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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秋千架-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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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钟,潮水退下去了。沙滩上,四个守岛兵和冯琦琦围圈而坐。

“同志们,今天是小苏同志的十七诞辰。他基本上还是个小孩,可是他已经在这远离大陆的小岛上过了一年,晚上站岗,白天巡逻,一年四季,风霜雨雪,永远是那么欢欢乐乐,无忧无虑。我提议,为我们这个小兄弟的十七大寿,干杯!”李丹眼眶潮湿地说着,举起装满了白开水的搪瓷杯来。

“干杯!”四个搪瓷杯和一个铁碗碰到一起,水溅了出来。

每个人都喝了一口白开水,苏扣扣提议:“今天是我的生日,每人要出一个节目为我祝寿,行不行啊?”大家都点头答应。

“第一个节目,请副班长为我作首诗。”苏扣扣点将了。

“胡扯淡,我哪会作诗?”

“别谦虚了,‘副司令’,谁不知道你是大诗人,军区报上三天两头发作品。”向天嘴里嚼着冯琦琦拿来的巧克力说。

“好吧。”李丹双手搂住膝盖,默想片刻,低低地吟哦道:

我爱岛,

我爱岛上的风。

因为它永远眷恋着海岛,

即使去趟大陆,

也总是匆匆地赶回来,

像一个忠诚的守岛兵。

“这算什么诗?简直是大白话。”向天高叫道,“副司令,来一首有味的,关于爱情的。”

“这一首里就全是爱情。”李丹说。

“不假,全是爱情,那海风,不就像我老刘吗?即使去趟大陆,也是匆匆地赶回来。俺孩子他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刚会走路的小儿子扎煞着小手叫爸爸,当时我那心呐,全都是爱情啊!就像那大浪头淹没礁石,哗——!千百条小溪从礁石上往下流。我想,何必呢?守岛七年了,连儿子的义务都尽够了,该回去了。可俺孩子他娘说,海生他爸,只管走你的,别记挂俺娘们,我饿不着,冻不着,村里照顾得挺好,你就在那儿安心干吧。领导上不撵你走,你自己别要求往家走……咳,俺那口子,真不愧是胶东老根据地的女人呐……”

“嗬,嗬,老刘,今儿是给扣扣祝寿,怎么又把孩子他娘给扯出来了?”向天不耐烦地说。

“说吧,说吧,老刘,我愿意听!说说大嫂是怎么爱上你的。”苏扣扣道。

“算了,不说了,还是给你祝寿。”

“那么,老刘,唱支歌吧,唱个山东小调‘送情郎’。”苏扣扣说。

“老刘,你行行好,千万别唱,你那嗓门杀人不用刀。”向天挖苦道。

“老刘,唱吧。”李丹说。

憨厚的老刘,脸上突然显得肃穆起来,他把两只大手放在膝盖上来回擦着,擦着,脸憋得红红的,吭哧了半天,突然抬起头。他的嗓音醇厚,唱起歌来其实非常好听:

送情郎送到大门外,

妹妹送郎一双鞋,

千针万线一片心,

打不败老蒋你别回来。

送情郎送到大路边,

妹妹掏出两块大洋钱,

这一块你拿着路上做盘缠,

这一块你拿着去买香烟。

……

这些年来,冯琦琦听过各种各样的歌唱表演,但那些衣着华丽的歌唱家的歌声里,都缺乏老刘的歌声里所蕴含着的真情和魅力,老刘的歌声唤醒了她心灵深处深藏不露的女人的温情,她感到自己好像在海浪上漂浮,而歌声就是托住她的浪花……

“老刘,你唱得太好了……”冯琦琦举起水杯,说,“我提议,为小苏的十七大寿,也为老刘的那位妹妹,干杯!”

“干杯!”

“该你了,老向,出个什么节目?”苏扣扣问。

“我?我说个笑话。有一个县官做寿。”

“不听,不听,说过多少遍了。”

“好,另说一个。有一个小伙子对姑娘说:‘你要这要那的,不怕人家说你是个高价姑娘吗?’姑娘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嘛!’”

