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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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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蔷用手把香瓜抹(读妈)挲抹挲,用指甲割一圈划破瓜皮,两手一捏,把瓜掰开,然后甩得甩得,甩掉那瓤儿,给宁静一块,转头却不见尔珍,原来她自个儿跑到院子里帮着劈包米去了。
三人中午去吃龙须面,宁静爱辣,浇得一碗红彤彤的。她跟周蔷在一起,周蔷是老大,她是老么,没有别人。周蔷没她任性,反而多和尔珍聊。宁静也开心,在一旁看着。周蔷有深深长长的眼睛,吃面时眼睫毛覆下来,仿佛两眼上各有一勾月牙儿,宁静尽想看看她碗里有没有月影。还没看,她倒抬起眼来成了下弦月。
赵家发源自抚顺县的三家子一条从三户人家繁衍开来的村庄,在当地是响噹噹的豪门富户大地主,拥有无数田产山畴,而且世代书香,前清还出过举人进士什么的,传到这一代虽有些没落的迹象,仍然财雄势大,名气不衰不过不一定都是美名罢了。
赵家行大轮排,当家的几个并非亲兄弟,前是以堂兄弟论长幼。堂兄弟中年纪最长的便是老大,次则老二;如此类推,一直排到第八,都已自立门户。此中最不长进的要算老大,吃喝嫖赌抽大烟,样样来得,无一不精。功能创业的,该推老三,培植了大量的落叶松人造林,与日本人做买卖。虽则是发国难财,为人所不齿,但他有相当的商业头脑,却是无有异议的。三家子附近一带山头,只要看见一片墨青参天黑松,便是赵老三的无疑了。至于老五赵云涛,倒是个守业的人材,又秉性忠厚,善待佃农,亲和乡里,有求帮的都热心济助;因此提到赵老五,没有不翘起大拇指道声好的。可是吃香的喝辣的生活过惯了,不免养成隋性,荒废事业。
话说东北,位处边疆,地属塞外,自古屡受夷狄之患;及至现代,由于物产丰盛,又遭别国觊觎,可谓饱经祸劫。军阀时期,出了一个张作霖,一度叱咤风云,所谓〃官话〃,就指的是东北话。东北兵到了南方,完全出入自如,〃妈拉巴子是车票,后脑勺子是护照〃,乃当时俗谚。只为这个缘故,虽然如今臣服于人,一般人还是有点好逞当年勇的英雄气概,比如现成的赵云涛,为了防红胡子,三家子家里养了二三十个炮手,全是扛真枪佩利刀的,先别管有效没效,就是那排场,也没有几个及得上。
炮手头儿老范今天特别忙,因为赵老五一家这两天就要回乡,不巧管家的身上不好,他便越俎代庖替着张罗,四下巡察,该嘱咐的嘱咐,该交代的交代。
三家子那边正忙得如火如荼,宁静这边倒没什么变动,各人简单地收拾几件衣裳,便往南站坐火车直赴抚顺营盘。他们回乡过秋冬,已成惯例。中秋节前去,元宵节后返,茵蓉仍然留在奉天养病,由永庆嫂照顾。
到达营盘,早有家中老伙(读货)儿生福驾着四挂大马车前来迎接,老范也来帮着提行李。赵云涛玉芝坐上车,宁静小善坐另外一辆雇来的,二黑子傍着生福坐,便马蹄得得得回三家子去了。
秋风既起,河南篷两头翘起的通风孔一径有风豁呼豁呼,是很婉转的质问法。宁静在里西颠颠顿顿,让它弄得有点心神不定。东北的秋风总是漠漠尘意,从大漠上吹来,带来大漠的砂石飞扬,黄土甘甘,使人觉得那风是大漠;那大漠是风,同是蛮方塞外的身世,和蹄声得得的戎马衣装。宁静很开心;觉得是行走江湖,要从关外赶春到江南。
