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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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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面结冰,像一条长长晶晶的白玉带,两旁树林簌簌后退,树上叠雪,如白珊瑚,有那常青的,则透出湮远的一点绿意。宁静策马驰骋,及出微汗方止,挨在千重怀里,随马匹骀荡而行,坐箱在冰上缓缓滑翔。
千重揽紧她的肩膊,心里绞痛着,忽听得嘤嘤哭泣,低头一瞧,宁静脸上早已爬满泪痕,眼眶红红的,眼睫一扇一扇尽是芭蕉雨露。(清泪为谁?)
他揽得更紧一点儿,道:〃你不用担心。〃
她微微摇摇头。
宁静头微仰着,雪花飘飘,在她眉间额际淅淅溶溶,仿佛许多的冬季,到处留痕。
千重看着她这一身装束,像大漠草原上的部落小郡主,楚宫腰,小蛮靴,心里喜爱,又拥紧一些,他要自己永远不忘记此刻偎依的感觉。
宁静捻着他棕色袄上的算盘疙瘩,捻得起劲,一面说道:〃你怎么来的?〃
〃坐火车到营盘,订旅馆,然后骑驴垛子来。〃
〃驴垛子?〃
〃唔,跟一个庄稼人打商量,付他钱载我一程。〃
宁静想他费这许多周折,为来看自己一眼,可知这份心了,不觉甜丝丝笑起来。接着问:〃怎么跟家里说的呢?〃
〃跟朋友合计编谎,说到他家里住。〃
千重的右手食指抚巡着宁静的鼻梁,抚着抚着,说:〃我最喜欢东北人的鼻梁骨,突出那么一点儿。〃
〃那才难看呢!〃她说。
〃不,它有它的作用。好比两人吵架,一方孤掌难鸣。一方却有很多人帮着呐喊助威,这鼻梁骨,就有那群人的作用。〃
她噗嗤笑道:〃哪儿来的这许多理论……〃
千重不等她说完,俯低轻吻她额角,一片雪花在他唇间溶解,像一整个雪季,化于唇温。
两人玩至天晚方回。雪已停了,宁静把爬犁泊在家后门附近,向千重道:〃你驾这爬犁到营盘好了。〃
千重摇头道:〃不,我驾它到营盘没法儿安顿,你在家也没法儿交代。我走路去好了。〃
〃不行,这儿到营盘得两三个小时路,现在漆老黑的,怎么可以?〃
千重下来拍去身上的雪糜说:〃不可以也得可以。〃
〃你要是真要走,我宁可你住到我家里,事情闹大了也由它。〃
千重拉着她的手,凝住她的险道:〃小静,你别跟我僵(读降),你让我永远记得自己是从这儿走回去的,好不好?〃
宁静听出他的话有别意,好不辛酸,遂道:〃那,我去替你拿盏灯笼。〃
她不愿惊动屋里人,由千重帮着攀上墙头,再拣一处有树的下去。千重在墙外听见啪的着地声,和唏唏擦擦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很怕她再也不回来。
宁静找着一盏留作过年用的油纸灯笼,点燃烛火,飞快赶回去,半路却碰见厨子祥中。
祥中道:〃咦!小组,回来了,老爷二太太问起你呢。〃
宁静心虚,忙问:〃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大概晚饭吃过了你还未回来,有点着急呗!〃
他看宁静提着灯笼,紧接着问:〃怎么,小姐,又要出去呀?〃
宁静含糊道:〃路上拉了东西,去找去。〃
〃用得着我吗?〃
〃不,不用了。〃
她打后门出去,见到千重,已冷得牙格格的,千重道:〃没事儿吧?〃
她摇摇头,把灯笼递给他,两行泪已流了下来。