“没劲。”老刘道。

“我再说一个,不信说不笑你们。”

“算了,老向。”苏扣扣说着,看了一眼李丹。

李丹脸色阴沉,额头上显出两道深深的皱纹。

“副班长,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触你的伤疤……”向天嗫嚅着说。

“副班长,这样的坏女人不值得留恋,她跟你离了正好,你要是不嫌弃俺胶东姑娘长得腰粗脸黑,就让俺孩子他娘给你介绍一个,保证贞节可靠。”

“那样,副班长可就回不了北京了。”向天说。

“回北京干吗?北京有什么好的?满街筒子是人,汽车来回窜,走个路都提心吊胆的,哪如俺胶东好,俗话说:烟台苹果莱阳梨,胶东姑娘不用提……”

“好了,兄弟们,为了小苏的十七大寿,干杯!”李丹举起搪瓷缸把半缸子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小苏,我也要为你出个节目吗?”冯琦琦低声问。

“谢谢你,老冯同志,老冯,冯大姐,你就给我讲讲‘生存竞争’,‘最适者生存’吧……”

“一切生物都有高速率增加的倾向,因此不可避免地就出现了生存斗争,这种斗争是残酷的,你死我活的,而尤以同种间的个体斗争最为剧烈……而本种同性的个体间的斗争更为剧烈,其结果并不是失败的竞争者死去,而是它少留后代。雄性鳄鱼当要占有雌性的时候,它战斗、叫嚣、环走……雄孔雀把美丽的尾巴极小心地展开,吸引伴侣……总之,对于两性分离的动物,在大多数情形下,为了占有雌者,便在雄者之间发生了斗争。最强有力的雄者往往取得胜利。成功取决于雄者具有的特别武器,或者防御方法,或者魅力,轻微的优势就会导致胜利……这就是说,在自然界里,这是一条普遍规律……当然,不一定适用于人类社会……”冯琦琦面红耳赤地解释着。她忽然觉得,她奉之为人生信条的理论有着明显的局限性,对于人,对于这些兵,如果机械地套用和推论,那将要出现很多的不可解释的矛盾。

“你总算学聪明了一点,冯琦琦同志。有的男人并不一定使用他的‘特别武器’、‘防御方法’和‘魅力’,有的女人,也不一定去注意这些东西,人是动物,但动物不是人。”李丹说。

三个战士瞅着他们的副班长和面色苍白的冯琦琦,仿佛坠进了十里烟雾。而这时,明丽的太阳竟不知何时变得灰蒙蒙的了,有大块大块的铅灰色的乌云从东南方向滚滚飘来。雾蒙蒙的海面上开始涌起了一排排平滑的长浪,那长浪仿佛长得无边无沿,像一道道田埂追赶着向这片小小的沙滩涌来。海面上的鸟低低地盘旋着,惊恐不安地叫着。

“向天,今天早晨收听天气预报了吗?”李丹问。

“没有。”

四个大兵的脸都阴沉起来。眼下正是台风季节,而这一列列的长浪就是一个最危险的信号。

冯琦琦根本没来得及进行她的“生存竞争”考察,就被大风关了禁闭。她自小跟随当兵的爸爸走南闯北,也算得上是个见过世面的姑娘。内蒙古草原的白毛风,新疆戈壁滩的黄沙风,她都见过,可是那些风比起008岛的风来,简直都不值一提了。那天上午,海上起了长浪之后,“苏扣扣祝寿大会”仓皇而散(这个祝寿会本身就开得不吉利,冯琦琦暗想),刘全宝忙忙碌碌地去做饭,苏扣扣到岛上的山泉那儿去背水,李丹和向天和着水泥堵塞房子裂开的缝隙。冯琦琦从向天的骂骂咧咧中,知道了这排没有任何防风加固措施的简陋住房还是六十年代初期第一批驻岛兵盖的,几十年没有翻修过,甘泉岛守备连向要塞区后勤部连打了几个关于翻修008岛营房的报告,但都如石沉大海没有消息。“妈的,老子要是在这次大风中被这破房子砸死,一缕冤魂不散,先去把后勤部长掐死。”向天骂道。李丹瞪他一眼,他不说了。