三家子的宅院比奉天的还要大,较旧,围场较矮,也是倚绿扶红,曲廊回合。赵云涛好养鸽子,满院都是飞高窜低的鸽子。众人走经天井,到处是扑刺扑刺的振翅声。
秋冬之交,收割告成,正是农事闲适,许多关内或本乡的打貂人及打猎人,莫不到郊外设计捕物。八月节原不是打猎季,但也有日本官僚、军人结队秋狩,图个玩兴的,运气好的话也能捕些山鸡野猪什么的。每有到三家子邻近一带的,夜间便多由赵家款待应酬。赵去涛因为地位关系,满洲政府中亦有相熟之人,间或走动一下,有事也好里外方便。
中秋节那天午后,就有这么一帮日本官僚到赵家投宿,其中只有冈田和上野是赵云涛认识的,其余皆未谋面。那上野几次要替赵云涛找事,赵云涛都婉拒了。
大家一介绍过,叙过寒温,便坐下捧茶谈天。遇上这等场面,宁静小善通常只到一到,作个礼数,晚上的筵宴也不参加。
宁静出来,于一片须影发光中看见一双双闪黝黝的眼睛,只有那么一双,当下一愕,似惊似喜,略显拘束起来,一味把辫梢盘盘弄弄。
那些日本人都穿一式浅黄马裤,小腿上裹得紧紧的,上到臀部凭空起个大泡,十分夸张。衣帽架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浅黄帽子,显然是戴帽子来的。有的人向宁静行九十度鞠躬见面礼,她只点头答礼。她记得玉芝于这上挺爽快,照还九十度鞠躬,腰肢控得低低,真是随时要跪下。
那男孩右手边的中年人,她父亲介绍作古田冰美,关东军的通译官。还有大儿子吉田万太郎;再就次子,那男孩,叫吉田千重的,南满医科大学的学生,千重朝她鞠躬,笑笑,喜悦不外露,可是整个人是在喜悦里。她一颗心卜通卜通的跳,也朝他笑,她很高兴他不叫次郎,他叫千重。她知道那南满医科大学的,就是大和旅馆斜对面的红褐砖的建筑物。
宁静回到房里,一直心悬梁椽,若要出去,到门口又回来,倚在窗旁想,槐树挲挲,想想笑笑。她终于还是打起帘子出去,望见江妈打后进院子出来,手里不知握把什么,提个藤筐,搦枝木杆,到得院子,把手里的东西撒下,却是一堆包米楂子,然后用木杆柱起藤筐,杆上有线,直拉到偏厅阶前。宁静知道是捕鸽子,便下来道:〃江妈,让我来。〃接过线头,就坐到阶上等,江妈在一旁候着。
那边正厅上了点心果品,千重想宁静怎不来吃。起来踱到檐下,看见院中央斜撑起的藤筐,和树隙叶间宁静垂垂的小脸,垂垂的发,整个的是一垂流水。他觉得宁静没有忸怩腼腆,但是总有羞态,不知打哪儿来的。再细看时才发现宁静原来执着根东西,太远看不出线来,只见一只鸽子跃到筐下吃包米,宁静一揪,把鸽子覆在筐下了。她是真喜悦的笑起来,侧身仰头对江妈笑说句什么,头一偏,把辫子甩到后面,任江妈把鸽子抓到厨房,又搘起藤筐等下一只。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单薄,仿佛是仿纸折的,风一吹随时都会幻灭掉。
晚间赵云涛玉芝设筵宾客,小善草草吃点馒头包子就出去跟村里的孩子玩了,剩下宁静一个。这时院子四周已着了走马灯,树桠杈间都插挂着纸灯笼,各形各色,浸得遍地幽幽摇摇的烛影火舌。院子中央搁了一张黑木桌,陈列果饼供月,想待会儿客人饭后要来饮酒赏月的。她记得母亲逢中秋总要她跪下来向月光磕个头。
供月果饼,月饼有提浆、翻毛,水果有鸭梨、小白梨、秋子梨,和一捆水晶、一捆琥珀葡萄。其他有桂花糖、桂花糕、橙黄佛手,都堆得小丘般。宁静不吃饭,也为着留肚子吃这些,便挑了一块枣泥馅的自来白。听听外面笑语喧哗,好不热闹,忍不住从一棵石榴树上摘下灯笼,提着往外走。走走不觉踩在一个人影上。
