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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乡村-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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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为什么这样呢?华生不能够了解。
他喜欢,他也忧愁。
这明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这里有兄嫂,她那里有父亲。
此外,还有许多人……
华生苦恼地想着,不觉走完了一条很长的田塍,到了河边。
这是一条可爱的小河。河水来自东南西三方的山麓,脉管似的粗粗细细布满了平原,一直通到北边的海口。
河水从傅家桥南边的旷野间流来,到了傅家桥东北角分成了两支,一支绕着傅家桥往东北流,一支折向西北,从傅家桥的中心穿了过去。
它只有二三丈深,四五丈宽,沟似的,仿佛人可以在水中走过,在水面跨过。
这时,许久没有下雨了,农民们天天从河中戽水到田里去,盛在河中的水只有一半了,清澈得可以望见那长着水草的淤泥的底。河的两岸,长满了绿的野草。沿着田野望去,这里那里有很大的缺口。长的水车,岸上是水车的盘子。
太阳不晓得是在什么时候出来的,这时已经浮到河东的一棵槐树间,暗蓝的河面,给映得一片金黄色。
白天的喧嚣,到处荡漾着。沿着傅家桥的埠头上,跪着一些淘米的女人,平静的金色的河面,给撩动得像千军万马在奔腾。
随后船来了。最先是一些柴船,装得高高的满满的左右摇晃着。摇船的右手握着橹带,左手扳着大而且长的橹,小脚姑娘似的在水里摆着过去。那是天还未明就从岙里出发,从这经过去赶市集的。接着是一些同样的冬瓜船,稳重地呆笨地像老太婆似的缓缓走了过去。随后轻快的小划船出现了。它们有着黑色的或黄色的船篷,尖的头尖的尾,前面一个人倒坐着扳横桨,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后面一个人用一支小桨轻快地斜划着。它们像风流的少年,一眨眼就穿着过去了。最后来了巨大的野兽般的轧米船,搜索着什么似的静静地走了过来,停止在傅家桥街道的埠头边,随后啃咬着骨头一般轧轧地响了起来。
华生静默地望了许久,心中的烦恼不由得消失了。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景物上。这些船和船下的人几乎全是他认识的。连那河水和水草以及岸上的绿草和泥土的气息,他都非常的熟识,—;—;分辨得出来。他是在这里生长的,从来不曾离开过,每一样东西在他都有着亲切的情感,随时能引起他的注意。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他的嫂子的叫声了:
“华生!……回来吃饭呀!”
接着,他的大侄儿阿城,站在屋前空地上也喊了起来:
“叔叔!……叔叔!饭冷了,你来不来呀!……不来吗?妈要打的呀!……”
华生笑了一笑,摇着手,从田塍里跑到屋前,热情地抱着阿城走了进去。
“睡得那么迟,起得那么早,一定饿了。”葛生嫂跟在后面喃喃地说。
华生没有回答,只是摸着阿城的丰肥的两颊。
的确的,他现在真的饿了。一进门就坐在桌边吃了起来,也不和葛生哥打招呼。
葛生哥早已把昨晚上的一场争吵忘记了。他一面吃着饭,一面埋怨似的说了起来:
“这么早就空肚出门了。……也该吃一杯热开水……受了寒气,不是好玩的……田里的水满满的,我昨天早晨看过一遍了,忘记告诉你……你看了还不是一样的……再过两天不落雨,再去车水不迟……”
华生听着,不觉好笑起来。他哪里是在看田里的水呢?他虽然走过那边自己种的田,天晓得,他可一点也没有注意呢。
但华生不愿意告诉他哥哥这个,他故意埋怨似的说:
“少做一点事,就得听你埋怨,多做一点事,你也要怪我!”
“身体更要紧呀……”葛生哥忧郁地回答说。
华生沉默了。他的眼眶里贮满了眼泪。
他哥哥对他向来就像母亲那样的慈爱,不常责备他的。昨天晚上要不是他自己太暴躁了一点,他哥哥决不会生气。他哥哥老是爱护着他们一家人的,但对于他自己,却从来不曾注意到,他已经上了年纪,驼着背,弓着腰,耳朵和眼睛都迟钝了,还害着咳呛的老病,又消瘦又憔悴,却什么事情都抢着自己做,不辞劳苦,没有一句怨言,也舍不得吃一点好的东西补养补养。而对于兄弟子女和妻子,却总是随时劝他们保养身体,事情忙了宁可让给他去做。
昨晚上的事情,华生现在想起来,觉得多么的懊恼。他实在不该那样的粗暴的。阿哥已经忘记了,完全和平日一样的爱护他。但他却不能忘记,却更觉得惭愧。
他不安地赶忙吃完饭,羞见他阿哥的脸似的,走开去逗着小侄女玩着。
葛生哥一面夹着菜给孩子们,一面自言自语的说:
“今天反而热了,怕会下雨哩……但愿多落几次雨……华生,”他转过头来问:“你看今天会落雨吗?”
