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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朝凤仪-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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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看来久居江南,都快赶不上盛京风云了。多谢。”
车里轻笑。旋即车轱辘吱呀,重新分开雨帘,逐渐隐没在濛胧的水汽里。
筎娘失神的立着,听见上来的萧展道:“婆婆,得把人追回来吧?教化堂在宫里,庶民哪能进去?”
容巍也在旁边不解:“瞧见赶马车的车夫了么,精光内敛二指老茧,啧啧,练家子啊。和我都能过几招的。”
筎娘叹了口气,心里忽明忽暗的,淅沥的雨扰得心绪愈乱,猜不准吉凶。
“此人大有来头啊。”
一叹,瞬息被雨声吞没。
帝宫。教化堂。
程英嘤坐在廊下,盯着雨帘发呆,间或解闷,逗逗檐下躲雨的麻雀,声音也瞬息被雨声吞没。
红墙绿瓦都被大雨冲刷得模糊了,像敦煌的壁画褪色了般。
教化堂素来冷清,此刻更是天地俱静,唯闻滂沱一片,淋得程英嘤的心里也空荡荡的。
忽的,锁被砸开的闷响,旋即沉重的铁门被从外打开,能听见金吾卫们恭敬的行礼。
“家主,花氏便是被关押在此。请。”
程英嘤站起来,透过珠帘雨幕,见得一辆青绸马车停在门口,她微微一警。
能够在宫里行车,绝不是普通官吏有胆做的,哪怕是一品二品的大员,也得有帝王的特别恩赐。
“进就不用了。此地刚刚好。”车里轻轻一句,哪怕语调微弱,像是有气无力的说话,但却意外的清亮。
程英嘤觉得单凭这声音,就压过了漫天倾的雨声,直接撞到了她心尖。
“吉祥铺花二,有礼。”女子不辨敌友,远远的在院里一福。
一个金吾卫跑到车窗前,似乎从里面接了什么东西,哒哒的跑到程英嘤身边,交给她:“家主给姑娘的。”
女子接过,一枝茎叶耷拉的紫色小花,躺在她莹白的掌心,还浸着抹淡淡的冷香,若有若无。
俨然是被车中人贴身放了,沾了他衣衫间的熏香。
“这是什么花儿?都快萎了。”程英嘤不解。
“四座风香春几许,庭前十丈紫藤花。”车里轻吟,“此乃我庭中紫藤。北上之日,见花儿来得好,便想着给你折一枝来。可惜千里迢迢,再怎么好好护着也枯了。可惜。”
车里的声音依旧是濛濛的,连那份惋惜也如润了雨,泅着水雾儿。
五月的雨淅沥。初夏酝酿的炽热,都以一种极其温柔的方式,纷至沓来。
千里送君紫藤花,南国中庭雨。
是江南独有的紫华。想来盛京的湿意浸润过了江河,紫串儿下雨珠叮咚。
程英嘤忘言。马车里的人儿初次见面,就以一种故友重逢的语气,送了她一枝江南晚春。
她竟丝毫不觉厌恶,反而亲切,润物无声的熟悉。
“多谢。敢问贵人是?”程英嘤试探。
………………………………
第一百七十五章 江南
车里一声轻笑,好像是嗔怪孩子般,带了近乎温软的埋怨:“……不认识了?”
程英嘤一愣,脑海里飞快筛选着记忆:“民女应该认识……么?”
