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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朝凤仪-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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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睥睨四方,在塔壁上挥墨,诗成扔笔,仰天大笑。
一众进士目瞪口呆,此言狂极,真前无古人。
后来,圣人听闻,称奇也,特意召他进宫,御前殿试,他撰文一篇,上大喜,亲自把他从探花,抬为状元。
原本的状元沈锡鸣鼓喊冤。但旋即,三省会试亲自试他文章时,发现狗屁不通,遂被查出是靠着老爹手段,科举舞弊,才拔了头筹。
起先咒骂他的进士们立马低头哈腰,登门恭贺他目光如炬,他关了大门,只泼了盆洗脚水出去,嫌那些锦靴玉履脏了他的草庐。
两年后,绯衣银弓,斩不忠不臣于百步之外,他成了东周百姓心中的天道,也成了她心中这一生的孽。
……
这时,马车一个颠簸,将沈银拉回现实,车外传来流香的清喝:“小心点!怎么赶马的呢!伤着姑娘了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罢了。雪积起来了,路滑,不怪他们。”沈银从车里传来一句,制止了流香。
“姑娘心善。赶马的奴才是新手,以前不过是府门口的乞儿,还是姑娘可怜他们,买了他们来赶马。否则,这大冬天,还不知在哪儿挨冻呢。”车外,流香训那些马夫。
沈银淡淡一笑。心善?
她买这个乞儿,不过是见他天天在府门口行乞,有损侯府颜面,才收了他赶马。至于被所有人赞为菩萨心肠,她自觉冤枉。
她想起那个人说过,这乱世风雨如晦,太干净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是了,倒退几年,东周最后的历史里,三百年王朝已经病入膏肓。
哪怕是国之中央的京城,成群结队的乞儿们,和鞋袜都镶了珍珠的公子哥儿们,同时生活在天子脚下。
而当年的她,不过十二岁,因着舞弊的原状元沈锡,是她沈家亲戚,出了事儿后,她拜访了他的草庐。
然后她正好撞见他回来。
大雪天,他扛了一小袋米,米袋戳了个洞,一路漏下米来,饿得发慌的乞儿们跟了一路捡,生米就往嘴里塞。
回了草庐,一袋米就剩了一半。
“你故意的。”她看了眼米袋,对他道。
“是。”他答得干脆。
“大雁塔上狂放之举,你也是故意的。”她质问,“故意引起圣人注意,故意闹到金銮殿,重判名次,重审沈锡资格。”
“是。”他斜着眼瞧她。
注释
1。原诗出自清·翰林院侍讲梁同书的《恭录嘉庆七年御制骂廷臣诗》。
………………………………
第五十八章 归来
“就算沈锡有错,你大可击鼓鸣冤,或者上报御史,又何必做出大雁塔之举,弄得天下哗然。”她尚显稚嫩的眉眼间,不解,又怒。
“呵,你睁开眼看看,盛京那些成天议论着,今年下边孝敬的玉不如去年成色好的官老爷们,听闻南边儿闹了粮荒,他们却笑说,何不食肉替之?一丘之貉,你是向狼鸣冤,还是狈叫屈?”
他顿了顿,嘲讽一笑:“还是说,沈家的人龌龊,都是肉吃太多了?”
“沈锡的事,我不知情!”她急了,红眼叫出来,“沈氏泱泱望族,他那一房的事儿,我并不知他做了手脚!”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有失端庄,遂平了一口气:“若因同姓沈,你有怨,好,那我也赔个不是。”
言罢,她正色一礼。他却看都没看她,只是嫌天冷,烧了盆水烫脚。
“这乱世风雨如晦,黑的白的都是乱糟糟一团,太干净的,活不下去啊……非常之世,本就要用非常手段……”
她愣了。眼前的那个少年,十八岁的状元郎,鲜红的状元袍被他拿来擦脚。
然后,似是泡脚泡舒服了,他半眯了眼,喝醉了般哼唱——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她失神。恍问:“清兮之水,去往何处?”
他伸出一根指尖,按了按心窝:“丹心所在之处。”
她又问:“浊兮之水,去往何处?”