千重望她半晌,为她拭去,又为她拍拍发上肩上的雪花,不知道该怎么好,惟有说:〃你回奉天我找你。〃
宁静点点头,千重始离去。才踏出一步,又回头道:〃小静,那么久,你还没喊过我。〃
宁静低下头,又抬起来定定瞅着他,轻轻唤道:〃千重。〃随即微笑起来。
千重亦笑笑,安心走了,每一步深深嵌在雪地里。宁静一直目送他,一直牢牢地盯着他不放。北风唬唬地摇动天地,把她的斗篷卷起高高,远远的红灯笼也晃呀晃的,上面黄的〃吉祥〃二字仿佛在朝她笑,愈笑愈远,愈远愈模糊。灯笼偶尔会转个角度,是千重朝这边眺,然后又飘飘萧萧,飘飘萧萧,像小萤火,在独自飘归。
次日清晨,宁静感到喉干舌燥,四肢无力,知道不妙,稍清醒些,便千头万绪都涌了上来,想起昨天的乍喜乍怒,骤聚骤别,真是恍若梦魂中。她眼睁睁地瞪着屋梁,不禁惴惴难安,小善是见过千重的,想必认得,果真讲了出去,岂不全家都已知悉!而且他那样哭着回来,不讲才叫稀奇呢,这种把柄落在玉芝手里,更是没完没了了。宁静愈发早毷氉起来,合上眼再睡片刻,却头痛欲裂,无论如何睡不着,她又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病了,惟有强撑起身换衣去吃早饭,顺便探探玉芝的口气。
玉芝问她怎样脸红红的,她只说屋里闷,一顿饭吃得辛苦艰难,其他倒没什么异样,也没有人问她昨天的事儿。
吃完早饭,还未踏进房间,宁静突然觉得反胃想吐,慌忙飞奔到茅楼儿,路上已经吐起来,用手硬接着。吐完人就虚飘飘的,晕眩难受,勉强撑回房躺下,不觉睡熟。
差不多晌午光景,珠帘乍响,宁静是醒着的,便翻身坐起。却是尔珍,宁静这才恍然记起请她吃小豆包的事,她压根儿忘得干干净挣的了,心里抱歉,嘴上调笑道:〃哟,给个棒锤当个针,果然来了,我还把这事儿忘了呢……〃
她原是开玩笑的意思,正要解释,不料尔珍愀然变色,大声道:〃你拿大,你尽熊我,我以后都不信你了,没的白让你穷钻登,你就对周蔷一个好,那么喜欢她,死了投胎做她女儿好了。〃她跺跺脚,两只乳峰一颠,像啄木鸟的喙。
宁静老是昏昏的,哪有闲心抬这杠儿,索性不搭理,倒头朝里便睡。一会子听得门帘一阵噼里巴啦乱响。
元宵节过后,赵家才回奉天。冬春之交,李茵蓉就去世了。
宁静记得母亲死前几天,一直握着她的手求她嫁;茵蓉怕自己死后,唐玉芝扶正,宁静会受欺。宁静以前也这么想,如今却多了一重牵绊,想想真恨自己回三家子,要不回去,可多陪陪母亲,又可了无挂念。可是花事递嬗花事换,还是什么都要过去的。
千重仍旧常来找她,两人总到较远的地方去,比如东陵、大清官、柳塘、黄寺和古塔。自从八月节那次,千重再也不敢讲自己国家的事,但宁静最敏感不过,有什么拐弯的字眼就要犯疑心,有时简直存心调歪。千重想想觉得灰心,处处谨慎处处不得意。宁静又易怒,就不约她了。可是没过两天到底忍不住,就又去找她,攀上墙头朝她房间的窗户扔石子,窗户是镶玻璃的,太猛力怕扔破,太不用力怕听不见,非常吃力。宁静这边,觉得两人做贼似的,恨不得断了才好。今天想明天要断了要断了,明天想明天要断了要断了,始终是枉费。两人就这般消消停停,殷殷勤勤,也明知是挨日子而已。
一次,两人在太元街上碰见张尔珍,远远的,然而她看见他们了。宁静回来十分不安,掂掂掇掇,千思万考,好在千重那天并不是穿马裤。直到后来,她才猛然记起躲警报那天,张尔珍也在,偏偏过年前把她给得罪了,她倒未必会传出去,可是宁静总有一种可怖之感。
