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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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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限。她想象不出以后将有怎么样的事情等待着她,她不在乎以后,以后对她来说毫不重要。她的快乐都很小很小。

但是现在三三想,死掉了就好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逃避去学校。她小时候常常撒谎说肚子疼,有一次半夜里爸爸用毯子把她裹起来骑自行车去儿童医院。她躺在急诊室的人造革桌子上,一只明晃晃的灯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只能用手指使劲抠着一个破得露出海绵来的洞眼,而医生在她的肚皮上戳来戳去,耐心地询问:“这里疼么?这里呢?”她害怕谎言被戳穿,只能够皱着眉头支支吾吾,胡乱地回答着。但是现在这些招不管用了,肚子疼脑袋疼都已经被她用烂了,每天都在六点四十五分时起床。天越来越冷,她迷糊着睁开眼睛时外面的天还是微红的,听得到马路上清洁工人无聊的扫落叶的声音,吃完咽不下去的早饭就必须必须被推出门去上学。可是这次她再也不想去学校了,她死死抵着厕所的门把尿湿的运动裤、棉毛裤连同内裤袜子和鞋子一起脱了下来,哭泣着扔在浴缸里面,然后哆嗦着两条细腿蜷缩在浴缸和马桶间狭小的空隙里给自己洗屁股,恶狠狠地发誓再也不要去学校了。

死也不过如此吧。

三三摆弄着手里面一把飞鹰牌双面美术刀片。爸爸总是用这刀片给她削铅笔。他坚信如果用活动铅笔或者圆珠笔写作业的话会把字写得油腔滑调,所以她的铅笔盒里从来不缺那一排削得整整齐齐的墨绿色中华牌铅笔。她想,划一刀的话划在哪里呢?手腕么?会不会疼?是一点点疼还是很疼很疼?在她还没有想明白的时候锋利的刀片就已经在大拇指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她呆住了,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这道口子里缓慢地渗出一颗豌豆大小的血滴来,顺着手指往手腕淌去,还没来得及用手擦去就已经渗出了第二滴。她突然害怕起来,不是因为要流血流死掉了,而是因为妈妈快要下班回家了,所以她狼狈不堪又跌跌撞撞地奔去水斗,把水龙头开到最大。那一点点的血很快就随着水斗里面几根断掉的葱和鱼鳞流走了。她不知道冲了多久,直到最初的麻木过去以后疼痛的感觉慢慢回潮,她再举起手指头来看,一道两厘米长的伤口,不再流血了,两边的皮已经翻了起来透着死气沉沉的白色好像一条刚刚翻了白肚皮的鱼。她想其实她压根就是胆小懦弱的,连死去的勇气也不会有。

这一切都是因为阿童木。可是他总会死掉的,剩下她,长大后连个可以迁怒的人都没有。

她没有死掉,只能抱着一种坐以待毙的心情,大拇指上还贴着一块创可贴等待着星期一的到来。天亮以后就又要回到该死的学校去,到时候所有的男生都会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对着她喊:“不害臊,尿裤子。”她恨阿童木,他已经渐渐地变成一个噩梦,她却仿佛很难醒过来。可是其实天亮后三三躲躲闪闪地跑进教室里面,却并没有人真的注意到她已经低着脑袋坐到了座位上。教室里闹哄哄的,原来是语文老师在上作文课的时候要求大家带一个自己最爱的玩具过来。吴晓芸的座位上赫然摆着一只巨大的长毛绒熊,鼻子好像一块快要融化的巧克力。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围着那只熊,男生们也忍不住往那个方向瞄。但是吴晓芸不让他们碰,就连邢可可伸过去的手都被她打了回去。而三三这才想起来,糟糕,她忘记带来她的东西了。不过没有人会在意她的玩具,那是一个巴掌大小全身所有关节都会动的小兵人。她常常带着它在天井的花盆边上玩,有时候就连洗澡就要把它带进浴缸里面,所以它的关节都有点生锈了,棕色头发的油漆颜料也有点剥落了。但是这并不妨碍三三想象它突然潜入海底遭遇鲸鱼,突然又逃进原始森林跟巨大的蚊子作战。

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大概也没有人真的在乎那个在数学测验时落荒而逃的尿裤子女生。他们总是不断地被更新鲜的事情所吸引,争先恐后地想离那只毛发柔顺的玩具熊更近一些,而真正害怕着耿耿于怀着的只有三三一个人。

8.

