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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芳-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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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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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稚女持金

    沈念禾醒来的时候,小衣跟外衫都被汗湿了,黏黏粘粘地贴着皮肤,不舒服不说,还散发出一股恶臭味。

    有个大夫口吻的人在她身侧说话。

    “看眼口四肢,再摸脉象,当是受了惊吓,你给她灌两碗米汤下去,再不行,把我开的药吃一剂……”

    另有个妇人道:“先前探了半晌,连气都没了,果真不要紧?”

    那大夫回道:“约莫是气急攻心,又疲饿交加,一口气没上来,给我用针激了这一下,眼下人已经缓过来了,好生静养就是。”他停了一下,“烧点热水给她擦一擦吧,不然本来没病,也要脏出病了。”

    ……

    这两人的声音,沈念禾都很陌生。

    她听出这是江淮口音,心里十分警惕,也不敢动作,只装作还在昏睡,等人都出去了才敢睁眼,又小心地伸手去探胸腹处。

    胸口平得过分,胸腔更是完好无损,半点也不疼,仿佛昨日被长箭贯透的场景全是一场梦。

    她尝试着使了使力。

    双腿很听话,还灵活极了,想弯就弯,想直就直。

    她更觉得这是在做梦了。

    由天泰二年的事情之后,自己早就不良于行,数载以来,哪怕义兄遍召天下名医,依旧毫无作用。

    她曾经试着用烛火灼烧、簪子戳扎,即便皮肉焦黑、腠理被穿出了窟窿,鲜血把褥子都染透,双腿照旧没有半分知觉,与此时的行动自如迥异。

    沈念禾心知不对,左右扫了一眼。

    这屋子并不大,是砖瓦造的,陈设十分简单,不过一张木桌,并柜子箱子等物。

    她没找到镜子,倒是在床边的架子上看到一个铜盆,便矮着身子悄悄靠了过去。

    盆里盛了半盆水,平稳如镜,在日光的照射下,映出一张脸。

    沈念禾眨眼,铜盆里水面上的人也跟着眨眼;沈念禾微笑,铜盆里水面上的人也跟着露出一个僵硬的笑。

    那脸瘦得已经脱相,皮肤糙黄,头发如同枯草,双颊上还黏着许多黑渍,明显很长时间没有洗过。

    憔悴、脏污。

    要命的是,这是一张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脸。

    ***

    沈念禾没有来得及多想,因听到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只好顺着小心躺回原位。

    有人进了门,先给她灌了米汤,又灌药。

    那人一面拿湿帕子给她擦脸、擦身,一面却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半晌,复才自言自语一般地道:“放着河中、庆阳不去,偏要绕许多远路来我们这一处,却不知今时不同往日,你这个爹,也不知怎么想的……”

    又叹道:“原该是个给人捧在手心的,父母将你放进眼珠子里也不嫌疼,不想而今却落得这样下场。”

    是方才同大夫搭话的妇人的声音。

    她话说得含含糊糊的,动作却十分麻利。

    沈念禾本是佯装,然而吃了药之后,脑子很快变得昏沉沉的,没多久,就真正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黄。

    见屋子里没有点灯,更没人在旁守着,她便趁着这点空隙,检查了一遍自己现在的这具身体。

    方才的妇人给她擦了身,可不知为何,并没有给换干净衣物。

    她身上的外衫同裙子都是白叠棉布所制,绣边纹花,做工很精致,但是脏。内衫的布料细软,原本应当是浅色,也不知穿在她身上多久了,被汗渍得全不能看出原本的样子,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料子都已经有些硬邦邦的。

