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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张炜-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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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是什么肉?不会是老鼠肉就是了!”他一顿抢白。我赶紧走开了。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18)
前面的一个书摊吸引我蹲下来。卖书的是一个小姑娘,长得瘦瘦的,眼睛很大,穿得很时髦:紧绷绷的牛仔裤,上衣是一件红色的面包服。奇怪的是这些书跟城里的读物几乎一模一样。围在书摊前的还有几个人,他们大半是矿工或装卸工,用粗黑的手指拈着极其粗劣的纸页,嘴里念念有声。多半杂志都画了*或*的男女,在几个人手里传来传去。一本杂志的封面上画了一个裸女,又从她的肩膀那儿爬下了一条巨大的蟒蛇,蟒蛇的头部又消失在*……
往前走了一百多米,公路两旁的情景大致相似。拐角的地方有人在开场子,那是一块荒地,踩得平平的,站了几十个人。原来那儿有一个外地来的杂耍艺人,领了一个小小的猴子,小猴子在他的皮鞭下惊慌失措地瞟着,不时做一个动作。小猴子旁边还有个畸形女人,身个不到正常人的一半,看起来像一个大头娃娃。如果只看背影还以为是五六岁的小姑娘,可是等她转过脸来,马上看到的是那双成熟而悲哀的眼睛、眼睛四周密密的鱼尾纹。她最少有三十多岁了。
“请看请看,各位看官,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猴结婚,当场拜天地亲嘴儿……各位看官,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咱这就开始啦……”
艺人打着锣,喊出一声口令,抽响了鞭子。那个畸形女人发出一声尖叫,用力挺起胸脯,伸长两臂向那个更为瘦小的猴子深情注视,并一点点走过去。那小猴子四下看一看,一头扑进了她的怀里。接着他们就用力地拥抱。小猴子破败不堪的屁股轻轻地颤抖,接着那个女人就吻起猴子来。我想这时的猴子如果不听驯导,很容易就会把她的脸给撕坏……好在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他们亲吻了一会儿就一块儿跪下,向着四周的人不停地磕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艺人打着锣吆喝,不停地把鞭子挥响。
旁边的人笑得乱跳,鼓掌。
“看官看官。”艺人提高了吆喝,接着把头上的礼帽抛到空中,小猴子一跃把它抓住了。他打锣,小猴子绕着圈子,捧着礼帽。我明白这是要钱。
“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这个孩子……”老者打着锣喊着,“三岁死了爹妈,五岁嫁了个傻子,傻子冬天把她扔到冰窟窿里冻,用脚踩,用木头橛子捅她。我是她叔伯哥哥,救下她来……可怜可怜吧!还有这只小猴子,花五百块从南山买来……”
有人零零散散地往礼帽里扔硬币……
走开很远,那猴子,那后背显得过分宽大的畸形女人的模样,都在我眼前闪动……在这个初春之夜,我走到了哪里?我怎么又是一个人在孤零零地赶路?噢,我现在出来是为了解决一个非常迫切的问题:洗去一身的肮脏。
“老乡,有洗澡的地方吗?”
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从嘴里抽出一尺多长的烟锅,往右摆了一下:“看见那个白灰墙了吗?去吧,洗一洗能舒服死你。”
我不在意他的恶口,一直地走过去。小路顺着公路一侧的下坡滑下去,一直到下陷废弃的庄稼地里才打住;庄稼地原是水洼,蒲苇长得旺盛,这会儿硬是用一些煤矸石给填上了。这样白灰房子就像盖在一个小岛上似的。小小的房子外面有一个很大的铁炉子烧水,冒出的炉烟和小房子缝隙里喷出的蒸汽搅到了一块儿。这儿的确有一个浴室:小房子很窄,但是很长,进去只有一个门,靠门是一个小柜台。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柜台后面,穿金戴银,抹了口红,耳朵上还戴了翡翠绿耳环。旁边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律留了小胡子,烫发,揣着手站在那儿。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19)
女人腕上的镯子当啷啷响,叫着:“来客了来客了,”把拴了麻绳、一头红一头蓝的竹牌在手上绕来绕去,端量着我问:
“洗大澡还是洗小澡?”
她见我听不明白,就解释:“洗大澡就是去公用大池子里洗,洗小澡就是在小间里自己洗。你一个人来,我琢磨是……”
“有淋浴吗?”我想还是淋浴卫生一些。
“木(没)有。”
我说:“那就洗大澡吧……”一句出口又有点后悔,因为我担心这样简陋的澡堂里,池水恐怕不会按时更换。于是我赶忙更正:“不,我洗‘小澡’吧!”
