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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张炜-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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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贲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这时茫然地望着陛下。他这会儿突然想起,齐姬就是齐国人啊,她是陛下最宠爱的女人,陛下大概是为她而怜惜啊……这样想着,他就说起了齐姬。想不到始皇立刻摇摇头:
“齐……是朕的故国。唔,这句话说来长了,你不会明白的。嬴姓其实来自东方……”
王贲越发摸不清端底了。他口吃起来:“陛下……难道……这个……然而……”
2
这是一场浩大奢华的宴会,咸阳全城都闻到了香味。煮肉的香气直传到百里之外,人们说:今生今世能见到这么一场大宴,死而无憾了。文武百官、乐师、武士,欢聚一堂。乐工高奏凯歌。御前郎将蒙武朗朗笑语,健步如飞,双目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宴饮间戒备森严,卫士们有的穿了便衣,有的穿了军服,簇围始皇左右。
赵高说:“有功将士坐前排。”
宴会散去,宫内突然陷入一阵空前的寂寞。始皇问小宦官:“从齐国来的那些异人呢?”小宦官知道陛下又想起了那些儒生方士,心里还在迷恋长生不老术呢。他几次想说:什么去东海里寻找三仙山,分明是些骗子,这些家伙只有一个处置方法,那就是一杀了之。但他不敢这样明明白白说出来,这会儿只是说:“那些异人寻不来仙药,十有*是吓跑了,这时辰嘛,我估计他们都回齐国去了……”
“唔?有这等事情?你从头说来!”
“这个嘛,反正,反正大街上的方士——那些齐国怪人再也不像过去那么多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小宦官有些吞吞吐吐的。
“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
小宦官脸上渗出一层虚汗。他突然觉得以自己的好恶来应付陛下是十分危险的一件事,这会儿赶忙应道:“还有的呀,总有的呀。这么大一个咸阳城,各种怪人都有。他们当中有星相家,会占星术;还有人在炼一种神丹;最让人惊异的就是那个大聊客‘老齐’——这个人对齐国掌故、朝野逸事,可谓无所不晓。你以前不是见过他吗陛下?”
始皇想了想,终于记了起来。他如梦初醒地拍拍脑瓜:“听那个大聊客说话,如同梦呓,实在是荒谬而多趣。”
记得那是一个微雨濛濛的下午,一个在传说中被称为“齐国通”的大聊客老齐终于被唤进殿来。这人长得獐头鼠目,样子实在不算雅观。为了遮掩他全身的那股腥膻气,中车府令赵高命人采来五色鲜花。大聊客端坐角落,不停地抽鼻子。
大厅中响起始皇沉沉的声音:“你且说来。”
大聊客叩头,而后合掌道:“微臣如有唐突,还望陛下恕罪。”
“可。”
大聊客闭上眼睛,两手叉起,像沉入深深追忆之中。这样停了一会儿,他以缓缓的语调叙说起来:“咱老齐这人也算个有大口福之人啊……”一句话说得无有边际,一旁的人都吃了一惊,连始皇也愣了一下。但他忍住了听下去。“咱自小喜好奇巧吃物,可谓食不厌精。每有宫廷大宴,吾等必得设法蹭上一顿,口腹大快矣。记得先王三日必有流水长宴,伴有舞乐华裳好不盛大,吾等探头探脑,提一把笛子也就混进去了……”
“唔?这是怎么回事?”始皇终于好奇地打断了他。
“是这样哩,齐闵王这人喜好音乐哩,这跟他爹他爷都差不多,乐队一进宫就乐得翘胡子。我呢,就随上人溜进去了。其实我什么都不会,连笛子有几个眼儿都不知道。”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58)
“哈哈……”始皇笑了。
大聊客老齐被这笑声大大地鼓励了,声音提高了许多:“咱只记着一顿好吃哩!只等大伙儿吹吹打打起来,咱就趁乱往旁一歪,坐到了流水大宴旁,把什么鱼翅海参鲇鱼唇往肚子里扒拉起来……”
始皇眯着眼去看赵高。赵高问:“慢着,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什么吃物?”