交了春,遍地积雪开始溶了,又该是梨花开的时候。宁静坐在偏厅阶上。对面江妈咪着眼,抱着棉袄在掐上面的蚤子,一掐一个,一掐一个,棉袄约是小善的。因为两筒袖口蜡蜡亮亮擦鼻涕擦的。一阵阵凉风缠缠绵绵,穿梭院子里真是废院深深。这里可以听到外面巷里人家的母亲在推摇车:〃摇呀呀摇摇呀宝宝睡觉呀〃唱不尽的瞌睡的催眠曲;有算命瞎子打门前走过,手里一面小锣,噹、噹、噹出天机来;卖小吃的仿佛在千里外吆喝着:风糕凉糕卷切糕,风糕凉糕卷切糕所有市声都在高高的围墙外,因此是另一个人世,墙内的逍遥岁月与它不相干,只有后院里永庆嫂在捶衣服,两根棒棰〃的的笃笃〃捶在捶麻石上,开了春,许多冬天里的被面被套浆洗好了,就总听到这种捶衣声。
宁静想起母亲教她的〃断续寒砧断续风〃,想起母亲与李后主一般的悲凉岁月,死后只有一个妹妹来送葬,另一个住在抚顺市的表哥因久未联络,无法通知。她不要像她母亲一样。
好些日子没去看周蔷,她饭后便去一趟。院里有浣浣洗衣声,和日光日影重重叠叠。隔着窗户,她看见周蔷在哄孩子睡午觉,一触一触地推着摇车,东风无力;嘴微张开,不知道是不是哼着歌。短发披颊,把脸庞掩得很瘦很清癯。
宁静走进去,看见孩子绑带绑得直直地瘫睡那儿,摇车角插支蝇甩子,动不动阴住他的脸。
周蔷有点奇怪地望望她,宁静吃了一惊,道:〃喳的啦?怎么眼睛肿得老大的?〃
周蔷侧着头,让头发垂泻肩上,说:〃你还不知道吗?〃
〃啥事儿呀?〃
周蔷唏唏嗦嗦哭起来,边饮泪边说:〃小宋让'什么'人捉去勤劳奉待了。〃
宁静瞠目盯着她,她抹抹泪说。〃尔珍没告诉你吗?〃
宁静想摇头,周蔷又道:〃她说可以找你爸想办法,你爸爸认识人多,我本来要亲自去,她说我跟你爸爸不熟,反而害事,叫我在家等消息。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
宁静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两三天了吧!〃
宁静气得浑身发抖,一声不响地反身冲出去,本要先找尔珍算帐,踌躇一下还是先办周蔷的事要紧,使气促促地跑回家,砰砰砰地敲大门,一股劲儿直闯到书房。书房门紧闭着,她感觉到里面有人语,走近些以为玉芝在讲话,再听认出是尔珍,虚飘间一句话入了宁静耳中:〃您老要是为难,小静也可以……〃
宁静很震动,一掌撞开门跨进去,一时大家都僵住。她狠狠地斜眼睨着尔珍,尔珍瑟缩那儿,两条肥腿夹着一双手,挺着大而无当的肚子衣褶都堆堆拢拢挤到肚子和乳房间了。
宁静当面质问道:〃你说了什么歪话?〃
不等答复,书桌后的赵云涛撑桌而起道:〃尔珍,你先回去吧,我会尽量设法的,叫周蔷不要着急。〃
宁静仁立原地,乱成一气地盘着辫。赵云涛送尔珍出门口,回来书桌后坐下。
宁静说。〃在您面前数贫嘴了?〃
〃说的也是实话。〃
宁静回想刚才进来时,父亲根本面无难色,那结尾一句是尔珍画蛇添足。她没想到尔珍这样坏。
赵云涛拿目光端详她,痛心地问:〃小静,怎么会的呢?〃
她不望他,负气道:〃我哪里知道。〃
赵云涛叹口气道:〃年轻人就是冲动。〃就不再言语。
宁静正转身离去,赵云涛又说:〃你不要忘记平顶山的浩劫。〃她剔愣愣打个冷颤,继续走出去。
这天以后她决定不见千重了。也不全因为赵云涛最后那句话,也不全因为周蔷,自己都不明白什么原因,忽然很绝望,绝望到想死。一面又相当注意周围的变化,却久无眉目。玉芝这一向倒保持缄默,宁静揣度她可能同意自己同千重亦未可知,那种人,料不准的,谁得势向着谁。宁静于此对她又要有意见。
