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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乡村-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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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生嫂看见她那副神情,也就不和她打招呼,骄傲地笑了一笑,说:
“华生,走这里来吧,大热天……”
华生回过头去一望,已经看不见阿元嫂,不快活地挑着空水桶走到自己的后门边,牢骚地说:
“这样不客气,不说一句话就走了,人家送水给她……”
他砰的关上了后门,颇有点生气。但他因为河里正忙碌着,又立刻走了,走到河岸上,他忽然看见他的井边好些人中间,有两个人挑了两担水上岸来。华生觉得很面熟,但一时记不起来是谁。他望望水桶,水桶特别的新,红油油的外面写着几个黑漆大字“丰泰米号”。
华生突然发火了,他记起了那两个人就是丰泰的米司务。
“挑到哪里去?”他站在岸上,挡住了他们的路。
“丰泰……”他们回答说,惊异地望着华生,站住了脚。
“放下!”华生愤怒地命令着。
“阿如老板叫我们来挑的……”
“放下!”华生重又大声的叫着,睁着眼睛。
他们似乎立刻明白了,恐惧地放下了担子。
“告诉他去吃混水吧!休想吃老子掘出来的神水!”
华生说着,举起脚,把四只水桶连水踢下了岸,有两只滚到底下裂开了。
“哈哈哈哈……”井边的人都笑了起来。“华生报了仇了!……”
“不干我们的事,华生……”那两人恐惧地说着重又走到河底,捡起水桶,赶忙回去了。
“那真是自讨没趣!”井边的人笑着说。“华生辛辛苦苦地掘到了神水,阿如老板居然也想来揩油了。我们早就猜想到华生是不会答应的。”
“华生到底比弥陀佛强,有男子汉的气概,”另一个人大声的说,“弥陀佛要在这里,恐怕又是没事的。”
“说不定还会亲自送上门去哩……”
“请大家给我留心一点吧,”华生叫嚷说。“我决不能让那狗东西挑这井里的水的!……”
“那自然,那自然,”大家回答说。
井边洋溢着笑语声。大家都觉得自己出了一口气那般痛快。
但是第三天清晨,这地方忽然发出喧嚷了。
有人汲水的时候,发现了井中浮着一条死狗。这是一个可怕的恶毒的阴谋。它不但污秽了井水,害得大家吃不得,而且死狗的血正是井神最忌的。
“这还得了!这还得了!我们傅家桥的人都要给害死了!……”
“谁下的这毒手呀!……”
“那还待说吗?……你不想也会明白的……”
“呵,那个鬼东西吗?……我们不能放过他!”
“去呀!……我们一齐去!”
“谁又晓得呢,”另一个慎重的人说。“这不是好玩的。这许多人去。他就什么也完了,我们先得调查确实,没有凭据,慢些动手吧。”
“这话也说得是,但我们且问华生怎么办吧。他要怎样就怎样……”
华生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他只是咬着嘴唇,绕着井边走着。
“不能胡来,华生,”葛生哥着急地跟着他绕着圈子,说。“先找凭据是不错的。不要冤枉了人家……这一次,你无论如何要依我,我总算是你的亲兄弟……”
葛生哥用着请求的口气对华生说着,他知道这时如果华生的脾气一爆发,祸事就空前的大了。他见着那汹汹的人群,吓得战栗了起来。
过了许久许久,华生说了:
“好吧,就让他多活几天狗命,我们先找证据。”
葛生哥立刻高兴了,仿佛得到了命令似的,大声地对大家说:
“听见吗?华生说:先找证据,先找证据,不要胡来呀!……”
“又是弥陀佛!”有人叫着说。“什么事情都叫人家忍耐!……”
“算了,算了,做我们自己的事情吧,”葛生哥笑着说。“你们年青人都爱闯祸的……”
大家只得按下气,开始商议了:第一是祭井神,取出狗尸,换井水,放解毒的药;第二是每天夜派人轮流看守,防再有什么恶毒的阴谋。
这些事情立刻照着办到了。现在大家把华生当做了一个领袖看待,不要他动手,只听他指挥。
华生指定了每夜四个人带着铁棍在附近看守,他自己也不时在四周巡逻。一遇到什么意外,他们就吹起警笛唤起别的人,一齐拦住了要道。
那是谁下的恶毒的阴谋呢?不用说,华生也相信是阿如老板干的。因此他特别注意他,第三夜就一直巡逻到了桥头。
究竟是秋天了,夜里很凉爽。傅家桥人已经恢复了过去的习惯,八九点钟就睡了觉。到处都冷清清的,很少过路的人,中秋后的月光还是分外地明亮,远处的景物都一一清楚地映入了华生的眼帘。