    怀里有一封书信,已经拆过口,捏起来很有些厚度。

    信纸的质地上佳,看起来很像澄心堂纸,然而沈念禾一摸就试出这是仿的,仿得极像,只是比起正品要薄了三分,也缺了那一点平滑之意。

    她打开一看,当先就被纸上那一笔草书惊艳到,觉得无论字形体势,俱是出类拔萃。

    毕竟知道轻重缓急,沈念禾不敢细品,只先去看内容。

    ——信是写给“六郎”的,说近年来遇得许多事情,眼下妻子殆亡,自己要赴远平叛,能平安归来便罢,如是不能,剩得一个女儿无枝可依,凭着两人的情谊,有心把她送来投靠。

    因知道六郎有个儿子,同自己女儿年岁相仿,倘若尚未定亲,又八字相合,不妨结为亲家,又附上家中产业作为陪嫁。

    那女儿居然与沈念禾同名同姓,同个生辰八字。

    信中口气很随意,显然信主与收信的“六郎”熟稔得很,然则文辞流畅,俨然有林下之风,非寻常人所能。

    沈念禾细细品砸其中意味,翻到最后,落款的地方盖了一枚小印。

    印刻得很花,一时也辨不清楚,只依稀认出当头一个“沈”字,再往后看,果然有不少田契、地契。田契大多连在一起,地契占地也很大,位置则是都在翔庆军。

    翔庆这个地名沈念禾倒是蛮熟悉。她曾经跟着母亲去那一处的榷场同贺兰山人买过皮毛,记得当地应当还算繁盛,只是唤作翔庆州,并不作翔庆军。

    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会来到此处,原本的“沈念禾”又去了哪里,可日子总得过下去。

    见了这封信,又看到后头的产业,沈念禾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有个缓冲的余地,不至于饿死。

    眼下自己所在之处,应该就是“六郎”府中。

    这一个“沈念禾”家里用得起澄心堂纸——虽然是仿的,穿得起白叠棉布,父亲有这样一笔字,又持那样的林下之辞,少少也是名士出身。

    沈父临终托孤,托的是个未及笄的女儿家,怀揣巨财,犹如小儿持金过市,其中风险,不问自知。看他信中言语,极有成算,不是平庸之辈,那所托对象,多半是个能叫人信得过且靠谱的。

    名士之交,多也是名士。沈家自有家门在,愿与六郎结亲,那亲家自然不当是穷苦门户。

    可她此时所处的房间,最多能夸一句砖瓦结实,里头摆设已是简单到朴素的程度,难道这“六郎”是个什么隐士不成?

    沈念禾心生疑窦,正思忖间,外头忽有人声。

    她方才听得那妇人同大夫说话,已知其人并无恶意,又见了怀里信件及房地契,立时醒悟过来,这家人不给自己换洗衣衫,怕是为了避嫌。

    不过孤身相投,当真要拿捏起来,再如何防备也是无用。

    沈念禾索性大大方方地坐了起来。

    她手上还拿着信,就听得“吱呀”一声响门响,一个妇人捧着托盘走了进来。

    那妇人见她靠坐在床头,登时面露惊喜之色,道:“你醒了?”又见她捏着信件并房、地契,不知为何,竟是慢慢收敛表情,轻声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留得命在,其余东西,没了就没了,也不必挂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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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中洗澡蟹

    那妇人圆脸宽额,中人之姿,瞧着四十上下,相貌很和善,此时虽有意遮掩,然则无论口气还是表情,都难免流露出几分怜悯之意。

    沈念禾看着她表情变化,心中顿生不妙之感,讶然问道:“什么没了?”

    话一出口,她便察觉自己声音粗砺沙哑,颇为难听。

    那妇人看她反应,十分吃惊,只做没听见她发问一般,岔开话道:“我姓郑,你裴伯父行六,我家那一位行七,你唤我婶婶便是,眼下好歹醒了,可有哪一处不舒服?嘴里渴不渴?肚子饿不饿?”

    原来那“六郎”姓裴。

    郑氏问着话,手中动作不停,先把托盘放到床边的桌案上,不待沈念禾作答,便径直翻转茶杯,提壶倒了半盏清水送过来。

    沈念禾见她不回话,也不去追问,双手接过那茶杯,依言道一声“多谢婶婶”,又靠床行了半礼,忖度着这“沈念禾”的身份并口吻,歉然道:“鄙躯体弱,实在失礼了。”

    那郑氏连忙将她按住,急急道:“你这孩子,你我两家什么交情,哪里就要如此客气。”又道,“大夫给你开了两剂药,我已是煎了来,一会先喝碗粥,再耐烦着把药吃了——你来这一路,身子亏空得厉害,必要好生将养,总归已经到了宣县,安心住下便是,旁的俱不要多想。”

    沈念禾品其言,观其行,越发疑窦丛生。

    从那大夫离开到现在,最多不过一个时辰,郑氏这样快就能把药捡回来煎好,看来裴家并非隐于山林,多半是居于市井之中。

    可这郑氏所着乃是布衣,指腕间空无一物,头上只有一根木簪,此时又是亲自端茶送水煎药,纵使其中有对“沈念禾”的重视,更多的原因,显然是家中并无侍从。

    这裴家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沈念禾虽不是书香门第出身,却也另有见识,知道有那么些世家,为显家风,特要族人不许用仆妇,务要自给自足。

    难道裴家也是一般?

