后会有什么惊喜。她不相信那个被困在港口里的唐小西还能够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却总会记得那些小混混被阿童木打得抱头鼠窜时的样子不是么?“他们不信,我根本不害怕打架。”他说这话的时候总是毫不在乎地皱皱眉头,哪怕鼻子已经在流血了。他还会说:“有种就往我肚子上打啊。”她答应跟他们去游泳,然后就好像阿童木说的: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很难写下去。我害怕极了,可是为什么你们都说要勇敢?勇敢是骗人的,勇敢是骗子。

那天三三从早晨起来就开始忐忑不安地挑选衣服。她只有一条满意的裙子,对此她总是耿耿于怀,因为她正在毫无办法地不断长高。胸口的两颗小核桃也慢慢地鼓胀起来,一碰就疼,虽然还是很小很小两颗。她简直憎恨自己的身体,这样下去就连这条唯一的裙子都要穿不下了,而她简直就是想一辈子都穿着这条裙子的啊!到时候怎么办呢?到时候就没有裙子穿了,她只能穿抽屉里那些难看的见不得人的衣服,而且她觉得这辈子都再也买不到比这条连衣裙更好看的裙子了,所以她平时舍不得穿。她的裙子总是容易给撕破。她走路走得快,裙摆稍微长一点的裙子就会因为步子迈得太大而被扯坏,而她喜欢钻花坛,抄近路。很多裙子都是被栏杆给钩坏的,一钩住就撕下来一大片。但是如果不穿的话,很快就又不能穿了,她只要再长高一点点,就不能穿了。那也就是说,她进了中学以后,就再也套不进这条世界上最好看的裙子了。现在三三把裙子从抽屉底下翻出来,套到身上去,终于觉得自己在镜子里面看起来是一个漂亮了一点的女孩子。要是再矮一点,要是关节不再长得那么摇摇欲坠,要是头发不再是两根乱七八糟的辫子或许会更好看。她的心脏在乱跳,激动得口渴,而且肚子也轻微地疼起来了。她局促不安地照镜子,反复把头发往耳朵后面整理,又拿了两根橡皮筋开始给自己编辫子,但是怎么样都不好看!她就是怎么样都不好看!可是也并不是因为不好看,并不是因为真的从此就要分道扬镳,并不是因为从这天起就要失去林越远,并不是因为她正在忘记越来越多的东西。那时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把林越远忘记更可怕的事情,就好像她从没有想过以后还会得到更多好看的裙子。她不相信这些,她宁愿紧紧地攥着手里这条裙子的裙摆,死命地攥着不松手。

他们说要去游泳,可是林越远跟阿童木走的路却并不是往游泳池去的路。阿童木跟林越远不安分地走在前面,不时跳上路边的石墩子或者是消防栓。他们尖叫着打闹着,而三三像只跟屁虫一样拖在他们屁股后面,穿着她最好看的连衣裙,沿着万航渡路走,越走越远。他们经过闹市区又往偏僻的小路拐进去。这里到处都是工厂,厂房被油漆成了各种夺目的颜色,有巨大的卡车在窄小的马路上横冲直撞,干燥的马路上灰尘全都被扬起来以后好像把上海笼罩了一层黄褐色的迷雾。对,就是那些黄褐色的迷雾。那天的集装箱卡车野蛮地响着喇叭从他们身旁飞弛而过,他们站在它屁股后面喷出的浓烟里目瞪口呆。三三不认识那些地方,以后她再也无法找到他们那天带着她走的路线,她再也无法从闹市区找到通往荒蛮地带的缺口,她再也没有见过如此庞大的集装箱卡车接连从身边呼啸而过,简直已经擦到了耳朵边。那些路好像凭空消失了,或者是完全对她封闭起来了。她就算撞个头破血流也没有办法再撞进那片记忆里面去。那些记忆,残缺的,像扇通往美好世界却永远关闭起来的门。

“喂,我们去哪里?”三三用手拢成喇叭状喊起来。

“去苏州河!”林越远大声说。

“哪里,去哪里?”

“我们去苏州河游泳!”阿童木跳起来,尖叫着,“去游泳!我们要比赛游泳!”