〃一个人?〃千重问。
宁静怔一怔,笑着不答,低头看见手里的月饼,扬一扬道:〃吃月饼?〃
〃不,刚吃完你捉的鸽子。〃
宁静偏着头又笑笑,似乎十分诧异,仿佛听不懂他日本腔浓浓拖慢了的东北话。
两人缓缓步出大门,循路走着,夹道的茅屋草房莫不高挂灯笼。月亮升起来了,光晕凝脂,钟情得只照三家子一村。宁静手里也有月亮,一路细细碎碎筛着浅黄月光,衬得两个人影分外清晰;灯笼有点动动荡荡的,人影便有些真切不起来,倒像他们在坐船渡江,行舟不稳,倒影泛在水上聚聚散散。
她觉得手里的月饼甚不好处置,要吃不好意思。不吃老拿着也不像话,便尽量像平常似的吃起来,吃吃也就安心了。一些酥皮层上的小屑沾在嘴角上,又让她的呼吸吹落到襟上,好像下了片白茫茫的雪。
两人彼此聊了些家常事。千重是十三岁那年全家迁来的,在这儿住了差不多十年,就住在南站,东北人都喊它日本站。谈到宁静的的学业,她跟父亲一样会感到为难。她中学毕业,倒还罢了。至于小善,因为赵云涛不愿意他受日本教育,没让他念,反正这么些田产,够他一辈子吃的了,如此这般,日本人面前自然得编另一篇说辞。
踱到一棚窝窝瓜架下,两人很有默契的站住了。远远的梨树下有人说书,正说得激烈,一盏红灯笼晦晦晃晃,映着周围一堵小孩子的脸,也有大人来凑趣儿的;隐隐约约可听到宋江两个字,幻莫说的是《水浒传》。
千重道:〃才刚儿你爸爸只说你是他的女儿,并没有说你的名字呢!〃
宁静犹疑一下道:〃我是梁山伯的军师吴(无)用。〃说完自己倒先笑了。
千重有点发愣,明明在笑,笑得却没内容。宁静这才想起他虽会说东北话,这些俏皮话不一定能懂,当下好生后悔,不知怎么收场。干脆不用技巧:〃我的名字是爷爷改的,叫赵宁静,安宁的宁,唔……很静的静,就是不吵的那个静〃她觉得自己讲得秃露翻张的,微感不足。抬头架上的南瓜都快熟了,青青大大的,吊在那儿给人沉重之感,不像葡萄的有一种风致。宁静伸手把梗上谢干了的花瓣拔掉,不刻把她头顶上的几个都拔完了。
她今天穿白底黄格子衬衫,外套对开小翻领黑毛衣,衣上还有刚才落下星星霜霜的小饼屑。他很想给她拨去有点心痒痒起来,一阵风过,也仍然没有吹净。不料这阵风却久久不竭,秋意袭人,灯笼〃噗〃一声熄了,他以为是风吹的,看看原来是蜡烛烧尽了,想出来已不少时间,便和宁静一道往回走。
当晚,客人在后进一带空房住下。
第二天早上,宁静吃过早饭,兜一襟包米到院子里喂鸽子,许多鸽子团团围住她的脚踝啄食,不知怎么突然扑喇喇都惊飞走了,宁静抬起头来,千重站在那儿,有礼地鞠躬道:〃早!〃
宁静撑眉问:〃你们不是去打猎吗?〃
〃我没去。〃
〃喳的啦?〃
千重耸耸肩,只是觑着她,也不笑。宁静忽然怕起来,低下头又喂鸽子,问道:〃你出来这么些天,不怕耽搁功课吗?〃
〃没问题,赶得上。〃他接着说:〃你们不把鸽子的翅膀剪掉,当心它们跑了。〃
〃没事儿,〃宁静洒下最后几粒包米说:〃其实俺们并不怎么特别养,随它们要飞来就飞来,要飞走就飞走,反正这块儿多的是稻麦,饿不死它们。〃
两人话尽,一时沉默下来,秋风刮得满院沙沙作响,仿佛急雨乍来。
千重欲语还休。宁静便道:〃这么着,咱们出去蹓跶蹓跶吧!〃
秋天的郊野漾满了清清烈烈的味儿,是没有水的酒。稻禾有已经收割了的,有还没有收割的,放眼望去全都灿黄如金。