雨声淅沥,烟雨朦胧,那顶青绸马车有片刻凝滞,好像消隐在了蒸腾的水汽里,梦一般。
忽的,在程英嘤绣鞋都快被雨水浸湿了,一枝紫藤花枝从青绸车帘里伸了出来,和程英嘤掌心一模一样的紫藤花,轻轻撩起了帘子一角。
雨帘如缀起的雪纱,帝宫褪色的繁华和艳丽的花紫后,露出了半张脸。
于是程英嘤的心跳,仿佛都在那刻静止了。
因为她首先看到了一双浅绿的瞳仁,如没有一丝杂质的翡翠,亦或江南庭院里紫藤花树上的叶儿,被五月的雨冲刷得透亮。
明亮的,纯粹的,近乎于聊斋笔下的精怪。
然后她看到了江南。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算那人只露出了半张脸,骨骼线条也不算惊为天人,毕竟天人上面有个赵熙行压着。
但就是每一寸筋骨,每一缕神魂,都若从一场江南春事里淬出来的般,还带着清冽的从柳下烟波里撷的雾气。
北国的雨淅沥,润湿了他的睫毛,也扰乱了洞庭的梦,一分春色,梨花白雪,江南客来垆边月。
程英嘤仿佛坠进了一个梦里,在这般的凝视下,隔着不真切的水雾,于是游人不必至江南,便能老去晓风残月。
哒。一声微响。紫藤花枝放下,车帘阖上,旋即车轱辘吱呀,便消失在宫道尽头白茫茫的雨帘里。
教化堂的铁门重新锁上,又只剩下了一抹倩影伶仃的拉长。
程英嘤看看掌心的紫藤花,心跳也和这纷繁的雨滴一般,砸得七零八落,良久,才仓皇一叹——
“好个人物。”
是了,仓皇。直到入夜,赵熙行那贼厮又翻墙进了教化堂,程英嘤还是觉得心里七上八下,各种不安当。
“鸳鸳?”赵熙行倒是诧异。
要是放昨日,程英嘤早就精神劲倍儿足的骂他了,今儿却跟丢了魂般,恹恹的打开门,恹恹的放他进来,然后恹恹的心事重重。
“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的。”程英嘤给赵熙行斟茶,茶水满出来淌到手上也未察觉。
赵熙行连忙掏出缃色的锦帕,轻轻为女子擦去水迹,略带担忧的温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继后或者圣人来过教化堂了?”
程英嘤欲言又止。那江南来客似乎是认识她,而她模糊的记忆碎片,也提醒着她,这份一见如故的熟悉绝不是“一见”。
她肯定西周朝是没见过此人的。那记忆就得上溯到东周,东周的故人,以赵熙行西周皇太子的立场,怕惹出不必要的风波。
是以程英嘤笑笑,掩了过去:“无甚。大抵今儿雨下得大,心神有些失宁吧。”
赵熙行细细凝着女子的脸,眸色一闪:“鸳鸳,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程英嘤心差点跳出来。瞬息间千万思绪过,还是决定在不明白那人身份前,不要把这桩异样说出来,遂拉了拉赵熙行衣袖:“怎的这般多话?夜已深,殿下还不歇?”
于是这一问,管他天塌下来地裂了,赵熙行顿时忘了那茬,两眼放光的噙笑:“怎么,鸳鸳是在催本殿……红烛春宵短么?”
“呸!又耍嘴皮子!”程英嘤佯怒,抿住上翘的唇角,“你不困我困了!敢问皇太子殿下,今晚想怎么歇啊?”
话音还没落。赵熙行便左顾右盼的走到榻边,很自然的躺下来,心平气和的撩开飘到额前的墨发:“本殿以为……甚好。”
“好,皇太子殿下要睡榻,民女就睡地上吧。”程英嘤似乎很清楚这厮的德性,于是早有准备般,搬出另一床棉被往地砖上一铺。
赵熙行眉梢跳了跳,脸上却竭力压得义正言辞:“本殿虽身居高位,但国为先,民为先。若花二姑娘因此受寒,本殿有失体恤,枉天家惜民之训也。”
顿了顿,赵熙行威喝两字:“本殿命你,上来。”
程英嘤唇角发抽。总觉得这两个字有歧义,但她具体又不明白错在哪儿,反正浑身上下都听得发毛。
遂也懒得理榻上那贼厮,自顾打了地铺,便要躺下来,又听得身畔窸窸窣窣的响,一转头,赵熙行也裹了棉被,在地砖上躺下来。
“……你要是受了寒,民女才是得掉脑袋吧。”程英嘤瞪他。
赵熙行没应话,手里忙乎。把棉被掸了又掸,半根虚边的碎絮儿掐了,正要躺下来,又似想起了什么,攥起自己的棉被就往女子的方向挨。
“哟嚯!你过去过去!赵沉晏!”程英嘤差点就要跳起来,就像平日见得墙角的蟑螂挨过来,躲都躲不赢的。
可惜赵熙行这只蟑螂,却是神佛妖魔都不怕的。
一路把棉被窝挨到女子被窝边。两床贴在一块儿,差点就要并成了一张铺子,他才满意的笑:“尔所言有理。本殿受寒不得,可惜惯了晚上踢被窝,就劳烦姑娘照看一二了。”
程英嘤牙关一咬,一字一顿:“踢,被,窝?”
她差点忘了,眼前这已经廿五的厮,有时脸一不要起来,能到叹为观止的境界。
赵熙行淡然的点点头,钻进了被窝里,盖好棉被满脸惬意,听得旁边铺位冷笑:“赵沉晏你多大了还踢被窝?”
