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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都 贾平凹-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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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厨房去。
庄之蝶又喝了许多酒,不觉头沉起来。听得厨房里叮叮咣咣一片响,说:“一闻到味,我就坐不住了,让我看看怎么个炒法?”夏捷说:“那有什么看的,你要爱吃,以后让唐宛儿到你家给你做。你老实坐着,吃我这杯敬酒,借花献佛,权当我让你看我的舞蹈的谢意了。”庄之蝶笑着又吃了一杯,拿眼就瞥了门外,堂屋门口正对了厨房,厨房没有掩门,唐宛儿在那里忙活。
唐宛儿在厨房切了肉片,点了煤气,火嘭嘭在响,就生出许多念头。只将一面小镜子放在灶前的案板上,镜子正好映出坐在正位的庄之蝶,就想:若论形像,作家是不够帅的,可也怪,接触了短短时间,倒觉得这人可爱了,且长相也越看越耐看。以前在潼关县城,只知道周敏聪明能干,会写文章,原来西京毕竟是西京,周敏在他面前只显得是个小小的聪明罢了!这么想着,油就煎了,慌不迭要放豆丝,却放了一块未切的姜,姜上有生水,嚓,油花乱溅,一滴就迸出来,只觉得脸上针扎一般,哎哟一声就蹲下了。
堂屋里听见妇人惊叫,周敏就跑过来,掰开女人手,“脸已烧出一个明水泡儿,妇人急拿了镜子照,眼泪就流出来。众人忙问怎么啦,周敏说:“没甚事的,脸上溅了一点油。”扶妇人到卧室去涂獾油,孟云房说:“现在这女人,除了生娃娃,啥也不会了。”夏捷说:“你别这么说,我连娃娃也没给你生的!”大家又笑起来,自然孟云房又去了厨房。
卧室里,唐宛儿悄声说:“真倒霉,让我怎么去见人!”周敏说:“没啥,庄老师不是那种讲究的人。我见了他吃了一惊,我给你说的趴在牛肚子下吮奶的那人吧,你道是谁,正是他哩!”女人说:“他不讲究可不比你我的不讲究,你我不讲究是拖遢,他不讲究就是潇洒哩!”
周敏出来又陪吃喝,自把那鸡肉撕开,把鸡头夹在庄之蝶碟里。庄之蝶也夹了一只鸡腿给夏捷,又夹了一只鸡翅在碟里要周敏端给唐宛儿。周敏就说:“宛儿,你快出来,庄老师给你夹了菜的。”妇人走出来,不好意思捂了脸,说:“真对不起。”夏捷说:“怎么对不起?”妇人说:“烂脸给大家,不尊重人哩!”庄之蝶心下就说:这妇人好会风情的。孟云房笑道:“你脸细皮嫩肉的,这么烂一点,也是一种对称破缺嘛。”妇人就坐下,那脸一直没褪红,一碰着庄之蝶的目光就羞怯怯地笑。庄之蝶带些酒,心就慌起来,推说去厕所走出去。一进厕所关了门,那尘根已经勃起,却没有尿,闭了眼睛大声喘气,脑子里幻想了许多图象,兀自流出一些异物来,方清醒了些。复来入席吃菜,情绪反倒消沉了。到了下午四时,酒席撤去,庄之蝶起身告辞,周敏如何婉留,言说去阮知非那儿有要事的,周敏就送了客人到十字路口。回来见唐宛儿还倚在门口,叫了一声,妇人竟没有反应,说声“你发什么呆儿?”看那脸上烫伤已明泡消瘪,结着一个小痂。唐宛儿回过神来,忙噘了嘴说:“今日我没丢人吧?”周敏说:“没有的,你今日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漂亮!”说着亲妇人一口。妇人让他亲着,没有动,却说:“他们都挺高兴的,什么都好,遗憾的是庄老师的夫人没有来。”周敏说:“听孟老师说,她近日住在娘家,她娘有病的。”妇人说:“夏姐儿说他夫人一表人材。”周敏说:“都这么说的。庄之蝶会娶一个丑老婆吗?”唐宛儿长叹着一口气,回坐在床上呆着个脸儿。
