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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张炜-第1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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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街道也不例外,同样在用一些花花哨哨的东西掩盖自己内在的破败。所有临街的房子都用红粉和其他颜色涂过,或者干脆用瓷瓦重新贴了一遍。花花黧黧,亮晶晶的。好多窗子都被铝合金材料装饰一新,还吊挂了一些不伦不类的彩灯,镶了一些霓虹灯广告。原有的建筑拆掉了,新搞起来的又显得薄气寒酸。这是一座没有重量、没有历史的城市。一座小城从史书上看是一回事,从眼前看又是一回事儿。它有古老的文化,经历过几场有名的战争,在一两百年前就是一座好城市了。可奇怪的是它后来不是变得越来越庄重,因年龄的增加而稍稍地增添一点儿尊严,相反倒是越来越稚嫩、单薄和轻浮。它要慌忙不迭地追赶潮流,要拆毁,要装扮,要拼上老命去模仿,最后把自己弄得不老不少,看一眼都牙碜。我们从两千多年前就开始搞城市了,搞来搞去就搞成了今天这副穷酸模样。几乎所有的名城都毁掉了,废墟上长起的一座座新城可怜兮兮,面目猥琐。眼前的这座小城烟雾腾腾,到处都是垃圾,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大街上满是粗鄙的眼神,他们直盯盯地看着生人,看着女人。有人即便在傍晚也要戴上墨镜,还有的小小年纪拄上了手杖。到处都是喧嚷,是宣传广播车和高音喇叭的鸣叫。当地方言和普通话掺杂一起的号叫简直能让人发疯。
我不知怎么闯到了一个自由市场。刚看到拥挤不堪的人群后边有一排排蔬菜摊和肉摊,一股恶臭就扑过来。幸亏这座城市不大,顶多有半个多小时就可以横穿过去——究竟是一个什么念头在左右我,使我走进了这样一座小城?没有多想。拐过一个巷子,人流疏了。可是刚出巷口就看到非常熟悉的一个场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太太伏在垃圾箱上,想尽力找出一点有用的东西。前边,另一个垃圾箱前又是一个男人在翻找……摩托车飞驰而过,速度快得让人颤栗:如果这时从巷口走出一个人,那就必定遭殃。没人管束飞车,无论哪座城市都有一些无知而得意的狂少:可怜巴巴的摹仿者,戴着闪亮的头盔,穿上特制的铁钉皮衣,剃了光头或束成马尾。摹仿的狂潮淹没了整个第三世界,到处都不缺痞子。摹仿是对尊严的腐蚀。从世界的一角到另一角,处处都留下了摹仿的强酸侵蚀的斑痕。现代传播工具使这一切迅速而有效。时下到处是复制出来的文化标识,如服饰和发型,如露着半个屁股上街的女子。
我记得这个城市的十字路口左侧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剧院,至今不少人还记得一些最负盛名的角儿在这个剧院演出的盛况。当时就是这一类场所维持了一种城市的魔力,培植了一大批口味刁钻的人。据说在这个地方,任何一个有名的角儿都必须绷紧神经,不敢露出一副来到小地方的那种松弛劲儿。两年前我在这儿转车,实在闲得无聊,想去看一场戏。还好,里面正上演一场有名的京剧,而且演员都来自外地,其中至少有两个名角。我虽然晚了一点儿,把门的人还是让我进去了。进场后刚刚落座就吃了一惊:偌大一个剧场只在前排那儿坐着五六个人,离开几排座位又坐着三五个人。台上依旧很认真地演着,让人为他们难过……后来有人告诉我:电影院的情况略好一点,但观众仍坐不满场子的十分之一。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电视,他们断言:无论是影院还是剧院,往后的日子都很难维持了——谁不愿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大仰着身子看电视?电视里什么都有,没有的还可以买一盘带子、一张光碟回去播放。剧场经理是个满脸黑胡碴的家伙,他恶狠狠地盯着我说:“电视上,驴配人的片子都有了,谁还来买票看电影?我日他八辈祖宗!”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58)
