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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画家-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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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外孙来到百货商店时,已经稍稍过了平常吃午饭的时间,饭店里不那么拥挤了。一郎在橱窗里陈列的各种菜式中慢慢挑选,有一次还转过脸来对我说:
“外公,你知道我现在最喜欢吃什么吗?”
“嗨,我不知道,一郎。烤热饼?冰激凌?”
“是菠菜!菠菜给你力量!”他挺起胸膛,伸缩着二头肌。
“明白了。那么,这里的儿童套餐有一些菠菜。”
“儿童套餐是给小孩子吃的。”
“也许吧,但是很好吃。外公自己也想要一份呢。”
“好吧,那我也要儿童套餐,陪陪外公。叫那个人多给我盛些菠菜。”
“没问题,一郎。”
“外公,你要尽量多吃菠菜,菠菜给你力量。”
一郎挑选了一张紧挨着大窗户的桌子,等餐的时候,他不停地把脸贴在玻璃上,观察着四层楼下面的繁忙的主街道。自从一年多前节子上我家来过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一郎——他因为染病没来参加仙子的婚礼——我很惊讶他这段时间长得这么快。不仅个头高了许多,整个举手投足都变得稳重,不那么孩子气了。尤其是他的眼睛,目光似乎比以前成熟多了。
那天,我注视着一郎把脸贴在玻璃上,观察下面的街道时,看出他跟他父亲长得越来越像了。他身上也有节子的特征,主要是神情和细微的脸部动作。我又一次惊奇地发现。一郎跟我儿子健二当年的模样何其相似。我承认,看到孩子们继承了家里其他人的这些特征,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欣慰,我希望我的外孙能把这些特征一直保留到他成年。
当然,我们并不是只在孩童时期才接受这些细微的遗传。我们在成年初期十分敬仰的某位老师或导师留下的印迹,会在我们开始重新评价甚至排斥他的教诲之后,仍然长期存在。某些特征,就像当年那种影响的影子一样,一直陪伴着我们的一生。比如我发现,我的某些举止特征——我解释什么事情时的手势,我想表达讽刺或烦躁时的语气变化,甚至我喜欢使用的、别人以为是我自己发明的整句话语一我发现所有这些特征,我最初都是从我的老师毛利先生那里学来的。也许我可以不夸张地说一句:我自己的许多学生也会从我这里学到这些细微的特征。而且我还希望,尽管他们或许会重新评估跟我学习的那些年,但大多数人都会永远为自已学到的东西而心怀感激。从我自己来说,我的老师森山诚二,我们总是叫他“毛利君”,尽管有许多显而易见的缺点,但后来每次谈起他来,我都认为,我生活在若叶县山区他家别墅里的那七年,对我的事业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如今,每当我回忆毛利君的别墅,总是想起从那条通向附近村庄的山路望下去的景象,心里感到特别欣慰。顺着那条山路往上走,别墅就会在下面的山谷里出现,一片深色的长方形木头建筑,掩映在高高的雪松树丛中。别墅的三面是长长的厢房,连起来构成长方形的三边,中间围着一个院子。第四面是一道雪松树篱和大门,把院子整个儿围在中间,可以想象在古时候,那道沉重的大门关上之后,敌人要想进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现在闯进别墅就没那么困难了。在山路上看不真切,其实毛利君的别墅已经荒败不堪。从山路上怎么也猜不到别墅内部一间间屋子的状况,剥落的墙纸,榻榻米的地板有几处破损严重,如果落脚不当心,就有踩穿地板掉下去的危险。实际上。当我试图回忆近处看到的别墅情景时,脑海中浮现的是破碎的房瓦,腐烂的窗格门框,糟朽碎裂的阳台。那些房顶不断出现新的裂缝,一场夜雨过后,每个屋里都弥漫着湿木头和烂树叶的味儿。在有些月份里,昆虫和蛾子大量地侵入,密密麻麻地沾在木头家具上,钻进每一道缝隙,你忍不住担心它们会使别墅彻底倒塌。
