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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画家-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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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停住画笔,端详着我的作品,“我不知道这幅画是否也能给你灵感。”
我继续研究我那画了一半的作品,过了一会儿,我隔着我们中间那个古老的罐子朝我的朋友望去。乌龟在愉快地作画,没有感觉到我的耳光。跟我在竹田大师的公司初次认识他的那个时候相比,他长了些肉,以前那种疲倦的、心惊胆战的神情也在很大程度上被一种孩子气的心满意足所取代。实际上,我记得当时有人把乌龟比作一只刚被人宠爱过的哈巴狗,没错,那天下午我在旧厨房里注视他作画时,觉得这个形容并不算离谱。
“告诉我,乌龟,”我对他说,“你对你目前的作品很满意,是吗?”
“非常满意。谢谢你,小野君。”他毫不迟疑地回答。接着抬起头来,咧嘴笑笑又说:“当然啦,要跟你的作品相提并论还早着呢,小野君。”
他的目光又回到他的画作上,我又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问道:
“你有时候是不是想过尝试一些……一些新的画法?”
“新的画法,小野君?”他说,没有抬头。
“告诉我,乌龟,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创作出真正有分量的作品?我不是指我们在这别墅里欣赏和称赞的这些,我是指真正有分量的作品。能够对我国的人民做出巨大贡献的作品。乌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才谈到需要探索新的画法。”
我说话时密切注视着乌龟,但乌龟并没有停止作画。
“说实在的,小野君,”他说,“我这样地位卑微的人一直在尝试新的画法。可是在过去的一年里,我相信自己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路子。你知道的,小野君,我发现在这一年里,毛利君越来越注意地观察我的作品。我知道他对我感到满意。谁知道呢,也许将来某个时候,我的作品能跟你和毛利君一起展出呢。”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不自然地笑了笑。“请原谅,小野君。我是想人非非,好让自己能够坚持下去。”
我决定不再谈这件事。我打算过些日子试着跟我的朋友推心置腹,可是却被别的事情绊住了。
在刚才那段对话几天之后的一个晴朗的早晨,我走进那间旧厨房,发现乌龟站在那个类似谷仓的建筑物后面的平台上,直瞪瞪地看着我。我刚从外面明亮的阳光下进来,眼睛过了几秒钟才适应了屋里的昏暗,但我很快注意到乌龟脸上那副警觉的、几乎是受了惊吓的表情。没错,他那样不自然地把胳膊举到胸前,又让它垂落下去,使我觉得他以为我要打他。他没有支起他的画架,也没有为一天的工作做其他的准备,我跟他打招呼时,他一声不吭。我走过去问道:
“出什么事了?”
“小野君……”他低声叫了一句,便不说话了。我朝平台走去时,他紧张地把目光投向他的左边。我循着他的视线,看到我那幅没有画完的作品,它被罩了起来,背过去靠墙放着。乌龟不安地指了指它,说道:
“小野君,你是在开玩笑吗?”
“不,乌龟,”我说,一边走上平台,“绝对不是开玩笑。”
我走到作品前,扯掉罩布,把它转过来面朝我们。乌龟立刻挪开了目光。
“我的朋友,”我说,“你曾经勇敢地听了我的话,跟我一起跨出了事业上重要的一步。现在我请你考虑再跟我一起往前跨一步。
乌龟还是扭着脸,说:
“小野君,老师知道这幅画吗?”
“不,还不知道。但我想我会拿给他看的。从现在起,我打算一直按这个路子画。乌龟,看看我的作品。我来给你解释我想做什么。也许我们可以再次共同跨出重要的一步呢。”
终于,他转过脸来看着我。
“小野君,”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你是个叛徒。请你原谅。”
说完,他匆匆离开了房间。
那幅令乌龟如此不安的作品名为《得意》,它已经很久不在我手里了,但我创作它时非常投入,所以每个细节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是的,我觉得如果我愿意的话,现在还能十分精确地把那幅画重新再画出来。它的灵感来自我几个星期前目睹的不起眼的一幕,当时我正跟松田一起在外面散步。
我记得我们是去跟松田在冈田一武田协会的几位同事见面,他要把我介绍给他们。那时候正值夏末,最热的天已经过去,但我记得我跟着松田坚定的步伐走在西鹤的桥上。用手擦去脸上的汗,心里希望我的同伴走慢一些。松田那天穿着一件典雅的白色夏装,帽子像往常一样歪藏着。显得很有个性。他虽然走得很快,但脚步轻盈,看不出一丝匆忙。他在桥中央停住脚步,我发现他似乎根本没感到热得难受。
“从这上面看过去很有意思,”他说,“你说呢,小野?”