这天晚上,庄之蝶并没有回文联大院的家去,阮知非邀他同市里的领导审看了新排的一台节目,帮着改写了所有节目的串台词儿,一帮演员就闹着和他玩儿牌取乐。一直到了深夜,庄之蝶要回家,阮知非却又强扯了去他家喝酒。阮知非是新装饰了房间,也有心要给庄之蝶显派儿;庄之蝶偏是不作理会,只闷着头儿贪酒,心想以前还以为阮知非是浪子班头,戏子领袖,办一个乐团有那么多俊妞儿围着,却原来这帮演员一个个如青皮柿子并未发开,颜色上倒差唐宛儿也远了。心下暗想了白天酒席上的诸多细节,不免有些小得意,酒便喝得猛了。也知道阮知非的老婆这晚并没在家。这对夫妇是一个担柴卖,一个买柴烧,平日谁也不干涉谁的私事,只规定礼拜六的晚上必须在一起的。所以也就脱了上衣,一边喝一边海空天阔地穷聊,直到都昏昏沉沉了,方挤在阮知非单独的卧室床上呼呼睡去。翌日醒来,已是日照窗台,倒惊呀阮知非的屋子确实装饰得豪华,阮知非也便得风扬了碌碡,说他用的壁纸是法国进口的,门窗的茶色玻璃是意大利出产,单是上海的名牌五合胶板,买了三十七张还不甚宽裕的。又领了庄之蝶去看了洗澡间的浴盆,再看厨房的液化气灶具,又看了两间小屋的高低组合柜,只有靠大厅那间门反锁着,阮知非说:“这是你嫂夫人的房间,她那儿挂的是正经日本货吊灯,你看看稀罕吧!”掏出钥匙拧开锁,庄之蝶吃了一惊,那一张硕大的席梦思软床上,并枕睡着了两个人:一个是阮夫人,一个是位男人,男人的嘴角流着涎水,不认得的。庄之蝶脑子登时嗡地一声,迷惑如梦,却听见阮知非还在介绍:“这是我老婆,……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咱睡熟了竟没听见门响?”庄之蝶不知道回答些什么,不说话又觉得不圆场了阮知非,越是想把话说好,越是说岔了嘴,竟说道:“那个呢?”阮知非说:“那是我吧。”说完拉闭了屋门,牵庄之蝶又回到他的卧室,竟哗啦打开一个壁柜门,里边是五层格架,一尽是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女式皮鞋。“我喜欢鞋子,”他说:“这每一双鞋子都有一个美丽的故事。”庄之蝶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看着阮知非眼角白白的眼屎,说:“你擦擦眼角。”恍惚间想,如果这是为一些女人买的,为什么又没送去?或许送一又买一,在这儿当作另一种的档案吗?阮知非却取了一双给庄之蝶,说:“这一双是前日西大街商场朱经理送我的,它没编号,没故事的,我转送弟妹吧,你一定要收下。”庄之蝶带了皮鞋,匆匆离开了阮知非家,摩托已经骑过广济街十字口了,方记得身上有一张稿费通知单,掉头又返回钟楼邮局领取。钱并不多,二百余元。出来见街上行人骤多,看看表已是下班时间,手里提了鞋盒儿晃晃荡荡去停车处,倒觉得自己怎么就接受了这双皮鞋,干了件没趣的事儿,兀自笑笑,忽然心有所动,遂到电话亭里拨通了景雪荫家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直问:“谁呀?谁呀?”庄之蝶知道这是景雪荫的丈夫,咯噔放了电话。