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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秋千架-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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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使劲,我就打你。”四大娘吓唬着珠子。
我一边拉着磨,一边歪着头看旋转的磨盘。隆隆隆响着磨,刷刷刷落着面。我觉得又新鲜又好玩。磨盘上边有两个磨眼,一个眼里堆着红高粱,一个眼里插着两根扫帚苗儿。
“娘,插扫帚苗儿干么?”我问。
“把磨膛里的面扫出来。”
“那不把扫帚苗研到面里了?”
“是研到面里了。”
“那不吃到肚子里了?”
“是吃到肚子里了。”
“人怎么能吃扫帚苗呢?”
“祖祖辈辈都这么着。别问了,烦死人了。”娘不耐烦了。
“娘,什么时候有的石磨?”珠子问四大娘。
“古来就有。”
“谁先凿出第一盘磨?”
“鲁班他媳妇。”
“谁是鲁班他媳妇?”
“鲁班他媳妇就是鲁班他媳妇。”
“鲁班他媳妇怎么会想到凿磨呢?”
“鲁班他媳妇牙不好,嚼不动囫囵粮食粒儿,就找来两块石头,凿了凿,呼呼隆隆推起来。”
在娘和四大娘嘴里,世界上的一切都很简单,什么答案都是现成的,没有不能解释的事物。
我们都不说话了,磨屋里静下来。一缕阳光从西边的窗棂里射进来,东墙上印着明亮的窗格子。屋里斜着几道笔直的光柱,光柱里满是小纤尘,像闪亮的针尖一样飞快游动着。墙角上落满灰尘的破蛛网在轻轻地抖动着。一只壁虎一动不动地趴在墙壁上。初上磨时的新鲜感很快就消逝了,灵魂和肉体都在麻木。磨声,脚步声,沉重的呼吸声,一圈一圈无尽头的路,连一点变化都没有。我总想追上四大娘,但总是追不上。四大娘很苗条的腰肢在我面前晃动着。那道斜射的光柱周期性地照着她的脸,光柱照着她的脸时,她便眯起细长的眼睛,嘴角儿一抽一抽的,很好看。走出光柱,她的脸便晦暗了,我愿意看她辉煌的脸不愿意看她晦暗的脸,但辉煌和晦暗总是交替着出现,晦暗又总是长于辉煌,辉煌总是一刹那的事,一下子就过去了。
“娘,我拉不动了。”珠子叫了起来。
“拉,你哥哥还没说拉不动呢,你这么胖。”四大娘说着,把腰弯得更低一些,使劲推着磨棍。
“娘,我也拉不动了。”我说,是珠子提醒了我。
“还打架不打了?”
“不打了。”
“玩去吧。”
我和珠子雀跃着逃走了。走出磨屋,就像跳出牢笼,感觉到天宽地阔。娘和四大娘还在转着无穷无尽的圆圈,磨声隆隆隆,磨转响声就不停。
这次惩罚,说明了我和珠子已经具有了劳动能力,无忧无虑的童年就此结束了。我和珠子成了推磨的正式成员,尽管我们再也没有打架。娘和四大娘都是那种半大脚儿,走起路来脚后跟捣着地,很吃力。我已经十岁,不是小孩了,看到娘推磨累得脸儿发白,汗水溻湿了衣服,心里十分难过。所以,尽管我讨厌推磨,但从来也没有反抗过娘的吩咐。珠子滑头得很,上了磨每隔十分钟就跑一次厕所,四大娘骂她:“懒驴上磨屎尿多。”娘轻轻地笑着说:“她还小哩。”
娘和四大娘并不是天天推磨,她们还要到生产队去干活儿。后来,她们把推磨时间选择在晌午头、晚饭后,这时候学校里不上课,逃不了我们的差。