千重显然很急,每天攀墙头扔石子,宁静多半面窗而坐,凝神看那石子落在玻璃上,每落一粒,心里就绞疼一下,人就冲动想出去一次。一回一粒大石子锵一声把玻璃窗打个洞,宁静吓一跳,马上躲起来,想想觉得好笑,他是不可能看见她的。没法儿只得命佣人买玻璃糊,没糊上前她从那洞口窥出去,总可以看见千重趴在墙头,仍然不顾一切地频抛石子。新玻璃换上后,千重就没再来了。
转瞬到了六月光景,生活十分安适,她重新恢复了信心,没有他,她照样过了,思念是另一回事。周蔷的事早已解决,除了到她家,宁静绝少出门,搜母亲的旧书读,日子有一种守节的端丽。这天,外面下着滂论大雨,屋里听来有一种隔世之感。仿佛房间是一只鼓,管教外面锣鼓喧天,节气腾腾,鼓里空空的只对世界无知觉。宁静正在炕上绣枕套,是一幅喜鹊登梅图,和她炕头柜上的镜面图一个款式。她素来不好针黹刺绣之工,因这枕套是母亲生前绣下给她做嫁妆未完成的,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续绣下去。绯红缎面上已有一只喜鹊,第二只仅有一只鸟头,一只翅膀是她接绣的,功夫差远了,绣就要不耐烦,觉得自己毛脚鸡似的,正感丧气,忽然听得窗上〃逼巴〃一响,声音绝熟悉,入耳回荡,她当下狂喜,急急搘窗外望,大雨中千重伏在墙头,一只手朝她招呀招,然后指指小河沿的方向。宁静点点头,不及多想,即刻要出去,二黑子却打帘进来说:〃小姐,老爷有事儿找您。〃
宁静心想这样巧,说不得只好去一趟。书房里赵云涛负手而立,玉芝在一旁抽水烟袋。
宁静想快快了结,劈头道:〃找我啥事儿?〃
赵云涛道:〃你阿姨替你保个媒,说给一个姓高的,家里也是地主,明儿就来相看,你的意思怎样?〃
宁静脑里轰的一响,立时空白,浑身激灵灵起遍鸡皮疙瘩。她只是觉得可怕。这是一个阴谋,在暗中进行,而把她蒙在鼓里。父亲竟也是同谋,全世界都在合谋陷害她。
她软弱地叫一声,转身死命往外跑。她从来没感到像现在这样需要千重过,在这世上她只有他了,他是她最亲的。
千重撑着把锈红油纸伞站在一行烟柳下。她死命冒雨奔去,奔去时是两个梦,一头钻进那无雨的世界,立刻成了梦中梦。
她扑进他怀里只是哭,哭得肩膊一耸一耸的。他急着要看她,几次托她的脸没托起,惟有连着问:〃小静,什么事?小静……〃
宁静一叠连声地说:〃为什么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你是'你么'?为什么你是那边的人?〃
千重一把推开她道:〃小静,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我们可能以后都不再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宁静大声吼着,退后一步,人退在雨里。
千重往前一步,遮住她,要拉她,她甩开了。两人都湿淋淋的,伞的作用,只是让他们分清哪些是泪,哪些是雨。
千重说:〃真的,小静,可能我们以后不再见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说你不想见我不就结了吗〃
〃当初是谁不肯见谁?那时候你突然不肯见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知道又怎(读乍)地?不知道又怎地?〃
〃你别跟我僵。〃
〃我没跟你僵。〃
千重哀哀地瞅着她道:〃小静,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吗?〃
他不说则已,此语一出,宁静的眼泪又串串簌簌弥了满脸。她抽咽道:〃他们要我相亲,事前也不让我知道,人都约好了,才来问我的意思,摆明是欺负我。〃