“那才好。”她收了三块钱。
我领了竹牌,跨进第二道门里。那儿有一个浓妆艳抹的二十多岁的姑娘,穿的衣服极其单薄。她走路使劲扭动,开口酸溜溜的,京腔里还掺进了外地土语。开始我怎么也听不懂,后来才明白她让我脱下衣服,要把衣服存在这儿;还问我有没有贵重东西,她这里都可以代存。我坚持要到洗澡间*服,她就不无严厉地说:
“你还是把这套脱了吧!”
结果我只穿着一个短裤和汗衫,走到了被指定的小间里去。这儿透风漏气,简陋得不能再简陋,顶多只有五六平方米,除了一个木制的大澡盆之外,旁边硬是塞下了一张窄窄的小床。木盆旁边放着两个大桶,一桶凉一桶热。那桶热水蒸汽噗噗涌出,弥漫了整个屋子。如果蹲在那个热水桶旁边,不一会儿就出一身热汗,倒也让人惬意。
我脱了短裤,这才发现那个小门没法从里面插上。小间是用秫秸抹了泥巴隔开的,隔壁却没有声音。看来“洗小澡”的人不多。我开始把凉水和热水掺得正好,然后搓洗起来。只一会儿木盆里的水就像墨汁染过一样。真舒坦哪!洗了头发,一点点让身上的煤屑全部脱落。我嫌这水还有点凉,又加了一瓢热水,最后才恋恋不舍地把那盆黑水倒掉。
我正舒服地坐在木盆里,突然小门被砰一下打开了。
那个姑娘神情木木地走进来,看看那两个水桶:“噢,热水还有。没了你喊。”
她四下端量着,好像很不满意地走出去。我把小门重重地关上。
4
我正想草草地洗一下离开,谁知还没容爬出木盆,门又打开了。又是那个姑娘。这次她把脸从门缝里探进,盯着我问:“不要搓澡的吗?”
我愤愤甩下一句:“不要!”
门关上后,我赶忙揩干了身子,然后穿上了仅有的一点衣服。正要出门,那个姑娘索性推门进来了:“哟,穿好了吗?”
我没有理她,径自往外走去,那姑娘却挡住了门:“这就走了?还没按摩呢!”
“我不需要,我洗过了就行……”
“那可不行,”她嘻着脸,“我们这儿都是一整套的,要‘洗小澡’就得按摩。我要不给你按舒服,就得给老板辞退了,砸了饭碗。你还是让俺吃碗囫囵饭吧。躺!”
我侧身到小门旁推了一下,竟然打不开了。活见鬼。
我踢了几下门,叫外边的人开门。这样折腾了一刻,门终于砰一声打开。
我在柜台旁看到的那两个年轻人出现了。那个姑娘一见他们就扭动起来,擦鼻子抹眼的,做出一副无比羞涩的样子。两个年轻人抱着肩膀走过去,问她:
“又遇到不地道的家伙了吗?”
“嗯,咱给摸了……”她吞吞吐吐。
两个男人哈哈笑,推搡着把我弄到柜台那儿。后面那个姑娘把我脱下来的衣服紧紧搂在胸前,跟过来。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20)
披金戴银的那个女人问我:“公了还是私了?”
这一套把戏太拙劣了。我冷笑着,没有理她。
女人看看两个男人:“把他扔到水泡子里去吧。”
两个男人应声就把我往外拖去。这时候那个姑娘在后面替我求情:“妈,算了吧,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能没有这些毛病?我看叫他赔咱几个得了……”
“要是钱不够呢?”一个男人问。
姑娘大声说:“够了,我数过,有一百二十多块哩!”
