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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画家-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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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绕着亭子点亮一盏盏灯笼,周围寂静无声的花园便隐入黑暗之中。我点灯的时候,时不时地扫一眼毛利君被夜空衬托着的身影。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外面的景色。大概点到一半灯笼的时候,我听见他说:
“那么,小野,是什么让你这么烦恼呢?”
“您说什么,先生?”
“你今天提到,有件事让你很烦恼。”
我轻轻笑了一声,伸手去点一盏灯笼。
“一件小事,先生。我不想拿它烦扰先生,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这样的,两天前,我发现我的一些画被人拿走了,我一直把它们放在旧厨房里的。”
毛利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别人对这件事怎么说?”
“我闻过他们,但好像没有人知道。至少,没有人愿意告诉我。”
“那你得出了什么结论呢,小野?难道有人阴谋暗算你?”
“嗯,实际上,先生,别人似乎都巴不得躲着我。是的,这几天我没能跟他们任何人说上一句话。我刚走进一间屋子,人们就沉默下来,或者干脆一走了之。”
他听了这话未作评论,我朝他看了一眼,他似乎仍然全神贯注地望着日落的天空。我正在点亮另一盏灯笼.又听他说道:
“你的画目前在我手里。对不起,我把它们拿走,让你紧张了。只是那天我碰巧有点时间,就想看看你最近的作品。你当时好像出去了。我想你回来后我应该告诉你的,小野。我向你道歉。”
“哎呀,没关系的,先生。您对拙作这样感兴趣,我真是感激不尽。”
“我当然应该感兴趣。你是我最有成就的学生。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培养你。”
“那是那是,先生。我欠您的恩情实在太多了。”
我们俩都沉默了一会儿,我继续点灯笼。然后我停下来说道:
“知道我的画完好无损,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应该知道事情其实很简单。现在我可以放心了。”
毛利君听了这话什么也没说,从他的侧影看,他仍然在眺望夜景。我想他大概没有听见我的话,就提高点声音说道:
“知道我的画完好无损,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是的,小野。”毛利君说,似乎从某种沉思中被惊醒了。“那天我手头正好有点空闲,就叫人去把你最近的作品拿来了。”
“我真蠢,不应该担心的。我很高兴我的画完好无损。”
他良久没有开口,我又以为他没有听见我的话。可是他突然说:“我看见的东西让我感到有点吃惊。你似乎在另辟蹊径。”
当然啦,他也许并没有使用这个词,“另辟蹊径”。因为我想起这个词是我自己后来经常使用的,我很可能是想起了后来我自己在那个亭子里对黑田说的话。可是,我相信毛利君确实有时提到“另辟蹊径”。也许,这又一次证明我继承了老师的特点。总之,我记得我当时没有回答,只是不自然地笑了一声,便伸手去点另一盏灯笼。这时我听见他说:
“年轻域家做些尝试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他可以摆脱一些比较肤浅的兴趣。然后胸有成竹地回到更加严肃的作品上来。”他顿了顿,叉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是的,做些尝试不是一件坏事。年轻人是难免的。绝对不是一件坏事。”
“先生,”我说,“我强烈地感觉到我最近的作品是我画过的最好的。”
“不是一件坏事,绝对不是一件坏事。可是,不应该把太多的时间花在这样的尝试上。不然就会变成一个耽于旅行的人。最好还是趁早回到严肃的作品上来。”
我等着,看他是否还有话要说。过了片刻,我说:“我还担心那些画的安全,实在是太愚蠢了。可是您看,先生,它们比我的其他作品更让我感到骄傲。其实,我应该猜到事情的原因就这么简单。”
毛利君仍然沉默着。我越过正在点亮的那盏灯笼看了他一眼,看不清他是在考虑我的话,还是在想另外的事。夜幕继续降临,我点亮的灯笼越来越多,亭子里的光影很奇特。但我还是只能看见毛利君的剪影靠在柱子上,背对着我。
“顺便说一句,”他终于说道,“我听说你最近完成了一两幅作品,它们不在我拿到的那些画里。”
“很有可能,有一两幅画我没有跟别的放在一起。”
“啊。这些无疑就是你最喜欢的画了。”
我没有回答。毛利君接着说道:
“我们回去之后,小野,也许你会把另外那几幅画拿给我。我很想看看。”
我考虑了一会儿,说道:“当然,我会非常感谢先生对它们的评论。可是,我记不清我把它们放在哪儿了。”
“我相信你会努力把它们找到的。”
“我会的,先生。现在,我或许应该把其他的画从先生那里拿回来,感谢先生对它们的兴趣。它们无疑给您的屋子添乱了,我一回去就尽快把它们拿走。”
“不用管那些画,小野。你只要找到剩下的那些画,拿来给我就行了。”
“很遗憾,先生,我恐怕找不到剩下来的那些画了。”
“明白了,小野。”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我看见他又一次抬头仰望夜空。“那么,你认为你不可能把你的那些画拿给我看了?”