    再一说,这“沈念禾”怎么也是世交之女,看这郑氏行事,裴家颇重礼仪,见“沈念禾”此时醒来,于情于理,当要同裴六郎说一声,而裴家六郎的夫人出于礼貌,也要来见一下自己才是正常。

    可郑氏却挪了张椅子过来坐于床侧,一副要好好坐着照料病人的模样,并无出门知会此事的意思。

    沈念禾满腹狐疑,心中略想了想,便有了主意,抬头郑重道:“婶婶,我既是已经醒来,当要先去拜见府上长辈才是,只不知家中伯父、伯母同叔叔三位,谁人此时方便?”

    郑氏面上一怔,犹豫了一下,复才和声道:“你且休息,过几日好了再说此事。”

    沈念禾道:“已是大好了,断没有作为晚辈,却如此失礼的道理。”

    两人一来一往,那郑氏见沈念禾实在坚持,只得道:“我原不愿此时同你说,怕你多想——你裴六伯年前去了,眼下只有我同继安两个,继安比你稍大几岁,眼下在衙门里当差。”她回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又道,“约莫也就是这个时辰差毕,等人回来,我就叫他来见你。”

    沈念禾听得“继安”二字,很快反应过来,这便是沈父信中所提,与“沈念禾”年龄仿佛的裴家独子裴继安。

    可这郑氏口中为什么说是“在衙门里当差”、“差毕”?

    须知官宦子弟多有荫庇,若是做官,自有官职在,断没有用“当差”来形容的道理。所谓当差,只用在衙役、差吏身上。

    莫看这吏与官只相差一字,两者身份何如天差地别。

    沈念禾寄人篱下,不好细问,只愕然道:“裴六伯去了?怎的这样突然……”

    郑氏叹道:“因病去的,吃了半载的药,还是没撑下来。”

    既是已经说开,她也不再瞒着,径直道:“你裴六伯惯来不肯与人说伤心事,怕是沈副使也不曾知晓,我那妯娌……前妯娌冯氏,早前就已经同六哥和离,嫁去江陵了,眼下裴家只我与继安两个在,虽不似从前富贵,却也不至于供不起你一个女儿家吃喝,你且放心将养,莫要操心旁事。”

    沈念禾越发吃惊。

    郑氏见她表情,也诧道:“难道沈副使竟是不曾把裴家事与你说明白?”

    她一言既出,却是忽的住了嘴,面上渐露悲悯之色,心道:是我想左了,他这个做爹的不过为防万一,哪里料得事情当真会到这地步……

    因怕沈念禾多想,郑氏又把家中事情慢慢说来。

    原来裴家十代系出名门,只肯与世家相互婚姻。当今登位之前,曾经求娶裴家女,被一口拒绝,深以为辱,得位之后,面上虽然不显,不久却把裴家祖父拿罪发贬,其余子弟照例求荫庇,吏部不是寻个理由打发,就是拿偏蛮之地的末流差遣来支应。

    有那机警的旁支察觉不对,各自改名换姓,果然无论得官还是入仕,再无人为难。由此之后,不过短短十余载,如同树倒猢狲散,一门大族几乎枝脉断尽。

    然则旁系能假托它姓,本家却不然。

    裴六郎这一支便是嫡系,多是文才斐然、才干卓著的,朝中人尽皆知,并不能、也不肯躲闪。

    “……本还不至于这样,只是前次科考,我那丈夫侥幸得中一甲第二名,宫中拆了糊名,呈见御前,当今见到名字来历是越州裴姓,特与考官道‘世家子自荫庇去,十代贵姓,不要与寒门生相争’,将他名字黜落,又有同榜其余世家子弟俱是正常发榜……”

    “他性情偏执激傲,咽不下这口气,又觉自己丢了家族颜面,没脸回来见兄长,自去缚石投了河。”

    纵然事隔已久,郑氏重新说起来,语气里还是有几分黯然。

    沈念禾恍如梦中,只以为自己是在听戏文、评书。

    当今天子,难道不是她那义兄李附吗?