在我们下面,一左一右耸立着两个工厂。挤在两个工厂之间的,是一片密密麻麻、杂乱无章的屋顶,有的是廉价的木瓦,有的是用波纹金属临时搭建而成。今天,西鹤区仍然被看成一个贫困地区,而当年情况要糟糕得多。一个陌生人从桥上看去,会以为这里是一片遭到毁灭的荒地,可是仔细观察,却能看见许多小小的人影在那些房子周围忙碌地活动,就像蚂蚁在石头周围奔走一样。
“看看下面小野,”松田说,“我们城里这样的地方越来越多。仅仅两三年前,这里还没有这么糟糕。现在它成了一个贫民区。穷人越来越多,小野,他们不得不离开农村的老宅,到这里来跟这些人一起受罪。”
“真可怕,”我说,“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松田微笑地看着我——那种高高在上的笑容,总是使我感到别扭,感到自己很蠢。“善意的观点,”他说,又转过去看着桥下,“大家都说这种话。在生活的各个层面。可是,这样的地方像毒蘑菇一样到处蔓延。小野,你深吸一口气。即使在这里也能闻到污水的臭味。”
“我注意到气味不好。真的是从下面飘过来的吗?”
松田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看着下面的贫民区,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然后他说:
“政客和商人很少看到这样的地方。即使看到,也是像我们这样站得远远的。我怀疑有多少政客和商人在那下面走过。说到这点,我也不相信有多少画家这么做过。”
我听出他语气里带有激将的成分,便说:
“如果约会不会迟到,我倒不反对下去走一走。”
松田说得不错,那股臭气确实是那片社区的污水散发出来的。我们来到铁桥脚下,开始在那些狭窄的小巷里穿行时,气味越来越强烈,最后达到了令人作呕的程度。炎热中投有一丝风,周围的空气中唯一的动静就是嗡嗡不绝的苍蝇。我又一次发现我吃力地想追上松田的步伐,但这次可不希望他放慢速度。
在我们两边,有许多类似集市上已经收摊的小摊,实际上就是家家户户的住房,有时只用一道布帘跟小巷子隔开。有的门前坐着老人,我们经过时,他们饶有兴趣但毫无敌意地盯着我们看;到处都有小孩子跑来跑去,我们脚边似乎一直有猫在逃窜。我们往前走着,躲开晾晒在粗糙绳子上的床单和衣物.经过哭闹的婴儿,吠叫的狗,还有隔着小巷、仿佛是从帘子后面彼此亲热交谈的邻居。过了一会儿,我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窄巷的两边是挖出来的阴沟。苍蝇在阴沟上方嗡嗡盘旋,我跟着松田往前走,清楚地感觉到阴沟之间的路越来越窄,最后我们好像是走在一根倒地的树干上。
终于,我们来到一个像是院子的地方,一片简陋的茅草屋挡住了前面的路。松田指着两间茅草屋之间的一个豁口,从那里能看见一片开阔的荒地。
“我们从那里穿过去,”他说,“就能绕到小金井街后面。”
快要走到松田指的那条路的人口时,我注意到三个小男孩弯腰在看地上的什么东西,还用棍子捅它。我们走过去,他们猛地转过身,满脸怒容,虽然我什么也没看见,但他们的表现告诉我,他们正在折磨一个动物。松田肯定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我们走过小男孩身边时他说:“唉。这里也没有别的东西让他们娱乐。”
我当时对那些小男孩没有多想。几天之后,他们三个人的形象又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怒容满面地转向我们,挥着手里的棍子,站在那片肮脏的地方。我把它用作《得意》的核心画面。但我应该指出,当乌龟那天早晨偷看我那幅没有画完的作品时,他看见的那三个男孩在一两个重要方面跟原型有所不同。尽管他们仍然站在简陋肮脏的茅草屋前,身上的衣服也跟那几个男孩一样破烂不堪,但是他们脸上的怒容,不再是小罪犯被当场抓住时的那种心虚和提防,而是像准备作战的武士一样,很阳刚地蹙着眉头。另外,我画里的男孩子用古代剑道的姿势举着棍子。也并不是一种巧合。
在这三个男孩的头顶上,乌龟会看见画面自然过渡到第二组形象——三个衣冠楚楚、脑满肠肥的男人,坐在一家舒适的酒馆里,开怀大笑。他们脸上的表情显得很颓废,也许是在交流关于女人的什么笑话。这两组截然相反的形象,在日本列岛的海岸线上融在一起。右下角的留白处是大大的红色字体:“得意”,左下角用较小的字体写着这句宣言:“可是年轻人准备为尊严而战。”