“好天气,没有一点风……”华生回答说。
葛生哥微微笑了一笑:
“你没留心。刚才地面有一种暖气,就要起风了……这应该是东南风。白露以后起东南风是会落雨的……”
“等一会儿看吧,”华生不相信地说。
葛生哥又笑了一笑,缓慢地吃着饭。
“轧米船已经来了,停在桥边,快点吃好饭,抬谷子出去吧。”葛生嫂催着说。“米已经完了,真要下起雨来,候不到轧米船呢!”
“让我挑出去!”华生说着从门后拿了一根扁担。
“慢些吧,等我吃完饭,抬了去。”
“能有多少重,要两个人抬!”
华生说着,从床边拖出了两袋谷子。
“这一担有一百念斤呢。”
“管它一百念,两百四!……你拿两只箩来盛糠灰吧。”
华生挑着走了。
“不要乱撞呢,宁可多歇几歇……”
“哼!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华生喃喃地自语说。
这一担谷子在他毫不吃力。叽咕叽咕,扁担两头响着,柔软地轻松地荡着。他转了几个弯,沿着河岸往南走去。
风果然起来了。太阳的光变得很淡薄。但天气却反而闷热了。河水起了皱纹,细微得像木刻的条纹一样。
“轧轧轧轧……”
轧米船靠在桥的西南面埠头边,忙碌地工作着。岸上堆积着许多谷袋,伫候着好几个女人和男人。
华生过了桥,把担子放在岸上,知道还有一些时候,便竖着扁担,坐在谷袋上等候着。
这是四乡镇的轧米船,在所有的轧米船中间最大的一只。它有方的船头和方的船梢,约有二丈多长,有着坚固的厚板的方篷,里面有人在拨动着机器。一支黑烟囱从那里伸了出来,喷着黑烟,船边一根水管吐着水。方篷的后面近船梢的地方,左边安置着一个方斗圆盘的轧谷机,谷子从方斗里倒下去,圆盘里面的机器转动着,下面就出来了分离了的米和糠。有人从这里用小箩盛着,拿起来倒在右边的一只旧式的但用皮带拖着的风箱的斗里,米就从风箱下面落了下来,糠被扇到后面的另一个洞外。这个人用另一只箩接着米,一面盛着往后面的轧米机的斗里倒了下去,于是糙米就变成了白米,和细糠分成了两路落了下来。
机器转动得非常迅速,一转眼间,一袋谷子便变成了熟米。岸上的人抬着米和糠回去了,又来了一批抬着谷子的人。
“从前要费一天工夫,现在一刻钟就够了—;—;嘿,真奇怪!”华生的身边忽然有人这样说着。
他转过头去,微微笑了一笑。
那是阿波哥,生着一脸的胡髭,昨晚上首先和阿浩叔他们争执的。他现在也来轧米了,和他的一个小脚的麻脸的妻子抬着一箩谷。
随后,讨饭婆似的阿英也来了。她是一个聋耳的寡妇,阿英是她的名字,因为她很神经,人家就不分大小,单叫她名字,有时索性叫她做聋子。她已有了五十八岁,但她身体还很强健,有着一双大脚,走起路来比男人还快。在傅家桥,人家一有什么事情,就少不得她。她现在挑着的约八十斤的谷子是阿元嫂的。
接着葛生嫂也来了,她和她的大儿子抬着两只空箩,在地上磨了过来。
“你阿哥等一会就来,他说要你轧好了米,等他抬呢。轧米钱,他会带来的。”
她放下空箩,说了这话,就和阿城回去了。
随后人越来越多了,吉祥哥,新民伯,灵生公,长石婶……最后还有顺茂酒店的老板阿生哥。
华生轻蔑地望了他一眼,转过脸去,和阿波哥对着笑了起来。
风越来越大了。果然是东南风。轧米船里的黑烟和细糠时时给卷到岸上来,迷住了他们的眼,蒙上了他们一身的灰,最后竟吹到坐北朝南的头一家店铺门口去了。
那是阿如老板的丰泰米店兼做南货生意的。店铺的左边是店堂,摆着红木的椅桌,很阔气;右边是柜台和货物。
阿如老板是附近一带的大地主,除了收田租,他还开着这家丰泰米店。因为有钱,也就有势,一般农民们都很怕他,而他也便依势凌人,成为傅家桥的特殊人物。这时,他正在店堂里坐着。他的肥胖的身体打着赤膊,挥着扇子,还流着汗。
他在店堂里望着前面埠头边的轧米船和那些谷子,心里早已感到不很痛快。
