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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陌尘事-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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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还是在这问题上较劲,她总是强调职业与荣誉共生,这让楚宁劝之不得。在楚宁看来,职业是人的生存游戏,荣誉则是人为人赋予的伪精神。
从隔离病区回到家,楚宁就像背负着一团重重的乌云,软软地压着在他心口,几乎让他窒息。慢慢的长夜,楚宁精神衰弱了,他找出压在书柜里的影集,漠然的翻着,眼睛被一张张尘封的照片模糊了。人生太苦涩了,唯一能给他回味一丝净度的,也只有那孤独的爱怜。他回忆起与吕佳在小站的邂逅,当那平淡而又热烈的爱情袭来,他内心一下柔化了,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和美丽。此后,这种纯纯的净度在生活中渐渐的参半了,一种生存与压力在交织,更有一种活着无奈,死又何惧的心蹂躏着。岁月中,他又何曾不想找回那不知怎么消失的美好和纯净呢,但已逝的那些纯净,就像一池清水被污垢的水染了,他澄也澄不清,唯一残留在他血液里的还有一种爱的天性。
第二天一大早,楚宁又赶到医院,他在玻璃隔断外又看到了妻子。此时,吕佳呼吸一下极度困难,病区主任亲自为她上了呼吸机。楚宁一见这情形,他的心一下凉了,他明白这是病重的信号,更晓得这是生命与病魔较量的警告。而吕佳又何尝不知道呢,她从医二十多年,自己也知道自己正在生死线上比拼。此时的吕佳已经说话困难,她示意医生拿下呼吸机,吃力地对着话筒:“老公,别难过,有你在我真的很幸福!别告诉佳佳,别影响她学业,我会好的!”楚宁含着眼泪劝她不要说话,他写了一张字条请护士递给妻子。
老婆!安心治疗。我等着你康复,我还要带你去我们曾经住过的木屋!
吕佳看过楚宁写的纸条,她含着眼泪紧紧地攥在手里。这是一句极简单的话语,也是他俩延续生命承诺的开始。洁白的病房里,吕佳在痛苦中支撑着,医务人员更是在紧张的抢救着。随后两天,非典领导小组来人了,吕佳原单位的领导也来了,病房外,一张张她熟悉又不曾认识的人向她慰问……
每当楚宁从隔离病区出来,他心里都是沉沉的,强忍的泪水刺刺的往心里流。夜晚回到家,他又拿起沉甸甸的画笔,用饱含的爱怜画着自己心爱的妻子。一连三个夜晚,画完画装框,然后把还未干的画带到医院。当医生护士和所有在场的人看见这幅名为《妻子》的画,心里都一阵心酸。画面是白色的基调,雪白的防护服,雪白的病房,一双透过防护眼罩的凝神目光,散发着护士的精神,女人的柔情,妻子的细致和母亲的责任。这是一幅用爱写就的画,更是一幅真情描绘的画。主任亲自把画放在吕佳病床的对面,吕佳昏昏沉沉的看到老公为她画的肖像,她幸福地笑了。这是一幅自己男人记忆里的妻子,是一个男人为自己钟爱的女人投入的情感,但这也不是所有女人都能拥有的享受。
楚宁看着饱受磨难的妻子,他的心如刀绞,而吕佳依然面含微笑。再次上呼吸机的时候,楚宁再也忍不住了,他跑到卫生间失声痛哭……
此后,楚宁日夜的守护在玻璃隔断外。吕佳看到丈夫眼睛红红的,她隔着玻璃想用微笑来安慰他,可病魔的肆掠让她痛苦不堪。
昏迷中醒来,吕佳示意想写字,然后在纸上写道:“我轻松多了!我没事的!有你陪我!我很幸福!我要去看女儿!”就这样,两块不大的病历夹,一张张白纸隔着玻璃成了他们唯一的话板。后来的几天里,吕佳时常沉浸在幸福憧憬和美好的回忆中,她断断续续地写着:“我梦到小站了!下雨了,我爱你!”吕佳与死神较量着,时而在痛苦与微笑交织的写着……
第90章
从家到吕佳的病床也只有数千米,楚宁在这距离上拼命的赛跑。他渐渐的无泪了,心痛的已不知劳累,他只想吕佳能出现奇迹。当初,他们相恋的时候,他从南京出发,坐着火车进山,在那偏僻的小站见到她,青春浪漫的如痴如醉。而今,他感到漠然了,好像命运在无情的戏弄自己,要把一切嘎然而止。