当我描绘这幅早年的、无疑很不成熟的作品时。你肯定觉得其中一些特点并不陌生。你也许知道我的作品《放眼地平线》,那是三十年代的一幅木刻画,在这个城市赢得了一定的荣誉和影响。《放眼地平线》实际上是《得意》的翻版,由于两幅作品相隔多年,肯定存在一些差异。你大概记得,后一幅画也是两组截然不同的形象互相融合,由日本的海岸线连结在一起。画面上部那组形象仍是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在交谈,但这次他们表情紧张,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用不着我提醒,这三张脸酷似那三位显赫一时的政治家。画面下部是一组占主导地位的形象,那三个贫困交加的男孩成了神色坚定的战士。其中两人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中间站着一位军官,举着长剑指向前方——西边的亚洲。他们身后不再是赤贫的背景,而是一片太阳军旗。右下角的“得意”二字换成了“放眼地平线”,左下角写着:“没有时间怯懦地闲聊。日本必须前进。”
当然,如果你是刚来这个城市,可能没有接触到这幅作品。但我认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战前生活在这个城里的许多人都对它很熟悉,它因为笔触大胆,色彩运用效果强烈,在当时获得很多好评。当然啦.我很清楚地意识到,《放眼地平线》这部作品,撇开其艺术价值不谈,其表达的情绪现在已经过时。是的,我愿意率先承认,那些情绪或许是应该受到谴责的。我不是那种不敢承认昔日作品中的缺点的人。
但是我不想谈论《放眼地平线》。我在这里提到它,是因为它跟早年那幅作品有明显的关系,而且我想说明跟松田相识对我后来事业的影响。那天早晨乌龟在厨房里发现那件事之前的几个星期,我开始定期去看松田。我想,我不断地去看他,是因为他的思想吸引着我,我记得我一开始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是的,刚开始我们的聚会到了最后,互相总是产生强烈的敌意。比如,我记得就在我跟着他穿过西鹩贫民区之后不久,有一天晚上我跟他一起到市中心的一家酒馆。我记不清酒馆的名字和方位了,只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黑暗、肮脏的地方,顾客看上去都来自城市的底层。我一进去就感到不安,但松田似乎对这里很熟悉,跟几个围在桌旁打牌的男人打了招呼,便领我走向一个放着一张小空桌子的隔间。
我们坐下不久,两个相貌粗鲁、喝得微醉的男人,踉踉跄跄地走进隔间,想跟我们聊天。松田直截了当地叫他们走开,我还以为要有麻烦了,但松田似乎把两个男人震慑住了,他们一言不发就离开了我们。
之后,我们边喝边聊了一会儿,我很快就发现我们的交谈有点令人恼火。我记得我忍不住对他说:
“毫无疑问,我们画家有时候确实值得你们这样的人取笑。但你想当然地认为我们都很天真,不谙世事,恐怕是不对的。”
松田大笑着说:
“你肯定记得,小野,我认识许多画家。总的来说,你们都是极端颓废的一群人。对这个世界的了解经常还不如一个孩子。”
我刚要反驳,松田又接着说道:“就拿你的这个计划来说吧,小野。就是你刚才非常真诚地提出的那个计划。它很令人感动,但是请原谅,却正好反映了你们这些画家特有的天真。”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想法值得你这样嘲笑。我本以为你很关心这个城里的穷人,看来我是错了。”
“你不用这样孩子气地改变话题。你很清楚我关心他们。可是让我们暂且考虑一下你的那个小小的计划吧。假设你的老师破天荒地动了恻隐之心。然后你们整个别墅的人就会花一个星期,或两个星期创作——什么呢?——二十幅画?最多三十幅。似乎没必要再多画了,反正你们最多也只能卖出十多幅。然后你们会怎么做呢,小野?带着辛辛苦苦挣来的一小袋硬币走进这个城市的贫民区?碰到一个穷人就给一分钱?”