男子转过头来,晃动的烛火下,皎月般的面容无暇,眸底却烫得一塌糊涂,带着异常认真的神情,正色:“会,的。”
程英嘤彻底拿他没法了。
毕竟叹为观止的境界,她凡俗小女子还打不赢。
近在咫尺,郎君如玉。窗外又是淅淅沥的雨声,搅得人心愈发乱。
程英嘤咬了咬嘴唇,听得见自己加快起来的心跳,觉得赵熙行满脸自然的躺下了,她却跟被上有针似的,根本就不敢躺下去。
左思右想,她干脆起身,从柴房里搬来一摞九齿钉耙,横在两张铺子中间,迎向赵熙行诧异的目光,得救般笑:“殿下可得小心。万一半夜不小心,手啊脚啊越了界,呵,钉耙的齿子昨儿才磨过。”
赵熙行忽的有种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失望感。
但见得女子躺下,阖上眼帘,他一愣:“不灭烛盏么?”
“不用。怕晚上闹鬼……人面兽心鬼。”程英嘤转过身去,淡淡应。
………………………………
第一百七十六章 翡君
赵熙行眸色一沉,但也没说什么,遂乖乖躺下,瞪着女子的背:“你一晚上都不翻身么?”
“……无需你管。”程英嘤没好气的吱应。
于是后背有良久的安静。只听见两人潮汐般的呼吸声,随窗外的夜半深雨,逐渐乱起来。
就在程英嘤腿脚发麻,以为隔壁铺那个贼子睡着了,自己想翻个身时,却忽听得一声:“你……不热么?”
“殿,殿下?您还醒着呢!”程英嘤心尖猛跳,连忙暗自把已经转过去的腿收了回来,“什么?”
“本殿问你……热么?”赵熙行的声音有些异样。
程英嘤默然。半晌才轻咳两声:“殿下……热么?”
“本殿很热。”赵熙行倒是实诚一句,能听见窸窣的掀棉被的微响。
原来今晚两人衣着都格外正经。别说中衣了,层层叠叠都穿戴好了,和衣而卧,热汗偷偷在夹袄里滚。
可自打进门,两人都心照不宣似的,根本没提这茬,就算人钻进被窝里了,也没人主动把手碰到衣带。
绝对不能脱。再热都忍住。赵熙行攒了口劲儿,大汗涔涔往下滚,他是明白人,昨儿才因衣衫不整,被心上人赶了出去,今天可千万不能重蹈覆辙。
而程英嘤也是偷偷伸手,掐了把满头汗,自己裹得跟个茧子似的,身上又加了床棉被,真如火炉上蒸,马上就要熟了。
绝对不能脱。再热都忍住。她也捏了满身气力,勉强云淡风轻的笑笑:“外面下着雨呢,不热。”
“是啊,不热。”赵熙行立马接了话,同样心平气和的语调,只是在无人见的被窝里,床垫子都湿透了。
于是这一晚,两张床垫子都如从水里过了遭。
两个嘴硬的冤家谁都不肯先承认,于是谁都没闭眼,一个人瞪着墙瞪了一晚,一个人瞪着另一个人的背瞪了一晚。
翌日。宫人们突然发现,鸡蛋里都挑不出骨头的皇太子,挂着眼眶下两抹黑,大清早就冲去了冰窖,在里面呆了几个时辰才出来。
“凉快啊……”据说出来后的东宫,一脸解脱。
而眼尖的却发现,东宫手臂右侧一圈青紫的印儿,大晚上的也不知是不是着了魇,从哪儿伤的来。
“殿下,您的手……”宫人面面相觑,关键是那印儿还能数清个数,不多不少,整九个。
状似,九齿钉耙的齿子。
赵熙行一愣。连忙放下缃色宫袍掩了,淡淡道:“……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那宫人一愣。旋即吓得腿脚发软,扑通一声跪下求饶,只说自己走眼了,才让东宫脸色稍缓。
赵熙行碰了碰手臂,有些疼,新鲜的九齿钉耙印儿,不知道今晚是不是又要添一排。
昨晚他瞪了女子后背良久,伺机而动,精神抖擞,到了月上中天,以为女子睡着了,便偷偷手脚越了界,想美人在怀快哉也。
却没想一只玉手猛地翻过来,抓起九齿钉耙就打了过来。
然后,就留下了九个齿子印。
都说九齿钉耙是猪八戒用的,他赵熙行觉得不对,应该是嫦娥用的,然后专打猪八戒的。
五月。夏雨滂沱,盛京白濛濛的,江山多娇也。
轰隆。红铜宫门大开,素履踏进来,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留下一串水渍,最终停在一张玉榻前,盘膝坐下来。
这是张已经废弃的玉榻。雕龙绣凤鎏金藻井,依旧能辨出曾经的光华和尊贵,御榻,天子所栖的御榻。
却金丝缝隙里,玉石暗纹下,掺杂着怎么也洗不去的陈年血迹,发黑了,凉凉的殇逝萦绕。
轰隆。宫门又再次打开,明黄色的袍脚踩进来,有些虚浮,显然还病着,轻轻咳嗽着笑:“多年不进京,难得来一回儿,却首先来看他,不怕朕砍你脑袋?公子翡。”
被唤翡的男子没有回头,淡淡勾唇:“陛下叫错人了……这个名字已经许久不用了。”
………………………………
第一百七十七章 御榻
赵胤撑着身子走过来,在男子身旁盘膝坐下,摆摆手:“可老子认识你的时候,就只认这个名字啊。你是如今不愿面对往事,还是往事里的人?”