老齐像受了委屈一样吭吭几声:“连这也不知道啊,鱼翅是鲨鱼鳍,海参是长了刺的……鲇鱼唇也是美味。反正都是海里那些有大滋养的东西哩,陛下该弄一点尝尝才好。这些物件一下了肚,不到半天,身上的阳气也就兴隆了,走路有劲爱攥拳,小鸡儿怪精神的……”
赵高笑得身上直抖,一边抖一边用眼角去瞥始皇。他发现始皇由于被这个怪人所吸引,头颅已经往前探了一截。始皇的目光突然眯了一下,接着大惑不解般问道:
“唔,你给我照实说来——你说自己吃过齐闵王的流水大宴,那么你多大年纪了?”
赵高这才猛醒过来,赶忙扳着手指算了起来。还没等算个仔细,那个大聊客就笑了:“我们齐国人活个几百岁也不是什么奇事儿。我爹就活了三百岁。我爹活着时候常讲齐桓公和管仲的事情——嗬呀,我得说,齐桓公更是一个好吃的主儿呀……”
始皇于是不再追究这个人的实际年龄问题,眯着眼睛听下去。
“齐桓公老头儿年轻时候就是个浪荡子,到老了还是那样哩。他喜好*儿——陛下一听就明白了不是?他最愿吃一些稀奇物件,什么海胆海肠子、鲅鱼丸子胡椒粉;吃起鱼翅来就像吃面条儿,燕窝当成了老母鸡汤一口气就喝去大半碗,还说什么‘寡人就差没吃上一口人肉了,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他这一说不要紧,虽然是半真半假开个玩笑,下边有个叫易牙的小人听了,就回家把自己刚满月的孩子杀了,做了一大碗肉汤端给了齐桓公……”
赵高睁大双眼看着始皇。
始皇鼻子里哼了一声:“竟有这事儿?”
“千真万确,要不说齐国灭亡了嘛,齐国从根上讲就残忍无道啊!齐国的老祖宗们,哼,不是我当着陛下的面说啊,他们比秦国的道德相差十万八千里呢!就拿这其中最有本事的齐威王齐宣王父子来说吧,比起陛下,那也真是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他们这些人个个好色,连齐宣王自己都承认,说‘寡人好色’嘛。陛下也就可想而知了,这都是一帮什么货色……话又说回来,在讲究吃穿享乐方面,他们倒是大有一套的,不像咱秦国,净吃一些羊肉面饼什么的。咱这边,我是说陛下,也该去东边,去齐国那地面上弄点海参鲍鱼回来。”
始皇睁开眼睛:“听说有些长生不老的草药……”
大聊客赶忙拍打头颅:“你看看我就忘了这一截儿。那是自然的了。不过那都是方士们才有的啊。说到方士,陛下不会陌生吧,他们也来咱秦国了不是。齐桓公齐威王,还有下边的一个个主儿,都不是有恒心听忠言的人,他们只知道胡吃海喝,山珍海味不离口,一吃就吃个肚儿圆,哪里还顾得上好好进补药石啊!要知道丹丸这些东西,吃进嘴里是要有些苦味儿的,那些家伙干别的行,就是不能吃苦,于是乎,然而也就……早早地把身子骨弄朽了个的!一天到晚让小妞儿陪着,嚯也夫,一夜一夜不睡,像齐桓公,陛下让我说他什么好呢?”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59)
“你就别卖关子了!”赵高轻声呵斥一句。
大聊客接上:“这个齐桓公把齐国整治得也算兴盛,成了春秋首霸,照理说也是有为之君了吧?可就是为人不齿。这个人是个半吊子……这是我们齐国人的说法,那意思就是,嗯,一个寤迷三道的人,一个动不动就瞎胡闹的家伙。这个人压根儿就不像一个国君,有一段时间动不动还逛窑子呢!”