不料风势越来越大了,忽然间一阵旋风似的把轧米船上的烟灰和细糠卷进了店堂,撒了他一身。
他突然生气了。用团扇遮着面孔,一直迎风奔到了桥上,大声骂了起来:
“你妈的!早不轧,迟不轧,偏偏要拣着这时候来轧!……”
这时船上正在轧华生的米。华生支着扁担,站在埠头边望着。
他惊诧地转过脸来,望着阿如老板,还不晓得他在骂谁。他看见岸上的人全转过了头,对阿如老板望着。
阿如老板张着两手,开着阔口,连牙齿都露出来了。他对着华生恶狠狠地瞪着眼,叫着说:
“你这小鬼!你的埠头在哪里呀?跑到这里来了?……不许你轧米……”
华生清楚了,这是在骂他,立刻气得一脸通红。他沉默地瞪着眼望着他,一面提着扁担走了上来。
阿如老板立刻从桥上退下了,回到店堂里拿了一根竹杠,重又气汹汹的走了出来。
“你这猪猡!……你骂的谁?……”
华生离开阿如老板几尺远,站住了。
阿如老板也站住了脚,握紧了竹杠,回答说:
“骂的你!你这小鬼!”
“什么!这埠头是你私造的吗?……”
“桥西人家的!你没有份!”
“谁说的?……不是傅家桥的埠头吗?”
阿如老板理屈了。他一时回答不上话来,心里更加气忿,就举起竹杠对着华生的头顶劈了下去:
“你妈的!……”
华生偏过身,用扁担用力一击,那条竹杠便哗浪浪地被击落在地上。
华生火气上来了,接着冲了过去。
阿如老板跑进店堂,从那里摔出一个大秤锤来。
华生往旁边一闪,躲过了,便拾起那秤锤往店堂里摔了进去。
格勒格勒,里面一阵乱响,货橱被击倒了,接着一阵哗浪浪的瓶子和玻璃声。
华生提着扁担,一直冲进店堂。阿如老板不见了。外面的人也己拥了进来,拖住了华生的两臂。
“出去!华生!要引他出去,不要被引到店堂来!—;—;这是规矩!”阿波哥叫着说。
“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打死那猪猡再说!”华生气得青了脸,挣扎着还想冲到里面去。
但几分钟后,他终于给大家拥到外面来了。
这时轧米船停止了工作。远远近近的人家都跑了过来,站满了桥上,街道和埠头。
“啊唷天呀!……”阿英聋子摸摸自己的胸膛,“吓煞我了,吓煞我了!……好大的秤锤!……这打在脑壳上还了得……真险呀,真险!……”
“什么话!这埠头是大家的!我们用不得!”阿波哥愤怒地说。“大家听见吗,有没有道理?”
“没有道理……没有道理……”
四围的人答应着。
“该打!该打!欠打得凶!太便宜了他!……”
有些人喃喃地说着。
葛生哥在大风中跑来了,一面咳呛着。
“咳,咳,华生!你怎么呀?……”
“怪他不得!谁也忍不住的,弥陀佛!”有人对他说。
“顶多争两句吧,相打做什么呢?……”
“那除非是你,弥陀佛!……”
“碰着你就好了,一句也不会争的,……”
“可是弥陀佛只有一个呀!……”
大家回答着。
“幸亏是华生呀,我的天呵!”阿英聋子叫着说。“要是你,弥陀佛,哈哈,早就上西天了!—;—;那么大的秤锤—;—;嘭!……”
“到底是弥陀佛的兄弟,要是别人,早就把他店堂打得粉碎了……”又有人这样说着。
葛生哥忧郁地皱着眉头,痛苦地说:
“这样的事情,还要火上加油!—;—;华生,”他转过去对华生说,“你回去吧。”
华生还气得呼呼地喘着,站着不肯动。他紧握着扁担,仿佛在等待阿如老板出来似的。
但阿如老板早从后门溜走了,有人见到。丰泰米店里冷清清的,只剩着一个学徒在那里张皇地探着头,又立刻缩了进去。
这时桥东的保卫队来了:是三个武装的兵士。他们刚从睡梦中给闹了醒来,便得到了乡长的命令。
“华生,到乡公所去,乡长要问你呀!……”
他们一面扣着皮带和衣襟,一面揉着眼,懒洋洋的一脸青白色,烟瘾上来了,振作不起精神。
华生刚刚平静了一点,正想回去,现在又给激起了愤怒。他倒竖着眼睛和眉毛,叫着说:
“什么东西!去就去!看他把我吞吃了!”