“是的,先生,恐怕不能。”
“明白了。当然,你已经考虑过倘若离开我这里后的前途了。”
“我希望先生能理解我的想法,继续支持我追求事业。”
他继续沉默,于是我接着说:
“先生,离开别墅我会感到非常痛苦。过去这几年是我生命中最快乐、最有价值的一段时光。我把同事们都看作亲兄弟。至于先生,唉,千言万语说不尽先生的恩情。我请求您再看看我的新作品,重新审视一下。也许,我们回去后,先生会允许我解释每幅画的意图。”
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我便又说道:
“这些年我学到不少东西。探究娱乐世界,发现它的转瞬即逝的美,这些都使我受益匪浅。但我觉得现在我应该向别的方面发展了。先生,我相信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画家必须看重一些比随着晨光消失的欢乐更加实在的东西。画家不必总是缩在一个颓废而闭塞的世界里。先生,我的责任心告诉我,我不能永远做一个浮世绘画家。”
说完,我把注意力又转向灯笼。过了片刻,毛利君说:
“一段时间以来,你一直是我最优秀的学生。看到你离开我会很惋惜的。这样吧,给你三天时间把剩下来的那些画拿给我。你把它们拿来给我,然后把心思转入正轨。”
“我已经说过了,先生,我非常遗憾,不能把那些画拿给您。”
毛利君发出一点声音,似乎是对自己笑了笑。然后他说:“正如你刚才指出的,小野,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对于一个默默无名、没权没势的年轻画家来说更是如此。如果你不是这样有才华,我会为你离开我之后的前途担心。但你是个聪明人。你肯定已经做好了安排。”
“实际上,我没有做任何安排。这么长时间以来,别墅一直是我的家。我从没认真考虑过要离开它。”
“是吗。好吧,就像我说的,小野,如果你不是这么有才华,我倒是有理由替你担心。但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我看见毛利君的剪影转过来对着我。“你肯定能找到给杂志和漫画书画插图的工作。说不定,你还能进入一家来我这里之前受雇的那种公司。当然,这将意味着你作为一名严肃画家的生涯到此结束,但所有这些你无疑已经考虑过了。”
身为老师.明知道一位学生仍然对他心存仰慕,却说出这样报复性的话来,真是大可不必。可是,一位绘画大师投入这么多时间和资源培养一个学生,而且允许学生的名字公开与他自己的名字联系在一起,那么他一时失态。做出令自己后悔的反应,即便不是可以原谅的,也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在作品的所有权上耍心眼无疑显得有些小气,可是,如果大多数作画材料和颜料都是老师提供的,那么他偶尔忘记学生有权任意处置自己的作品,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作为一个老师——不管他多么有名——表现出这样的傲慢,这样的占有欲,着实令人遗憾。现在,我的脑海里还时常会浮现出那个寒冷冬日的早晨,那股烟味儿再次扑鼻而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那是战争爆发前的冬天,我焦虑地站在黑田住处的门口——是他在中町地区租住的一个简陋住房。我辨别出那股烟味儿是房子里发出来的,里面还传出一个女人的哭泣声。我一个劲儿地拉铃,叫人过来给我开门,可是里面无人应答。最后,我决定自己直接进去,可是我刚把大门拉开,一位穿制服的警察就出现在了门口。
“你想做什么?”他问。
“我来找黑田先生。他在家吗?”
“房主已经被带到警察局接受审问。”
“审问?”