在假期到来前三三裂开的骨头已经自动愈合,连缝隙都找不到了。石膏拆掉了令她惆怅了几天,仿佛是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而且憋屈了一个月的右脚踝变得苍白纤细,支撑着她的身体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再次断掉一样。刚刚过完元旦,三三突然在某天的《新民晚报》上看到红都电影院外面那个半圆形的顶棚坍塌下来,砸死了一个过路的年轻女人。等到三三再次路过那里时是跟妈妈一起去第九百货商店买过年穿的新衣服,经过那里的时候她看到门口巨大的霓虹灯上都蒙了层灰。妈妈下意识地把她拽到马路的另一边,并用手护住她的脑袋快步走过,嘴里念叨着:“当心当心,这里的脚手架都没有拆掉。”但是三三仍然忍不住扭过头去看。海报栏里的海报好像在一夜之间都破落了,某块牌子上写着电影院里咖啡馆的每日特价,看上去令人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门口堆起来的砖头和石屑还没有完全清除干净,那个断了一半的顶棚上裸露着几根触目惊心的钢筋。脚手架上的工人身体半悬在外面,漫不经心地要把这整个顶棚都拆去。而底下笨重的大门敞开着,看得到售票大厅里面堆满了破烂的包皮面凳子和搭脚手架用的毛竹。三三突然感到心里一软,那时候她已经下定决心跟阿童木决裂了,整整一个月都没再去严家宅,也没再跟他说话。但是她突然想起夏天时偷偷跑进这里看的那场电影,冷气让他们俩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第一次像个大人那么想:时间竟然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似的。几年以后等到三三再次骑着自行车到这里来看电影时,这里已经不再叫红都了,名字又改回了文革前的百乐门电影院。巨大的霓虹灯直竖到屋顶,旁边新开了麦当劳和肯德基。

不要多想了。等冬天过去,再等春天过去,她就是中学生了。可是阿童木会放过她么?

那次的期末考试三三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因为据说考得最好的那三个人可以有参加外国语学校保送考试的机会。三三报名了,她知道林越远也报名了。可是那些不好的预感真的就仿佛是天生的,所以她走在人行道上总是尽量避免踩到线,或者在看电视连续剧的时候不断数着每句台词里的字数是单数还是双数。她喜欢双数,讨厌单数,单数从来都没有带给她好运气。果然考试的时候为了预防作弊老师临时把所有人的座位都打乱了,三三坐在了单数的那排,坐在一张不属于自己的瘸脚椅子上。只要身体重心稍微偏一偏整张椅子就会发出咿呀咿呀的刺耳声响,她不得不在整场考试中都保持着身体的僵直。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因为阿童木就坐在她的身后。

先是一小团揉皱的纸在监考老师刚刚背转过身体的时候恰巧扔到三三的桌子上。过去她常常帮阿童木作弊,把选择题的答案全部都抄给他或者干脆跟他交换试卷以后帮他胡乱填上所有的答案也总可以混个及格的。她紧张地用手覆盖住小纸团,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小心地展开以后却发现上面什么字都没有写。

背后阿童木细若游丝般的声音说:“帮我画个圣诞老人。”

她生气地把纸揉起来塞进了课桌里面,但是很快就有越来越多的纸从背后向她飞过来。她惊慌失措,害怕地把那些白纸全部都藏起来。

“帮我画个圣诞老人!”背后阿童木的声音坚定而略略不耐烦,仿佛如果她再不画他就会大声叫出来。

于是三三用铅笔在白纸上迅速地画了一个长着白胡子的圣诞老人,扔在椅子后面。

“还要。”阿童木在背后说。

不,她心里厌恶地抗拒着。她想举起手来,可是监考的是粉刺愈演愈烈的数学老师。她相信数学老师恨她,因为她的数学作业漏洞百出,而且她竟然还在他的课堂上尿着裤子逃出教室去。她感到阿童木狠狠地在她的椅子上踢了一脚。整个椅子发出巨大的呻吟声,让数学老师猛然转身用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警告性地瞪了三三一眼。他脸上一小粒一小粒鼓起来的脓包油光可鉴,生气或者紧张起来的时候简直令人感到那些包都要爆炸了。

那么你会背叛我么?