华生细心地四面望着。脚步轻缓;时时站到屋子的阴影下去。约莫十时光景,他看见两个人走过了傅家桥的街道,他辨别出那是丁字村人,急急忙忙地像是报丧的人。过了一会一阵臭气,三个衣衫褴褛的人挑着担子往西走过去。那是掏缸沙的,华生知道,他们都袒露着一条手臂,专门靠掏取粪缸下的沉淀物过活的。
随后沉寂了许久,街的东头忽然起了开门的声音,低语的声音。华生蹲在一家店铺门口的石凳后倾听着。
“这办法好极了……”一个熟识的人的声音。“我照办,一定照办……”
“费心,费心……”另一个人低声说着,“事情成功了,我们都有好处的。”
随后门关上了,一个往东边走了去。华生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知道是黑麻子温觉元,乡公所的事务员。这边送到门口是饼店老板阿品哥。
“这两个东西,鬼鬼祟祟的,不晓得又在商议些什么?”华生想。“一定没有好勾当……”
这时街的东头的一家店门又低声地开了。
“不要客气,自己一家人,”一个老人的声音,“明天一早来吧……多来坐坐不妨的……”
“打扰得太多了……”年青人的声音。
华生霍然站起来了。他立刻辨别了是谁的声音:一个是菊香的父亲,那一个是阿珊。
“鬼东西!”华生咬着牙齿,想。
“我常常不在家,”朱金章又说了,“菊香会陪你的……她很喜欢你哩……”
“哈哈哈……”阿珊笑着往西走了来,摇摇摆摆地仿佛喝醉了酒。
“走好呀!”朱金章说着关上了门。
“哈哈哈哈……”阿珊一路笑着。
华生气得发抖了。
“哈哈哈哈……”这声音仿佛是锋利的螺钉从他的脑壳上旋转着旋转着,钻了进来。
阿珊渐渐向他走近来了,踉跄地。
华生突然握紧了拳头,高高地举了起来,霍的跳到了街道的中心,拦住了去路。
阿珊惊骇地发着抖,痉挛地蹲下了。
“不,不……”他吃吃地说,“不是我,华生……饶恕我呀……”
华生没做声,也没动,只是睁着愤怒的眼睛望着他。
“我:……我敢发誓,我没有做过……我到这里来是看人的,他们把我灌醉了……”阿珊说着跪在地上哭起来。
华生笑了。
“滚你的!”他厌恶地望了他一眼,走了开去。
阿珊立刻抱着头跑走了。
“这样东西,居然会有许多女人上他的当!”华生喃喃自语着。“多么卑劣,无耻!……”
“哈哈哈哈……”笑声又响了,仿佛是从桥西发出来的。
华生愤怒地转过身去,看不见什么,笑声也沉寂了。
“可恶的东西!”他说着往东走去,特别留心菊香的店铺。
但里边没有一线灯光透露出来,也没有一点声音,显然都已安静地睡了。华生忽然记起了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到这里来,不觉叹了一口气,很有点舍不得立刻离开这里。这店门外的石板、门限、窗口,他是太熟识了,他以前几乎每天在这里的。
菊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子,细长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含情脉脉的,带着忧郁的神情,使人生情也使人生怜,那小小嘴,白嫩的两额,纤细的手,他多少次数对着它们按捺不下自己的火一般热情……
这时倘若是白天,门开着,菊香坐在拒台边,见到他站在门外,菊香将怎样呢?无疑的,她又会立刻微笑起来,柔和而甜蜜的说:
“华生,进来呀……”
他于是便不由自主的,如醉如痴的走进了店堂,面对面坐下了。他不说别的话,他只是望着她……黑的柔软的头发,白嫩的面颊,红的嘴唇,细长的眼睛……他的心突突地跳着……
但现在,他的心一样地突突地跳着,门却是关着,菊香安静地睡熟了,不晓得他到了这里,甚至在梦里还和另一个情人谈笑着……。
华生苦痛地走了。他不忍再想下去,走完街,他无意地转向北边的小路。
前面矗立着一簇树林,显得比上次更茂密,更清楚了。只是虫声已经比较低微,没有上次那样的热闹,还带着凄凉的情调。走进去就感觉到了一股寒气。华生摇了摇头,又想到了上次在这里的事情……
树叶沙沙地响了……窸;窸;窣;窣;的轻声的脚步……嘻嘻,女孩子的微笑声……脂粉的馥郁的气息……一根树枝打到了他的肩上……
“哈哈!毛丫头!……”华生叫着。
一阵吃吃的笑声,随后低低地说:
“蟋蟀呀蟋蟀!……”歌唱似的。
华生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只蟋蟀,被菊香捉到了,而现在又给她丢弃了。
为的什么呢?