他取下背上所负的一柄弓,引满,砰一声,清音诛心:“箭尖所指之处。”
那一瞬间,世间所有的光,在他眸底炸裂。
……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沈银在马车的颠簸中半睡未醒,正是不明晰时,忽听得低低的哼唱,仿佛从梦里来,又仿佛,从耳边来。
“流香!你听到了么?”她一个激灵。
“姑娘……姑娘,您掀开帘子……”流香的声音有些不稳。
沈银下意识掀开帘子,顿时撞进了一双瞳仁里,幽黑的瞳仁深处倒映出漫天飞雪,也倒映出她变白的小脸。
“姑娘,雪一下,就快过年了!看点年货吧,南边儿来的喷香的腌肉,瞧瞧?”
一个商贩打扮的男子拥着鹿裘,搓着冻红的手,揽着的丈高竹杆上,串了一溜腌肉,向车里的她笑。
似乎只是个普通的南来买卖的脚商。说话间,呼出一缕白气,令他长了一圈青胡茬的脸,都朦胧起来。
沈银呆住了。打着车帘子的手忘了放下,飞雪顿时在指尖积了一层,凉意浸进来,从指尖蔓到心尖上去。
“姑娘,腌肉都是自家熏的,用顶好的雪松枝,香得冒油花儿哩!一串十文,您若要得多,再便宜点!”
男子见沈银驻足,吆喝得愈起劲,脸被北风刮得通红,凌乱的墨发从毡帽下溜了出来,发下一双眸,异常明亮。
沈银给流香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命马夫把车凑近前去,围在旁边看腌肉的百姓也被请到了一边去。
咫尺之间,飞雪如雾,原地就剩下了两个人,短短几步却跨不过去。
沈银深吸一口气,仿佛用了这一辈子的力气,轻轻叫出三个字——
“薛,高,雁。”
卖熏肉的男子笑,露出一行大白牙,拿起串最大的腌肉扔过去:“送你了!不要钱!”
“你……怎么会在这里?”沈银的语调有些不稳,雪白的指尖在腌肉皮面掐出一串印子,用力。
唤薛高雁的男子拍了拍竹竿上一串腌肉:“赚年货财咯!卖了好价钱,雪天好过冬!”
很是平常的理由。那男子甚至学着商贩的样子,一抛哐当响的钱袋,满足的笑噙了恰到好处的市侩。
除了腰间廉价的本命红腰带,和那时大雁塔上的状元袍衫是一样的颜色,其他的,再找不出半分当年样子了。
沈银咬咬唇,纤指在锦衣中攥紧了:“你……不应该进京……”
薛高雁却依然驴头不对马嘴,挠头大笑:“姑娘见笑了!南边的东西在京里卖得好,还不是图个好年,不然谁愿意千里迢迢,北上做买卖来!”
沈银沉默。锦衣里攥紧的指尖,发白,发青起来。
“姑娘,认错人了吧?御史大人怎会是这般潦草模样?”流香忍不住了,插嘴道,她打小伺候沈银了,也跟着见过薛高雁。
那个手引龙吟弓先斩后奏的御史卿。
沈银也有一刹那的迟疑。回忆和今朝霎那涌来,闹嚷嚷的一团,模糊了男子的面容,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看不清了。
或许,她真的认错人了。那个绯衣银弓的状元郎,早就“死”在了四月宫变。
沈银不动声色的拭了拭眼角,准备放下车帘,她还急着谒见东宫,做给天下人看她的“贤惠殷勤”。
这世间,已经不允许她回头了。
然而,纤纤玉指放下车帘的刹那,幽幽的呢喃,飘忽入耳——
“你说的对,南国暖,梅花总是开得早些。”
哒,横板车帘放下。隔开了两个世界,外面喧嚣尤闻卖腌肉的吆喝,车里宁静错金博山炉缭缭。
伴随着一霎清音,泪珠碎在黄铜炉面上。
……
他走时,她问他,从此南去三千里迢迢,君何日还归。
他一袭黑衣丧服,淡淡道,就当我“死”了吧。
她眼眶里含着泪,却硬是一滴都没流下来,斟酒,饮尽,送君千里。
既如此,山水遥遥,盛京初飞雪之日,愿君绮窗下,寒梅已著花。她这么对他说,笑。
他点点头,饮尽酒,也没应什么,便转身,随着一列追随他的人,踏上了南下的遥遥。
黑衣俊影消失在天际,她看了良久。觉得这辈子,那个大雁塔上的状元郎,都不会回来了。
……
十一月,小雪,剪水作花飞。
锦帘镶簧的马车驶在雪地里,留下两串车轱辘,顷刻就听不见了叫卖腌肉的声音。
“姑娘,就快到东宫了,您早先准备好的‘关切话’,要不要再念一遍?天下人都等着看,姑娘万不能错了。”车旁,流香眼见得琉璃红墙,提了一口气。
然而车里的回应,只有寂静。
沈银拥着黄铜手炉,眨了眨眼,然后,当年送别他时都没流下来的泪,终于流下来了。
一滴滴,溅碎在手炉上,炭火窜起一股白烟。
南国暖,梅开早,他回来了。
跨过三千里遥遥,却只带来今日,咫尺迢迢。
盛京刚刚飞雪,南国的绮窗下,梅花已开遍,早就是在两个世界了。
………………………………
第五十九章 炮仗
飞雪无声,撒盐千里。赵熙彻的进贡锦靴踩在雪地里,扑打扑打地跑进了东宫。
东宫的青冈炭烧得旺,好闻的树脂淡香,宫人们只着一件夏衫,也不觉得冷的,内侍们昼夜不停地往地龙里加炭,热汗滚滚淌。
雪沫瞬间就化了。赵熙彻的身后就留下了一串水印子。
“长兄!听说您伤好了,我来看你!”赵熙彻奔到蛟龙镶贝书案前,手肘支着脑袋,对着那个正襟危坐的男子笑。
赵熙行看了眼金砖地板上的水印子,淡淡道:“没乘辇?蹚雪来的?”