吕佳累了,她真累了,但她的病情扯碎了亲人们的心。婆婆得知儿媳的病情,她带着儿媳最爱吃的荔枝来了,虽然儿媳已经吃不进食,但疼爱的泪水催人泪下。婆婆疼爱儿媳,在她眼里,儿媳穿戎装的时候最美,可现在已经脱下戎装的儿媳,她还像一个战士一样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婆婆心真的碎了。
吕佳的爸妈从老远的外地赶来,他们早年去三线工作,前些年刚退休,还没来得及准备和女儿相聚,女儿却倒下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人生最悲惨、最让人痛苦的探望。两位老人见到躺在病床上的女儿,哭声从话筒颤颤传出,泪水顺着电话线滴滴流淌,吕佳却用尽全力让父母听到她一如往常的笑声,她的笑声喑哑,就用手指轻轻敲击听筒来回答:女儿没能尽孝……电话这端的敲击声,敲碎了老人的心,电话那端的泪水却让吕佳更加安详,她要与死神拼到最后一刻,她要用微笑抚慰亲人的心。
清晨,楚宁从隔离病区走出,他看着这小医院,眼前这片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房子,原先属于当时前苏联人帮助建厂的一部分。三层楼的水泥砖混建筑结结实实,门廊墙上嵌有一块汉白玉,上面的字在文革时候就被铲了,现在已无法辨认。隔离病区在这栋楼的后面,房子也是老的,具体什么时候建的不知道。这是两层三排的房子,中间是一块篮球场,三边有一圈钢架支起的回廊,上面缠绕着紫藤的花串在藤架上,给来看病的人设了一处休歇的地方。
吕佳最喜欢这里的紫藤花,她说这是“醉人的恋情”。她刚来这儿应聘上班的时候,正值盛夏,绿荫荫的长廊给了她最好的遮阳。后来,她每天又不知道要从这回廊里走多少来回,最终又躺倒在这醉人的地方。
楚宁在回廊里痛楚的独步,耳边隐约的听到吕佳从这里应聘回家,她像收到入伍通知书一样的高兴,然后对他说这儿的紫藤花是如何的漂亮。楚宁看着眼前这葱绿的紫藤交织在藤架上,阳光透过紫藤的缝隙照进回廊,星星点点洒在地上,心里更是惆怅之极。他摘了几串初开的紫藤花,插在茶杯里,然后在杯子上写了一首小诗:
紫藤蔓纤结,满庭春草生;
花语醉红尘,香风留佳人。
花搁在吕佳的床头,她迷迷蒙蒙中甜甜的笑了,心里充满了深深的眷念。
林小妹刚和老赵迁居到雅安,她还没来得及熟悉自己的新家,就接到吴乐宝的电话。吕佳躺倒后的第十天,林小妹和老赵赶来了,她隔着玻璃看见她昔日的同学带戴着呼吸机,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此时的吕佳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微微的动了动嘴角,示意她不要哭,然后用尽全力给她发了最后一条短信:妹,假如我熬不过去,我邮箱密码是楚宁的生日!林小妹梗咽地哭了,她痛苦的呼喊:“别胡思乱想!会好的!会好的!你是答应过我的,你说等我安顿下来,说要去我新家来玩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这是撕心裂肺的生死呼唤,语言已经不能再用坚强与脆弱来诉说。其实,人的生与死都是一致的,吕佳在微笑的面对死,她不会为活着而脆弱了。
晚上,吴乐宝又来到医院,这是他在吕佳躺倒后第六次来陪楚宁。患难见真情!这是中国人的一句老话,也是一句人人皆知的口头禅,但做到这句话的人却又寥寥无几,光说不做则成了我们同胞的特性。他筹了三千块钱递给楚宁:“先拿着,不够我再想办法!”
“我要钱干嘛?吕佳在医院都是国家包了,要钱也没用。”
“哎呀!先拿着,下面用钱的地方多呢,跟我还客气啊!”一叠沉甸甸的钱塞在楚宁手里。楚宁的心里是苦苦的,他知道这是吴乐宝的私房钱,攒下来也不容易。吴乐宝递给楚宁一瓶矿泉水:“兄弟!你也别着急了,这事摊到谁头上都是飞来的祸。”
“哎!能不着急吗?这生死在天,也再命啊!”
“我昨天一大早去栖霞寺了,给你们全家烧了一炷高香,求菩萨保佑保佑!”
“谢谢!乐宝啊,谢谢!”
“有什么好谢的,都是从小玩大的兄弟,我也只能去求菩萨了。”
“要是真有菩萨就好了,它要真的显灵,我给它磕一千个,一万个响头都愿意。哎!哪有什么菩萨噢。”
“求个心里安慰吧!”