千重迟迟疑疑地说:〃小静,看看也不要紧,或者那是个好人。〃
宁静豁然抬头道:〃他好他的,关我啥事儿,连你,也要这样说。〃
〃唉!〃他拨拨她额前的发道:〃女孩子始终是要嫁的。〃
〃我只嫁你一个。〃宁静说完,吓得一头埋进千重怀里不肯起来。
千重拍拍她,摸摸她,眼眶润湿起来。
头上的伞,护住这片洁净天,洁净地。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抗战胜利。
这消息并没有当天到达奉天,关东军人心惶惶,把消息扣压下。直到苏联红军向东三省进发,当地庶民才知道日本人大势已去,登时起了动乱,仇情敌恨涨到沸点,见一个日本人就杀一个,老少都杀,尸首通通扔进防空洞。日本人闭门鲜出,满洲国所有官员紧急召集,火速撤离东北。
宁静真是悲也难言喻,喜也难言喻。那喜是为恢复河山,天下志气磅礴;而那悲,使她更觉得切身、切肤。有很多很多东西,可以整个天下去承受拥有,独有这一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嚼也好,尝也好,吞也好,是她一个人的。
她暗地里雇一辆马车到南站绕一圈,车夫一路上高声说:〃姑娘,去接人是吧!唉!这下好了,日本鬼子也有这么一天,所谓罪有应得,他们的橡子面呀……妈拉巴子,我可受够了!〃
宁静隐隐约约有点背叛的感觉,好在很快就到了。日本人住的一列房子十分低气压,门户窗口关得严严,窗帘都密密拉上。她也明知见不着他,然而她总希望隔哪条门缝墙孔,他能看见她来过。
当晚,夜极深极深了,是海底的谧谧深深。房里没有点灯,她一个人坐在桌前,忧心忡忡,无法释怀,一合眼就看见千重被杀被围殴的情景。他死了吗?死了吗?要是死了呢?
黑暗中,一把锈红油纸伞斜签角隅,是那次千重送她到街口,逼着她要她撑回家的。她记起他怎么对她说可能永不再见,怎么满目隐衷依依望她。她怎样知道他是诀别来的呢,她还哭他,折磨他,为难他。而他只是温柔地宠她。
宁静走到窗旁,几丛夜来香灿灿舞着,没有风,香气浓浓地化不开去。她心中有事,无心观赏,踱到窗前,砰地跌坐炕上。他的国家战胜,她的国家就永不得抬头;她的国家战胜,他就要离去。这根本是无法两全的事,从头至尾都是。她伤心欲绝,伏在枕上辗转落泪,枕套里的荞麦壳儿让她揉得沙沙作响,仿佛是一片茫茫雪地,有人在雪地里疾疾走,她听着听着,渐渐昏睡起来,昏睡中有人踏雪好寻来,雪地远处有噼里啪啦的击石声,她大惊坐起,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细听果然有石子跌在窗上,她兴奋地望出去,千重并不在墙头,他立在墙脚根。宁静一股酸泪往上涌,也管不了许多,就从窗口爬出去,冲过去扑进他怀里,冲得他整个人靠在墙上。
她呜呜地哭着,哭了好半天,要直起身来,千重却把她按得牢牢的,不让她起来。她觉得右肩上暖湿湿的,愈漫愈多,像自己在流血,惊得只是要仰脸看,使劲仰脸看,千重大大的眼睛是星河汹涌的夜空,泪珠儿银闪闪的一直往下流往下流,宁静哭得更凶,觉得断肠。
她止住了些,说:〃你还敢来?你不怕让他们给打死?〃
千重摇摇头,只是瞅她。
她靠在他胸上,凄凄说:〃什么时候走?〃
〃连夜走。〃
宁静猛地站起来道:〃那你还不快,赶不上就糟了。〃
〃这一队赶不上,还有下一队的。〃
〃不不,我要你尽快走,现在就走。〃她急道。
他安慰她说:〃好,好,还有时间。〃
〃你知道吗?〃他微笑着说:〃这次很多东西都没法带走,可是我把你的灯笼带了。将来插在我房间的床头,晚上不点灯,就点灯笼看书。〃