话音刚落,就听得殿外磕头请罪的声音,掺杂着气喘吁吁的哭嚎:“贤王殿下,您等等奴才们!”
眼见得略带责怪的眸看过来,赵熙彻立马乖巧道:“长兄别生气!我嫌他们走得慢,就弃了辇跑来了!我也是想着见你嘛!”
“堂堂亲王,成何体统。”赵熙行一字一顿,吐出八字,可旋即又起身,把赵熙彻拉到火塘前,按住他不让他乱跑。
“把湿靴子脱下来烘干。你先穿我的。”
赵熙行命豆喜取来自己的一双靴子,让少年换上,大了号的玉靴,被少年晃悠得像个陀螺。
“谢谢长兄!”赵熙彻抬眸笑,火光映得眉眼明亮,“等怀阳再长大点,长兄的衣靴就能穿了!”
“皇太子殿下恕罪!”了字刚落下,赵熙彻跟进来的奴才们吓得刷刷跪倒。
一个亲王,穿东宫的衣靴,大逆不道四个字,字字都能凿死。
东宫顿时鸦雀无声,只闻周遭冷汗滴落的微响。
赵熙彻愣住,还不明白自己的话有哪点不对,带了不安的看向玉案。
赵熙行叹了口气,对上他的目光,轻道:“这种话……慎言。”
“怀阳知错了……怪不得母后说,长兄稳重,要怀阳多学学。懂的要学,懂不了的也要学……”赵熙彻挠挠头,虽不解,却还是应了。
赵熙行看着他的五弟,十八岁的少年,瞳仁皎洁得跟窗外的雪似的,没有任何杂质。
可惜他身上的王袍,锦绣之下都是“虱子”。
“对不起。”赵熙行忽的道了个歉。
“长兄没做错什么呀?”赵熙彻愈发丈二摸不着头脑。
“我道歉,是作为你的兄长。”赵熙行眸色一闪,缃色衣袍上的绣金蛟龙硌得他生疼,“但道歉之后,我是作为东宫。”
言罢,也不管赵熙彻听没听懂,赵熙行停了手中批公文的狼毫,起身走到檐下,看着絮儿般的洁白,湮没琉璃红墙。
白雪茔,帝王家,兴亡一笑中,埋骨知何家。
赵熙行凝着衣袂上的蛟龙,最接近于天子五爪金龙的图案,无声的彰显着王朝嗣君的尊贵。
他的指尖倏忽攥紧了,感受着掌心的绣纹,炽热,他看向了烤火烤得昏昏欲睡的少年,一笑,眉眼幽微。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成王败寇,你我都没得选……如真有那一天,怀阳,不要怨我……”
雪落纷纷,顷刻淹埋了这句话,站在殿外的刘蕙,想叩开红铜门的手缩了回来。
她早就来了。听闻赵熙彻先到,便拦住了宫人的禀报,在门外听了半刻漏。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这句话,她不陌生,她只是讶异,那个记忆中的少年,果然已经斩断了所有的退路,然后,就只剩下了向前。
虽千万人,吾往。
若有千万人阻,吾诛。
“姐姐,你听到了么。”刘蕙神色复杂的看向雪空,冰凌落到她眉梢,凉意咻一声窜入心底。
……
大雪天,盛京盖在了一层棉被下,右相府的地龙烧到玉山脚下都还没有断绝。
冻得发紫的乞儿们凑在府门口,光是蹭点漏的热气儿,手脚就又暖和起来。
毕竟东周人人皆知,折子不送去宫而送来赵府,珍宝不献去金銮殿而献来右相家,右相赵家,已经成为公开的“小朝廷”。
而这个家的公子哥儿们,正在雪地里试炮仗,雪一大,年就近了,这些十五六的半大小子们,都想拔个热闹头筹。
进贡的貂裘风雪不入。下边“孝敬”的新制炮仗,每绽放出一朵金花,便惹来哥儿们的大笑。
刘蕙众星拱月,伫立一旁,瞧着少年们笑,自己也笑,还不忘叮嘱小不点的赵熙彻别栽雪窝子里。
却是忽的,她余光瞥到廊下书房里,小脑袋都被挡在一堆公文后的少年。
“你们怎么侍奉大公子的?天不亮就起了,现在还进学呢?也不劝大公子歇歇,和兄弟们玩会儿!”