因为别一个人有钱,是大地主的儿子。
“哈哈哈哈……”那笑声又像螺钉似的旋转着旋转着,从华生的脑壳上钻了进去……
华生几乎透不过气来。
一○
傅家桥又渐渐热闹了。尤其是街上,人来人往的显得格外的忙碌:定货的,募捐的,搬东西的,分配工作的,传达命令的……
大家一面禁屠吃素,一面已经决定迎神求雨。
但华生却反而消沉了。
这在往年,华生是非常喜欢的,每年春季的迎神赛会,他从十四五岁起没有一次不参加。他最先只会背着灯笼跟着人家走,随后年纪大了一些,就敲锣或放爆竹起来,今年春季他却背着罂口庙的大旗在前走了。这真是非常快乐的事情,吃得好,看得饱,人山人海,震天撼地的热闹。
然而这次他却拒绝了邀请,装起病来,他从那一夜在街上碰到阿珊以后,他的心就突然冷了下来,对什么事情都感觉不到趣味,不想去做,只是沉着脸,低着头,躲在屋子里呆坐着,或在树林里徘徊着。
谁使他们兄弟两人,整年辛辛苦苦的,却还是穷,还是吃不饱穿不暖,种起的谷子一大半都归了人家的谷仓,这是很明白的。但因为历来就是这样的,他也忍下来了。
谁在他的井里丢下一条死狗,这是很明白的,要报复也容易,只要他一举手,自有许多人会拥了出来。但他却对他原谅了。
谁在夺他的情人,谁在送他的情人,这也是明白的。要报复也一样地容易,他当不起他一根指头。但他对他也原谅了。
因为他们原来就是那种吃白食的卑鄙无耻的人物。
唯有最不能原谅的是菊香。
她,她平日在他的眼中是一个有志气、有知识、有眼光、有感情、有理性的女人。她,她岂止有着美丽的容貌,也有着温和的性格、善良的心肠的女人。她,她和他原是心心相印,谁也听见了谁的心愿的……她,她现在居然转了念头了,居然和阿珊那东西胡调起来了!……
和别人倒也罢了,阿珊是什么东西,她竟会喜欢他起来,除了他老子有钱,除了那一身妖怪似的打扮,他还有什么吗?
然而菊香却居然喜欢了他,居然和他勾搭了起来!居然,居然……
华生想着想着,怎样也不能饶恕菊香。他几乎想用激烈的手段报复了。
“看着吧!”随后他苦笑着想,“看你能享到什么清福……”
华生相信,倘若菊香真的嫁给了阿珊,那未来是可想而知的。他觉得这比自己的报复痛快多了,现在也不妨冷眼望着的。于是他的心稍稍平静了。他只是咬定牙齿,不再到街上去。他绝不愿意再见到菊香。
但菊香却开始寻找他起来了。她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藉口,不敢一直到华生家里来,她只是不时的踱到桥头,踱到岸边,假装着观看河底井边的汲水,偷偷地望着华生这边的屋子和道路,她知道华生对她有了误会,她只想有一个机会和他说个明白。她的心中充满了痛苦,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华生了。
这几天来,她的父亲几乎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一看见她就拍桌大骂,摔东西,想打人。随后酒醒了,就完全变了一个人,比母亲还能体贴她,抚爱她,给她买这样那样,简直把她看成了珍珠一般,她现在真是哭不得笑不得,满肚子的委屈。
而阿珊,却越来越密了。屡次总是嬉皮笑脸的露着丑态,说着一些难入耳的话来引诱她。
“菊妹……”有一次他一见到她就娇滴滴的叫了起来,仿佛戏台上的小丑似的。
“谁认得你这畜生!”菊香板起面孔,骂道。
但是他并不动气,却反而挨近来了,一面笑着,一面柔声地说:“好妹妹……”
菊香不愿意听下去,早就跑进后间,呼的一声关上了门。
阿珊毫不羞惭,当着店堂里外的人哈哈地笑着走了出去,第二天又来了。
整整的三天,菊香没有走到外面的店堂。
“怎样呀,菊香?”她父亲似乎着急了,“难道关店不成吗,你不管?”