事情当然容易理解。记得以前有个朋友面红耳赤地与我讨论,说现代通信传播工具推动历史有不可取代的巨大功用。他一直在使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我那时一声不吭,心里却有一百个否定。我想说,我们太追新趋时了,对现代声像技术对世界的致命危害讨论得少而又少。它作为一种公害倒是不可抗拒的,简直是一场轰炸。我们所置身的这个世界正在经受现代传媒劈头盖脸的轰炸,每个人每寸土地都无法幸免。它如此残酷地改变了这个世界。几乎在每一座城市,电视机都比做饭的煤气灶和淋浴的莲蓬头、卫生间的马桶更多。如今的电视机有几十个频道供人选择。当今的地球几乎没有一个角落能够阻拦卫星的光顾。就因为有了卫星,所以也就有了无边界电视,它们正迅速介入个人生活,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工作方式和娱乐方式。成十几亿台的电视机涌向城市和乡村,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长。据说全世界卫星传送的电视服务项目已经超过了上千种,还在飞速上升。真正的全球性超级频道正在深入数亿个家庭,而且几十颗通信卫星又将在今后几年内发射升空。这就意味着太空电视频道的数量又将大幅度增加。这是一场全球性的电视革命,对于文化、政治和经济的影响将是致命的,它必将引起一系列复杂的问题和争端。再加上正在兴起的互联网,它们将使整个世界变得可怕地浮躁、浅薄,越来越多的人会整天泡在荧屏跟前,走进集体性的精神恍惚。
人们在放弃深入阅读的同时,也将放弃深入的思索。起码的判断力从此丧失,他们将迫不及待地去为三四流和不入流的货色喝彩。与这样的精神世界相匹配的,只能是这样的一个物质世界:人人对不择手段的争夺不再存任何心理障碍,满足自己的消费欲望将是头等大事。这个世界在一天早晨醒来会突然发现,人们花费长达几代几十代的时间建立起来的堤坝已经完全崩溃,伦理准则将不复存在。悠久的文明史从此改写。除了消费至上主义、享乐主义和物质主义,其他都失去了魅力。作为一个民族和国家,面对这么多信息蜂拥越过自己的边界,已经束手无策了。各种奇迹伴随着图像正在势不可挡地扩散。政治家们也许会从政治集权和经济利益方面来谈论这个命题,可是对于具体生命而言,却是一种创造力的戕害,是个性的泯灭和丧失,是过分放纵和浮躁引起的空前危机,最后是——对人性进一步失去信任感,精神进入普遍的荒芜和颓丧……
过去一种文化渗入另一种文化也许需要几十年或几百年的时间,而今却可以在几秒钟内完成。人们或许希望这种迅速传播携带了精美和深度——起码是有这种可能性;但实际上它们提供的总和,也不过是各种污脏,连一顿像样的“快餐”都算不上。冷漠呆板的屏幕除了有效地播撒欲望之外,实在难以承受思想的重负。于是它们就索性加入野蛮的不加掩饰的掠夺——对时间和空间的掠夺。在这种侵占之下,谁还能葆有自己完整的、不带深刻损伤的心与身?
街道越来越宽,人也越来越多。路边的房子太年轻了。这个古老的小城竟然羞于保留百年以上的房子。翻翻书本就知道,这儿还曾是一个宗教圣地,曾经有规模颇大的佛教和基督教建筑。可是现在连一座琉璃瓦顶和尖顶都看不到,它们早在几十年前就被拆毁了。这个小城的历史不过是向后来者简要地说明:它和其他地方一样,同样也曾拥有自己的极度繁荣,只不过早已毁掉罢了——两千年来不断有人试图建立新的繁荣——接着却是另一场毁坏。人类发现自己如此地倒霉:总是劳而无功,总是从零开始,从废墟再到废墟。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59)
至此,劳动者发现了一个永恒的哀伤:我们不能够积累。
巷口上有一棵死去了半边的老槐。我停住脚步。它将我一下吸引,因为它是这样熟悉。我终于想起,这是多么熟悉的一个巷子!我记起进入这条巷子一百多米,有一座残破的小房子,那里面住了一位中年教师。
他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人,当年曾是我们事业的积极拥护和参与者,但由于身体不好很少出门,也很少到我们那儿去。我们并没有见面,直到有一次我路过这座城市时在这儿留了一宿,有过一次彻夜长谈。
我突然高兴起来。在旅途上见到一个朋友,这是多么让人愉快的一件事。我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真的是那条巷子,我又看到了那个青砖小门。门虚掩着,我跨进了小小院落。院子当心还是那棵半死不活的小柏树。我在院里问了一声,屋内竟然没有一点声音。但我料定会有人的,因为门没有锁。
老羚羊
1
这是一个奇怪的人,嗜读而多思,个子很高,脖子很长,戴着一副黑色圆框眼镜。人们从来只喊他的外号,不叫名字,都说“老羚羊”怎么怎么。
“老羚羊!”