刘蕙略带担忧的呵斥奴才,作势就要去叫少年。
奴才们连忙拦住她,说是夫人吩咐的,老爷今儿批了多少折子,大公子也得跟着,学处理多少公文,少一封都得挨板子。
“姐姐的意思?”刘蕙缩回了脚,却又走不开,便看了几个时辰。
那少年正襟危坐,脊背如松,窗外兄弟们欢声笑语,炮仗都快冲进书房了,他也目不斜视,只有狼毫飞快的划过卷策。
一边是雪地里的哥儿们玩得热火朝天,一边是书房里笔墨静谧,明明是相仿的年纪,却仿佛在两个世界。
“姐姐真的是这个意思么?大公子才十五岁,老爷都三十有余了,能比么?怎么能说爷看几时折子,半大孩子也跟着学呢!”
刘蕙顾不得奴才阻拦,进去探头一瞧,书案间上百封公文摞得像砌砖,少年头也不抬,墨汁都没有溅出来一点。
她突然想起前不久他跪殿请罪,只因打翻了一杯茶。天下看热闹后,“圣人”的名号便时兴了起来。
这哪里是圣人,几乎是人操纵的傀儡了。
刘蕙疑惑。自己的赵熙彻也没小几岁,却跟猴子般的在雪地里撒欢,这个少年却至始至终,脸上一丝波动也没。
十五岁的年纪,就跟个老僧般,松下入定了。
刘蕙眸色闪了闪。忽的伸出手,偷偷将个东西递了出去:“大公子……趁没人看见,拿着!”
赵熙行的眸泛起了涟漪,虽然迅速的沉寂了下去,却在那一瞬,将他尚显稚嫩的眉眼映得鲜活。
旋即,小手伸出来,也没见得脸上有多的表情,就偷偷的藏了东西去。
那是一截炮仗。雪地里那些哥儿们玩的,最新式的炮仗。
刘蕙笑了,是了,天下人面前做圣人的壳儿,骨子里的,不还是那个乘风郎么。
……
………………………………
第六十章 野心
“娘娘,奴婢斗胆,您听到了么,殿下的话……不得不小心啊。”这时,担忧的女声从旁传来,小心翼翼。
刘蕙收拾好思绪,看向跟着自己的掌事姑姑,眉梢一挑:“迟春的意思是,让本宫防着东宫为永固君权,对怀阳不利?”
唤迟春的宫女压低了语调:“娘娘,虽然贤王殿下没那个心,东宫也知明守礼,但帝王家的规矩,兄弟间有几个善了的。如今东宫又有这般心志,娘娘还是多个心眼吧。”
刘蕙伸出一根莹指,像劝个孩子般,抚了抚迟春蹙起的眉头。
“西周的王,只会是东宫。我家怀阳,做个快快乐乐的闲散王爷就好。若东宫以后真生了疑心,我娘俩就搬到外地去,好山好水逍遥,也没什么留恋盛京的。”
迟春不解:“娘娘,帝王家,兄弟二字血写就,这是嵌在他们骨子里的宿命。可为什么娘娘,从头到尾一点都没提防过东宫呢?”