    自己只比义兄小一岁,两人同长同大,彼此知根知底,连对方几岁换的牙都互相记得,可她怎的从来不知道他曾经向什么姓裴的人家求娶过女儿?

    更何况,本朝望族之家,李、王、谢,崔、郑、卢,总计六姓,自晋朝沿承至今,少说也有百年显赫,全是天下皆知,门门她都与之相熟,哪里又冒出一个“裴”姓了?

    一时之间,沈念禾看向郑氏的目光都有些闪烁起来。

    人善自吹,王婆卖瓜。

    ——听说从前有人做螃蟹生意的时候,因那湖蟹膏肥黄满,又肚腹干净,总有人把脏水塘里长大的往各色大湖中涮个滚,养上几日,便装作是湖蟹,多卖出几倍价格,时人谓之“洗澡蟹”。

    这裴家,莫不是人中“洗澡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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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持的镀金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匆匆一阵脚步声,来人到得檐下,忽的加重踏了几步,隔着屋出声道:“婶婶?”

    是个青年男子,声音入耳很舒服。

    郑氏连忙站了起来,转头同沈念禾道:“这是我那侄儿裴继安回来了,按理得要来问候你一声才是。”她见对面人并无拒绝之意,迟疑了一下,复又问道,“你可有精神?若是不太便宜,就改日再说罢?”

    沈念禾此时虽无镜子在手,却也明白自己面容定是不太好看,见得郑氏做法,晓得这是出于体贴。

    只她另有打算,便道:“不妨事,当要先见一见裴家兄长才是正理。”

    郑氏见对面这般回应,也略猜到了她的心思,对着外头唤道:“我与你沈妹妹在此,你进来罢。”

    来人进门之后,只站在门边,也不走得很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复才向二人问好。

    郑氏对着来人道:“这是你沈轻云沈叔叔家的独女,唤作沈念禾,翔庆那一处的事情不必我说你也知晓,她颠沛多日,半途又染了病,好容易到了此处,今日起,便与咱们做一家了。”

    她说到此处,特转头看了沈念禾一眼,见她并不反驳,又道:“午间张大夫来看过一回,说病人得好生休养,你莫要吵她,若是在在外头见得什么养补身体的,买了回来,我做与她吃。”

    裴继安应声道:“知道了。”

    他身量很高,肩背都是绷着的,挺得很直,胸前一起一伏,身上还带着热气,一副才做了体力活的样子,面上则并没有什么表情,光凭外表,窥不出内里心思。

    沈念禾细看他那面相,端的是正气俊朗,一张好人脸,另又很有几分稳重,全无青年人的锐气与浮躁。

    他身上穿的衣服一看就是制式,只是眼生极了,料子还很一般,绝不是有官品人的公服。

    沈念禾不好直问,靠床欠身回了半礼,道:“实在失礼,贸然来得这里,不知要给婶婶、裴家兄长添多少麻烦。”

    她说完这话,特意坐直了身体,将枕边的信并房、地契放在床侧的桌案上,道:“我年纪小,旁的事情也不太懂,长辈叫我来投裴伯父、伯母,我便来了,方才见了这信,又听婶婶说了两句,才略晓得其中内情,却不知而今翔庆军中情况。”

    说到此处,又将那纸页朝前头轻轻推了推,道:“我没有成人,这是家中要紧的东西,还请婶婶同裴家兄长帮忙收着,才方便依时收租收米,不然弄丢了,须是不好。”

    床边的桌子约莫三尺长,两尺宽,上头只放了一个托盘,另有茶杯、水壶,大半地方空无一物。

    此时此刻,只薄薄刷了一层漆的桌面上,摆上了厚厚一叠契纸。

    最上边那一张,是沈念禾刻意选出来的百顷上田,纸张左下角加盖有官府鲜红方正的大印,叫人想要忽略也难。

    她语气诚恳,其中带着几分忐忑,活生生就是一个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孤女,正试图倾尽家财,取个庇护。

    沈念禾这一着,显然打了对面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房中辈分、年龄最大的乃是郑氏,按理当要做婶婶的来拿主意,可不知为何,她却是愣了一下,转而看向裴继安。

    裴继安上前几步,将那契纸按住,复又推了回来,道:“这是沈家资财,自是由你来收着,断没有给旁人看管的道理,至于粮米租银,不妨先等上一等,眼下翔庆情形不明,沈叔叔未必是真正出事,也许只要过上几日,便能听到他立功脱困的消息。”

    又道:“不妨先在此处住下,我而今在衙门当差,虽只是个户曹吏职,却也有邸报能看,但凡得了信,立时来同你说,你且安心养病,其余事情,将来再看。”

    竟然果真只是个蝼蚁小吏!