在这走不完的圆圈上,我和珠子长大了。我们都算是初中毕了业,方圆几十里只有一所高中,我们没有钱去上学,便很痛快地成了公社的小社员了。我十六岁,珠子十四岁,还没列入生产队的正劳力名册。队里分派给我们的任务就是割草喂牛,愿去就去,不愿去拉倒,反正是论斤数算工分。
我和珠子已经能将大磨推得团团转了,推磨的任务就转移到我俩肩上。娘和四大娘很高兴。从十五岁那年开始,我开始长个了,一个冬春,蹿出来一头,嘴上也长出了一层黑乎乎的茸毛。珠子也长高了,但比我矮一点。记得那是阴历六月的一天,天上落着缠缠绵绵的雨。娘吩咐我:“去问问你四大娘,看她推磨不推。”我戴上斗笠,懒懒地走到四大娘家。父亲坐在四大娘的炕沿上抽烟。四大娘坐在炕头上,就着窗口的光亮,噌噌地纳鞋底子。“四大娘,俺娘问你,推磨吗?”我问。四大娘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闪了闪,说:“推吧。”接着她就喊:“珠子,盛上十斤玉米,跟你哥哥推磨去。”珠子在她屋里很脆地应了一声。我撩开门帘进了她的屋,她坐在炕上,只穿一件紧身小衫儿,露着两条雪白的胳膊,刚发育的乳房像花骨朵一样很美地向前挺着。我忽然吃了一惊,少年时代就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历史,我的一只脚跨进了青春的大门。我惊惶地退出来,脸上发着烧,跑到院子里,高声喊:“珠子,我在磨房里等着你,快点,别磨磨蹭蹭。”雨点敲打着斗笠,啪啪地响,我心里忽然烦恼起来,不知是生了谁的气。
珠子来了。她很麻利地收拾好磨,把粮食倒进磨眼里,插好了扫帚苗。我们抱起磨棍,转起了圈圈。磨房里发出潮湿发霉的味儿,磨膛里散出粉碎玉米的香味儿。外边的雨急一阵慢一阵地下着,房檐下倒扣着的水桶被檐上的滴水敲打出很有节奏的乐声。檐下的燕窝里新添了儿女,小燕子梦呓般地啁啾着。珠子忽然停住脚,回过头来看着我,脸儿一红,细长的眼睛瞪着我说:“你坏!”
我想起了刚才的事,心头像有匹小鹿在碰撞。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她那蓓蕾般的小胸脯儿,我说:“珠子,你……真好看……”
“瞎说!”
“珠子,咱俩好吧……”
“我打你!”她满脸绯红,举起拳头威胁我。
我放下磨棍,扑上去将她抱住,颤抖着说:“打吧,你打吧,你快打,你这个小珠儿,小坏珠儿……”
她急促地喘息着,双手抚摸着我的脖子,我们紧紧拥抱着,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
我家的厢房是三间,里边两间安着磨,外边一间实际上起着大门楼的作用。父亲推开大门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我和珠子搂抱在一起。
“畜生!”他怒骂一声。
我和珠子急忙分开,垂着头,打着哆嗦站在磨道里。磨道被脚底踩凹了,像一条环形的小沟。
父亲揪住我的头发,狠狠地抽了我两个嘴巴。我的脑瓜子嗡嗡响,鼻子里的血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珠子扑上来护住我,怒冲冲地盯着父亲:“你凭什么打他?你这个老黑心,兴你俩好,就不兴俺俩好?”