始皇看看赵高,赵高凑上去小声说:“窑子就是*待的地方……”
大聊客耳朵极尖,听得明白,立刻大声呼应:“对呀对呀,就是那种地方。想想看,他宫里有多少像模像样的女子,可他还是要往窑子里钻,为了让人认他不出,就胡乱披件衣裳,趿拉着鞋,披头散发的……这都是国相管仲为他办的好事儿。那管仲,嘿,能为大哩,把好大一个齐国弄成了天下最会做买卖的地方,让天下最富的大商人都往这儿跑。什么办法?就是在临淄城里开了七百女闾,按一闾二十五家计算,那要有多少窑子啊!它们都开在了宫里,这全是为了齐桓公的方便嘛。那些大商人,带一辆车的白吃,三辆车的不光白吃,连牲口草料也包了;如果带来五辆车,那还要配给五个女人服侍他哩!这些大商人一天到晚在临淄吃喝玩乐,把天下的财富也就全带到这里来了……”
始皇再次眯上了眼睛。他在心里惊叹这个管仲,同时却又一次想到了自己最佩服的秦国先王的名相:商鞅。是的,如果说管仲治理一个国体靠的是热敷,那么商鞅用的就是冰镇。冷得彻骨,严刑峻法。他们的办法不同,各有一路,但孰优孰劣今天已经清清楚楚了——齐国越来越热,结果高烧不退,把偌大一个东方大国烧迷糊了。想到这里他哼了一声。
“臣接下去,还要给陛下好好讲讲临淄哩。这个地方啊,真是了不得哩,了不得哩……”大聊客擦了擦嘴巴。
始皇摆摆手。赵高立刻对大聊客说:“以后再说吧,陛下还有别的事呢!到时候你听我吆喝就行了。”
自传片断
[治学篇]每每回顾往事,总是心潮澎湃,感慨系之。最不能忘记的人即第一位文化教员。该同志音容笑貌如在眼前,只可惜时过而境迁,音信全无,不知其人如今幸福与否、历次运动风云激荡中能否安然度过?可叹我中华道路是曲折的,然而前途是光明的,多年来虽经历诸多弯路坎坷,但总算有马列明灯,最终指引我们踏上现代征程!说到此我忧喜交加,情不自禁时竟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该教员年纪轻轻且出身资产阶级,竟能够克服若干不利条件,觉悟领先于部队许多战士,阅读马列原著,由浅入深耐心讲解。从人口足刀手等简单文字教起,再配以拨破魔佛等拼音字母,进而指点物品以认识文字,从事巧妙教学:行军时在背包上贴一大字,令战士耳濡目染。凡事物皆有内因外因、本质表象、矛盾对立统一等内在规则,更有实践第一、物质决定精神的唯物史观。这些深刻原理从一开始即贯彻下来,所以我必须说,他是引我哲学入门第一人!当年课本稀少,无非是油印小册子若干,粗纸毛边笔记本一个,铅笔一支,毛笔两管三管不等。然而艰苦条件下心志更坚,战士们听课认真,咂一次笔写一个字,都像小学生一样做起。
我记得老师眉目清秀,身体比较单薄,眼睛近视,但他当时考虑到群众影响和政治因素,很少配戴眼镜。全国接近胜利时他才弄了一副眼镜,因是缴获的胜利品,故虽然是上等的金丝眼镜,然而度数并不合用,只是聊胜于无而已。老师勉强戴了金丝镜片,有时不得不以手抬镜腿校正瞄准,大声朗读课文,铿锵之声犹在耳边,让我至今想起来还要心酸。可见斗争岁月何等艰难,却是个个争先向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有现在这样情形,物质丰富,斗志涣散,哪个单位不是人浮于事!当然,合理享受也是常情,人民皆有追求幸福的自由,但却不能一味向往资产者的糜烂,忘记终生奋斗的宏伟目标!说到此追昔抚今,不禁悲从心来,几次欲言又止。老师精通诸子百家,却能一再批判孔孟,事事以身作则。当年伙食有限,队伍休整时难免油水不足,一碗粗菜清汤寡水,可是战士与长官基本上统一伙食标准,偶尔杀一头猪羊也是僧多粥少,不能解馋反而引得心痒。但是革命者自有未来的向往,胜利正离我们越来越近,这个事实不言自明。所以首长与文化教员共同的讲话就是:新社会的建设中,我们都需要更多的文化。正如主席所言: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1)