    他把话说完,行了一礼,口中托言有事,这便先行出去了。

    郑氏等他出得门,复才转头嗔怪道:“你这孩子怎的这样傻!旁的不用担心,只在此处好生住下便是,你且把药吃了,若是有力气,我去给你烧热水,一会洗一洗,夜间也舒服些。”

    沈念禾虽是有无数话要问,却也知道急不来,点头应了是,道谢之后,将那药一饮而尽,又拿水漱了口。

    郑氏待她重新躺下,将托盘收拢,掩门出去了。

    ***

    那药中不知放了什么助眠之物,不过片刻功夫,沈念禾上下眼皮就直打架,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外头早已黑了。

    她等了一会,不见有人来,偏偏睡出一身大汗,全身又脏又黏,实在难受得厉害,忍不住起身穿鞋,按门而出。

    夜凉如水,有一轮圆月高挂天中。

    月光很亮,照出裴府房舍的格局,原是个两进四房的小院子,每间房都非常小,厨房那一间在前头,屋顶有烟囱正温吞吞冒着黑烟。

    沈念禾环顾一圈,见对面房中有光,又隐约听得人语,料想郑氏同裴继安就在其中,便走了过去。

    她还未行到门边,却听得里头那裴继安道:“这沈家姑娘年纪不大,主意却拿得很定,依我看,不是那等禁不住事的,这般瞒着她,未必是好,将来总有知道的那一日,倒不如直说了。”

    沈念禾本要出声,听得这话哪里还敢动作,只好屏住呼吸,立于原地。

    屋中沉默了半晌,才有那郑氏道:“再如何也是个未及笄的,看着脸上那样稚气,此刻爹娘俱是不在了,又无叔伯兄弟、三亲四旧可靠,还不知心里怕成什么样子了,若是此时告诉她翔庆失陷,朝廷暂且无暇西顾,甚至多半要割让翔庆、西平与西人,沈副使从前置下的房契、地契全数已经形同废纸,她怕是寝食难安,何苦要去做这个坏事!倒不如先瞒着,等她将养好了,再慢慢道来。”

    她停了一停,又问道:“你说那消息会不会是假的,你沈叔叔万一还活着……”

    裴继安道:“奉命讨贼,却致翔庆失陷,沈副使同韩经略一副一正,俱是难逃干系,即便还活着,怕也再难有出头之日。当今那一位的性子,旁人不知道,婶婶你是裴家人,难道竟也不知?况且你亲自接的人,送那沈念禾过来的,是沈副使家中亲兵罢?”
………………………………

第四章 嫌弃

    郑氏没有说话。

    想来是她点了头,过了一会,裴继安又道:“既然婶婶确认过,定是沈家亲兵无疑了。”

    “沈副使虽非将门出身,毕竟在行伍多年,他信得过的,必不会口出虚言,况且沈家只有这一个女儿,不到万不得已,怎可能会送来宣县,而不是在半路等消息?”

    “翔庆已是乱成一团,要等朝中确认其中情形,再发下邸报到得宣县,一来一往,少说也要月余,衙门里头消息惯来要晚上许多,比不得那自翔庆军送人来的亲兵灵通,如果他们说沈叔叔已然陷于敌手,咱们这一处便不要抱有奢望,还是好生劝那沈家姑娘罢。”

    听得他这样说,半晌之后,郑氏才叹道:“也亏得那许多兵士不远千里送人过来,本已是强弩之末,偏只喝了水,取了干粮就又要回翔庆,怎么留都留不住,说要去救沈副使,多一个时辰都不肯再歇——这同回去送命又有什么不同的?”

    “若非我强要推拒,这些个做兵的又实在用得上,他们怕是把盘缠都留下大半与我们照料这沈家姑娘……”

    “我往日也听人说过沈轻云多能耐,今日见了他这几个手下,才知并非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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