父亲愤怒的胳膊沉重地耷拉下去,脸上的愤怒表情一下子就不见了。
从我初省人事时,我就感觉到,爹不喜欢娘。娘比爹大六岁。爹在家里,脸上很少有笑容,对娘总是冷冷的,淡淡的。娘像对待客人一样对待爹,爹也像对待客人一样对待娘,两个人从没有吵过一句嘴,更甭说打架了。但娘却经常偷偷地抹眼泪。小时候见到娘哭,我也跟着哭。娘把我搂在怀里,使劲地亲我,泪水把我的脸都弄湿了。“娘,谁欺负你了?”“没有,孩子,谁也没欺负娘……”“那你为什么哭?”“就是,娘不争气,就知道哭。”后来,渐渐地大了,我在街上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知道了爹和四大娘相好。珠子一岁那年,她爹在集上喝醉了酒,掉到冰河里淹死了,四大娘一直没再嫁。我小时,爹常抱我去四大娘家。四大娘喜欢我,从爹手里把我接过去,亲我咬我胳肢我。“叫亲娘,我拿花生豆给你吃。”她细长的眼睛亲切地望着我,逗着我说。小孩子是没有立场的,我放开喉咙叫“亲娘!”四大娘先是高兴地咧着嘴笑,但马上又很悲哀了。她把盛花生豆的小口袋递给我,长长地叹一口气,说:“吃吧。”
娘也抱我去四大娘家,但似乎没有话说。两个人常常是干坐着。谁也不吱声,只有当我和珠子欢笑起来或者打恼了哭起来,她们才淡淡地笑几声或者淡淡地骂我们几句。有这么一天,娘又和四大娘对坐着。娘说:“嫂子……你不打算寻个主儿,这样下去……”娘其实比四大娘大七八岁,但四大娘的丈夫比爹大,所以娘叫四大娘“嫂子”。听了娘的话,四大娘怔怔地望着窗户,脸红一阵白一阵。趴在叠起的被子上,她“呜呜”地哭起来。娘的眼圈也红了。后来,娘不再到四大娘家去了。娘和四大娘的关系也像和爹的关系一样,相敬如宾,冷冷的,淡淡的,一块儿推磨,一块儿到队里干活儿,但谁也不跨进谁的房屋了,有事就靠我和珠子通风报信。
哭叫声把娘惊动了。娘冒着雨穿过院子跑到磨房,一看到我肿着的脸和鼻子里流着的血,冲上来护住我,用她粗糙的手擦着我鼻子上的血,一边擦,一边哭,一边骂起来:“狠心的鬼!知道俺娘儿们是你眼里的钉子,你先把我打死吧……”娘放声大哭起来。
四大娘也闻声赶来了。珠子一见她娘,竟然也嘴一咧,鼻子一皱,泪珠子扑簌簌地落下来。“苦命的娘啊,女儿好命苦啊……”珠子抱着四大娘,像个出过嫁的女人一样唠叨着哭。四大娘本来就爱流眼泪,这一下可算找到了机会,她搂着女儿,哭了个天昏地暗。
爹急忙把大门关了,压低了喉咙说:“别哭了,求求你们。都是我不好,要杀要砍由着你们。我有罪,我给你们下跪了……”身高马大的父亲像半堵墙壁一样跪倒在石磨面前,泪水沿着他清癯的面颊流下来。父亲鼻梁高高的,眼睛很大,据说早年间闹社戏,他还扮过姑娘呢。
父亲的下跪具有很大的震撼力。娘和四大娘的哭声戛然而止,我和珠子紧跟着闭了嘴。磨房里非常安静,褐色的石磨像个严肃的老人一样蹲着。雨已经停了,院子里嗖嗖地刮过一阵小风,那棵老梨树轻轻地摇动几下,树叶声中,夹杂着水珠击地的扑哧声。磨房的房梁上,一穗受了潮的灰挂慢慢地落下来,掉在父亲的肩头上。
娘松开我,挪动着小脚,走到爹的面前,伸出指头捏走了爹肩头那穗灰挂,慢慢地跪在爹面前,说:“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我的那颗被初恋的欢乐冲击过的心,被父亲毒打委屈过的心,像撕裂了般痛苦,一种比欢乐和委屈更复杂更强烈的感情的潮头在我胸臆间急剧翻腾起来,我站立不稳,趔趔趄趄地靠在石磨上……
我们再也不用石磨磨面了。家里日月尽管还是艰难,但毕竟是进入新阶段了,到钢磨上去推面的钱渐渐地不成问题了。磨房里很少进入,成了耗子的乐园,大白天也可以看到它们在那里折腾。蝙蝠也住了进去,黄昏时便从窗棂间飞进飞出。
我长成一个真正的青年了。有人给我提亲,女方是南疃一个老中医的女儿,在家帮她爹搓搓药丸子。我死活不答应。
爹说:“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这是万万不行的。”
“不要,我不要!我打一辈子光棍!”