她说着把搜到的脏里脏气的几张纸币紧握手中,然后把衣服摔给了我……
外边的风好清好冷,我贪婪地吸了一口。我不愿再从这条窄窄的公路走回工棚,就下了马路,斜穿过那片下陷地。一丛一丛的蒲苇和灌木太难走了,一路磕磕绊绊地往前……天真黑啊,野物们被惊吓起来,嘎嘎叫着蹿跑。一百多米外就是马路拐弯处,那里闪着灯火,一片嘈杂。锣声还在敲打,一个粗嗓门男人正一声声叫喊:“一拜天地!二拜……”
我的平原兄弟
1
我的兄弟!当他面临如此厄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向我求援。这让我感动,又使我承受着难言的沉重。我似乎预感到一个不祥的结局,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我明白,荷荷被这种病缠上,庆连的下半生就算跌进了深渊。她的家里人显然想甩开一个巨大的包袱,将一个病重的人送到这里,然后即不再过问。荷荷住在小厢房里,庆连母亲夜里要和她睡在一起。
荷荷随时都会发出尖叫,那时庆连就像救火一般跑出门去——一会儿庆连母亲就会退出来,坐在中间屋里唉声叹气。尖叫声终于没了,四处突然变得死一样沉寂……这样的日子让人坐卧不安,心惊肉跳。后来庆连告诉我:荷荷夜里正睡着,不知怎么就一个冷颤跳起来,然后再也不睡了——她睁大两眼盯住屋角,飞快地往后退缩、退缩,一会儿就将所有的衣服都挣下来,赤条条地跳着叫着,直到泪水满颊……这时候庆连只有死死地抱住她,一下下抚摸安慰,直到一个钟头之后她才慢慢安静下来——倒在炕上,半睡半醒。庆连这时候要一直坐在旁边,生怕她再次惊厥……就这样,因为极其缺乏睡眠,庆连两眼熬红了,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不知怎么青一块紫一块的,像被谁揍了一顿。
荷荷有时会尖叫躁动几天,胡乱扔东西……他们对她又劝又哄,只为了让她吃药。她却极为狡猾,那双美丽的眼睛盯得人心上发颤。她存心捉弄人,故意做出一些吃药的假动作,却把那些药片巧妙地扔掉或藏起。她一连几天不睡却毫无困意,话语滔滔,扯东道西,一副经多见广的样子。她谈得最多的是公司、外国人、大鸟。关于大鸟的话题让我阵阵惊讶:它在这儿竟成为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有时具体而清晰,有时又虚无缥缈……
她偶尔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地走进我的房间,长长的眼角四下瞥着,让人觉得这是一个落魄的仙女。庆连紧跟其后,不断地将她的衣服整好。她乱施脂粉,敞着衣怀,露出一对洁白的乳房。她在庆连撩起衣服遮掩时发出痛快的大笑,一转身又袒露了后背——在左肩下边一点,有一个“鸟儿”的文身。我明白,她在故意显露或夸耀它。
我隐下了阵阵惊讶。我在想她不停地说到的“大鸟”,与这个文身的关系——这大概不会是一种巧合。我问庆连:“你什么时候发现她后背有这个文身的?”庆连咬咬嘴唇:“很早了……是,是第一次去林泉的时候……”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21)
他像做过了一件丑事、像检讨犯罪那样,一点点吐露了两人间的一些隐秘。他最终把我当成了一个知心的兄长,不再隐瞒事情了。
原来荷荷的本家兄弟第一次送她来的时候,她的病已经重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他们这才想起她是有“婆家”的人。其实庆连与她只是口头订婚,两家之间根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更没有其他实际内容——荷荷刚离开时庆连去探望“岳母”,对方爱搭不理的。庆连那时发现荷荷家已经明显地变富了:房子重新建了,院墙垒了漂亮的石基,屋子里的家具一色全新。对比之下,他越发觉得自己太穷了。也就是这些日子里,他开始拼命去煤场做活。有几次他到了荷荷的公司,去她工作的地方找人,结果只一次见到了从外地归来的她——她招待他吃了丰盛的一餐,临别的时候出个主意,让他也出来找个差事——可是庆连怎么会扔下母亲呢?还有地——那无论如何是不能荒的。
庆连没有走开,荷荷倒回来了,是被本家兄弟送回来的。