半夜时分,冯琦琦被一种惊天动地的声响惊醒了。房子外面犹如万炮齐鸣,瓢泼般的大雨像密集的子弹扫射着房瓦,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闪电,一个个带着浓烈焦煳味的炸雷,仿佛就在房顶上。冯琦琦透过玻璃窗向外看去,借着一阵阵耀眼的电光,她看到岛上的树木都几乎匍匐在地上,瓦檐上的流水像湍急的瀑布飞泻而下,岛上成了一个水世界。她感到房子在哆哆嗦嗦地抖动,房梁也在咯咯吱吱地响。她恐惧地拉过被子蒙住了脑袋,尽管那条被子上有一股浓重的汗酸味,她也全然不顾了。

老天保佑,总算熬过了提心吊胆的一夜。第二天清晨,暴雨停歇,但风力没有削减,冯琦琦站在床板上,望着狂暴的海。她已经分不清哪是水哪是天了,海天连成一气,融为一体,变成一锅沸腾的滚水。远处海面上那些狼牙般的礁石也看不见了。这情景让冯琦琦不寒而栗。台风要把一个瘦长的姑娘卷到大海里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因此,她只能胆战心惊地在这间阴暗的储藏室里徘徊。桌上有老刘亲手做的六个大馒头,足够她吃三天的;桌子下边放着两暖壶开水,够她喝两天;一张废报纸上摆着六条烧熟的咸巴鱼,够她吃半个月,所以,尽管形势险恶,孤独、寂寞,心里发毛,但毕竟死不了人。

狂风暴雨一直折腾了一天两夜。早晨,风停了。这突然的安静竟使冯琦琦更加惶惶不安。她的年轻健美的身躯,竟一阵阵不由自主地颤抖,像在风雨中发抖的树叶。她没有勇气去打开那扇门,然而,大兵们已经把门敲响了。

“老冯,冯大姐,还活着吗?”苏扣扣在门外哈哈地笑起来。

冯琦琦不愿意将自己的软弱暴露给别人看,赶忙整衣整容,屏神息气,平平静静地开了门。

“让你受惊了。”李丹那双眼里仿佛有火花跳跃了一下,也不知是嘲讽,还是关切。

“我欣赏了一幅壮丽的油画。”冯琦琦轻松地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我向天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别高兴得太早了,先生,这是台风眼。”刘全宝顶了向天一句。

“台风还有眼?”生物系高材生对气象学一窍不通,惊诧地问。

没有人来向她解释台风眼的问题。大家一齐跑到高坡上,张望着愤怒的海。尽管此时觉察不到风的流动,耳边听不到风的呼啸,但海水还在躁动咆哮。海中央好像有无数的恶龙在厮杀,一片片高如屋脊的黑色浪头,拥拥挤挤地,漫无方向地在海中碰撞,浪头碰着浪头,像一群巨人在摔跤,角逐。前边的倒下去,后边的站起来。整个海面成了一片奇峰突兀,怪石的山峦。海空中没有一只鸟。海鸟正躲在岩缝里缩着脖子打哆嗦。小岛的树木微微抬起折弯的腰,好像随时准备趴下去,一些满身绒毛的鸟雏被摔死在地上。这时,冯琦琦忽然想起了爸爸的关于“天然鸡兔场”的设想,要是老头子经过一番008岛暴风雨的洗礼,绝对不会生出这般天真的幻想的。那兔、那鸡能经得起这样激烈的风吹雨打吗?即使岛上没老鼠。看来,苏扣扣的“牛羊”设想也许可行,冯琦琦想着,不禁哑然失笑,她已决定,回去后一定要把这里的情况向老头子报告,撺掇爸爸给008岛,给苏扣扣送几只羊、几头牛……而这时,又一个奇特的自然景象令这位未来的女学者冯琦琦眼界大开:只见那厚厚阴沉犹如一块沉重幕布的灰色天空,忽然裂开一条缝,露出了一线瓦蓝的天空,那线晴空蓝得刺目耀眼,令人不敢仰视,像苍天的一只眼睛,这就是所谓的“天眼开”吗?谁知道!那“天眼”周围则是立体的云,层层高耸,像一道悬崖峭壁。冯琦琦被这瑰丽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面孔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偷偷地看了一下四个大兵,发现他们也都面有惶然之状,看来,这“天眼开”的景象他们也是初次见到。