“趁早关了也好,这种讨饭店!……”菊香哭着说,“还不是你找来的,那个阿珊鬼东西……”
他父亲这次没有生气,他只皱了一会眉头,随后笑着说:
“以后叫他少来就对了,怕什么。你这么大了,难道把你抢了去!现在是文明世界,据我意思,男女界限用不着分得太清楚的,你说对吗?……哈哈哈!”
他不再提起订婚的事了,阿珊也不再走进店堂来,只在街上徘徊着,仿佛已经给她的父亲骂了一顿似的。但是菊香依然不放心,远远地见到他,就躲进了里面,许久许久不敢走出来。
她想念着华生,只是看不见华生的影踪。一天晚上,她终于伤心地流着眼泪,写了一张字条,约华生来谈话,第二天早晨秘密地交给了阿英,托她送去给华生。
“我老早看出来了,”阿英低声地说,高兴地指指菊香的面孔。
但她并不把这事情泄漏出去,她小心地走到华生那里,丢个眼色,把那张字条往他的袋里一塞,笑着说:
“怪不得你瘦了!嘻嘻嘻……”她连忙跑着走开,一面回过头来对华生做着鬼脸。
华生看了一看字条,立刻把它撕碎了。
“还能抱着两个男人睡觉吗?”他忿恨地说。
他不去看她,也不给她回信。
隔了一天,菊香的信又来了,华生依然不理她。
菊香伤心地在暗中哭泣着,不再寻找华生了。她不大走到店堂里来,老是关着房门,在床上躺着,她心里像刀割似的痛苦。
自从她母亲死后,她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人了解她,没有一个人安慰她,可怜她怎样过的日子,只有天晓得……又寂寞又孤苦,一分一秒,一天一月的挨着挨着……好长的时光呵!……别的女孩,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叫着“爸爸”,叫着“妈妈”,她却只是皱着眉头苦坐着。十五岁时死了母亲,父亲就接着变了样,喝酒打牌,天天不在家,把一个弟弟交给了她,还把一个店交给她,好重的责任,好苦的担子!然而他还要发脾气,一回来就骂这个打那个,对她瞪眼,对她埋怨。她受过多少的委曲,过的什么样的生活!
“妈呵!”她伤心地叫着,握着拳头敲着自己的心口。
这几年来,倘不是遇到华生,她简直和在地狱里活着一样。她尊敬他,看重他,喜欢他,她这才为他开了一点笑脸,渐渐感觉到了做人的兴味。到得最近,她几乎完全为了他活着了。她无时无刻不想念着他,一天没有见到他,就坐卧不安起来。她没想到嫁给他,但她也没有想嫁给别人;倘若华生要她,她会害羞,可也十分心愿的。她本来已经把自己的整个的心交给了他的,他要怎样,尽可明白地说出来。
然而,华生却忽然对她误会了,对她决绝了。
“天呵……”她想起来好不伤心,眼泪又纷纷落了下来。
她几时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她并没错。她并没对阿珊说过什么话。她甚至是最厌恶阿珊的。而华生却冤枉了她,竟冤枉她喜欢阿珊了。
而且正在这个时候,正在危机四伏的时候:阿珊竭力的来引诱她,她父亲竭力的想把她嫁给阿珊。她受尽了阿珊的侮辱,受尽了她父亲的威胁,她正像落在油锅里,想对华生诉苦叫喊、请求他的援助的时候,华生却再也不理她了,怎样也找他不来。
“好硬的心肠!”菊香也生气了。“决绝就决绝,各人问自己的心,看谁对不起谁……”
但她虽然这样想,却愈加伤心起来,她觉得世界全黑了,没有一点光。她的前途什么希望也没有。她仿佛觉得自己冷清清的活在阴间一样。
于是,她立刻憔悴了。这一个瘦削的身子平日就像一根独立在田野里的芦苇,禁不起风吹雨打的,现在怎能当得起这重大的磨折呢。她更加消瘦起来,脸愈长,颧骨愈高,眼皮哭得肿肿的,颜色愈加苍白了,好不容易看见的忧郁的微笑现在完全绝了迹,给替代上了悲苦的神情。
“你怎么呀,你……”阿英聋子一见到菊香,就惊愕地问着,皱着深刻的眉头。
“没有什么……”菊香回答着,转了脸。
“他来过吗?”阿英聋子低声的问,贴着菊香的耳朵。
菊香哽咽地摇了一摇头。