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好了,这还不够么?他这个该死的孜孜不倦记仇的男孩,她已经为了那个秘密付出足够多的代价了,摔断了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尿了裤子。林越远或许会因为完全看清楚她这个鬼混女生的真面目而再也不跟她说话,他还想要她怎么样呢?三三又在几张小纸片上迅速而潦草地涂抹了几个圣诞老人,心里绝望透了。她用眼角瞄到林越远已经翻了一面去做最后几道大题了。她还停留在选择题上,而且心烦意乱只感到眼前那些等号和数字纠结在一起。那些应用题她根本读不懂。她完全没有办法静下心来,没有办法把眼前那些用油墨打印出来的句子从头读起。她焦急地不停地看时间,那块被摔裂了缝的电子表却飞快地闪烁着向前走。三三只感到自己手指发软,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得到外国语学校的保送考试名额了。或许她会得一个不及格,最后她只能在试卷上敷衍了事地写下一连串自己都未必看得懂的等号,只是为了不要最后整整三个大题空白的地方看起来太扎眼。然后,刺耳的结束铃就打响了。当后面的试卷往前传的时候,她看到阿童木的试卷上是毫不在意的大片空白,而前面的同学急不可耐地把试卷从她手里抢过去,仿佛怕她反悔什么似的。又有什么值得反悔的呢?她只感到那一点点没有希望的微弱的爱情都已经随着这张糟糕透顶的试卷被抢走了。她不可能考进任何一所市重点中学,她会跟阿童木或者留级生一样去万航渡路尽头那所最最垃圾的中学。没有人会爱她,连爸爸妈妈都会对她失望透顶。她的手脚冰凉,只默默希望此刻学校里面发生巨大的火灾,把阿童木连同数学老师连同他腋下夹着的那堆数学试卷通通烧掉。

三三不敢回家。她知道每次考试完回家爸爸总是会等在弄堂口抽烟,看到她就故作镇静地笑眯眯地问她:“考试考得怎么样?”她通常不管好坏都会冷漠地回答还不错,然后嫌恶地躲避那只抚摩她乱蓬蓬的头发的手。可是现在她想到试卷后面大片刺目的空白和那些涂在小纸片上的大胡子圣诞老人们就感到心脏一阵阵抽紧,胃里一阵阵抽搐着翻江倒海,不得不站定了空呕了几记,喉咙口发酸却没有吐出任何东西来。她害怕看到他们充满希望的眼光。没有什么事情比让他们悲伤和失望更难过了。她在学校门口看到林越远、吴晓芸和学习委员一起往老师办公室走去。她害怕与他们迎头撞上,赶紧把书包死死抱在胸口扭头就走,他们根本还没有看到她她就已经拐进了办公楼里面。他们会得到那三个保送的考试名额,他们以后会考进同一所重点中学,一起骑自行车上学。他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三三心灰意冷,身体简直已经被掏成了个一碰就碎的空壳。她多么希望重新回到那个摔断腿痛到龇牙咧嘴的下午,一切都重新来过。或者回到再早一点,回到在走廊上遇见阿童木都要避之不及的时候,回到她开始变成一个成天鬼混到魂不守舍的女生之前。可是那些疯狂地穿梭在严家宅的傍晚好像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甚至希望自己永远都是那个绑着石膏的瘸腿女生,因为这样林越远才会记得那个滑滑梯底下的下午,记得从墙头跳下去的疯狂瞬间。可是现在她腿上的石膏拆掉了。当那些僵硬的筋骨又迅速柔韧起来以后,她就又能跟所有的其他人一样又跑又跳了,她又不得不跻身于灰蒙蒙的早操队伍。她不再是那个既风光又伤心的瘸腿少女,所以三三想现在他大概已经无法从那么多的女生里面把她分辨出来了。她过去总是希望自己跟所有的其他女生一样,但是现在她后悔了,她后悔极了。她第一次希望自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那个独一无二敢闭着眼睛跟着他跳下墙头的女生。如果她不做那个独一无二的女生,他会渐渐地把她忘记的。她是多么害怕被他忘记。

回到家里时爸爸并没有等她。她稍微放下心来自己用钥匙打开门。厨房里面也是黑暗一片,灶台上面冷冷清清,只有那只永远关不紧的水龙头还在不紧不慢地滴水。正当她站在走廊的台阶上忐忑不安又犹豫不决的时候,爸爸突然打开了房间门,在黑暗中站定了看着她,说:“干吗不进来?有什么心事么?”有什么心事么?她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是一个从来不跟人说心事的女生了。是藏在旧书包里面的试卷和成绩单被发现了么?是抽屉底层那几块阿童木偷来的没有用过的水果味橡皮么?是混在书架里面的那本用报纸包着书皮的琼瑶的《梅花三弄》么?她不知道,害怕得又忍不住缩起肩膀来小声地干呕了两下。他们都担心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好像让她感到心都快碎了。她很想说:“我考试没有考好,我做了阿童木的帮凶。如果我进不了市重点中学你们会有多伤心?”可她没有说话,她感到走路的时候所有的关节都是僵硬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一天过得真累。