又给景雪荫的单位拨,一询问,才知景雪荫去父母那儿探亲去了,人还没有回来,便拍了拍鞋盒儿,怏怏地走出电话亭,百无聊赖地在旁边的报栏下看报。一个青年就一晃一晃雀步近来,悄声说:“要眼镜吗?”衣服一亮,背心的前胸处挂了一副圆形硬腿镜。说:“不瞒你说,这是小弟偷来的,真正的石头镜,商店里明码儿标价八百元的,小弟要钱花,急于出手,你给三百元,拾个便宜吧。”庄之蝶抬头看看天上,太阳白花花的,眼睛就眯着笑,在身上掏,掏出来了,不是钱是一张名片,说:“小弟,不瞒你说,哥哥也是干这生意的。交个朋友吧,这是我的名片。”那人接过名片看了,啪地倒行了个敬礼,说:“原来是庄老师,实在荣幸!我听过你一次报告的,但你胖了,有了小肚子了,我认不出你来了!”庄之蝶说:“你也喜欢写作?”那人说:“从小就梦想当作家,市报上去年还发过我一首小诗的。”庄之蝶说:“西京了不得,天上落一颗陨石,砸死十个人,有七个就是文学爱好者了!”那人羞惭走开。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他,庄之蝶觉得好笑好气,就钻进一家杂货店去,一时将那二百元稿费看得很贱了,买了一套景德镇的瓷盘瓷碟,一个炒勺,一个蜂窝煤炉子,还有一套茶具,当下写了唐宛儿家的地址,嘱店家妥善送运,自个却骑了“木兰”径直往双仁府街的岳母家来。
未删节《废都》 (五) 原删节一百一十一字补
五十五年前,城北远郊的渭河岸上有过一位姓牛的奇人,能“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神出鬼没。那时杨虎城才结束了关中道上的刀客行径,拉竿子在西京城里作了纠纠武枭,就请他当幕僚。这奇人只有一颗野心,不愿在城中居住,依然在乡里筑三间茅屋,置一亩薄田,过懒散自在日子。但凡杨司令有了什么重大事情,方肯进城一次。不久,河南军阀刘镇华围攻西京,整整八十天未能攻破,就采用了日本人的计谋,从外打地道。城里的人都知道了敌方在打地道,却不知地道将在哪儿出口,日夜在地里埋下土瓮,盛了水,看水的动静,各处都惶惶不可终日。奇人来了,长袍马褂的打扮,在各街各巷走了一遍,歇下来,坐在教场门的一块石头上吸水烟,吸了十二哨子,说:就在这儿挑泥凿池,置一个湖吧。杨虎城半信半疑,但还是引全城的水积蓄在那儿。结果地道出口正打在湖底,某一日湖心陷落,水从城外溢出,刘镇华只好溃退了,杨虎城感念此人,赏了双仁府街一条巷让他居住,此人却还是回到渭河岸上,巷子就由儿子住下。因为这地方正是西京城四大甜水井中最大一口井的所在,儿子便开设了双仁府水局,每日车拉驴驮,专供甜水了。这一段历史,庄之蝶最乐意排说,惹动得家有来客,总要夫人牛月清拿出那张她祖父的照片来看,拿出水局的骨片水牌来看,看罢了,还要走到双仁府街巷上,指点当年牛家独居这条巷子的情景。牛月清就训斥过庄之蝶:“你这么四处张扬,是嘲笑我牛家后世的败落吗?我娘就是没生下个儿来,若是有儿,也不至于现在只守住那几间平房的!”庄之蝶总要涎了脸说:“我哪里是嘲笑了?牛家就是败落,不也是还有我这上门的女婿?!”牛月清这时候就喊娘:“娘,娘,你听见了吗?你女婿这口气是说他是名人,给牛家争了脸面了!你说说,他现在的名分儿有没有我爹我爷爷那时的名分儿大?”双仁府的小院里还住着老太太,她是死活不愿到文联大院的楼上,苦得庄之蝶和牛月清两边扯动。庄之蝶每一次一进这边的街巷口,就油然浮闪出昔日的历史,要立于已经封盖的那口井台上,久久地注视井台青石上绳索磨滑出的如锯齿一样的渠槽儿,想象当年街巷里的气象,便就寻思牛月清训斥他的话是对的。