宁静本已快泪干,现在又流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要说那个伞她要怎么怎么,最后还是没说。
千重执起她的发辫,轻轻摩挲着。她记得在东陵那次他也是孩子似的轻抚她的辫子,告诉她说:〃我很喜欢你甩辫那个动作。〃
她道:〃那我以后常做。〃
他说:〃不,要做就不好了。〃
现在他也是这样惜惜抚辫,深思着说:〃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情,全部是悲伤。〃
宁静大恸道:〃不,不是的,千重,不是的。〃
千重拥着她又落起泪来。
她想这样子她宁可他不要来,让她以为他死了,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她余下的日子里,他就是一个下落不明的人了。
院子里有点露凉了,宁静知道该是催他走的时候,又还不忍出口,只是死命贴紧他,贴得紧紧的;死命闭着眼,眼泪爬拉爬拉无休止地流。
他应该比她更悲哀,他曾经那么自负于自己的国家,国家如今战败了,国人落荒而逃……那么,该是她自负的时候了……她想想心乱得不得了,低低呻吟道:〃为什么这样子?为什么这样子?〃
她又明知故犯地问:〃俺们还能见面不?〃
千重不答,她也不追问,只是哭,知道实在该催,心里一度一度寒冷下去。
没等她开口,千重倒先说:〃小静,你你恨我们国家吗?〃
宁静愕然,有点怕,不敢答。
千重叹一口气,动身要走,宁静稳稳地说:〃如果将来我不恨你的国家,那是因为你。〃
千重赶快别过脸去,大概泪又涌出来。他借旁边的一棵槐攀上墙头,回眼望她。不知道是月亮还是街灯,两张脸都是月白。她仰着头,辫子垂在后面,神色浮浮的,仿佛她的脸是他的脸的倒影。
然后他在墙头消失了。宁静整个人扑在墙上,听得墙外咚一下的皮鞋落地声,她死命把耳朵揿在墙上,听着听着,脚步声就远得很了。
在夜里单调而无事,好像刚刚才有一个墙外行人,一步花落,一步花开,踢踏走过。
第二部 停车暂借问
一九四六年初夏。
赵家院子的午后除了些风移花影动的厮闹外,整个打着盹儿,风的体温熏熏地拂着拂着,连那本不困的也睡意潦倒起来。
西厢房外廊的一张躺椅上,宁静正睡得香。她一只手覆着小腹上的《白香词谱》,一只手松松搭着扶手,头歪过一旁,发辫有些乱乱的。大概睡得也真熟,并没听到门外达达踱过的马蹄声,及勒马时车伙儿一声长〃吁〃。门上有人轻轻敲门,见无人应,又敲响一点儿,接着再响,宁静这才惊醒坐起,躲椅一阵俯俯仰仰地猛摇,她脖子睡梗了,正舒活着,二黑子从里面跑出来,宁静赶忙叫住:〃二黑子,让我来。〃周蔷说下午带儿子小飞来玩的。自己还特地穿了周蔷亲手缝制的白底红碎花缎子旗袍,一晌午寐弄得皱里巴叽的。她挣下来,《白香词谱》噗地落地她也没管,急步走去开门。
门一开,宁静吃了一惊,竟是长大的一个年轻人,霸里霸道地横在她面前,那人穿一袭茧丝长衫,把玩着一顶纱帽,一见她,冲着她笑道:〃借问一声,这儿可姓赵?〃
宁静拈起辫子,往右方张张,不远处泊着辆两挂马车,车上一个小胖老头儿摘帽子向她招呼。她仰颏看看年轻人,这样长大霸道的。
〃没错儿,是姓赵的。〃她说。
年轻人马上回头喊道:〃爸,就是这儿。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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