“唔,乡长出场了!”阿波哥习惯地摸着胡髭,“还派武装的保卫队……哈,哈,真要把穷人吞吃了的样子!—;—;我们一道去!”
大家又喧闹起来。拥过了桥:
“一道去!……一道去!……”
桥西的男子全走了,只留下一些女人。阿英聋子在那边惊惶地叫着说:
“啊唷唷妈呀,不得了了……华生给保卫队捉去了……”
葛生嫂抱着最小的孩子,慌慌忙忙的从小路上迎了过来。
“华生!华生!”她叫着想拥进人群去,但没有人注意到她,也没把路分开来。
“不碍事,我一道去,”葛生哥听见她的声音,挤了出来。“你叫阿英把米抬回去吧……”
“你怎么呀……你怎么让华生给保卫队提去呀!……你这没用的人!”
“怕什么,到乡公所去的……”
葛生哥这样回答着,跟着大家走了。
但他心里却起了从来不曾有过的恐慌。他知道乡长一出场,这祸事就不小了。
乡长傅青山是借过阿如老板许多钱的。
但华生却并不这样想。他生来胆子大,也向来看不起傅青山的鬼头鬼脑。一句话不合,他还准备痛打他一顿的。这三个拿手枪的保卫队是烟鬼,当不住他一根指头。
他们走完街道,往北转了两个弯,乡公所就在眼前了。
那是一所高大的楼房,是用傅家桥人的公款兴筑的,现在也就成了乡长傅青山的私人住宅。门前竖着“党国旗”,挂着一块很大的牌子:“滨海县第二区第三乡乡公所。”
兵士到得门口,把门守住了,只许华生和葛生哥进去。
过了院子,走进大厅,领路的一个兵士叫他们站住了:
“在这里等。”他说着独自往里走了进去。
华生轻蔑地望了一望厅堂的华丽的陈设,拣着中间一把靠背椅子坐下了。
葛生哥不安地皱着眉头,不时咳呛着,踱着。
厅的正中央挂的一幅很大的孙中山的遗像。两边交叉着“党国旗”。下面一横幅大字的遗嘱。伟人的相片和字画挂满了墙壁。一些红木的椅子和茶几。正中的桌上陈列着好几只古玩似的磁器。
兵士进去了许久,不见里面的动静。华生不耐烦起来了。他拍着桌子,大声叫着说:
“肚子饿了!快来说话!”
“你不要心急呀……”葛生哥惊惶地说,“他总要吃足了烟……”
“哼……看我给他一顿点心!”华生气冲冲地说。
“哈,哈,哈……”
里面一阵笑声,乡长傅青山出来了。
他瘦削苍白,戴着黑眼镜,八字胡须,穿着白纺绸长衫,黑纱马褂,白底布鞋,软弱地支着一根黑漆的手杖,一手挥着折扇,笑嘻嘻地缓慢地摆了出来。
“喔,难得,难得,弥陀佛,你真是好人!不要说傅家桥找不到第二个,走遍天下怕也难得的……请坐,请坐,怎么站着呀?都是自己人……”
葛生哥张惶地不晓得怎样才好,只是呆呆地站着垂着手,喃喃地说:
“承乡长……”
“喔,这位是谁呀?”傅青山转过头去,从眼镜边外望了一望不动地坐着的华生。“就是令弟华生吗?生得好一副相貌,少年英俊……”
“不错!我就是华生!”
华生轻蔑地望着他,把左腿又到右膝上。
“有人到我这里来诉苦,说是你,弥陀佛,”他转过脸去,对着葛生哥,“说是令弟打毁了丰泰米店,这是真的吗?……”
“打死了他,又怎样?”华生说着,把两脚一蹬,霍地站了起来,愤怒地望着他。
“华生!这算什么呀!”葛生哥着了慌。
“打就打!我怕谁!”华生大声回答着。
“乡长……”
“哈,哈,哈,没有什么,小事,弥陀佛,你兄弟年轻,阿如老板本不好,埠头是大家的……你兄弟气还没消,我们以后再说吧,自己人,我会给你们讲和的……”
“谁给他讲和!”