我后来不得不站在院子当心大喊了一声。一个面色蜡黄、瘦干干的女人出来了。她四十多岁,包了头巾,先是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叫了一声就把头巾抹下来。我这才认出是老羚羊的老婆。
“哎呀,是你呀!”她叫着,又回身喊,“老羚羊,快,你看看谁来了!”
里面是我熟悉的懒洋洋的唉声叹气。
我随着她进屋。原来老羚羊躺在小屋靠北窗的一张床上,床的四周都是书籍。他卧在那儿,这时探起身,想努力坐起。女人赶忙去帮他。他扶扶眼镜,看清了是我,立刻“噢”了一声,算是发出了欢迎。
我发现他更瘦了,颧骨高耸,老得令人难以置信。我还注意到,他眉头之间的那道竖纹已经深达半公分。
女人在旁边对他说:“你看,你看看,你想不到吧!”
老羚羊扶着窗框站起,咳着,伸出一根枯指点了我一下,示意我坐在旁边的一个破沙发上。小屋子太阴了,人住在这样的地方当然不会舒服。我记得过去好像没有这么阴暗。
我们几乎没怎么寒暄就直接询问起来。我告诉他这一段在城里没有别的事情,正好出来走一走;当然了,主要还是想回来看看老朋友,特别是要到过去的地方处理一下善后事宜。老羚羊咳着。他说他一直在做这样一件事:写一本了不起的书,“咱用它,咱……要整整总结一代人的呀!”他张大的嘴巴空荡荡的。
“写了多少?”
老婆在一旁撇着嘴:“你听他讲,他是光说不动手……”
老羚羊缓缓摇头:“我想的问题很大、很远,当然,痛苦……它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我必须完全想好再做。”
老婆在旁边抹了一下嘴,然后转身去弄菜了。老羚羊一边谈话一边把旁边的那些书推了推,随手抽了一本翻两下,又放下。这个人善古诗,还会写一点杂文,文笔非常老到,只是不够流畅。分手这么多年,我发现他仍然处在过去那种生活节奏和状态中。可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这似乎不大妙。眼前的这个人不用说很有教养,可惜就是病得太厉害了。我想喘息一下,谈一点轻松的话题,可是他不愿饶我,上来就是一顿感慨,紧接着拉出一副讨论大问题的架势。他弓着腰坐在那儿,硬硬地挺着脖颈。他那么衰老,又那么得意洋洋,望着我,那模样好像已经活过了七八百年,成了一个千年龟。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60)
我又一次把话题引向轻松的地方。我想起了这座城市里曾经活跃着几个写东西的人,他们当中还有一两个在我们杂志发过东西。我打听他们,他却不愿正面回答,一手撑着下巴,说:
“不要以为一个人一旦走入了诗人的角色,就会成为永恒。”
我不太明白,但还是点点头。
他又说:“生与死,都是一个短暂的生理现象。”
我仍旧点点头。
他站起来:“到处都可以见到走向了反面的诗人!你知道诗情很容易退化……”
最后一句我听明白了,在心里承认他说得很对。可是我发现他站起来的模样很让人担心。腰弓得那么厉害,背更弓,只有头是倔犟的,用力挺住。我四下看了看,发现他的屋子里除了一些书、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外,竟然没有一件家用电器,也没有电视机。
“你不看电视节目吗?”