日在当顶,热气正毒,庄之蝶骑着木兰一拐进巷道,轰地一股燥气上身,汗水立时把眼睛都迷了。偏一只游狗,当道卧着,吐着一条长舌喘气。庄之蝶躲闪不及,木兰就往墙边靠,车没有倒下,左手的小拇指却蹭去了一块皮。进了小院门口,赵京五正在屋里同牛月清说话,听见摩托车响就跑出来,说:“总算把你等回来了!”帮着先把车后的城墙砖抱了进屋。牛月清尖声叫道:“快别把这破烂玩意儿往家搬!”庄之蝶说:“你仔细看看,这是汉砖哩”牛月清说:“你在文联那边屋里摆得人都走不进去,还要在这边摆!一块城墙砖说是汉朝的,屋里的苍蝇也该是唐代的了!”庄之蝶看着赵京五,一脸难堪,却说道:“这句话有艺术性;你那艺术细胞只有在发火时最活跃。”让赵京五把砖又放到木兰后座上缚好,招呼进屋坐了。这是几间入深挺大的旧屋,柱子和两边隔墙的板面都是上好的红松木料。虽浮雕的人虫花鸟驳脱了许多,毕竟能看出当年的繁华。左边的隔墙后间,八十岁的老太太睡在那里,听见庄之蝶的声就喊叫着让过去。老太大五十岁上殁了丈夫,六十三岁上神志就糊涂起来。前年睡倒了半个月,只说要过去了,但又活了过来,从此尽说活活死死的人话鬼语,做疯疯癫癫的怪异行为。年前冬月,突然逼了庄之蝶要给她买一副棺材,要柏木的,油心儿的柏木。庄之蝶说你这么硬朗的身子还要活二十年的,现在买了棺材干啥,况且城里人不准土葬的。老太太却说我不管的,我就要的,我看着我的棺材我就知道还有个我哩。不吃不喝,进行要挟。庄之蝶没法,只好托人去终南山里购得一副。老太太却就把床拆了,被褥放在棺材里去睡,牛月清和娘闹,认为这样让外人看了多难看,以为儿女虐待老人,庄之蝶便对牛月清说,娘多半患了自恋症,她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奇怪的是她以棺材为床后,每每出门,脸上就要戴一个纸做的面具,气得牛月清不让她多出门上街。庄之蝶却喜欢逗她,说她有特异功能;如果自己能这样,不用学外国的魔幻主义小说,照直感写出来自然而然就是魔幻小说的。老太大喊叫他,他就走过去。那房间里窗子紧关,窗帘严闭,庄之蝶忽地沁出一身汗来。老太大说:“这热什么呢!我年轻的时候天才叫热的,六月六就炸了红日头,家家挂了丝绸被褥晒。老年人的寿衣也晒,你爷爷却夹了伞从村巷里走,一句话不说的,村里人赶紧收拾衣服,紧收拾慢收拾,雨就哗哗啦啦下来了!现今天不热了,你觉得热是心热,你蘸口唾沫涂在奶头上就不热的。”庄之蝶笑着没有说话,老太太手指头蘸了唾沫涂在他的奶头上,他顿觉两股凉气直钻心中,打了一个激灵儿。老太太说:“之蝶,刚才你爹回来了,就坐在你坐的那地方,给我说他泼烦,说他的新来的邻居不是好邻居,小两口整天价吵,孩子也顽皮,常过来偷吃他的馍馍。你给你爹点一炷香吧。”屋里一张案桌上放着岳父遗像,香炉里香灰满溢。庄之蝶点了香,抬头见墙角上一个蜘蛛旧网,尘落得粗如绳索,拿了拐杖去挑。老太太说:“不敢动的,那是你爹来了喜欢呆的地方!”庄之蝶还要问,老太太就说:“他来了,香一点着他就来了。你死鬼刚才在哪里着,这般快就来了?”庄之蝶扭头四下看看,什么也看不见,香燃着,烟长如丝,直直冲上屋顶。老太太又说老头子在开水牌匣子,骂道:“家里传下来的古董就这些水局的牌子,你还要拿走吗?上次市长也来家专门看过的,人家再来看拿什么看的?”当枕头一直枕在头下的小匣子,老太太就压在了屁股下。庄之蝶只觉得好笑,还要说什么,牛月清在外屋喊:“你净跟娘在那里说什么鬼活呀!你说完你走了,唬得我还敢进屋吗?”