“不要也得要!六月六就定亲。”爹严厉地说。
“孩子,听你爹的话吧。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中午,把麦子送到钢磨去推了,定亲要蒸四十个大饽饽哩……”
六月的田野里,高高低低全是绿色的庄稼。
我到底还是推上三百斤小麦,沿着绿色海洋中的黄色土路,向钢磨坊走去。我慢吞吞地走着,钢磨转动的嗡嗡声越来越近。那一年的那一天,我和珠子一起去看钢磨,也是走的这条小路。钢磨房里,有两个连睫毛上都挂着白面粉的姑娘,把粮食倒进铁喇叭,那根与钢磨底部连结在一起的长口袋胀得滚圆。我看钢磨都看痴了,站在那儿像根直棍。珠子打了我一下,让我去看马力带,马力带在机房与磨房之间砖砌的沟里飞跑,我看了一会儿,也不知为什么,竟然往飞跑的皮带上撒了一泡尿,皮带嗞嗞地发出声响,随即滑落在地沟里,钢磨声渐渐弱下去。两个姑娘从磨房里跑出来,她们喊:“抓!”珠子拖着我,说:“快跑!”我们跑出村庄,跑进野地,跑得气喘吁吁,满身是汗。
我说:“珠子,求求你,别回家说。”
她说:“你长大了娶我做老婆不?”
我说:“娶!”
“那我就不说。”她说,果然,她没对任何人说过我尿落马力带的事。
我饱含着哀愁一步步向前走,挺想哭几声,大哭几声。猛地,一个穿红格衫的女子从高粱地里闪出来。是珠子!
“站住!”她狠狠地对我说。
“你在这干什么?”我站住了。
“你别装糊涂。要和那个搓药丸子的定亲了是不?”她尖刻地问。
“你知道了还问什么。”我垂头丧气地说。
“我怎么办?你心里一点都没有我?”
“珠子……你难道没听说?有人说我们是兄妹……”我心里充满了恼怒,一下子把车子掀翻,颓然蹲下去,双手捂住头。
“我问过俺娘了,我们不是兄妹。”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爹爱俺娘,你爷爷和奶奶给你爹娶了你娘,俺娘嫁给了俺爹——就是死掉的那个二流子。就这么回事。”
“咱俩怎么办?”我迟疑地问。
“登记,结婚!”
“就怕俺爹不答应。”
“是你娶我还是你爹娶我?解放三十多年了!走,我去跟他们说。”
我跟珠子结了婚。
结婚第二年,珠子生了一个女孩,很可爱,村里人谁见了就要抱抱她。
连着几年风调雨顺,庄户人家都攒了一大把钱。珠子有心计,跟我办起一个小面粉加工厂。我们腾出厢房来安机器。厢房里满是灰尘,那盘石磨上拉满了耗子屎、蝙蝠粪。我,珠子,爹,四大娘,把两扇石磨抬出来,扔到墙旮旯里。娘背着我的小女儿看我们干活。
“奶奶,这是什么?”
“石磨。”
“什么石磨?”
“磨面的石磨。”
“什么磨面的石磨?”
“就是磨面的石磨。”
阳光好明媚。我对着门外喊:“珠子,你去弄点石灰水;要把磨房消消毒!”