在那么多屋子里,只有两三间的状况能使你想起别墅当年的辉煌。其中一间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光线明亮,是专门留给特殊场合用的。我记得毛利君每完成一幅新的画作,都会把他的学生——共有十位——召集到那间屋里。我还记得,进屋之前,我们每个人都会在门槛上停下脚步,屏住呼吸欣赏支在屋子中央的那幅画作。这个时候,毛利君也许在侍弄花草,或望着窗外,似乎并没注意我们的到来。不一会儿.我们都坐在画作周围的地板上,互相指指点点,压低声音说:“看先生怎样填补画面的那个角落。真是高明!”但没有一个人会说:“先生,这真是一幅杰作!”我们要表现得仿佛老师不在场似的.这是这种场合的一种惯例。
新的画作经常都会有所创新,于是我们中间就会展开激烈的争论。比如有~次,我记得我们走进屋,迎面看见一幅画:从一个很低的角度看到的一个跪着的女人——角度很低,我们似乎是从地面仰视她。
“显然,”我记得有人评价道,“低角度使女人显得更有尊严。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成就。这个女人从其他方面来说都显得楚楚可怜。正是这种张力赋予了这幅画含蓄的力量。”
“也许是这样,”另一个人说,“女人确实具有某种尊严,但不是来自低视角。显然先生是在告诉我们一些更加深刻的东西。他是在说,这个视角看上去低,是因为我们太习惯于我们眼睛的高度。先生显然是想把我们从那样武断和局限性的视角中解放出来。他在对我们说,‘没必要总是从惯常的角度来看事物。’正因为此,这幅画才这样发人深省。”
很快,我们都提高嗓门,互相争论着对毛利君用意的看法。我们一边争论,一边不住地偷偷望望老师,而他并不表示出赞成谁的说法。我记得他只是站在屋子那头,双臂抱在胸前,透过窗户的木格栅望着外面的院子,脸上带着饶有兴味的神情。他听我们争论一段时间,便转过身说道:“也许你们应该走了。我还有事情要做。”听了这话,我们便鱼贯走出屋子,同时嘴里再次喃喃说着对新画作的赞赏。
我讲述这副场景时,意识到毛利君的行为会使你觉得有点傲慢。但是如果你处在一个总是被人仰视和欣赏的地位,或许就更能理解他表现出来的那种高傲了。总是对学生灌输和说教并不可取,在许多情况下,更高明的做法是保持沉默,让学生们有机会思考和争论。正如我说的,任何一个曾经地位显赫的人都会欣赏这种做法。
不管怎么说,关于老师作品的争论可以持续好几个星期。由于毛利君自己始终不作任何解释.我们便把目光投向我们中间的一员——一位名叫佐佐木的画家,当时自诩为毛利君的得意门生。虽然我刚才说了,有些争论可以持续很长时间,但一旦佐佐木对某个问题做出决定。一般就表示争论到此结束。同样,如果佐佐木提出某人的画作有对老师“不忠”的地方,对方几乎总是立刻缴械投降——或者放弃作品,或者,在有些情况下,把作品跟垃圾一起付之一炬。
实际上,据我回忆,我们一起到达别墅后的几个月里,乌龟一次次在这种情形下销毁自己的画作。我虽然很容易就适应了环境,但我这位同伴的作品却经常表现出违背老师观点的元素,我记得我多次替他向我的新同事们求情,分辩说他不是故意对毛利君不忠。那些日子里,乌龟经常神情沮丧地走到我跟前,领我去看他的某幅没有完成的作品,压低声音说:“小野君,请你告诉我,这符合老师的风格吗?”