宁静发现千重走路总是有那么点儿向后仰的意思,八字脚,脚踵使劲儿,觉得很好玩,别过脸偷偷笑。
来到一片萝卜田,宁静叫停,问道:〃你吃过咱们的萝卜没?〃
千重说没有,宁静便踏到田里,蹲下来挖萝卜,头低低着,几绺乱发拂到脸上,让她挽到耳后了。
她忽喜道:〃呀,这个好!〃然后使劲扯那叶子,千重赶上去帮忙,合力把一个大圆的粉红萝卜拨出来,宁静捧着它到附近一块石头边,叭一下击在石上,一个萝卜霎时碎作许多块。
她捡起两块没弄脏的,递给千重一块。雪白的肉直是甜,两人都笑起来。
吃完满手泥设处揩,宁静跑到一间村屋的水缸前,揭起盖子拿起瓢就舀水洗,千重也上来洗,不时诧异地望望她。
她道:〃没事儿,都是我爸的佃农。〃
水极凉,滴滴嗒嗒溅到他们脚背上,人也要秋意起来。
以下的路程依然沉默的时候多,可是大概心情都好,不时相视笑笑。宁静直在动脑筋想些新鲜玩意儿,来到黄豆田,她笑道:〃喂,吃不吃烤黄豆?可好吃了。那,你去捡几根枯枝来生火。〃
千重检完枯枝,宁静已经用毛衣兜了一兜熟透的毛豆。先把枯枝折一截截地,添些槁草,搁上黄豆,问千重要火柴,千重刚巧带了来,随即在沙地上生火。火苗烤着毛豆噼哩叭啦响,是超小型的爆炸。宁静和千重蹲在路边看,她手里一根技杆儿撩撩拨拨,他望着她拨,她白皙的手腕,小小的手。
枯枝槁草略多了,火苗烧个不停,宁静站起来道:〃行了,要糊了。〃可是自己穿布鞋,不敢踩,千重会意,几下子就把火给踏熄了。
这时黄豆都已从毛豆壳儿里脱出来,烤得焦焦黄黄的,他们各挑一把,坐在路边一粒粒吃起来。 
一阵马蹄声扬起尘土濛濛,是走大车运粮的,大概运完了,车是空的,走得较快,在前面不远停下,两人正感奇怪,驾车的壮硕男人却回头喊道:〃小姐!〃
宁静一看,原来是尔珍的父亲张贵元,马上上前道:〃贵元伯,运粮啊!〃
张贵元点头道:〃出荷的!〃
他往千重那边张张,压低嗓子问;〃哪个'笳'?〃
〃打猎的。〃
他又凑低些问:〃日本人?〃
宁静点点头。
他鄙蔑的撇撇嘴说:〃当心才好!〃然后挥鞭挞马,临走抛下一句:〃有空儿做水豆腐你吃!〃便驱车赶马地扬长而去了。
宁静回来,有点不自在,无意义地说:〃我爸的佃农……女儿是我的朋友,在城里念书。对了,就是那天躲警报跟我一道儿,胖乎乎的那个。〃
走到山上,千重的情绪有点低落下来,是因为宁静低落的关系。这山上种的是梨树,皆已结果。两人坐在一棵树下,久久不言语。这地方是斜坡,前面树上的沙梨弯弯的垂在她面前,青青肿肿的。宁静把它撷了,用衣衫抹抹,〃嚓〃的咬一口。
她望着林外远远的地方,悠悠地说:〃我爸爸告诉我,这地方本来叫北大荒,没有人烟。因为那对山东常常发生旱灾,连年饥荒,许多人便扶老携幼,大箩筐小布包地来了。看见这里沃野千里,无边无际,便决定留在这儿。因为土地并没有主人,谁第一个铲下锄头,那片地就是谁的。所以我祖上这儿种种,那儿种种,留下这大片大片的田和大座大座的山给俺们后代。〃她想那真是伟大的年代,山东人迁移到北大荒,开垦土地,生儿育女;一犁春耕,百谷秋成。渐渐地立地生根,成了东北人,这里就是他们老家。那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喜欢她说话时的表情,单薄而没有名堂,担着梨忘了吃,梨肉上都泛锈了。
千重拾起一根树枝,在一小片秃地上写起字来。宁静也拾一根写着玩。她写〃千重〃,他就告诉她平假名是这样的〃ちえ〃;她写〃宁静〃,他也写道:〃ネイセイ〃。他又教她〃早安〃的平假名是:〃おはよろ〃,〃山〃是〃やま〃,〃我〃是〃わんし〃,〃他〃是〃かれ〃……