“请原谅,松田,但我必须再说一遍——你把我想得这么幼稚是大错特错了。我从来也没有提议画展仅限于毛利君师生。我很清楚我们想要缓解的贫困规模有多大,所以才来跟你商量这个建议。你们冈田一武田协会正可以推动这样一个计划。全城定期举办大型画展,吸引更多的画家,会给那些人带来很大的救助。”
“对不起,小野,”松田说,笑微微地摇了摇头,“但恐怕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作为一个整体,你们画家是极其幼稚的。”他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桌上满是烟灰,松田若有所思地用前面客人留下的一个空火柴盒的边缘在烟灰里画出图案。“最近有一种画家,”他继续说道,。他们的最大才华就是远离现实世界,躲在象牙塔内。不幸的是,这样的画家目前还占主导地位,而你,小野,正受到其中一位画家的影响。别这么生气,这是事实。你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还像个孩子。比如,我怀疑你能不能告诉我卡尔·马克思是谁。”
我气呼呼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笑了一声,说:“明白了吧?你也别太难过。你的大多数同事并不比你知道得多。”
“别胡扯了。我当然知道卡尔·马克思。”
“哎哟,对不起,小野。也许我低估你了。那么,请你跟我谈谈马克思吧。”
我耸了耸肩,说:“我记得他领导了俄国革命。”
“那么列宁是怎么回事呢,小野?他也许是马克思的副指挥官?”
“大概是同事吧。”我看见松田又露出了微笑,便不等他开口,赶紧说道:“反正,你真是荒唐。这些都是某个遥远国家的事情。我们现在谈的是这个城里的穷人。”
“是的,小野,是的。可是你看,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你认为冈田一武田协会一心想唤醒画家,把他们领人现实世界,这点没错。但如果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们协会想变成一只大的讨饭碗,那我就是误导了你。我们对慈善不感兴趣。”
“我不明白做点善事有什么不对。如果与此同时还能打开我们这些颓废画家的眼睛,那就更好了,我应该想到的。”
“如果你相信一点好心肠的善事能帮助我们国家的穷人,那你的眼睛还远远没有睁开,小野。事实是,日本面临危机。我们落在贪婪的商人和软弱的政客手中。这样的人会让贫困日益加剧。除非,我们新生的一代采取行动。但我不是政治鼓动家,小野。我关心的是艺术,是你这样的画家。有才华的年轻画家.还没有被你那个封闭的小世界永远地蒙蔽双眼。冈田武田的存在是为了帮助你这样的人睁开双眼,为这个艰难时代创作出真正有价值的作品。”
“请原谅,松田,但我觉得你才是天真幼稚的。一位画家关心的是如何捕捉到美。他在这方面不管技艺多么高超,都不会对你说的那些事情产生什么影响。是的,如果冈田一武田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么我觉得它是个拙劣的构想,建立在一个错误的想法上,不清楚艺术到底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你知道得很清楚,小野,我们看问题没有这么简单。事实上,冈田一武田的存在不是孤立的。生活的各个领域都有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在政界、军界——大家的想法都一样。我们是新生的一代。我们团结起来,就有能力做出真正有价值的事业。正好,我们一些人对艺术情有独钟,希望看到艺术能响应当今世界的呼唤。事实上,小野,在这样的时期,当周围的人民越来越贫穷,孩子们越来越饥饿、病弱,一个画家躲在象牙塔里精益求精地画艺伎是远远不够的。看得出来,你生我的气了,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反驳我。其实我是一片好意,小野。我希望你过后仔细考虑一下这些事情。因为你确实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
“那么。你告诉我,松田,我们这些颓废愚蠢的画家怎么帮助你们实现政治革命呢?”