“我建议你回家吧,”警察说,“不然我们也会对你进行调查。我们现在对所有跟房主密切相关的人都感兴趣。”
“可是为什么呢?黑田先生犯了什么事吗?”
“谁也不想跟他这样的人来往。如果你还不走,我们就要把你也弄去审问了。”
房子里,那个女人还在哭泣——我断定那是黑田的母亲。我还听见有人大声对她嚷嚷着什么。
“负责的警官在哪里?”我问。
“快走吧,你想被捕吗?”
“你先别忙,让我解释一下,”我说,“我的名字是小野。”警察毫无反应,于是我不太有把握地继续说;“是我向你们通风报信,你们才过来的。我是小野增二,是画家和内务部文化委员会的委员。实际上,我还是反爱国动向委员会的官方顾问。我认为这里肯定有某些误会.我想跟负责的人谈谈。”
警察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会儿,转身进了房子。很快,他回来了,示意我进去。
我跟着他走进黑田的住所,看见柜子和抽屉里的东西都被倾倒在地上。我发现有些书捆起来堆在了地上,客厅里的榻榻米被掀开,一个警察举着火把查看下面的地板。从一个关着门的房间里,我更清楚地听见黑田的母亲在哭泣,一个警察在粗声恶气地审问她。
我被领到房子后面的阳台上。在小院子中央,另一位穿制服的警察和一个便衣站在一堆火旁。便衣转过身来,朝我走了几步。
“小野先生么?”他很恭敬地问。
领我进来的那个警察似乎意识到刚才不该对我那么粗鲁,立刻转身进屋去了。
“黑田先生怎么了?”
“去接受审问了,小野先生。别担心,我们会照顾好他的。”
我望着他身后已快要熄灭的火堆。那个穿制服的警察正用一根棍子在里面捅着。
“你们烧掉这些画作得到过官方许可吗?”我问。
“我们的政策是,凡是不需要作为证据的有害物品一律销毁。我们已经挑了足够的样品。剩下来的这些垃圾就烧掉了。”
“我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我只是建议委员会派人过来跟黑田先生谈谈,这也是为了他好。”我又看着院子中央那堆快要熄灭的火。“完全没必要把这些东西烧掉。里面有许多很不错的作品。”
“小野先生,我们很感谢您的帮助。但现在调查已经开始,您必须让有关部门来处理这件事。我们向您保证,黑田先生会得到公正的待遇的。”
他微笑着,把脸转向火堆,对那个穿制服的警察说了一句什么。警察又往火里捅了几下,压低声音嘟嚷了一句,好像是:“反爱国的垃圾。”
我留在阳台上,不敢相信地注视着这一切。最后,那个便衣叉转向我说:“小野先生,我建议您还是回家吧。”
“事情发展得太过分了,”我说,“你们为什么要审问黑田夫人?这些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现在这是警方的事情,小野先生,已经跟您没有关系了。”
“事情发展得太过分了。我打算跟冲方先生谈谈。没错,我还要直接去找佐分先生本人。”
便衣大声叫屋里的某个人,刚才出来应门的那个警察便出现在我身边。
“感谢小野先生的帮助,送他出去吧。”便衣说。然后他转向火堆,突然咳嗽了一声。“劣质作品的烟昧也难闻。”他笑着说,一边用手扇着面前的空气。
可是我又离题了。我记得我是在回忆上个月节子短暂来访的那天的事情。实际上,我是在叙述大郎在饭桌上讲同事的故事,逗得我们开怀大笑。
我记得晚饭在非常令人满意的气氛中进行着。但是每次仙子斟酒,我都忍不住忐忑不安地看着一郎。前面几次,他隔着桌子,心照不宣地笑着看我一眼,我尽量不动声色地迎接他的目光。时间一点点过去,酒添了一巡又一巡,他不再看我,而是气呼呼地瞪着给我们斟酒的仙子。
大郎又给我们讲了他同事的几个有趣的故事,然后节子对他说:
“你太有意思了,大郎君。但我听仙子说,你们公司现在士气很高。不用说,在这样的气氛里工作一定很受鼓舞吧?”