有时,就连我也恼火地发现他无意中采用了另一种显然
大逆不道的元素。其实毛利君的艺术风格不难掌握。那些
日子,“现代歌唐【歌唐,全名喜多川歌唐(1753 1806),日本浮世绘画家,以绘制仕女像著称】,的标签经常用在我们老师身上,虽然当时这个头衔可以轻而易举地授予任何一个专门描绘青楼女子的有为画家,但也确实能够概括毛利君的思想。毛利君有意识地试图把歌唐的传统“现代化”;在他的许多最著名的绘画中——如《系腰鼓》或《出浴》——是按古典歌磨的方式从背后看女人的。他的作品里还再现了许多类似的古典风格:女人把一条毛巾举到面前,女人梳理长长的秀发。毛利君广泛运用通过女性手拿或身穿的衣物来表达情感的传统技巧,而不是直接描绘女性的面部。但与此同时,他的作品充斥着欧洲风格的影响,歌磨的忠实崇拜者们会认为这是打破传统。例如,他早就不再使用传统的黑线条勾勒物体,而选用西方的色块,以光和影来制造三维效果。毫无疑问,他的核心风格也是借鉴了欧洲画风:对柔和色彩的运用。毛利君希望在他笔下的女性周围形成一种忧郁的、夜晚般的氛围,在我跟他学习的那些年里,他用色彩做了大量实验,试图捕捉灯笼的光的感觉。正因为此。毛利君的画作中总会有一盏灯笼,或虚或实,这简直成了他作品的标记。乌龟来到别墅一年之后,用起颜色来效果完全不对,他心里还挺纳闷,明明记得画上了一盏灯笼,为什么又被指责为不忠实老师的风格呢?这大概足以说明乌龟在领会毛利君的艺术要素时是多么迟钝了。
虽然我多次求情,但佐佐木之流对乌龟的问题没有什么耐心,有时,气氛变得像他在竹田大师的公司一样紧张,充满火药味。后来——我记得那是我们进入别墅第二年的时候——佐佐木发生了变化,这变化使他遭受的敌意比他曾经强加给乌龟的更加厉害和凶险。
一般来说,每群学生当中都会有一个领头人——老师格外欣赏他的才能,挑出来让其他人仿效。这位尖子学生对老师的思想领会得最透彻,一般就会像佐佐木那样,向能力较差或经验不足的学生解释这些思想。同样,正是这位尖子学生最有可能看到老师作品中的缺憾,或形成跟老师观点有分歧的思想。当然啦,从理论上说,一位好老师应该接受这种倾向——是的,作为他把学生培养成熟的一个标记。然而,实际上其中牵扯的情绪非常复杂。有时,当一个人投人许多时间精力培育一个有天赋的学生时,就很容易把这种艺术上的成熟看成是一种背叛,于是就会出现一些令人遗憾的局面。
是的。在佐佐木跟老师发生争论之后,我们对佐佐木的态度是有失公允的,不过此刻在这里回忆这些事情似乎意义不大。但我清楚地记得佐佐木最终离开我们的那个夜晚。
我们大多数人已经上床睡觉了。我黑着灯躺在一间荒败的屋子里,还没有睡着,就听见佐佐木的声音在阳台上喊叫某人。他似乎没有得到对方的回答,最后我听见纱门关闭的声音,佐佐木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听见他在另一间屋门口停住脚步,说了些什么,但似乎也无人作答。他的脚步声更近了,接着我听见他拉开了我隔壁那个房间的纱门。
“我和你是这么多年的好朋友,”我听见他说,“你就不能好歹跟我说句话吗?”
对方没有回答。佐佐木叉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些画在哪儿?”
仍然没有回答。我躺在黑暗里,听见老鼠在隔壁屋子的地板下面沙沙地跑来跑去,在我看来,这声音就是某种回答了。
“既然你这么讨厌它们,”佐佐木的声音继续说道,“还留着它们做什么?可它们眼下碰巧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管去哪里都想带着它们。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带走。”
隔壁又是老鼠沙沙跑动的声音在回答,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是的,沉默的时问太长了。我还以为佐佐木已经出门走进黑暗而我没有听见。可是接着,我听他又说话了:
“过去这几天里,有人对我做了一些可怕的事。但是令我最受伤害的,是你竟然不肯对我说一句安慰的话。”
又是沉默。然后佐佐木说:“你就不肯看我一眼,祝我一切顺利吗?”