“平一平气吧,年青人……弥陀佛,你真是好人,带着你兄弟回去吧,你晚上再来。”他低声加上这一句。
“全靠乡长帮忙……”葛生哥感激地说。
“看你怎么讲来!我怕谁?”
华生说着往外走了。
“哈哈哈,慢走慢走,弥陀佛,自己人,有话好说的……”
傅青山支着手杖,望着他们出去了,摇了一摇头,喃喃地说:
“好凶……那样子!”
接着他提高喉咙,命令着门口的兵士说:
“把大门关上!”
四
雨点跟着风来了。最先是零乱的,稀疏的,悄声的洒着,仿佛侦察着什么似的,接着便急骤地,密集地,怒号地袭击着田野、树木、河流、道路与房屋,到处激起了奔腾的浓厚的烟幕,遮住了眼前的景物。天空压迫地低垂了下来。地面发散着郁闷的窒息的热气。傅家桥起了一阵惊惶的匆忙的纷乱以后,不久便转入了安静,仿佛到了夜晚似的,屋外的工作全停止了。
葛生哥从乡公所出来后,只是低着头走着,什么也没有注意。那些喧嚷的人群是怎样散去的,他的阿弟华生在什么时候和他分了路,到哪里去了,他都不知道。他甚至连那大滴的雨落了下来,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脚步本来是慢的,现在更加慢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懊恼和忧愁。年纪过了半百了,苦味的生活原也尝够了的,看惯了的,但这次事情却使他异常的恐慌,感觉到未来的祸事不可估量。倘使是他自己闯下的祸,那是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最能忍耐,怎样也可以屈服。但是华生可就不同了,他是有着一个怎样执拗怎样倔强的性格。他什么事情都不能忍耐,不肯屈服。他太直爽,太坦白,太粗暴,太会生气,而他又年纪轻,没有经验,不晓得利害。他现在竟和阿如老板结下了怨,还冲犯了乡长傅青山。那是多么厉害的对手!一个是胖子,一个是瘦子;一个有钱,一个有势;一个是凶横的恶鬼,一个是狡诈的狐狸。这两个人,这个靠那个,那个靠这个,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现在华生和他们一道结下了仇恨,他们愈加要合得紧紧的来对付华生,那是必然的。而华生,又怎样能对抗他们呢。……”
葛生哥这样想着,不由得暗地里发抖起来了,他是最怕多事的人,现在这天大的祸事竟横在他眼前,将要落到华生头上了!……不,这简直是落在他头上,落在他一家人的头上!他和华生是亲兄弟,而华生还没有结婚,没有和他分家。谁是华生的家长呢?葛生哥!无论谁说起来,都得怪他葛生哥一个人。不,即使他是一个有名的好人,人人称他为“弥陀佛”,谁也不会因华生闯了祸来怪他,责备他,做出于他不利的事情,但华生的不利也就是他的不利,也就是他一家的不利。他和华生是手足,是左右两只手臂,无论在过去,在现在,在未来,都是不能分离的,都是互相倚靠着的。况且他现在已经老了,精力已经衰退得利害,华生还能再受到打击吗?他只有华生这一个兄弟。从华生七八岁没了爹娘,他爱护着他一直到现在,虽然费了多少的苦心苦力,他可从来不曾起过一点怨恨。他是多么的欢喜他,多么的爱怜他。他简直为了华生,是什么都愿意牺牲的,甚至连自己的生命。华生从小就是一个非常淘气的孩子,现在也还没有十分变。他虽然对他不大满意,他可不愿意怎样的埋怨他,要劝他也是很委婉的绕着圈子说话,怕伤了他这个可怜的七八岁就没了父母的兄弟的心。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是没有什么希望了,但他对于华生却抱着很大的希望,很大的信仰。他希望他什么呢?信仰他什么呢?甚至连他自己也很模糊。但总之,他希望华生有一个比他更好的将来,也相信他一定会做到这步田地。然而现在,不幸的预兆却来到了……
“又是这个样子!”葛生嫂忽然在他面前叫了起来,睁着惊异的眼睛盯着他,又生气又怜悯似的。
葛生哥清醒过来了:原来他已经到了家里。
“你看呀!你这个不中用的人!”葛生嫂继续地焦急的叫着。“衣服全打湿了,衣服!落水狗似的!这么大的雨,不晓得在哪里躲一躲吗?不晓得借一顶伞吗?什么了不得的事呀,又苦恼得糊涂了!哼!你简直……”
“什么了不得,你看吧……”葛生哥喃喃地回答说。
“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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