听了这活,大郎的态度突然变得非常真诚。“确实如此,节子君,”他点点头说,“战后我们做的一些改进,现在公司上下已经看到了成效。如果我们发奋努力,再有不到十年,KNC应该不仅闻名日本,还会蜚声全球呢。”
“太妙了。仙子还告诉我,你们分部的主任是个非常仁慈的人。那肯定对提高士气很有帮助。”
“你说得太对了。早坂先生不仅为人慈善,还是个很有能力和眼光的人。节子君,我可以向你保证,在一个没有能力的庸人手下工作,不管他心眼有多好,都是一种令人沮丧的经历。我们真是三生有幸,能有早坂先生这样的人做我们的领导。”
“是啊,池田也很幸运,也有一位非常能干的上司。”
“是吗,节子君?我就知道日本电气这样的公司应该是这样的。只有最优秀的人才能在这样的公司里担任一官半职。”
“确实如此,我们太幸运了。但我相信KNC公司也是一样,大郎君。池田一向对KNC评价很高。”
“请原谅,大郎,”我这时插嘴道,“当然,我相信你有足够的理由以乐观的态度看待KNC。但是我一直想问问你,你真的认为战后所做的那么多彻底改变是有益的吗?我听说旧的管理模式几乎都不存在了。”
女婿若有所思地微笑着。然后说道:“非常感谢岳父大人的关心。年轻和活力并不总能产生最好的结果。可是坦白地说,岳父大人,我们需要彻底改头换面。当今的世界需要新的领导、新的举措。”
“当然,当然。你们的新领导都是最有能力的人.对此我毫不怀疑。可是,大郎,请你告诉我,你有时候是否担心我们跟随美国人的步子有点太仓促了?我举双手赞成许多旧的方式必须彻底废除,可是,你难道没有想过,一些好东西也跟糟粕一起被丢弃了吗?是的,有时候日本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孩子在跟一个不认识的大人学习。”
“父亲说得很对。我确实认为我们有时候太仓促了点。但是总的来说,美国人是有大量东西值得我们学习的。就拿最近几年来说吧,我们日本在理解民主和个人权益等问题上已经前进了一大步。说实在的,岳父大人,我感到日本终于打好地基,要创建一个美好的未来了。所以,我们这样的公司才能够信心百倍地展望未来。”
“是的,大郎君,”节子说,“池田也有这样的感觉。他最近许多次发表他的观点,说经过四年的混乱,我们国家终于确定了今后的蓝图。”
虽然我女儿是在对大郎说话,但我明显感觉到她这番话是说给我听的。大郎似乎也这么认为,他没有回答节子,而是继续对我说:
“实际E,岳父大人,上个星期我参加了毕业生的聚餐,自日本投降后,生活在各个阶层的代表第一次表达了对未来的乐观情绪。大家感到绝不只是在KNC事情步人正轨。我完全理解岳父大人的担忧,但我相信,这些年的教训总的来说是有益的,会领导我们开创一个美好的未来。但我也许说得不对,岳父大人。”
“没有,没有,”我笑着对他说,“正如你说的,你们这代人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而且你们都这样信心十足。我只能深深地祝福你们。”
女婿似乎想回答,但就在这时,一郎就像先前那样,隔着桌子用手指敲敲酒瓶。大郎转向他,说:“啊,一郎君,我们的谈话正缺你呢。告诉我,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外孙继续端详了一会儿酒瓶,然后气呼呼地看了我一眼。他母亲碰了碰他的胳膊,轻声对他说:“一郎,大郎姨夫问你呢。你告诉他你将来想做什么。”
“日本电气公司总裁!”一郎大声宣布。
我们都笑了。
“你可以肯定吗,一郎君?”大郎问,“你不想当我们KNC的老板?”
“日本电气是最好的公司!”
我们又都笑了。
“真是太遗憾了,”大郎说,“几年以后我们KNC正需要一郎君这样的人呢。”
这段对话似乎让一郎暂时忘记了清酒,从这时起,他一直显得很开心,大人为什么事发笑的时候,他也跟着大声起哄。只是晚饭快要结束时,他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
“酒都喝完了?”
“都喝完了,”仙子说,“一郎君还想喝橘子汁吗?”