那次荷荷住了一段离开,然后又返回——她有时跑到城里,有时回到娘家——她的家里人就会再次将她送到这里。庆连和母亲眼瞅着她的病一天天重起来,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就咬咬牙送她去了林泉——原想找个大夫看一看,谁知一去就回不来了。大夫说她病成这样只有马上住院,起码要住上两个月。“谁陪她?你是她男人吧?”庆连“嗯”一声,点点头。就这样,他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都花在了荷荷身上,一连陪伴她治疗了两个月。荷荷必须让他陪在身边,他一离开她就喊叫。那些夜晚他心疼极了也恐惧极了,更有无法言喻的幸福。他在巨大的惊恐和羞涩之中,与她度过了一个个夜晚——为她擦洗身子,端食物也端排泄物……一个深夜,荷荷出奇地安详——她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安详过,看着他,然后拉紧了他的手,拉到自己身上。他已经多次见过了她的身体,这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陌生,可是只有从这个夜晚开始,他才真正地拥有了她。
他们在林泉度过了一生的蜜月。
而后荷荷再也离不开他了,只要他一走出房门,她就要喊叫。庆连告诉我:荷荷没有一刻是正常的,也没有一刻是不正常的。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反正觉得她就是自己老婆,是最亲的自家人了,是他的骨肉,她怎样都是正常的……他这样说着,我听了却很难过。我明白了,他在内心里已将其与自己结为一体。他说,为了不让她在半夜里突然惊叫,有时要一整夜地搂紧——“只要我搂紧她,她就不叫了……”“可你不能一天天总是搂紧啊!”“我……就搂紧她……日子久了,人也就好了。”
庆连母亲也有同样的期待,老人觉得荷荷肯定会治愈的,这也是她最大的指望。“金山银山俺都不喜,俺只盼荷荷这孩儿好起来哩。”老人念叨。有一次我见她在一个角落里偷偷烧纸上香,还摆了一些水果和糕点,不停地作揖祷告——这样几次我才明白,心里大吃了一惊:老人祈求的是一只大鸟!她在说:大鸟啊,咱们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你就饶了我家孩儿吧!我家孩儿是个苦命的娃儿,她还要生孩子过日子呢,庄稼人的日子原本就难,大鸟你千万行行好,饶过俺这苦命的孩儿吧……老人一开始偷着祷告,后来就不再瞒我。桌上,有了一只大鸟的牌位。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22)
我问庆连:“你也信这个吗?”
“我……说不好。妈妈说她肯定是被大鸟附体了……”
“‘附体’是怎么回事?”
“就是被这样的精灵缠住了。过去在村里是常见的事儿,有狐狸精黄狼精,它们专门缠村里的女人。没有办法,那会儿只好找串乡的法师来赶走它们。如今再也没有法师了,村里人也就没有办法了……”
我不知该怎样说。我当然不信——可是很久以前平原一带的女人被精灵纠缠一类事,真的是经常发生的,这只要在平原上生活一段时间,没有一个不知道。问题是对这种现象我们当代科学还是给不出一种合理的、令人信服的解释。尽管如此,我还是存疑。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平原上的大片林子日渐消逝,各种野物没有了存身之所,能够纠缠村民的精灵几近绝迹。眼下的荷荷可能是非常特殊的一例。
庆连日夜和荷荷在一起,应该是最有可能洞悉隐秘的人。我怀疑他出于许多禁忌,或多或少地隐瞒了什么。但我没法问得再多了,因为这其中必然会涉及男人的尊严和禁忌。可最后往往是他自己忍不住,在荷荷难得睡下的时候,断断续续说出一些惊人的细节。
2
一般来说,那是一只*的大鸟。关于它的各种事情讲得多了,渐渐让人不再怀疑这一点:它既是真实存在的,又是天真邪恶的,甚至还具有某种神奇。它成为一个当代传奇也并非没有可能。不过这只大鸟总有一天会因为恶贯满盈而遭到严厉惩罚。想想看,当它抓紧了自己的猎获物飞到天上时,可怜的村姑们在地上生活惯了,一离了地就吓得一动不敢动,它们也就恣意玩弄起来。传说中,大鸟即便在天上飞翔时也不停地干那种事,这实在有些耸人听闻。可这又是不能怀疑的事实——它出于当事人绘声绘色的描述,也就不由得你不信。那是受害者不能为外人道的、羞于启齿的事,受害者只有面对至亲才会吐露一点点。