“是命啊!”楚宁苦苦地一声。
“别想了。我给郑凡打过电话了,他说他过两天来。”
“别强求人家了,”楚宁愤然一说,他又长长的叹了口气:“他本就是个势利小人,表面上跟你我是同学兄弟,但他太虚伪,弄不好他现在还会看笑话呢。”
“他能看什么笑话?他妈的,他再要玩人,老子非活劈了他,简直是个猪狗不如的牲口。哎!话又说回来了,他人也就这么贱,有权的时候聊骚,有钱的时候谁都不认识,他倒霉的时候不是我们跑前跑后啊,我看他倒霉的日子在后头呢。你也别想的太多,你不是说朋友分历史和过客嘛,过客只能同一段路而已,过了这一段,各走各的路,哪有一辈子的同路人啊。”
“是啊?真没有几个。这时代虚伪的东西太多,垃圾也更多。其实,我这人很孤独啊,认识的越深,陷的也越深,我也想同流合污啊,但就是做不来。哎!什么时候能出奇迹就好了,我老婆跟我这么多年,真是苦了一辈子。现在想想,我也是太无能。”
“好了,不伤感了。看看你这样子?你不是这样的男人啊,”吴乐宝也急了,他心里也堵堵的,转而又劝道:“你这样子不行,你绝对不能垮了,这样子要让你老婆见了,她也不放心啊!”
楚宁失声地悲痛,他再是汉子也背不住这突来的摧残。吴乐宝见了也难过,他没劝他,想让他哭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拽其楚宁:“走,我陪你喝喝酒去,把难受都喝下去。”吴乐宝拉着他出了医院,然后在小店买了几瓶啤酒,两人就在病区外的凉椅上坐下。酒啊!能解千愁吗?楚宁不敢想每一分钟,更怕电话响。这倒头的非典怎么这么无情,为什么摊到我头上呢?他现在已不知这酒是什么滋味,不感到刺激,也不感到酒香,木木的麻醉着自己。
此时,张同带着吕佳的女儿楚佳,还有她的两个儿子正在登机。她怎么也不敢相信,也仅分别一个多月的时光,就发生了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心里是刀绞的难过。楚宁在电话里没让张同瞒着女儿,张同也如实告诉佳佳她妈妈病重了。楚佳听了十分惊诧,她不知道妈妈到底患上什么病,而且一下又是这么严重,心里慌慌的,只想着赶紧回去。
这是一次感觉很漫长的飞行,即使女儿再归心似箭,她也觉得这速度要比以往飞的都慢。飞机在万米高空上飞行,机舱里安安静静,有的旅客在看电视,有的旅客进入了梦乡,楚佳的眼泪时干时润,精神也有些恍惚。张同特地把航空椅中间的扶手翻起,让她倚在自己身上,给她盖上毯子睡觉。夜深了,机舱里只亮着暗暗的夜灯,嗡嗡的飞行声在耳边响着,舱外是漆黑一片。楚佳依偎在张同身上,她时睡时惊。梦里,她梦到妈妈送她去美国上学的时候,在火车上问她:“佳佳,你这么小就去美国念书,能行吗?到时候想妈妈怎么办?”
“想你就给你写信呗!还可以打电话呀。”女儿搂着妈妈的脖子,她举止显得特别亲嗲,也比较兴奋。吕佳也搂住女儿的头,她心里实在是舍不得。女儿见妈妈不说话,她突然一本正经地说:“妈,你以后不要总是拿工作说事,你不是说,身体是革命本钱嘛,假如本钱都没了,还干啥子革命哟?”女儿用她跟林小妹学来的四川话说。
“你想说什么呀?是不是你爸爸教你这么说的?”
“这还用教啊?打我记事起,我就记得你总是工作啊,工作啊;忙啊,忙啊。一次也没带我出去玩过。”
“怎么没带你出去玩过了?你小时候,我还带你跟你爸去过皖南写生呢,那时候你走起路来像小企鹅似得,你忘了?”
“这也算带我出去玩啊?”
“这怎么不算?”
“得了,这要算,那你还带我经常去菜市场呢。这还算不算啊?”
“这丫头,你怎么跟你爸爸一样,数落我开心啊?”