庄之蝶走出来,说:“娘说的事情也怪,怕是一种心灵感应吧!六月十九日是爹的生日,虽说十多年都不过了的,今年这生日别忘了买一刀麻纸给爹烧烧。”就问赵京五有什么事,赵京五说:“论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事,想让你去我家那儿看看。我家是旧式四合院,市长决策在我们那儿修建一座体育馆,一大片房子就得全拆,你要再不去看,便再也看不到了。”庄之蝶说:“总说要去,总是抽不开身子。可我还要提醒你,你说要送我几件古董的。”赵京五笑道:“没问题,随便从床下取个什么,也比得你那块城墙砖。今日午饭嫂子就不必做了,我做东,咱们去吃葫芦头去。我还有一宗大事要说给你的。”牛月清说:“大热天的葫芦头怎么吃,臭哄哄的,我才不去的。”庄之蝶说:“这你就不懂,葫芦头是西京小吃第一碗,虽说是猪大肠泡馍,调料不同味道就不同了。你以前吃过东门口福来顺的,当然差了,正宗的在南院门的春生发,传说祖上是得了孙思逸的真药方子,吃起来就不一般。你经年便秘,那是肠子上有病,吃什么补什么,该去吃的。”牛月清说:“吃什么补什么,那京五就吃不得了!”庄之蝶说:“京五怎么啦?”牛月清说:“京五刚才给我说冤枉,他看中唐坊街一个女于,又不好意思向人家说破,见天去街口等候那女子去上班、下班。相思了一月,三天前去街口听见劈劈啪啪燃鞭炮,近去瞧热闹,才知道那女子结婚了,新郎不是他!京五什么都行,就是不会恋爱,有二两猪脑子哩,还要再去吃猪肠子?”庄之蝶说:“京五失恋了?吃什么补什么,那就吃女人!”赵京五哈哈笑起来,说他准备独身主义呀,起身拉庄之蝶就要走。牛月清说:“先不要走的,把我的事办完了,你们走三天三夜我也不管的。”庄之蝶问:“又什么事啦?”牛月清说:“今早我去朱雀百货大楼给娘买了个挠手,娘老说身上有虱,哪儿有虱,人老了皮肤发痒。买回来,谁知隔壁王嫂也孝敬了娘一把挠手,王嫂的倒比我买的做工好,我想把买的退了回去,只是担心退不了,你们出出主意怎么个退法?”庄之蝶说:“一个挠手值几个钱,费这心思。”牛月清说:“你好大方,你是龚靖元嘛!”赵京五说:“嫂子过日子仔细。”牛月清说:“男人再能挣钱,婆娘不会过日子,也是白搭。何况他耙耙没齿,我匣匣还敢没底?京五,我想去了商店当然尽说好话,夸这挠手材料好,做工也好,我是实心实意买了的,可谁想到孩子他爹也给老人买了,而且又都是你们的货!你想想,一个老人挠痒痒,能用了两个挠手吗?都是吃工资的人,一分钱也是不易的,多买一个放在那里,这不是浪费吗?所以希望能退掉一个。如果人家坚持不退,那就讲理儿了,说买卖要公平,如今共产党员都有退党的自由,买个货也不能退吗?现在的售货员都年轻,谁吃这一套,要变了脸儿吵怎么办?那咱也变脸,吵!你说说,吵起来用书面语言还是用粗话?”庄之蝶说:“让我听听你的书面骂语?”牛月清说:“你们强词夺理,混蛋,小王八羔子,操你娘的!”庄之蝶说:“你说粗话说顺了,书面语言说着说着就滑了,操你娘应该说操你母亲的,这就文明了!”气得牛月清说:“京五你瞧瞧,你庄老师就是这号男人,从来不为我遮风挡雨!”赵京五说:“庄老师在外边可是年轻人崇拜的偶像哩!”牛月清说:“我嫁的是丈夫不是偶像。硬是外边的人宠惯坏了他,那些年轻人哪里知道庄老师有脚气,有龋齿,睡觉咬牙,吃饭放屁,上厕所一蹲不看完一张报纸不出来!”赵京五只是笑,说:“我给你出主意,如果变了脸还不顶用,你就寻他们领导,领导不见,就给市长拨专线电话。”牛月清说:“就这么着,我立马就去,你们等着我回来再走!”