“上帝保佑,阿门!”向天滑稽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天眼”很快就闭上了。天又变得昏暗起来,云层也越压越低,在不远处的海面上云朵与浪头连接在一起,一大朵一大朵飞速旋转的黑云仿佛在浪间穿行,云与浪组成一道环形的高墙,在一步步地向里压缩,拥挤。小岛变成一个井底,井壁是海水,恶浪如张牙舞爪的怪云。空气凝重,气压越降越低,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怖使岛上的生物都像死去了一般鸦雀无声。冯琦琦看到在一条石缝里蹲着两只浑身精湿的野猫,扎煞着又长又硬的胡子,眼睛发着绿光,一动也不动。另一条石缝里,几十只海鸟拼命挤在一起,几十条细长的鸟脖子簇拥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捏拢着它们……

“我,我给你们讲个笑话,有一个地理老师说……月亮大得很,那上边可以住几万万人……一个小学生突然笑起来,老师问:‘你笑什么?’学生说:‘老师,月亮变成月牙儿的时候,那上边的人多么拥挤啊!’……”

向天舌头打着嘟噜说完笑话,冯琦琦、苏扣扣、刘全宝都笑了。但那笑容宛如一道淡淡的霞光,顷刻就消逝了。唯有李丹朗声大笑,笑得那么开朗,那么真诚:“向天,你这个笑话质量高,等台风过后,你把它写下来,寄到《中国青年报》星期刊去,肯定能发表。”

“我就是从那上边学来的。”

大家又一次忍不住地笑了。向天却一反常态,抽抽搭搭地像要哭起来:“妈的,这鬼地方……这鬼风……老子要是这次死不了,说啥也要打铺盖下岛……哪怕到大陆上去蹲监狱,也比待在这鬼地方好……”

“窝囊废!”刘全宝鄙夷地骂了一句。

“老弟,擦干眼泪,赶快上伙房烧水做饭。老刘,你也去。小扣扣跟我一起去,把我们的宿舍给冯琦琦腾一间,离得近点,准备万一。走,去搬床铺。”李丹拍拍向天的肩头,又转过脸来问冯琦琦,“你同意吗?”

“谢谢……”冯琦琦忽然感到有股热流哽住嗓子,泪水溢出了眼眶。

“等台风过后,让我们一起来考察008岛的生物链条,我们当兵的对这个也很感兴趣。”李丹脸上那种一贯的冰冷讥讽的表情消失了,他真诚地说。

冯琦琦永远也忘不了李丹这一瞬间所表现出来的细腻感情,这个心灵上烙着巨大创伤的年轻人,那真诚的面孔显得十分感人。

年轻的人们分头忙碌起来。李丹和苏扣扣随着冯琦琦来到储藏室帮助冯琦琦搬家。冯琦琦把牙缸、牙刷等杂物归拢好,又顺手从墙上摘下那顶用金黄色麦秸编织而成、俏皮的帽檐上镶着花边的遮阳小草帽。这时,她凭着下意识,感到有两道炽热的目光盯着她的手。她抬起头,果然看到李丹的那一瞬间又变得复杂莫测的眼神。

“你喜欢吗?……这顶草帽……是我同学回北京时从工艺商店排队买的……”她说,“现在北京姑娘最时兴戴这种草帽……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冯琦琦语无伦次地说着。

“不,不,不喜欢。”李丹摇摇头,走上前去,把被子搬走了。

冯琦琦一把拉住苏扣扣,问:“小苏,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副班长的爱人……不,那个坏女人,就是被人用一顶花边草帽引去了的……不,我也说不清楚……”苏扣扣慌慌张张地说,“副班长,这就抬床板吗?”