最后,我听见纱门关上了,还听见佐佐木走下阳台,穿过院子的声音。
佐佐木走后,别墅里很少提到他,偶尔说起,也总是简单地称他为“叛徒”。是的,当我回忆我们经常沉醉其中的口舌之争时,我就想起,我们一谈起佐佐木就会引起相互间的争论。
在比较暖和的日子,我们屋子的纱门都开着,几个人聚集在一间屋里,就能看见另一群人也聚集在对面的厢房里。很快,这种状况就会导致某人隔着院子大声喊叫,诙谐地挑衅对方,不一会儿,两伙人便聚在各自的阳台上,冲着对方大嚷大骂。现在回忆起来,这种行为听上去或许有些荒唐,但是别墅的结构,以及从一侧厢房朝另一侧厢房喊叫时产生的回音效果,似乎鼓励我们沉醉在这种孩子气的擂台赛中。那些辱骂的话有时不着边际——比如,奚落某人男子汉的神勇,或取笑某人剐完成的一幅画作——大部分时候都没有恶意,我记得许多对骂非常有趣,逗得两边的人都大笑不已。总的来说,我回忆中的这些对骂,足以说明那些年我们在别墅里相互竞争又亲如一家的关系。然而,对骂中有一两次提到佐佐木的名字,局面就会立刻失控,同事们超越界线,跑到院子里大打出手。我们很快就知道了,拿某人跟“叛徒”相比,即使是开玩笑,对方也不可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从我的这些回忆中,你可能会认为我们对老师以及他的观点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现在想来——当一种影响的缺点已经昭然若揭——我们很容易批评地看待一位培养这种风气的老师。可是话又说回来,任何一个拥有雄心壮志的人,任何一个能够干成大事业,觉得需要尽量全面地传播他的思想的人,都会多多少少理解毛利君的行为方式。现在我们知道了他的事业做得怎样,会觉得这做法有点愚蠢,但当时毛利君的愿望是彻底改变我们这个城市的绘画风格。正因为心里怀着这样一个目的,他把许多时间和财富都用于培养学生。在评价我以前的这位老师时,或许是有必要记住这点的。
当然,他的影响不只限于绘画领域。那些年里,我们的生活完全与老师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相一致,比如我们必须花大量时间探索城里的“浮华世界”——充斥着娱乐、消遣和饮酒的夜晚世界,它们是我们所有绘画的背景。如今我想起当年的市中心来总是感到一丝怀念:街道没有这么拥挤、喧嚣,工厂接受着晚风吹来的各个季节的花香。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小岛街运河旁的一家小茶馆,名叫“水中灯笼”——确实,当你朝茶馆走去时,能看见茶馆的灯笼映在运河里的倒影。茶馆老板娘是毛利君的老朋友.这就保证了我们总是受到慷慨的款待,我记得在那里度过的几个难忘的夜晚,跟老板娘一起饮酒、唱歌。还有一个地方我们也经常光顾,是永田街的一个射箭厅,那里的老板娘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许多年前,她在秋叶原做艺伎时,毛利君以她为模特创作了一系列木刻画,引起轰动。那家射箭厅里有大约六七个姑娘,过了一阵,我们每人都有了自己心仪的对象,把烟斗递来递去地抽,消磨夜晚的时光。
我们的寻欢作乐也不只限于在城里探险。毛利君在娱乐界的熟人简直数不胜数,一年到头都有流浪演员、舞蹈家和音乐家组成的赤贫大军光临别墅,被当成失散已久的老朋友一样款待。大量的酒被拿了出来,客人们唱歌跳舞直至深夜,很快,就有人被派去叫醒附近村里的酒店老板,再添新酒。那些日子有一位常客叫摩季,是讲故事能手,一个乐呵呵的胖男人,他艺术地再现那些古老的传说。使我们一会儿乐不可支,一会儿泪流满面。许多年后,我几次在左右宫遇见摩季,共同回忆在别墅里的那些夜晚,喷啧称奇。摩季坚信他记得许多这样的晚会都通宵达旦,再持续一整天,直到第二天夜晚。我对此不敢确定.但我记得毛利君别墅白天的情景,到处是一具具疲惫的身体横躺竖卧,还有人躺在外面的院子里,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然而,我十分清楚地记得这样一个夜晚。当时,我独自走在别墅中央的院子里,呼吸着夜晚清新的空气,为暂时逃离了那些寻欢作乐而感到轻松。我记得我朝储藏室的门口走去,进门前,我回头望望院子那边的屋子,我的同事们和客人们都在那里嬉笑玩乐。我看见数不清的身影在纸屏风后面晃动,夜空中飘来一个歌者的声音。
我朝储藏室走去,因为在别墅里,没有几处地方能让人不受打扰地独处一段时间。我想象在很久以前,当别墅里还有卫兵和仆人时,这个储藏室是用来存放武器和盔甲的。可是那天夜里当我走进屋里,点亮挂在门上的灯笼时,却发现地上乱糟糟的堆满了各种东西,必须跳着脚才能走进去。到处都是一堆堆用绳子捆着的旧画布,破烂的画架,还有各种瓶瓶罐罐,里面插着画笔和木棍。我总算挪到一小片空地上坐下来。我注意到,门上的灯笼把我周围的东西照出长长的影子,形成一种诡异的效果,似乎我坐在一处阴森恐怖的小墓地里。
我想,我准是完全陷入了沉思,因为我记得听到储藏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时吃了一惊。我一抬头,看见毛利君站在门口,便赶紧说道:“晚上好,先生。”
也许门上的灯笼不足以照亮我呆的地方,或者我的脸处在阴影里。总之,毛利君探头张望,问道:
“是谁呀?是小野吗?”