顿了顿,赵胤的眸起了波澜:“听说你已经去过教化堂,见过她了。”
公子翡转过来头来,凝住赵胤:“还望陛下守口如瓶。”
赵胤戏谑:“她没认出你来?便是声音也一点印象都无?悯德皇后这脑子,老得有点快啊。”
公子翡眉梢一挑,淡绿色的瞳仁在暗淡的日光里冷冽,美得如快成精的翡翠,菩萨该收了去。
“哟,多美的眼睛啊!不愧你当年取了翡字当化名,讲究!”赵胤驴头不对马嘴的应了句,在公子翡目光骤冷的瞬间,话锋一转,“老子还病着,没多的精力到处插手!不过我也提醒你一句。”
赵胤看向面前的御榻。伸出指尖,抚摸着白玉金绣间发黑的血迹,语调不稳:“他已经去了。这世间有答案的没答案的,都成了结。你和她,能解么?”
黄泉下的人儿永远留在了年少模样。还是温柔又苍白的笑,人世间被抛下的故人,却鬓角一年落一年的雪。
四月,仓皇带走了所有答案。于是辗转反侧的梦里人,都困在了谜题里。
金殿幽深,日光晦影,依稀听得宫闱笙箫靡靡,一如当年那个罪恶又绝望的王朝,和它最后的君王。
赵胤指尖触到冰冷的血迹,四年又一月,仿佛还带着他的温度,鲜活的,尚在这世间,困得他身后人皆如囚徒。
他就是在这张御榻上走的,身上明黄色的衫子都泡在了鲜血里,待那个右相提剑闯进寝宫,他的身子都僵了。
冰冷的,因为病痛蜷缩成一团,像是回到生命初点的孩子。
他归去。于是,再也没有花儿绽放了。
“这张御榻朕命人清洗过,然后就一直留着,原封不动的,寝宫也封了。隔三差五来看看,感觉萧二郎还躺在那儿。”赵胤咧了咧嘴角,“……或许还在骂我吧。”
公子翡的眸底绿影晃荡,道:“陛下不必跟我说这些的。你和先帝的结,不是也无解了么。”
赵胤一愣。挠挠头,掩饰的大笑两声:“是,也是。只是他以前和你走得近,老子看见你老了,就仿佛他也老了……他还在的。”
他不会再老了。因为他已经永远刻在时光里了。
这一句话两个人都没有说出来。默契的沉默,又默契的都懂,痴人说梦罢了。
“陛下,您遵守了约定了。”
公子翡看向寂冷的御榻,荒忽轻叹,岁月泛黄一眨眼,就七年了。
从她十二岁入宫,到如今十九岁,整整七年,他离别盛京时,着明黄衫子的男子笑意清浅,他再回京时,就只剩下了这张血迹干涸的榻。
是了,那时他还叫公子翡,或者说,被人尊称为公子翡。然后他亲手把她交给了他。
……
风雨飘摇的东周。帝党和右相党虎兕相争,总管全国兵权的程家就成了香饽饽,再加上帝病冲喜的名头,天作之合八字都不用一撇。
着明黄衫子的男子敲响了他隐居的草庐,他开门,微讶,却烧旺了红泥炉斟酒一盅,问男子得饮一杯无。
“他们让朕迎娶程家十三姑娘。”男子一饮而尽,被烈酒呛得脸上有了血色,道来,“……但若朕执意,换一个程家女也不是难事。横竖都是姓程,无差。”
“陛下是不满程十三母系烟花的出身么?”他温着酒,还是早春,窗外的残梅簌簌的飘。
男子摇头,炉火在他眸底晃,潋滟的温柔:“尚是稚子。余,不忍误她平生。”
………………………………
第一百七十八章 十三
只是,不忍误她平生。
他低头,看着小火炉上晃动的火光,眸底也起了波澜:“帝王之家,何论稚子。太后大婚时才十一岁,太皇太后大婚才十三岁。哪一个不是稚子,就被逼着母仪天下。百姓之家的规矩放到天家来不适用。陛下莫着相了。”
男子自嘲的笑笑:“生在帝王家,是余不幸也。又逢乱世之末,早已罪孽缠身。私心,并不愿再误她还未成形的人生,多一罪加身也。”
他有片刻的沉默。小火炉里的柴噼里啪啦,窗外的残雪融化,冰柱子裂开,也噼里啪啦,搅得人心乱。
良久,他才拢了拢棉裘,呼出一缕白气儿:“若是程十三是普通的大家千金,陛下的顾虑或许是对的。但是,她在在下看来。”
他忽的不说了,嘴角噙了如烟的笑,斟了一杯温酒,递给对坐的男子:“陛下以为呢?”