一郎彬彬有礼地拒绝了,叉转向正在对他解释什么事情的大郎。然而,我还是能想象到他的失望,心里对节子有点恼火,她为什么不能多体谅体谅儿子的感受呢?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走进公寓的那间小客房跟一郎道晚安,才有机会单独跟他说话。灯还亮着,但一郎已经钻进被窝,他趴着,面颊贴着枕头。我关掉灯,发现对面公寓楼的灯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把一道道横格栅的影子投在天花板和墙上。隔壁屋子传来两个女儿的笑声,我跪在一郎的床边,他轻声说:
“外公,仙子小姨喝醉了吗?”
“好像没有,一郎。她只是在笑什么事情。”
“她可能有点醉了,你说呢,外公?”
“嗯,也许吧。有一点点醉。没什么关系的。”
“女人对付不了清酒,是不是,外公?”他说,对着枕头咯咯笑出了声。
我笑了一声,对他说:“知道吗,一郎,投必要为今晚喝酒的事难过。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很快就长大了,到时候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
我起身走到窗户前,看看能不能把百叶窗关严一点。我开关了几次,但窗条之间的缝隙还是很大,我总能看见对面公寓里亮灯的窗户。
“是的,一郎,真的没什么可难过的。”
外孙一时没有说话。然后我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外公不要担心。”
“哦?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一郎?”
“外公不要担心。如果外公担心,就睡不着觉。年纪大的人睡不着觉,就会生病。”
“明白了。很好,一郎。外公保证不担心。你也不许难过。实际上,真的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一郎没有说话。我又把百叶窗开合了一次。
“当然啦,”我说,“如果一郎今晚真的坚持要喝酒,外公肯定会站出来让他喝到的。可是,我想我们这次让着女人是对的。没必要为这样的小事惹她们生气。”
“有时候在家里,”一郎说,“爸爸想做一件事,妈妈不许他做。有时候,就连爸爸也斗不过妈妈。”
“是吗。”我笑着说。
“所以外公不要担心。”
“我们俩都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一郎。”我从窗口转过身,又跪在一郎的被子旁边。“好了,你睡吧。”
“外公晚上还走吗?”
“是啊,外公很快就回自己家里去。”
“为什么外公不能也住在这里?”
“这里没有地方了,一郎。外公自己有一座大房子,记得吗?”
“外公明天去车站送我们吗?”
“当然,一郎,我会去的。而且,你肯定很快又会来看我们的。”
“外公不要难过没让妈妈给我喝酒。”
“你看起来长得很快,一郎,”我笑着说,“你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体面的男子汉。也许你真的会做日本电气的老板,或者类似了不起的人物。好了,我们安静一会儿,看你能不能睡着。”
我在他身边又坐了一会儿,他说话时我轻声回答。我想就在这个时候,我坐在黑暗的房间里等外孙睡着,听着隔壁偶尔传来的笑声时,我脑海里又想起了那天上午跟节子在河边公园的对话。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这么做,在此之前,我并没有觉得节子的话这么令人恼火。可是我记得,当我离开睡熟的外孙,到客厅里去跟他们一起闲坐时,我已经很生大女儿的气,所以我坐下后不久就对大郎说道:
“你知道吗,有时候想想真奇怪。我和你父亲认识肯定超过十六年了,可是直到去年才成为这样好的朋友。”
“是啊,”女婿说。“但我想事情经常是这样。许多邻居都只是见面打个招呼。想起来挺遗憾的。”
“当然啦,”我说,“拿我和佐藤博士来说,我们不仅仅是邻居。我们俩都跟艺术界有关系,知道对方的名望。我和你父亲没有从一开始就建立友谊,就更令人遗憾了。你认为呢,大郎?”
我说话的时候,迅速扫了一眼节子,看她是否在听。
“确实令人遗憾,”大郎说,“但至少你们最后有机会成为朋友。”
“我的意思是,大郎,正因为我们一直知道对方在艺术界的名望,这件事就更令人遗憾。”
“是啊,确实太遗憾了。按理说,知道邻居也是一个名声显赫的同行,应该使两人关系更加亲密才是。可是我想,大家都忙忙碌碌,经常也就顾不上了。”
我有些得意地朝节子看了一眼,但是看女儿的神情,似乎没有理解大郎这番话的意思。当然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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