宁静拄着树枝听他讲。他写得非常专心.她觉得他不大讲话,可是做什么都专注一致,无论什么事,只要他一做,他就全心力都在那上面,整个人整个魂都在里头,甚至吃黄豆,吃萝卜,或者恋爱。
宁静呆呆地望着那满地海米似的字。她学过日文,日本人来了有多久,她就学了有多久,可是从来没有用心学,因为她不肯。最熟的自然是〃国民训〃,还有康德皇帝的诏书。每天上学在广场升旗时就要背,师生俱穿着划一的〃协和服〃,向着红蓝白黑满地黄的国旗背,向着康德皇帝的相片背,朝着天照大神行礼,朝着东方行礼……宁静突然不耐烦起来,〃喀拉〃一声,树技竟让她压断了。他约莫觉察了些,一声不吭,撂下树枝,牵她下山去。一路上更是无话可说。
第四天,客人皆告辞回奉天,临行鞠躬行礼的甚表谢意。千重抓空儿问宁静道:〃什么时候再见你?〃
宁静咬咬下唇,想说:〃我再也不要见你了。〃又舍不得。万一他信以为真呢?万一他真不找她了呢?
千重脸上打个问号,深深瞅着她,她还是说:〃我再也不要见你了。〃
〃……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严,大雪江河凉,冬至不行船。小寒在三九,太寒就过年。〃
东北冷得早,八月节过没几天,泰半已加上毛衣华丝葛夹袍;北风一起,大大小小俱换上棉袄棉袴乌拉鞋,男的戴毡帽,女的围围巾,炭火盆儿烘得一室暖烘烘的,纷飘的炭灰沾得头脸皆是,一抹一撇黑。
赵家的院子积雪盈尺,萤白的雪铺在树丫杈上、屋檐上、梯阶上,好像不知有多少思凡的云,下来惹红尘的。
宁静懒懒地歪在炕上看《红楼梦》,是第七十八回晴雯刚死。贾政却把宝玉召去为林四娘作挽词…… 〃独宝玉一人凄楚,回至园中,猛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宝玉拟至灵前一祭,〃……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彀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读至此处,宁静心中凄惨,掩卷一掷,牛皮靴咯噔一声落地。她想就只为此,晴雯也非是芙蓉之神不可了,先有意后有名,名后又有无限意,这番却怎样都命不了名了。
宁静唏嘘一声,来至厅前,只见院中梅花开放,一朵枝头肥,绽绽吐馨香,也不管外面天寒地冻,踏雪来至梅前,殷殷观赏起来,不觉痴了,又愈发思念千重。没见面有四个月了,倒像天天都见到他。总有那么些东西叫她想完又想,想之不尽,落得惆怅而已。
痴想间,正在扫雪的二黑子迎进尔珍,宁静才醒过来。尔珍放寒假回乡下,三天两头就往宁静家跑,两人窝在炕上咔嗒牙。
房里的炭火盆儿旺盛地烧,一枚枚炭红得透明,像永远不会灭。宁静拿着火钳子拌拌拨拨,尔珍看她今天分外沉默,不便先开话匣子,只愣愣地一旁瞅着。宁静腮颊亦红彤彤的,眼眶像汪得出水,只一手托腮无情无绪地搅,身子控得低低,以至两只椅脚老不沾地。她着黑底缕金牡丹袄儿,黑直裙,黄牛皮靴,靴带从脚尖起交叉穿行至膝下,靴跟为轴,脚板一径画着半圈。尔珍不禁入神。宁静是最使她着迷的女孩儿,然而总是待她淡淡的。
宁静撂下大火钳,轻声说:〃饿了。〃衣柜里取出一袭黑绒狐狸皮小翻领斗篷披上,拨帘而出,顷刻即返,托着两个土豆儿,埋在炭灰里煨着。她静静地做着这些,把尔珍憋得闷闷的,再也忍不住,于是问道:〃小静,你啥事儿闷不溜丢儿的?〃