令我恼火的是,松田在桌子对面又露出那种轻蔑的笑容。“革命?说实在的,小野,共产主义者想要革命,我们可不要那玩意儿。实际上正好相反。我们要的是光复。我们只是希望天皇陛下恢复他一国之主的正当地位。”
“可是天皇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了。”
“说实在的,小野,你可真是幼稚糊涂。”他的语气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这时似乎显出了一些严厉。“天皇是我们当然的领袖,然而实际上是怎么样呢?他的权利都被那些商人和他们的政客夺走了。听我说,小野,日本不再是个落后的农业国家。我们现在是个强大的民族,能跟任何西方国家抗衡。在亚洲半球,日本像一个巨人,屹立在侏儒和残废中间。可是我们却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人民越来越水深火热,我们的孩子死于营养不良。与此同时,商人越来越富,政客永远在那里找借口、扯闲话。你能想象任何一个西方国家允许这样的局面存在吗?他们肯定早就采取行动了。”
“行动?你指的是什么样的行动。松田?”
“现在我们应该打造一个像英国和法国那样强大而富有的帝国。我们必须利用我们的力量向外扩张。时机已到,日本应该在世界列强中占领它应得的位置。相信我吧,小野,藐们有办法做到这点,但还没有找到决心。而且我们必须摆脱那些商人和政客。然后,军队就会只听从天皇陛下的召唤。”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目光又转向他在烟灰里画的图案。“但这只是别人操心的事,”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小野,关心的只是艺术。”
不过,我相信两三个星期后乌龟在废弃的厨房里的紧张不安,跟我那天晚上跟松田讨论的这些事情并没有多大关系。乌龟没有这样的洞察力,能从我那幅没有完成的作品里看到这么多东西。他所能看出的,只是作品体现了对毛利君风格的明目张胆的忽视,而且我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努力去捕捉娱乐世界里转瞬即逝的灯光。作品用大胆的书法来强调视觉冲击,当然,更重要的是,乌龟看到我大量使用硬笔勾勒轮廓——你知道的,这是一种传统画法,而毛利君教学的基础就是反对这种画法——乌龟看到这点,肯定是大惊失色了。
不管他愤怒的原因是什么,从那天早晨之后我就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向周围的人隐瞒我的那些快速形成的思想,而且老师早晚也会有所耳闻。因此,当我跟毛利君在高见花园的亭子里进行那番谈话的时候,我已经在脑海里反复想过怎么对他说,告诉他我已经决定不让自己趋炎附势。
大约是厨房那个上午过去一星期后,我和毛利君下午到城里办事——大概是采买颜料吧,我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我们办事的时候,毛利君对我的态度没有任何异样。夜幕降临时,我们发现离火车进站还有一点时间,便顺着横河车站后面陡峭的台阶,走向上面的高见花园。
当时,高见花园有一座非常宜人的亭子,就建在山坡上,俯瞰着下面的地区——实际上离今天的和平纪念碑所在的地方不远。那个亭子最吸引人的特点是古雅的亭檐上挂满了灯笼——但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走近时,那些灯笼都没有点亮。亭子里面像大房间一样宽敞,但四周没有围墙,只有拱柱支撑着顶部,那些柱子挡住了从这里看下去的景致。
那天晚上跟毛利君在一超,很可能是我第一次发现那个亭子。在后来许多年里,它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地方,直到在战争中被摧毁。我和我的学生路过那里时,我经常带他们到亭子里去。是的,我相信在战争刚刚开始后,我和黑田就在那个亭子里进行了最后一次谈话,他是我的学生中最有天分的一个。
总之,我记得我第一次跟毛利君走进亭子时,天空变成了浅红色,下面仍然可见的那片黑乎乎的屋顶正在亮起一盏盏灯。毛利君往前走了几步,然后靠在一根柱子上,仰望着天空,神情里有几分满足,他并不转身地对我说:
“小野,我们的帕子里有一些火柴和蜡烛。劳驾你把这些灯笼点亮。我想效果肯定非常有趣。”
我绕着亭子点亮一盏盏灯笼,周围寂静无声的花园便隐入黑暗之中。我点灯的时候,时不时地扫一眼毛利君被夜空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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