阿英聋子立刻明白了,她皱着眉头,歪着嘴,眼眶里噙着眼泪,呆了一会儿,静静地转过身走了。
“可怜这孩子……”她低声地叹息着,眼泪几乎滴了下来。
菊香却伏着桌子哭泣了。她瘦了肥了,快乐悲伤,没有人去过问她,只有阿英这个被人家当做神经病的人,却关心着她。倘若她是她的母亲,她早就伏到她的膝上去,痛快地号哭了,她也就不会这样的痛苦。但是她不是,她不是她的母亲,不是她的亲房,也不是她的最贴近的邻居,她不能对她哭泣,她不能对她申诉自己的心中的创痛,她更不能在她面前埋怨自己的父亲。她四周没有人,她是孤独的,好像大洋中的一只小船,眼前一片无边际的波涛,时时听着可怕的风浪声。
但在外面,在整个的傅家桥,却充满了欢乐。虽然眼前摆着可怕的旱灾,大家确信迎神赛会以后,一切就有希望了。况且这热闹是一年只有一次的,冷静的艰苦的生活,也正需要着暂时的欢乐。
日子一到,傅家桥和其他的村庄一样鼎沸了。大家等不及天亮,半夜里就到处闹洋洋的。担任职务的男人,天才微微发白,就出去集合。妇女们煮饭备菜,点香烛供净茶,也格外的忙碌。
这一天主要的庙宇是:白玉庙,长石庙,高林庙,熨斗庙,鲁班庙,罂口庙,风沙庙,上行宫,下行宫,老光庙,新光庙……一共十八庙。长石庙的菩萨是薛仁贵,白袍白脸,他打头;殿后的是傅家桥的罂口庙,红袍红脸的关帝爷,此外还参加着各村庄的蟠桃会,送年会,兰盆会,长寿会,百子会……这些都是只有田产没有神庙的。路程是:从正南的山脚下起,弯弯曲曲绕着北边的各村庄,过了傅家桥然后向东南又弯弯曲曲的回到原处,一共经过二十五个村庄,全长九十几里,照着过往的经验,早晨七点出发,须到夜间十时才能完毕,因为他们要一路停顿,轮流打斋。
这次傅家桥摊到了六十多桌午斋,是给上行宫和老光庙的吃的,傅家桥的人家全摊到了,有的两桌,有的一桌,有的两家或四家合办一桌。因此傅家桥的妇女们格外的忙碌。
“这次不必想看会了,”葛生嫂叫起苦来,“三个孩子,这个哭,那个闹,备茶备烟,煮饭炒菜,全要我一个人来!两兄弟都出去了。一个去敲锣的,那一个呢?咳,这几天又不晓得见了什么鬼,饭也吃不下的样子,什么事情都懒得做,荡来荡去……”
幸亏她的大儿子阿城已能帮她一点小忙,给她递这样递那样,否则真把葛生嫂急死了。倘不看菩萨的面,她这次又会骂起葛生哥来:自己穷得不得了,竟会答应人家独办一桌斋给上行宫的人吃。
“早点给华生娶了亲也好,也可以帮帮忙,”她喃喃地自语着。
但她的忙碌不允许她多多注意华生的事。已经十点钟了,外面一片叫喊声、奔跑声。队伍显然快要来到。
桥上街上站着很多的人,在焦急地等待着。店铺的门口摆满了椅凳,一层一层搭着高的架子。这里那里叫卖着零食玩具。孩子们最活跃,跑着跳着,叫着笑着,这里一群那里一群的围在地上丢石子,打铜板。大人们也这里一群那里一群的掷骰子,打牌九。妇女们也渐渐出来了,穿着新衣,搽着粉。老年的人在安闲地谈笑着。他们谈到眼前的旱灾,也谈到各种的琐事。古往今来,仿佛都给他们看破了。
有一天夜里和华生他们斗过嘴的阿浩叔,这时坐在丰泰米店的门口,正和一个六十多岁的白头发老人,叫做阿金叔的,等待着。他们以前都做过罂口庙的柱首,现在儿孙大了,都享起清福来,所以今天来得特别早。
“世上的事,真是无奇不有……”阿金叔叹息着说。
“唔,那自然。”阿浩叔摸着胡须回答。“所以这叫做花花世界呀。”
“譬如旱灾,早稻的年成那末好,忽然来了……”
“要来就没有办法的。所以要做好人。现在坏人大多了。不能怪老天爷降这灾难。”
“真是罪恶,什么样的坏人都有,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所以我说,现在迎神求雨已经迟了。”阿浩叔说。
“真对。立刻下雨怕晚稻也不到一半收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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