我们干得欢畅,干得认真,像完成了什么重大的历史使命。
一九八四年十月
五个饽饽
除夕日大雪没停,傍黑时,地上已积了几尺厚。我踩着雪去井边打水,水桶贴着雪面,划开了两道浅浅的沟。站在井边上打水,我脚下一滑,“财神”伸手扶了我一把。
“财神”名叫张大田,四十多岁了,穷愁潦倒,光棍一条,由于他每年都装“财神”——除夕夜里,辞旧迎新的饺子下锅之时,就有一个叫花子站在门外高声歌唱,吉利话一套连着一套。人们把煮好的饺子端出来,倒在“叫花子”的瓦罐里。“叫花子”把一个草纸叠成的小元宝放到空碗里。纸元宝端回家去,供在祖先牌位下,这就算接回“财神”了——人们就叫他“财神”,大人孩子都这么叫,他也不生气。
“财神”伸手扶住了我,我冲着他感激地笑了笑。
“挑水吗?大侄子!”他的声音沙沙的,很悲凉。
“嗯。”我答应着,看着他把瓦罐顺到井里,提上来一罐水。我说:“提水煮饺子吗?‘财神’!”他古怪地笑笑,说:“我的饺子乡亲们都给煮着哩,打罐水烧烧,请人给剃个新头。”我说:“‘财神’,今年多在我家门口念几套。”“䞍好吧,金斗大侄子,你是咱村里的大秀才,早晚要发达的,老叔早着点巴结你。”他提着水,歪着肩膀走了。
傍黑天时,下了两天的雪终于停了。由于雪的映衬,夜并不黑。爷爷嘱咐我把两个陈年的爆竹放了,那正是自然灾害时期,煤油要凭票供应,蜡烛有钱也难买到,通宵挂灯的事只好免了。
这晚,爷爷又去了饲养室,说等到半夜时分回来跟我们一起过年。自从父亲去世后,生产队看我家没壮劳力,我又在离家二十里的镇上念书,就把看牛的美差交给了我家。母亲白天喂牛,爷爷夜里去饲养室值班。我和母亲、奶奶摸黑坐着,盼着爷爷快回家过年。
好不容易盼到三星当头,爷爷回来了,母亲把家里的两盏油灯全点亮了,灯芯剔得很大,屋子里十分明亮。母亲在灶下烧火,干豆秸烧得噼噼啪啪响。火苗映着母亲清癯的脸,映着供桌上的祖先牌位,映着被炊烟熏得黝黑发亮的墙壁,一种酸楚的庄严神圣感攫住了我的心……
年啊年!是谁把这普普通通的日子赋予了这样神秘的色彩?为什么要把这个日子赋予一种神秘的色彩?面对着这样玄奥的问题,我一个小小的中学生只能感到迷惘。
奶奶把一个包袱郑重地递给爷爷,轻轻地说:“供出去吧。”爷爷把包袱接过来,双手捧着,像捧着圣物。包袱里放着五个饽饽,准备供过路的天地众神享用。这是村里的老习俗,五个饽饽从大年夜摆出去,要一直摆到初二晚上才能收回来。
我跟着爷爷到了院子里,院子当中已放了一条方凳,爷爷蹲下去,用袖子拂拂凳上的雪。小心翼翼地先把三个饽饽呈三角形摆好,在三个饽饽中央,反着放上一个饽饽,又在这个反放的饽饽上,正着放上一个饽饽。五个饽饽垒成一个很漂亮的宝塔。
“来吧,孩子,给天地磕头吧!”爷爷跪下去,向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磕了头。我这个自称不信鬼神的中学生也跪下,将我的头颅低垂下去,一直触到冰凉的雪。天神地鬼,各路大仙,请你们来享用这五个饽饽吧!……这蒸饽饽的白面是从包饺子的白面里抠出来的,这一年,我们家的钱只够买八斤白面,它寄托着我们一家对来年的美好愿望。不知怎的,我的嗓子发哽、鼻子发酸,要不是过年图吉利,我真想放声大哭。就在这时候,柴门外边的胡同里,响起了响亮的歌声:
财神爷,站门前,
看着你家过新年;
大门口,好亮堂,
石头狮子蹲两旁;
大门上,镶金砖,
状元旗杆竖两边。
进了大门朝里望,
迎面是堵影壁墙;