“我哪敢数落你哦!我就记得我爸带我去过庐山、去过北京、还去过杭州,他还经常带我去秦淮河边散步,”女儿慢腾腾地说,语调明显就是阴阳怪气的,她接着又说:“要不是我爸经常带我去散步,我还不知道南京有许多历史故事呢。比如说,秦淮河是中国历史上最悲戚的一条河,就是跟我爸散步的时候知道的。我爸说,与其说秦淮河是一条南京城里的内河,不如说是一条涂满历史烟粉的河。朱自清写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里面称秦淮河是‘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就是最形象的描写。”
“哼!都是多情善感的事。你爸怎么不跟你讲讲中山陵,怎么不说说雨花台啊?尽跟你说这些不着边的,有什么好处啊。”
楚宁坐在一旁,他笑着听她们母女对话,就是不插嘴。只听女儿说:“哦哟!你又来了,这还用得着我爸教我啊,我们课本上都有。比如说雨花台吧,我们学校哪年不组织去扫墓啊!没劲,真没劲。还有,以前我们学的《荷塘月色》,朱自清写的散文多美啊,可我们语文老师是个苏北人,他带我们朗读的时候,他一口苏北话,开头一读:‘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那难听的简直是搞笑掉渣,哪有我爸讲的生动啊!”
吕佳听着女儿学了苏北话,她一下也捧腹大笑起来:“哎呀,难听死了,别背了,再背真要吐出来了。”女儿一个劲地以她爸爸为自豪,吕佳的心里自然也蛮高兴。她知道楚宁喜欢朱自清写的散文,有的散文他能熟背,而且背诵起来,悲切的情绪也很感人。
楚佳在梦里戚戚的哭了,她梦到了妈妈。张同赶忙搂紧她,轻轻抚了抚她的头:“佳佳,做梦了?”佳佳依偎在张同怀里,泪水悠悠地落下,张同轻声的,像哄小孩一样:“佳佳,Aunt给你说个故事听听,”张同扶起她,想了想说:“你妈妈还跟你说过,她小时候老坐花轿的故事了?”楚佳摇摇头,张同用餐巾纸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痕:“那时候,好像是上一二年级吧,下午一放学,我们都要玩一会儿抬花轿的游戏。有你妈、你爸、你干妈、我,还有好几个大杂院里的小朋友。那时候还没有多少人家有电视,大杂院里就一户人家有,而且还是一台九寸的黑白电视。那家人小气,从来都不让我们小孩去看。不给我们就不看吧,你爸就出了个点子,叫我们就在那家门口玩游戏,大叫大嚷的不给那家人安宁。你爸和吴乐宝扮演守城门的人,我们扮演攻城门的人,大家一起大声的喊‘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大马,带把刀,我进城门抄一抄,’十次有八次都是你妈妈被逮住,然后大家都问她‘吃橘子还是吃香蕉?’你妈还每次都能答对,答对了就让你妈做花轿,”张同轻轻的拍着楚佳,她见她又迷迷糊糊的睡了,又降低了声音:“而且啊,每次抬花轿的都有你爸爸,”张同强忍着心碎的泪水,讲着她们儿时的事,脑海里又浮现出跳皮筋的情景。校园里的操场上,下课的铃声还没停息,操场上已是一片壮观的“绊马索”排列开来:马兰花开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
机舱外黑洞洞的。张同心情惙惙地怅望着楚佳,眼泪不由地又流了下来,眼前仿佛又看见吕佳跳皮筋的影子。随后,她耳鼓里好像又响起男孩子玩官兵捉强盗的喊杀声、向阳院里听革命故事后的愤怒声、学校里忆苦思甜的哭泣声……去工厂学工、去农村学农、在毛主席遗像前默哀,干淌着无名的眼泪,而最啼笑的是看楚宁画打倒四人帮的漫画,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狂热。
虽说,那时的每一天都是荒唐和乱哄哄的,但这也是一个童贞的年代,一个无忧的年纪。固然,男孩子的游戏几乎都充满了暴力,打群架、玩弹弓、挑梭棍,处处都是游戏的战场,但还是纯真。回眸起往事,这是一批生在国家困难时期,长在国家动乱时期,立业在国家改革时期的一代人,如今也慢慢的迈进了知天命的年龄,人生的顿悟也越来越深刻了。
第91章(1)
凌晨,飞机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此时,这座中国最大的城市还在半梦半醒中,红日东升的繁忙景象还没苏醒,张同带着三个孩子急匆匆出了机场。此时,吴乐宝早已等候在机场外,他从单位借了一辆车来接他们。一路上,他们急速地往南京开,车里没有笑声,没有话语,唯有车子的机械声在高速公路上飞奔。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病房,吕佳又一次从昏迷中醒来。她颤颤微微动了下嘴角,仿佛眼前又看见了山里的小站。那四周群山环抱的山坳,空灵无尘的青山绿水,两条雪亮的铁轨从山外延伸而至;单边的火车站台,石头垒砌的候车室,没有遮雨的月台,没有广播,也没有发车的铃声。细雨中,她仿佛又看见楚宁挎着书包从火车上下来,她身穿草绿色的军装,领角上鲜红的领章格外惹眼,她双手捏着手绢举过头顶,挡着飘落的雨水,脸颊上淋露着晶莹的雨珠。楚宁快步走到她跟前,撑开雨伞把她护在伞下。
“这情调多好啊!要是把我们雨中邂逅的情景写进小说,一定很美!”