宁静头微摆着,两根辫子花裙子上左拂右拂的,想起张贵元不久前请她吃水豆腐,倒要回请他女儿才好,便道:〃你明天来好了,我做小豆包你吃,今儿心里不痛快,老想躺着。〃
下午宁静还是歪在炕上读《红楼梦》,盖上黑斗篷,一只脚提登着吊在炕侧,浪荡荡地曳着,读至黛玉指点宝玉祭文该修改处,为咒紫鹃事纠扯一阵,〃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恰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陡然变颜,更有无限狐疑……〃忽听得窗上噗的一响,骇了一跳,等等并无声息,正要读下去,陡的又是噗一响,只得起来,一看窗纸上印上两剪雪影。
窗纸是窗槅外糊的,因天寒落雪,若糊在里面,雪水容易滞于槅缝,把窗纸霉坏。因此那两剪雪影正慢慢往下滑。
宁静以为是小善淘气,搘窗外望,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雪来,墙头上露出一个人头,戴毡帽的,她吓得缩了手,窗户砰地闭上,仍不安心,好奇地又揭起看,这一看看出是千重,真是惊喜万分,更觉诧异,一颗心乓乓乒乒撞起来,忙披了斗篷出去。
千重看着她及地斗篷鼓胀如帆地浮雪而来,真觉恍如隔世,白皑皑的雪是他们相逢的边际。他一时百感交集,跑着迎上去,百感只化得一个喜字。两人相笑不语,他凝进她眼里。
半晌,宁静道:〃怎会来的呢?胆子真大,也不怕炮手看见打你。〃
千重独笑。
两人又叙片刻,才发觉都站在雪地里,好在这儿地段偏僻,没什么人,欲邀千重进屋,又觉不便。宁静说:〃这么着,你搁这儿走,到村后河套等我,要躲着。〃
她回家到门房找老伙儿生福,说要坐爬犁,生福不以为异。依令把马儿系上坐箱,拉到河套,就坐预备驭马。
宁静道:〃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生福耳背,宁静大声重复一遍,他便蹒跚回去了。
千重打石后出来,宁静笑着招他,不料飕地人影一掠,小善已端正正坐在坐箱上,嘻嘻猴笑道:〃我也要玩!〃
宁静急怒攻心,吼道:〃小挨刀的,你给我下来,当心我揍你,你下来不?〃
小善瞥瞥千重道:〃姐真不够意思,跟人家玩不跟我玩,看我回去告诉去。〃
宁静气得把头一梗,有点紧张,语音都抖抖的:〃王八犊子,你不下来是不是?〃
小善闷着头直摇,宁静拽出马鞭,〃唬〃地一往小善身上抽,抽在厚衣上并不痛,她唬地又抽一鞭,辣辣地扫过他腮颊须,他捂着脸〃哇〃地放声大哭,宁静要再抽,却让千重挡住了。小善下来哭哭啼啼地回家去。
宁静雪地上怔半天,最后噗嗤声,坐到坐箱上。千重强笑,踢坐箱道:〃没有毂辘呢?〃
宁静一张脸冷冷拉拉的,不接碴儿。
坐箱西边贴幅大红对子:〃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千重念着,不知是什么感觉。
河面结冰,像一条长长晶晶的白玉带,两旁树林簌簌后退,树上叠雪,如白珊瑚,有那常青的,则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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