斗大福字墙上挂,
你家子女有造化。
转过墙,是正房,
大红灯笼挂两旁;
照见你家人兴旺,
金银财宝放光芒。
我从地上爬起来,愣愣地站在院子里,听着“财神”的祝福。他都快要把我家说成刘文彩家的大庄院了。“财神”的嗓门宽宽的,与其说是唱,还不如说他念。他就这样温柔而悒郁地半念半唱着,仿佛使天地万物都变了模样。
财神爷,年年来,
你家招宝又进财;
金满囤,银满缸,
十元大票麻袋装。
一袋一袋摞起来,
摞成岭,堆成山,
十元大票顶着天。
我笑了,但没出声。
有了钱,不发愁,
买白菜,打香油,
杀猪铺里提猪头。
还有鸡,还有蛋,
还有鲜鱼和白面。
香的香,甜的甜,
大人孩子肚儿圆。
多好的精神会餐!我被“财神爷”描绘的美景陶醉了。
大侄儿,别发愣,
快把饺子往外送;
快点送,快点送,
金子银子满了瓮。
我恍然大悟,“财神爷”要吃的了。急忙跑进屋里,端起了母亲早就准备好了的饭碗。我看碗里只有四个饺子,就祈求地看着母亲的脸,嗫嚅着:“娘,再给他加两个吧!……”母亲叹了一口气,又用笊篱捞了两个饺子放到碗里。我端着碗走到胡同里,“财神”急步迎上来,抓起饺子就往嘴里塞。
“财神,你别嫌少……”我很惭愧地说。他为我们家进行了这样美好的祝福,只换来六个饺子,我感到很对不起他。
“不少,不少。大侄子,快快回家过年,明年考中状元。”
“财神”一路唱着向前走了,我端着空碗回家过年。“财神”没有往我家的饭碗里放元宝,大概连买纸做元宝的钱都没有了吧!
过年的真正意义是吃饺子。饺子是母亲和奶奶数着个儿包的,一个个小巧玲珑,像精致的艺术品。饺子里包着四个铜钱,奶奶说,谁吃着谁来年有钱花。我吃了两个,奶奶爷爷各吃了一个。
母亲笑着说:“看来我是个穷神。”
“你儿子有了钱,你也就有了。”奶奶说。
“娘。咱家要是真像财神爷说的有一麻袋钱就好了。那样,你不用去喂牛,奶奶不用摸黑纺线,爷爷也不用去割草了。”
“哪里还用一麻袋。”母亲苦笑着说。
“会有的,会有的,今年的年过得好,天地里供了饽饽。”——奶奶忽然想起来了,问:“金斗他娘,饽饽收回来了吗?”
“没有,光听‘财神’穷唱,忘了。”母亲对我说,“去把饽饽收回来吧。”
我来到院子里,伸手往凳子上一摸,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再一看,凳子上还是空空的。“饽饽没了!”我叫起来。爷爷和母亲跑出来,跟我一起满院里乱摸。“找到了吗?”奶奶下不了炕,脸贴在窗户上焦急地问。
爷爷找出纸灯笼,把油灯放进去。我擎着灯笼满院里找,灯笼照着积雪,凌乱的脚印,沉默的老杏树,堡垒似的小草垛……
我们一家四口围着灯坐着。奶奶开始唠叨起来,一会儿嫌母亲办事不牢靠,一会儿骂自己老糊涂,她面色灰白,两行泪水流了下来。已是后半夜了,村里静极了。一阵凄凉的声音在村西头响起来,“财神”在进行着最后的工作,他在这一夜里,要把他的祝福送至全村。就在这祝福声中,我家丢失了五个饽饽。
“弄不好是被‘财神’这个杂种偷去了。”爷爷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沉着脸站起来。
“爹,您歇着吧,让我和斗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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