“是啊!山外已经没这番情调了。”
“那我们还有这番情调哦!幸福吗?”
“当然幸福!”
山雨不像城里的雨,她会飘,也会让人遐想和惆怅。弥留中,吕佳眼前又浮出一条石级小径,幽深的竹林,蜿蜒的小路,两边的新竹嫩嫩的,好像这小径上没有行人,世界也不曾喧闹。楚宁从包里取出借来的相机,他们钻进竹林,她抱着一根茶缸粗的竹竿留了一张影。
“这里面是彩色胶卷。”
“啊!你也真舍得,买这么贵的胶卷干嘛?”
“再贵也买不来青春啊!这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还想穿一辈子军装啊?我得好好给你拍点照片,以后回忆起来还不觉得我小气。你说,是不是?”
“我要是在山里呆一辈子怎么办?”吕佳撅了撅嘴。
“你准备打游击啊?江南游击队早都成解放军了,你还想干嘛?”
“那你不愿意我在部队啊?”
“我愿意啊!可你们的军委主席他不会愿意的。你说,你能在部队呆上一辈子嘛?不可能吧?这部队又不是养老院,要的都是年轻人,保卫祖国也不要老头老太的,等你七老八十了,部队还要你干嘛。”
“我说假如嘛!”
“没有假如。等你七老八十了,这部队还是小米加步枪,还举着驳壳枪冲冲杀杀,那不又成了土匪啦。我先把话撂这儿,你看着,这军队早晚要走现代化。”
“哦哟,你还蛮有战略眼光的嘛。那你怎么不当兵?”
“瞧瞧我这块料,是当士兵的吗?怎么也得弄个山大王做做吧。”
“你当山大王了,那我呢?”
“当然是压寨夫人啊!”
吕佳回溯着,耳边仿佛又听见楚宁在和她说话。她穿着军装,怀里抱着一个大茶缸,一路跳着一路跟他说着话。留恋间,一声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又响起:“吕护士,你的信。”
“老百姓又来信啦?”护士长在一旁逗着,一个卫生兵冷不丁的从文书手里夺了她的信:“给我们念念,也让我们学学怎么写情书。”
“什么呀!快给我。”
“念念嘛!看看我们未来的姐夫有什么魔力。”
“那好,你先给我。等我看了,要是能让你们看,我就给你们念。”吕佳抢过信来,她脸色绯红。拆开信,她眉头皱而一展:“拿去念吧!”
卫生兵拿过信,她看了一下,又递给护士长:“您是大姐,您念念吧,看看人家老百姓是怎么写情书的。”
护士长拿过信,她看了一眼,然后念道:
小佳!前封信收到了吧!昨日画画的时候,窗外下着小雨。你还记得我们在小木屋时的情景吗?填上一首《一剪梅》寄给你,恋你!
紫陌花开醉小楼,
窗外细雨,
泪沾情愁。
郁香花语梦里游,
不见佳人,
相思春愁。
屋上林梢月中秋,
燕子绕梁,
红枕泪流。
雪落窗棂梅枝头,
月下风铃,
对烛含羞。
对烛,此情此景是多么形象。吕佳幸福地回眸着,她在微笑中永远的走了,她安详,宁静,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洁白的病房,洁白的衣裳,她胸前放着一卷用紫色丝带系起的纸卷,这是女儿在美国获得奖学金的证书!两捧康乃馨放在她的左右,这是她未能跟他们说上一句话,张同两个儿子给她的拥抱。阳光斜照在病房里,戚戚的哭声模糊了玻璃……
四个月后,卫生组织终于宣告非典结束。经历过这场灾难的人们,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但楚宁却少了一人,他伤痛的心无法愈合,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他拒绝参加一切悼念活动,从不接受记者采访,当有记者通过他朋友的关系想采访他,说要给吕佳写一篇纪实,楚宁也断然谢绝了。这些日子来,他最不愿意看到有关非典的报道,特别是那些让人做麻的追忆文章和人物事迹。在楚宁看来,人死了,活人再拿死人来激励活人,这真是一种亵渎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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