老太太听见牛月清要出门,却一定要牛月清化了妆走。牛月清不喜欢在脸上搽这样涂那样,就不理娘,兀自走了。老太太在卧屋里嘟嚷不休:“让戴面具不戴,连妆也不化,人的真面目怎么能让外人看了?”牛月清一走,庄之蝶说:“我在外边前呼后拥的,回到家里就这么过日子!”赵京五说:“嫂子这不错了,她文化浅些,可贤惠却比谁都强。”
庄之蝶说:“她是脾气坏起来,石头都头疼。对你好了,就像拿个烧饼,你已经吃饱了,还得硬往你嘴里塞。”就让赵京五在这儿坐着,他先骑车把城墙砖送到文联那边的房里去。
刚返回来,一杯茶还未喝净,牛月清就进了门,提了一包刚出笼的肉包子,喊叫娘快先吃着,一脸红光光的,说:“你们猜猜,结果怎么样?”赵京五说:“这么快回来,人家还是不退?”牛月清说:“退了!”赵京五说:“嫂子行,出门在外到底要强硬呢!”牛月清说:“哪里就强硬了?我一去站在柜台,人家售货员问买什么,我支支吾吾说不清,人家就笑了,问是退货吧?我立即说退的。人家接过去就付了款,完了!”赵京五吃了一惊:“完了?”牛月清说:“可不就完了!这么的容易,我倒没意思起来了。”三个人都不言语起来。庄之蝶说:“咱们常常把复杂的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但也常常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太复杂了。”牛月清撇了嘴道:“作家这阵给我上课了!”老太太吃包子,还嫌味淡,便取了碗在她的卧室里舀瓮里的醋。瓮很大,揭了布馕盖儿,满屋中都是味。赵京五说:“什么香,这么浓的?”牛月清说:“娘,你搅醋瓮了?”酿醋是每日都要用一根净棍儿搅的。老太太说:“不用搅了,熟了。”赵京五说:“你们家自己做醋?”牛月清说:“你庄老师有怪毛病,街上的熏醋不吃,只吃白醋,我酿了一大瓮的。味儿真是纯的,给你盛一塑料桶吧!”赵京五说:“我没庄老师挑剔,什么都吃的。如果泡有泡菜,我改日来尝尝。”牛月清说:“那你寻着地方了,我们家有泡菜、咸菜、糖蒜、辣子,只要你喜欢吃!”当下便寻了塑料袋儿,竟各类给装了,让赵京五走时带上。庄之蝶说了几句他们家有乡下人口味的话,突然记起鞋子的事,就从提兜取出来给牛月清。牛月清说:“给我买的?”庄之蝶没有说是阮知非送的,她恶心阮知非,骂是流氓。就说是昨日在孟云房家,夏捷送的。牛月清见是一双细高跟的黑色牛皮尖脚鞋,叫道:“天神,这么高的跟儿,这哪里是鞋,是刑具嘛!”庄之蝶说:“我最讨厌你这么说话,如果是刑具,满街女人都是犯人了!”牛月清就一边脱了旧鞋来试,一边说:“你总希望我时髦,穿上这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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