如果一场巨大的台风是一台戏剧,那么,如田埂般平滑的浪头在海上奔涌追逐就是序幕;第一个风浪冲击波是不同凡响的初潮;令人心灵压抑张皇失措的“台风眼”是惊心动魄的过渡;而“台风眼”之后的风暴就是真正的高潮!冯琦琦上岛后第五天下午,这个高潮就铺天盖地地展开了。起初,五个年轻人还在一起说说笑笑,可当“台风眼”匆匆过去,强台风最疯狂的第一声怒吼从大洋里扑上小岛之后,谈笑就成为不可能的了。大家按照事先的布置,把武器、食物放在身边,随时准备在房子经受不住暴风雨时冲出去。冯琦琦是刘全宝的重点保护对象,如果一旦发生情况,刘全宝就要不顾一切保护她——这是李丹暗暗交代给刘全宝的命令。

对008岛上这几间简陋的房屋来说,最大的威胁好像不是风,因为它建筑在岛子避风的低洼处,它的后边是一排屏障般的礁石。所以,尽管几十年来年年台风不断,但都未能摧毁它。但这一次却不同了。这一次的台风引起了强烈的海啸,一个个高如山峰的黑色巨浪飞过礁石,像一颗颗重磅炸弹,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劈头盖脸地对着房子砸下来。五个年轻人围成一团,瞅着四壁和摇摇欲坠的房顶,在狂风巨浪中,他们觉得这房屋像纸糊的玩具一样,随时都可能坍塌在地上。副班长李丹面有踌躇之色,他正在紧张思索,权衡着撤出房屋与留在屋里凭侥幸度过这场灾难的利弊。但这时,房子里的人听到一阵如群狼叫嗥、如鼓角齐鸣、如裂帛、如惊雷、如迪斯科滚石音乐般的巨响,房顶塌陷下来,海水灌进房子,窗玻璃迸成无数碎片。

“快,带上武器冲出去!”李丹高喊着。在海的嘈杂吼声中,李丹的喊叫,微弱得就像蚊虫在遥远的地方嗡嗡嘤嘤。

刘全宝把冲锋枪甩上肩头,拉住吓得已浑身瘫软、双眼迷离的冯琦琦,一脚踢开房门,冲了出去,海水哗啦一声涌进屋来。向天什么也没顾上拿,空手从窗口跳了出去。这时,又一个巨大的浪头砸下来,海水混杂着房顶上的砖石瓦块落了下来。一根沉重的水泥预制梁打在正在把班用轻机枪抡上肩头的苏扣扣的腰上,苏扣扣扑倒在水里。房子的后墙经不起这连续的打击,像一个疲乏的老人一样缓缓地倒过来。李丹脸色铁青,一步冲上前去,用他那瘦削的肩头顶住了那堵墙壁。“快来救扣扣——!”他竭尽全力喊了一声。被风吹得紧贴石阶小路,拖着冯琦琦向高坡爬行的刘全宝,隐隐约约听到李丹的喊声,回头一看,只见面色惨白的向天跟在他的身后,李丹和苏扣扣没有出来。“向天,你妈的!”刘全宝把冯琦琦推到向天那里,喊道:“紧拉住她!”便团拢身子,一个就地十八滚滚回到已泡在海水中的房子里。他掀起水泥预制梁,把昏迷不醒的苏扣扣拖出来。这时,那堵危墙已经压弯了李丹瘦瘦的身躯。李丹的军帽已被海水冲走,头发零乱地粘在脸上。嘴唇上流出了血。手托着苏扣扣的刘全宝一步跨出房门,没及回头,就听到背后轰隆一声闷响,砸起的水花溅了几丈高……