“是的,先生。”
他继续探头张望了一会。然后,他把灯笼从横粱上摘下来,举在面前,开始小心地绕过地板上的杂物,朝我走来。他这么做的时候,手里的灯笼使我们周围暗影摇曳。我赶紧腾出一点地方给他,但毛利君已经在不远处一只旧木箱上坐了下来。他叹了口气,说道:
“我出来透透新鲜空气,看见这里有灯光。到处都一片漆黑。只有这点灯光。我心里想,如今这间储藏室已经不是情人们幽会的地方了。这里面的人肯定处于孤独中。”
“我准是坐在这里做起梦来了,先生。我没打算在这里呆这么长时间。”
他把灯笼放在脚边的地板上,从我坐的地方只能看见他的剪影。“刚才有个跳舞的姑娘似乎很喜欢你呢,”他说,“夜晚还没结束,你就消失了,她准会感到失望的。”
“我不是故意对我们的客人无礼,先生。我像您一样,只是想出来透透新鲜空气。”
我们沉默了片刻。院子那头,可以听见我们的同伴在拍着巴掌唱歌。
“那么,小野,”毛利君终于开口说道,“你对我的老朋友仪三郎是怎么看的?他可真是个人物呢。”
“没错,先生。他看起来是个很和善的绅士。”
“现在他可能穿得衣衫褴褛,当年可是个名人呢。从他今天晚上的表演来看,他过去的技艺并没有全丢掉。”
“是的。”
“那么,小野,你的烦恼来自哪里呢?”
“烦恼,先生?没有,我没有烦恼。”
“是不是你发现我的老朋友仪三郎有点讨厌?”
“没有没有,先生,”我紧张地笑了笑,“啊,一点也没有。他是个最有魅力的绅士。”
然后,我们聊了一会儿别的,有一搭没一搭,脑子里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后来毛利君又把话题转到我的“烦恼”上,我便知道他是准备坐在那里等我一吐为快了,我终于说道:
“仪三郎君确实是个最慈善的绅士。他和他的那些舞者一片好意地让我们开心。但我忍不住在想,先生,过去这几个月里,他们这样的人来访得太频繁了。”
毛利君没有回答,于是我接着说道:
“请原谅,先生,我不是不尊重仪三郎君和他的朋友。但是,我有时候感到困惑。我不明白我们画家是否应该花这么多时间跟仪三郎君那样的人在一起娱乐。”
我记得就是这时,老师站了起来,举着灯笼走向储藏室里面的墙壁。墙壁原先处于黑暗中,老师把灯笼凑近时,挂在墙上的三幅上下排列的木版画便被清楚地照亮了。每幅画上都是一个艺伎在整理发型,她们都坐在地上,视角是从后面看去。毛利君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把灯笼从一幅画挪向另一幅。然后他摇摇头,自己嘟嚷道:“致命的败笔。细节造成的致命的败笔。”几秒钟后,他仍然盯着版唾继续说;“可是人总是对自己早期的作品怀有感情。也许你有一天也会对你在这里创作的作品产生同样的感情。”他又摇摇头,说:“可是这些画都有致命的败笔,小野。”
“我不能同意,先生,”我说,“我认为这些木刻画出色地证明了一位画家的才华能够超越某一种风格的局限。我经常认为,先生早期的木刻画被锁在这样的屋子里真是太可惜了。它们完全应该跟先生的绘画一起公开展出。”
毛利君仍然全神贯注地端详他的木刻画。“致命的败笔,”他又说了一遍,“但我那时候还很年轻。”他又挪动灯笼,让一幅画隐入阴影,让另一幅画显现出来。然后他说:“这些都是从主街一家艺伎馆里看到的景象。在我年轻的时候,那是一家口碑很好的艺伎馆。我和仪三郎经常一起光顾这些地方。”过了片刻,他又说道:“这些都有致命的败笔,小野。”
“可是,先生,我认为即使眼光最敏锐的人,在这些木刻画里也挑不出错来。”
他又端详了一会儿木刻画,然后开始朝这边走回来。我觉得他花了过多的时间走过地板上的那些杂物。有几次,我听见他喃喃自语,还听见他用脚踢开一个罐子或箱子的声音。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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