男子拼凑着零零星星的流言蜚语,缓缓道:“听说是程大将军酒后失持,与一秦淮名妓所生。小小年纪就离了母亲,被关进程家别邸里养育,除了过年那一天,平日都被锁在朱门后。但听说程大将军对她还不错,该有的衣食待遇,都一个子儿不少,族谱上也记了她名的。”
“看来陛下听说了不少呢。可在臣看来。”他眸底氤氲开淡淡的慈悲,若檐下解冻的雪水,干净的凉——
“她只是个寂寞的孩子啊。我的小十三。”
着明黄衫子的男子一愣。
他淡淡的笑,眉眼在呼吸的白气儿中迷濛:“在下第一次见她时,她知我从江南来,问我,紫藤花真如名字一般,是紫色的么。我当时觉得好笑。大将军府的暖房里就养着这种花儿,她是大将军的千金,竟然来问我。她却很认真的攥了小手,说,除了过年那一天,她一直都被锁在这儿,所以未曾亲眼见过。”
顿了顿,他垂下眼帘,遮住眸底翻涌的碧绿波澜,脸色竭力压得平静:“您信么,陛下,别邸和本府不过两里路,别邸的姑娘还没见过自家的紫藤花。”
男子沉默。一杯一杯的斟酒,醉意扰得心绪一塌糊涂:“公子的意思是?”
“请您,带她出那道朱门吧。”他郑重看向男子,语调不稳。
男子咧了咧嘴:“朕不过是将她从一道小的朱门,带进了另一处更大的朱门。甚至,是一道更森严更无情的门。”
“不,臣并不要陛下施恩于小十三。而是注定的羁绊,您之于她,她之于您。”他打断,正色,“生在帝王家,是不幸么。是臣相信,她也可以带陛下,走出那道更森严更无情的门。臣知道,她会是那样的孩子。”
男子瞳孔一缩。灵魂啊,如果身躯已经注定要腐烂,灵魂却可得解脱,最终如帝宫檐角上的鸽子一般,飞出那道门。
雪白的,无罪的,自由的,向着光明和救赎而去。
“好。”良久,男子应,瞬息半生悲喜都如画帧过了,辨不出滋味。
“……但是陛下,若您应了,请给臣一个许诺。”他忽的加了句,噙了不容辩驳的执着,“您,能以何物许她呢?”
着明黄衫子的男子笑了,苍白的,温柔的,仿佛看见了不日后穿着太过宽大的凤袍,跌跌撞撞走向他的小小的妻,命运在那一刻交汇。
“朕,所剩时日不多。但朕发誓,生命尽头的时光和欢愉,都献给她。”
于是不久后,封后的圣旨下到了程府锁住的别邸。
于是不久后,那个男子蹲在她面前,笑,花儿,朕叫你花儿好不好。
命运的罗盘转动,羁绊绵延,谁又是谁,误了谁的一生呢。
……
“公子翡?”赵胤举起手晃了晃,绿瞳男子回到现实,看向御榻上已经发黑的血,还鲜活的记忆跟做梦一样。
那个早春与他饮酒的男子真的不在了,也跟做梦一样。
朕发誓,生命尽头的时光和欢愉,都献给她。
他虽未亲眼看见,那三年里,那个男子苍白又温柔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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