“提防?一是本宫真没想防。二是。”刘蕙眸底一划而过的精光,“这种人,无人可防。”
迟春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她侍奉刘蕙数年,看惯后宫黑白,最不解的却是一个继后,对元后家的孩子,比自家孩子还不设防几分。
“迟春,你知道最可怕的狼是如何么?不是草原上跑得最快的,也不是猎杀兔子最多的。”刘蕙一笑,“而是把自己逼到悬崖,斩断退路的狼。东宫,便是这匹狼。”
刘蕙顿了顿,看向东宫的红铜门,噙了淡淡的敬畏和感慨。
“这种人……神佛无可阻!”
诛神,诛佛,诛人,平山海。
……
时光倒退若干年,某个三月。
日光洒遍右相府,镶金的屋檐,比金銮殿顶还璀璨几分。
刘蕙起得早,当先给贾婵请了晨安。贾婵还在梳妆,便叫住了她,把玉梳递给她。
“江南女儿巧,不若妹妹为我挽青丝?”贾婵笑,如鸦云鬓随意的散在肩上,玉肤雪肌笼在朦朦的晨光中。
她屏退所有的奴才。于是亲自执梳,为她挽发,咫尺间的女子,兰香馥郁往她鼻尖钻,昨晚玉枕压出的红印还残留在眼角。
不施粉黛,春困未醒,一缕慵懒风流天成。
她心尖跳得厉害,连带着说话都噙了不忍打破什么的小心。
“姐姐,听说大公子当堂大笑了几声,就被你训有失稳重,打了板子……是不是太重了?十几岁的孩子,不能太严苛了。我家怀阳天天上房揭瓦的……”
“妹妹以为,我这个当娘的不心疼么?”贾婵打断话,语调不稳,“他领了板子后,我都偷偷躲起来抹泪,背后流干净了,才不会在他面前淌。”
“姐姐,您这又是何苦?难道真若外边儿戏言,您要教导出一个‘圣人’么?”她不忍,又不解。
“这孩子,最崇拜的人就是他父亲,打小就立志,要承父亲壮志。”贾婵叹了口气,“不,不止,这孩子甚至野心更大。”
贾婵顿了顿,风月婉媚的眼角微微发红。
“爷的壮志,你我都清楚。他要止乱政,治太平。便是这六个字,已经很难了。而那小子呢,这六个字还不满足!他要比他父亲做得还好,更好!不止哪儿学的这口劲儿,他要开盛世,开百年盛世!这岂止是难,简直是登天之难!”
贾婵歇了一口气,闭上眼,咽下涌到鼻尖的酸涩:“这条路,难,太难,步步荆棘,寸寸暗箭,若暗夜行路,不,是悬崖寻路,一不小心就要栽个尸骨无存。”
“所以姐姐的‘狠’,是想教给大公子,无人可阻的‘强大’么?”她深吸一口气,脸色复杂。
贾婵点点头,再次睁眸间,眸底精光雪亮,生死道消不悔。
“无过,无咎,方得无坚不摧。他自己选择的路,我这个当娘的能做的,也就是扶他一把了。”
她看向铜镜里的女子,虽然眼角一滴泪盈盈,但却若利剑出鞘,温柔都化了刀。
她笑了,垂眸,微涩。
“姐姐能硬下为娘心,教大公子为圣君,王道无情,这份心胸,才更令人敬佩,装得下百姓,装得下家国,装得下天下。”
“不,不止。”贾婵忽的转过头来,两双秋水目对上,涟漪荡漾开来,“我心里还装得下一个人。”
她的心跳仿佛在瞬间静止。
只见得贾婵深深看向她,笑,星河溅落。
“一人而已。”
于是一生无悔,因一人所困,她饮鸩,甘之如饴。
……
“娘娘,明儿再来看东宫吧。雪下大了,回去不好走了。”迟春看了看天色儿,声音从旁传来。
刘蕙点点头,甩开思绪,乘辇离开,彩绣金镶的雀金裘转眼湮没在飞雪中。
若这一生都注定要困在她的笼中,那便一生为囚徒,又有何妨。
反正,锁已经跟着她,去了泥土下。
当天晚些,雪果然下得大了。
天儿冷,人倦,宫人都歇得早,夜色中呼呼的北风,刮得跟呜咽似的,琉璃红墙压抑的安静。
伺候继后歇下的掌事姑姑迟春,却没有回奴才居所,而是换了寻常布衫,取了令牌,穿过夜色,偷偷的出了宫。
她穿过一百零八坊,踩出一串雪窝子,冬夜的街上人迹罕至,连大黄狗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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