大鸟把她们携到空中,任意飞翔,忽然冲上云霄,忽然钻进深谷,在高空里盘旋一阵,又找个地方落下来。这只大鸟会找来许多大鸟,它们的大窝随处都有,最大的窝当然在岛上,她们被劫到那里就得打谱过上一阵子,就得做好经历各种怪事的准备。大鸟吞食的是人间见都没见的古怪吃物,行为自然也稀奇到了极点。它们让姑娘们像鸟类一样生活,而那是怎样特异的习惯哪!不停地扑打翅膀、叫唤、穿上毛疵疵的小短裤,还得露着屁股走路、一扭一扭地走,像一群小鸟那样排成长串……反正所有丢人现眼的阵仗都摆出来了,这儿是人家鸟的世界,人家的王国,一切也就由不得不听。大鸟一冲到天上就变得更没品行了,花花样儿多到让人吃惊。想想看,村里姑娘上了天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会儿又能怎样?她们吓得身子抖瑟着,它们也就尽情戏耍起来。
从来没听说如此*的家伙,一个个秃头郎唧的,嬉皮笑脸,不停不歇地干那事儿。这就像喝水吃饭,就像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上一气似的,噎得直打嗝儿,擦擦嘴巴还是仰脖儿大喝。她们在心里骂:“真、真不是人啊!”骂过了又在心里埋怨自己:人家本来就不是人嘛。
大鸟故意伸出海蛤舌头一样长的东西吓唬她们,伸手捉住她们时就发出“吼、吼”的叫声,就像荒野里貉的叫声。她们后来一听到这种叫声就全身发抖。大鸟玩累了就愿装出老人的样子——准确点说是显出十足的老态,因为它们当中有的真是一大把年纪了——眯着眼跟她们说话,问她们一些家长里短,慈祥地抚摸她们的手、脸和脖子,不再亲嘴巴,只亲额头,然后又是连声咳嗽。那一只只鸡爪子似的大手啊,把她们的头发摸了又摸,摸着摸着就沉入了梦乡。它们打呼噜的声音和老人完全一样,“呼吐——呼吐——咳!”还有一个习惯也和老人一样,就是晚上睡不着,白天尽打瞌睡。晚上喝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都是她们老辈没见过的,她们尝了一口,才知道那是酒!喝上一会儿它们就变得*了,两手也不再老实了,胡乱折腾起她们来,直到把她们折腾得吱哇乱叫。它们这些鸟儿的脾性也不一样,有的就喜欢听她们这样乱叫,有的一听就呵斥说:“别大惊小怪!好生受着!这又不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23)
荷荷进了公司不久就被一只大鸟相中了,它携上她飞啊飞啊,开始一个岛一个岛地逛悠。第一次飞在空中它就用长喙啄紧了她的脖子,然后就像一只大公鸡那样要了她。她说到这里就哭:咱那会儿一动不敢动,只害怕,咱在天上头晕哩,咱躲躲闪闪还不知怎么回事呢,就啊呀一声成了过来人!我的娘哎,你好生生的孩儿这辈子再也没人要了,一眨眼就成了畜生的玩物!我的庆连啊,咱原本打谱做你的黄花大闺女,直做到入洞房的那一天哩……我的娘哎,俺眼泪哭成了串,在半空里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晃悠着,迷迷糊糊就成了大鸟的吃食!我头撞大鸟,说我这回得死了,因为我不能活着见俺妈了,更不能活着见俺的庆连了——傻傻的庆连、憨憨的庆连,他多少次和俺在一起,正眼儿都不敢看俺一下,连咱的手都没摸过!有一回他送俺到庄稼地边上,咱想亲他一口,硬是被他一扬脸躲过了……大鸟不听这些,也不让咱死,它说:你死?你活不好都不成!后来它就变着法儿让咱高兴,喂咱最好的吃物,让咱变得又白又胖,生出了双下巴。只要一闲下来,它就把大翅膀一忽闪,将咱抱到炕上,然后就像大公鸡一样,一时不停地干起了那事儿。
我后来认识的大鸟可真多:秃头老鹰、老猫头、大雕、蜷毛隼、长腿灰鹳……多么奇怪的鸟儿都有。它们的习性可不一样,叫声也不一样,“咕咕咕,关关关,哼哼哼”,这样叫着往咱跟前凑,两眼红红的吓死个人。有的大鸟是从天外飞来的,那古怪的叫声咱从来没听过,头上还长了红毛儿,就像红毛儿老鹰。天外飞来的大鸟咬得咱的后脖儿疼,有时一溜牙印儿都流血,半月好不了。疼死人了,庄稼娃儿挣再多的钱也做不了这脏活儿,这真不是人干的工作!可是那些最早招咱来这儿的人说:“好好干吧,年轻人哪,就是得干一行爱一行,行行出状元!”说这话的人压根就是畜生,他们家祖祖辈辈的女人都该是这一行的状元。最可怜的是邻村里那些姐妹,有的才十几岁就给大鸟掳了来,她们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不出半月,都被大鸟把后脖儿上的毛儿全啄光了。有的大鸟还逼她们下蛋,让她们学鸡叫:“咯哒——咯哒——”还要学鸡那样,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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