“我从不看那些粗俗之物。我只读一些很严谨的东西。”
我点点头。看来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时代,都会有一些很有个性的人,这也许才是我们不必悲观的理由。出于真实的感动,我想对这个倒霉的家伙赞扬几句。
他却把手一摆打断了我的话:“你来了我很高兴,从心里高兴!”他摆手的姿势和弓腰的样子,特别是我刚刚注意到他蓄着的两撇胡子,让我想起了一个可爱的、了不起的人。我想起了某位老哲人的形象……无论我怎样把话题往别的地方扯,他还是极力地省略两个老熟人见面时的那些过程,快当而直接地进入了重要的实际性问题——他说目前正在思考“知青方面”的问题,并将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来一个全面的总结和评价:
“我读了很多书,我在思考。以我个人的亲身经历为例,想探讨一些别人从来没有达到的一些深度、一些问题。”
我期待着听下去。
“老宁,你知道我的历史。我在上山下乡的那个热潮里,热情是多么高涨,唱着战斗歌曲,第一个报名走到广阔天地。我在那儿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交了很多朋友。你知道只差一点我就在那儿真的扎根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看门外的妻子。
我笑了。
他却一点笑意没有,“现在我才发现,我们都被骗了……”
我抬头揶揄一句:“你发现得并不算早。”
“但我一旦发现就很……痛苦。我觉得那一段青春,再也不能返回的青春,被白白浪费了。我要控诉,我将告诉所有人,我的那段坎坷历史!”
我有点儿惊讶:“老羚羊,你不就在下面劳动了几年吗?”
“是啊,劳动!冬天我们改造荒滩,挖十几米深的土,把下面的土层翻上来。还有烧荒、砍柴,睡地铺……”
“当地人不也是这样干吗?”
“是啊,可是我们这些城里人谁见过这些。我们当时都有一颗火红的心,要建设新农村,学习贫下中农的……”
“学到了吗?”
他不再理我的话茬,继续下去:“反正我是太天真了。我们太激动,情绪高昂得很,过节都不回城。那时穿着旧军装,身上背一个搪瓷缸,扎一条白手巾,就这样到田里做活。后来,第一批回城的人有我,我却拒绝了。反正那时我一心想的就是在这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那时候真想改变整个世界,洒尽一腔热血。我现在痛恨的,就是那个时代的幼稚和狂妄,我为丢失的那段青春而……痛苦。我现在正给这种残酷的生活来一个回顾,一个总结,还有最深刻的抨击……”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61)
可惜关于这一段历史的抨击早已经汗牛充栋了……我问起分手的这段时间他都在干些什么?因为我知道他身体不好,已经脱离工作岗位,大致算是病休,只拿很少一点工资,可见日子不会富裕。
他老婆听到了,这时跨进里屋:“他什么也不能干,病歪歪的,一天到晚就是唉声叹气。他在想事儿,老跟我讲那帮人下乡时干了些什么,怎样唱歌,干活,中午吃窝窝,再不就会餐一顿,村里杀一口猪……他想得又苦又累,天天想。天哪,书还没有写就苦成了这样……”
看着他那因痛苦而变得格外衰老和丑陋的面孔,我真有点心凉。我发现他的所有痛苦都是依照世俗的要求适时而至的。类似的痛苦有人已经在电视和报刊上表达过一千次了。总之在他这儿仍然有吐不尽的委屈。我从他的痛苦当中听不到一点点真正属于个人的东西。我不愿就这个问题与他讨论下去。
他还在叹息:“那时候我多么年轻。我年轻的时候长得比现在好多了,村里的姑娘常送我一点儿什么小东西……”
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他抬起眼睛,像受了惊似的瞪我。
我又问:“一个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年轻人,到农村去干上几年,他的损失到底在哪儿?要这么撒了泼地控诉、一波接一波地控诉?”