爸爸把她领到天井里面。

刚刚下过一阵冬天的毛毛细雨,天井里的泥土都是冰冷潮湿的,那些植物呈现出一派萧条的深绿色,而湿漉漉的地上竟然撒满了白色的小纸片。她不用近看就已经头昏脑涨地知道了那是什么,心脏顿时好像蜷缩成了一颗非常小又非常坚硬的核桃。没有人动过这些纸片,或许爸爸和妈妈就好像警察保护犯罪现场一样任由那些纸片散在地上,但是他们一定蹲下来仔细地看过上面画着的那些可笑的模糊的圣诞老人,然后趁着她没有回来前小声而紧张地讨论过。三三此刻就好像是那个在舞台上弄丢了面具的小丑。她憎恨这一切,愤怒、悲伤和委屈把让她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冷得发抖。“你看看上面写了什么?”爸爸用非常低沉和沙哑的声音说。她站着不动,不是因为叛逆,而是身体在这个时候真的已经僵直了,耳朵边上传来嗡嗡声,心里面的恐惧好像波涛一样层层地压过来。如果他们像阿童木的爸爸那样狠狠地打她一顿她或许会觉得好受一点,可是他们非要让她感到愧疚,感到没有办法收场,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手足无措地丢在天井里面。天已经很暗了,隔壁人家窗户里面传来《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曲。她因为不知道站了多久终于感到太累了,脚底的一根筋连带着小腿肌肉抽搐着疼,可是没有人来跟她说话。她知道这次他们都不愿意原谅她。

 等到她唉声叹气地拾起地上一张已经完全被雨水打湿了粘在地上的小纸片时,她看到上面阿童木用七倒八歪的铅笔字写着:“圣诞快乐。我喜欢你。”地上的每张小纸片上都写着这几个字,还有那个咧开嘴笑的圣诞老人,有些是三三画的,大部分是阿童木照着三三画的描的,还画了难看的花边,努力地想要做成一张真正的圣诞节卡片的样子。

可是该死的,笨蛋,蠢猪,二百五,他根本不知道圣诞节是哪天。圣诞节早就过去了,过去了一个月了!放过寒假以后就是大鱼大肉烫蛋卷皮剁春卷馅的春节了。等三三蹲在地上把所有的纸片都拾起来以后,指甲缝里面已经全部都是湿漉漉的烂泥了。烂糟糟的纸片在手心里攥了一大把,再站起来的时候因为蹲太久血无法畅快地流到脑子里面而眼前发黑。扶着冰凉的门框闭着眼睛站了片刻,等到睁开眼睛时她看到远处希尔顿酒店楼顶的飞行指示灯又亮起来了。下午的时候阿童木是怎样爬上墙头,从书包里掏出这些纸片撒得天井里到处都是?他真自私。他是个该死的自私透顶的人。她恨他。

爸爸在晚上睡觉前跑到沙发床的边上来摸摸三三缩在被子里面的脸。她死死地闭着眼睛,假装已经睡着很久了。晚饭的时候他们一直在问她纸片是谁扔在这里的,她只是冷漠地回答着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心里烦得要命,只能用放在桌子底下的左手狠狠地掐着大腿。他们反复地问,每每都令她感到只要再多问一遍她就会彻底崩溃,就会发神经病般地嚎啕大哭,就会把饭粒都呛进气管里然后猛烈地咳嗽,就会浑身发抖地在地上打滚。她想要大声地尖叫,想要把纸片全部都撕得粉粉碎。他们总是很难接受她正在慢慢长大这个事实。他们总是刺探着她的秘密。就像爸爸会把她订阅的《少年文艺》封底上整张的米开朗基罗裸体大卫像剪下来藏起来,他们一面向她隐藏所有的秘密,把她蒙在鼓里,一面又要刺探她的秘密,她的那些仅有的糟糕的微不足道的秘密。但是现在爸爸粗糙的手抚摩过她的脸庞,他不知道她并没有睡着,所以轻声哀叹说:“唉,三三,你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啊?”三三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会哀叹这些,仿佛他早就知道了她那张几乎要不及格的数学试卷,知道她跟阿童木之间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甚至已经看穿了她无所事事的内心。小的时候看一个木偶片《“下次开船”港游记》,有一个缩小了来到玩具世界的小孩叫唐小西,永远在问一个老鼠公公到底码头上面的船几时再开,可以将他带回到正常人的世界里面去,而码头上的牌子永远绝望地写着:“下次开船。”这个木偶片是为了教育小孩不要浪费时间,不要总是指望明天。而三三呢,三三却感到自己就是那个被困在港口的唐小西,那艘船永远都不会起航,永远都不会将她从那里带回来,带回到她所想要的世界里面来。那个被气跑的时间小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其实他们完全不理解这些。