“副班长——!”被风浪冲击得左摇右晃的刘全宝大叫一声,泪水就蒙住了双眼。

“副班长——!”双手紧紧地抓住一棵小树的冯琦琦和向天也撕肝裂胆地叫了一声。

刘全宝背着苏扣扣,像一只海豹一样,慢慢地往上爬,海水时而淹没他,时而又露出他。等他来到向天身边时,回头一看,他们的营房已无影无踪,只有在风浪喘息的间隙里,才可以看到坍在水里的房顶。冯琦琦两眼发直地盯着那吞没了李丹的地方,那里,有一个金黄色的圆点跳动了一下,又跳动了一下……啊,是她的那顶漂亮的遮阳小草帽……

“副班长——!”刘全宝、冯琦琦、向天一齐喊叫。然而,回答他们的只有风浪、海水、雷鸣、电闪、鞭子一样的急雨,一排巨浪滚过,冯琦琦那顶曾使副班长李丹触景生情的花边草帽也消逝得无影无踪。

刘全宝背着苏扣扣,向天拉着冯琦琦,一点一点地向小岛中心的制高点爬去,那里,虽然他们的小岗楼早已被台风掀下大海,但岗楼后边的岩石上,有一个凹进去的石罅,也许能够安身。当他们挣扎到那里时,都已衣衫褴褛,遍身泥泞,刘全宝的两个膝盖血肉模糊,苏扣扣依然昏迷不醒……

站在小岛的制高点上,三个年轻人再次认识了台风这个横行恣肆的恶魔的狰狞面目。大学生冯琦琦从牙缝里咝咝地向里吸着凉气,心脏像被攥住了的小鸟一样扑棱乱跳。她甚至无法从她的词汇仓库里挑出几个语词来形容这歇斯底里大发作的世界。连刘全宝这个七年的老海岛兵也是第一次面对面地见到这骇人的景象,那黑脸上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向天的小脸焦黄发灰,双目呆滞无光,看起来,他的心里也在刮台风,也许是在为那片刻的怯懦而后悔吧?那挺班用轻机枪,本来是应该由他负责带出的,副班长有明确的分工。可是,他不但扔下了轻机枪,连自己的半自动步枪也扔掉了。

这场台风的强烈程度确是罕见的。在他们眼前,海与天连在一起,浪花像节日的礼花在空中成片成片地迸散、飞溅,急雨抽打着浪花,浪花与急雨交织在一起,无情地冲刷着这此刻更加显小、小得如一粒弹丸的小岛。天地之间都是灰色,这颜色随着怒潮的起落不时发生着变化,时而铁灰,时而深灰,时而又是拂晓前那种淡雅的银灰色。那风也是漫无方向地乱撞乱碰,像一条被网住了的鲨鱼,恨不得把天地间的一切撕咬得七零八落。

在这个小小的石罅里,竟然聚集了这么多的生物。湿毛贴着骨头、拖着长长的死蛇般的尾巴的野猫,惊吓得唧唧咕咕乱叫着的海鸟,这些本来是冤家对头的生物竟然也挤在一起,海鸟们甘愿冒着被野猫吞掉的危险而栖身石罅,这又令动物专业大学生冯琦琦那根对动物生存现象最敏感的神经向大脑中枢传递了几个信息,但这信息稍纵即逝,犹如敲打燧石时迸出的火星。

向天发疯似的从刘全宝肩上摘下冲锋枪,一下子扣倒了扳机,三十发子弹在几秒钟内喷吐出去,弹头打得石罅里火星飞迸,乱石飞溅,有一块尖利的石片贴着冯琦琦的腮边飞出去,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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