“你难道在——在赞扬那个运动?”他抬起弯弯的食指,点着我的胸口。
我没有回答。我讲不清,只是觉得,我厌恶一切适时而至的痛苦。如果一个人的痛苦也总要合乎时宜,那么这种痛苦就一钱不值。我想在这个“思想者”面前听到一点新鲜的东西,可惜没有。倒有一股臭皮子的气味,这使我深深厌恶。当然,我不想也不会跑到另一个极端里去。但我现在面对的是一个非常具体的“老知青”。我想问的是:从那时到现在——从农村里回来到现在,你到底又干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业?就我了解的而言,你什么也没干,除了回城安窝、找老婆、参加工作,再就是满腹牢骚。你靠骂自己的过去过日子,除此而外就什么都没有了。相反,我觉得面前这个人所经历的最辉煌的时期,倒是他葆有那种纯真和热情、今天又为他所猛烈攻击和控诉的那些日子。他这一套唬别人行,唬我就未免太过分了。在一些人的回忆中,那一段热腾腾的生活突然就变成了地狱般的折磨。果真如此,那些没有任何希望离开土地的人就算是打进了十八层地狱……“知青”撒在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的故事说也说不完,悲凄的故事,幸运的故事,惨不忍睹和侥幸的王子,这一切都掺和在了一起。让我感到悲愤的是,我面前的这个人对于那段不能泯灭的回忆,对于那片土地,竟然没有了一点点感激。农村就算他的后妈吧,他也不该这么诅咒吧。
真的,也许上山下乡运动是一个了不起的动议——恰恰由于这个动议太“伟大”了,也就足以把人逼疯。眼前的朋友不知怎么让我想到了小鹿的女友小阿苔——这个小家伙那一段日子竟然帮助自己的爷爷搞起了*,尔后又想根据这些材料搞一点什么“纪实文学”。我一开始不知道小阿苔的爷爷是谁,看了看才知道,他原来就是这个城市里顶有名的一个当权者。
这个人在那些年里可算是臭名远扬了。一个胖子,秃顶,肚子很大,外号“老瓜子”。他在六十年代初曾经借工作之便盖了好几幢别墅,他自己就长期占有一幢,而这与他的身份是远远不相称的。这个人失去了遏制,住宾馆奸污服务员,住疗养院就奸污护士。“*”起来了,这家伙理所当然地要被揪斗,挂牌子戴高帽……这个过程看起来和其他老干部没什么区别。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能有小阿苔这么一个小孙女,可真是天大的奇迹。小阿苔在做什么?如今她也在替这个流氓爷爷控诉了,把那些造反派骂得体无完肤,她爷爷俨然变成了一个道貌岸然的人物、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不得不告诉她: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62)
“你爷爷是个流氓。”
“可是,可是……”
她委屈极了,蹙着鼻子,但就是找不出反驳的话。
“你是多么好的一个小姑娘,你如果再长上一副自己的脑子就更好了。”
她看着我。那个时刻她惊讶、美丽。我敢说,她像一个受惊的小猫那样看着我。她这个年龄,对于那一场急风暴雨和那一段历史该是多么陌生……
老羚羊在屋里弓着腰踱来踱去。这个小小的空间根本活动不了这么大的一个动物。我好几次从沙发上站起,因为我坐在那儿,两腿老要碍他的事儿。他瞅瞅窗户外面那棵半死不活的柏树,说:
“好在一场噩梦总算过去啦!”
我苦笑了一下。我在想,人和人多少也可以是不同的,比如对我而言,一场噩梦才刚刚开始呢。我惊奇的是他竟然一句也没有问归来的我、还有我们的过去、小茅屋里的所有朋友。他只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之中了。可怜的人。
2
我在老羚羊这儿宿下。
我发现这个人头脑里装满了书籍和思想,惟独缺少人世间的欢乐。他对窗外的事情所知甚少,但有时说起更远处发生的事,却又头头是道。后来我才看到他有一个收音机。那是一个脏腻腻的带皮套子的东西,就放在枕头边上。
“我们终于在大踏步地前进了!”他这样说,伸手拍打那个小半导体收音机。
老婆在一旁做手工,一边忙一边说:“他只听新闻,文艺节目是不听的,只要一唱起歌来,他就把它关了。我老跟他说,你也该出去走走啊,买买菜呀,听听戏呀什么的……老这样会闷坏的,身体怎么会好!”
我很赞成她的话,就极力鼓励他出去散散步,吸吸这个城市里的空气。这个屋子可真憋闷。他多年订阅的那些杂志也从不处理,悉数捆起来,堆在那儿都发了霉。床下,柜子下,所有的空间都给塞满了。他一直坚持订阅的杂志很多,但只有一小部分是文艺类的。他坚持研究所谓的哲学已经很久了。我问他最近这方面的动向,他却答所非问,说道:“贝特兰?罗素,很反动。摩尔与普里查德也是资产阶级的代言人。”
我故意问:“你知道摩尔怎样批驳那些唯心论者吗?”
“摩尔的道德观是有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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