最后他们真的爬上了苏州河的堤坝,三个人排成一排沿着堤坝继续走。苏州河的气味在这个黄昏扑鼻而来。那时候这里还完全是个臭河浜,河水漆黑浓稠,好像有人偷偷往里面倒过几吨柏油,让人很难相信它竟然还可以流淌。河面上漂浮着成片的水葫芦和那些纠结在一起的墨绿色藻类植物。有时候有野猫已经腐烂肿胀的尸体涨潮的时候被撞向河堤,而白色的塑料饭盒装着馊掉的残羹剩炙堆在堤岸旁,终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心气味。河堤也没有修好,巨大的被晒得发烫的石头垒在一起。这样的炎热下午对三三来说有种蠢蠢欲动却毛骨悚然的盲目。她很想扭转头回家去,但又不想表现得像个没出息的小妞,所以她还是哆哆嗦嗦地在堤坝上走。虽然假装不去看底下那些横窜的老鼠,却仿佛还是可以听到它们磨牙的声音似的。苏州河上的垃圾船扁扁地贴着乌黑的河面行驶,汽笛发出哭泣呜咽的声音。船头一只脖子上拴着粗铁链条的黑色狼狗无力地耷拉着舌头,滴着浑浊的口水注视着岸上的他们。她想,沿着这河一直走下去简直可以横穿整个城市。可是她没有这样的勇气了,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那些拐角,那些马路,那些菜场边弹棉花胎和摇着火炉爆爆米花的人……苏州河水正在涨潮,渐渐淹过堤岸边那些垂头丧气的墨绿色植物,气味越发刺鼻。

 “我走不动了,不能再走了。”三三总是突然被巨大的沮丧感笼罩。

“你们女生真他妈的没用。”阿童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本来想要反唇相讥,但是此刻蹲在肮脏阴暗的桥墩底下,苔藓肆无忌惮地攀附在那些湿漉漉的泥石滩上,她没有力气并且感到晕眩,蹩脚的凉鞋把右脚的小脚趾磨出个血泡来。阿童木在不远处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打起了瞌睡,林越远把臭烘烘的跑鞋脱了扔在旁边,光脚在滚烫的石头上跨来跨去。她恍惚着几乎被一股从心底里激发出来的暖流所冲垮。那股暖流没有漏掉脚趾,没有漏掉眼睛,没有漏掉头发梢。你喜欢林越远吗?你喜欢林越远不是么?傻瓜都知道你喜欢林越远,就连阿童木都看穿了你,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为什么还要假装不在乎?为什么不对着他笑?为什么像个愚蠢的胆小鬼那样没用?她只感到心跳得越来越快,周围的世界仿佛都在超快速地运转。她盲目地抓紧自己的裙摆,感到天旋地转要喘不过气来了。那些句子翻来覆去地在舌头底下打滚。她可以说:你要不要给我写信呢?你知道我们家的公用电话号码么?你会打电话给我么?她无意识地抚摩着自己断掉过的细小脚踝,把那里一小块骨头捏得咔咔作响。她感到自己在涨潮,而潮水蔓延到了鼻子底下,她得努力扇动鼻翼才能够勉强地呼吸。

“嘿,你敢跳下去吗?”阿童木突然跳起来对着林越远说。

而这时候对于三三来说那个临界点已经过去了,就好像去年夏天她跟阿童木打赌可以从游泳池那个三米高的跳台上跳下去,结果穿着小背心平脚裤颤颤巍巍地站在跳台上面,耳朵却好像突然失聪一样听不到底下的声音了。她压根不会游泳,只能不停地咽着唾沫。结果身后两个不耐烦的男孩粗声粗气地说:“不跳下去还挡在这里干吗?三八。”于是所有的勇气都突然烟消云散,甚至都恍惚得记不得怎么会站在了跳台上,只能够面红耳赤灰溜溜地从跳台的台阶上爬下来,结果还光脚在湿滑的瓷砖上跌了一交,屁股狠狠地砸在地板上。游泳池边上那些小混混都吹着口哨哄笑起来。她就是那个从跳台上丢尽脸爬下来的没用的女生,现在这个该死的稍纵即逝的临界点又过去了,刚才那些话都被死命地吞进喉咙里面。她有点哽咽,丧失了所有瞬间积聚起来的勇气。太阳已经向西斜去,渐渐把他们俩立在石头上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旁边工厂里高耸的烟囱突然冒出一股白烟来。她想,没有了,不要抱着这样的幻想,不要幻想他会喜欢你。全世界的女生都会喜欢他,他根本就用不着来喜欢你。她用手指使劲掐着自己的胳膊,但是好像怎么样的疼痛也没有办法把突如其来的悲伤赶走了,因为在毕业考试最后一门英文考完,监考老师把试卷从她手里收走的时候,她真的好像已经把自己的那点点喜欢和那点点希望统统都交出去了。没有了。

“你敢不敢跳下去?”阿童木挑衅地朝林越远比画着小手指。

“你跳我就跳。”林越远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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