那个晚上她梦见了林越远。梦里面是毫无温度的夏天,他们俩骑着自行车在万航渡路上面。那时候三三实际上还根本不会骑自行车。爸爸曾经在她小学两年级的时候就许诺过给她买一辆自行车,可是事实上当一辆二十四寸的红色小车挤进他们狭窄臃肿的老房子时,三三已经十五岁了。如果那些纸片都是林越远写的该多好!她不会在乎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也不会在乎胡乱填写的空白试卷,不会那么冷漠地坐在饭桌上使劲吃那些乏味的海带,更不会在半夜里死死咬住被子的一角来抑制那些哭泣的声音。她的眼泪把枕头都浸湿了,心里面是空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只是担心着太多的事情,担心着成绩,担心所有的谎言都被戳穿,担心着林越远已经在渐渐地忘记她,担心着爸爸妈妈终有一天会知道这些纸片是阿童木扔在这里的,担心她最后将和阿童木一起被关进少管所里面。这是她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她根本没有保留那些卡片。她臭着一张脸把天井的门重重地关上,好像一个赌气的小孩一样奔到垃圾桶旁边把那些纸片扔在了烂菜叶堆里。她讨厌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讨厌和憎恨过自己。

我不喜欢你啊,我喜欢林越远。

三三对着垃圾桶里面的纸片很轻声地说:“我喜欢林越远啊。”

她悲伤地想,如果林越远也喜欢她的话,做个撒谎精又算得了什么,成绩单又算得了什么,爸爸妈妈的训斥又算得了什么,少年管教所又算得了什么,将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9.

那个寒假的返校日,下了三三记忆中仅有的一场大雪。不过其实上海从来都没有下过真正的大雪,鹅毛大雪,但是那天早晨爬起来刷牙的时候她看到对过房子的屋檐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还有冬青树的树叶上面那一朵朵的小棉花和下过雪以后才会有的苍白苍白的天空。这个新年三三并没有得到新衣服,她正处于买不到衣服的尴尬年纪,童装部已经很难买到适合她穿的衣服,而那些真正的成年人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显得滑稽。她已经快跟妈妈差不多高了,却还长着一张小孩子的面孔,所以不得不套着一件妈妈穿剩下的芥末绿风衣,腰里面还傻里傻气地扎着根腰带。虽然这样子出门令她羞愧万分,但是雪后冰冷刺骨的风和窗户外雪白的世界还是令她忘记了那些小小的不堪。学校操场上所有的水坑都已经结起冰来,有男孩子故意走进绿化带里面,在那里留下一只只脚印。到处都是欢腾的尖叫声,减弱了三三对再次回到学校无限的厌恶和恐惧。她没有戴围巾和手套,鼻子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在不停地用冰凉的手擦去淌下来的清水鼻涕,然后也蹲下来用一只被遗弃在外面的畚箕里的雪捏了一只很小的雪球,但是雪很快就从她的手指缝里面化了出去。那只雪球被她捏成了一个坚硬冰凉的冰球,而且不是想象中的雪白,却是肮脏的灰色。

突然,三三的右肩膀被一小坨松散的雪击中。

她回头就看见林越远正用手捂成一个喇叭状对她大声说:“嘿,你一个人在做什么?”

“捏雪球。”三三不好意思地小声说,窘迫地把手里那个脏脏的冰球扔掉了。

“在南方才见不到真正的大雪呢!过年的时候我们北京下了很大很大的雪,把脚脖子都给埋了呢,最高的地方可以埋到膝盖,而且我们家里都有暖气管道。上海的冬天简直糟糕透了。以后我带你去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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