我们努力学习,于是打败了愚蠢的军队。被俘的敌人一个个军毯裹身,然而几乎大字不识一个,与我们学习前情形相似。如谈到阶级觉悟则更是荒唐,一个个出身穷困却要为地主资产阶级扛枪卖命。我曾于夜间多次去文化教员的单身宿舍,种种情景一生难以忘怀!他铺盖极其简单,被褥上足有十几处补丁,可是书籍数量超过了师长!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套红印刷的延安著作,捧到手里墨香扑鼻,其中讲辩证唯物思想和实践观点,初一看云里雾里,研读再三而后则心中洞开,眼界大长!另一次更是烙印深刻:于其住处看到了浅灰色漆布精装《资本论》!厚度竟达一大拃有余,而且仍旧是香气袭人!我生来也是第一次见到伟人照片,对那深邃目光和旺盛胡须不能忘怀!当时即抱定信念:一生都要做坚定的马列主义者,并于革命实践中紧握笔杆!
说到这里添一个有趣的插曲:我们师长传说中很会写诗,每有战斗空闲,就会口诵一首,一旁警卫即要快笔录下。受首长影响,我们副团长也学习作诗,久而久之竟然如同吸烟一样成瘾,以至于不能停止。团长因职务繁忙,虽羡慕而无暇拾笔。在我百般央求下,副团长终于将诗作一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当面见到诗,并懂得它的大致情形,如每行字数和押韵等等要求。配合文化教员前者所授之拨破魔佛,渐渐可以试着写出字数统一、隔行押韵的正常诗句。初次作诗兴奋不已,然而总算有勇气拿给教员指正一番。记得他手抚眼镜腿看了足足有五六分钟,渐渐面有惊讶之色,最后蹦出一句:“多写多练,一定成功!”受其鼓舞,我于当年即写下了四十多首,其中大约有十余首还不致令人脸红吧。于是我将这些诗作稍稍优异者呈于首长,终究博得更多鼓励。
戎马生涯,征程劳顿,红颜知己,一切都不能动摇我学文化学哲学作诗文的决心!时间在于挤,要有钉子精神。这时节我已经二十多岁,按村里一般情况和规律已到了谈论婚配的年龄,但是,队伍上并没有这些迹象。大家都在忙于战斗,除了个别首长年龄实在较大,再加上职务重要需有爱人照顾外,其余人都不太考虑这些,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因为分工的不同,战斗中我主要来往于前方和后方之间,所以并没有负伤之类,因而与女护士等人也就没有多少接触。这就使我能够将更多精力用于文化学习,精神集中而且实力充足。说到这里,也就不难理解我为什么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即成为全团最有文化的人。这里可以说,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知识,即便是哲学和诗这样深奥的领域,我也都迈入了门坎。常言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的师傅是年轻的文化教员以及那位副团长,但我的最伟大的导师,则是实践本身!任何产生于实践之前的所谓高论,所谓的天才论,皆是唯心主义,是必然向其反面转化的失败的结局!当我的事业有所成功之后,不少人就以天才论、谈我有什么天生过人的智慧等等,横加议论。这都是我特别不能苟同的!我想说的是:哪里有什么天才!我无非是将别人打牌抽烟的时间,全用到了学习上而已!无非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而已!我的口号是:我的一生是学习的一生;我的座右铭是:学习学习再学习!我的信念是:生命不息,学习不止!
至于养生知识,那是后来和平年代的成果。这时因工作关系来往于乡间边区一带,少不得与一些基层人士晤谈,深受启发。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丹丸气功阴阳之术并不神秘,耳濡目染也算有些收获吧。以我的哲学知识来看,养生原理与唯物观念两相统一,并没有根本的抵触。再说许多首长戎马一生,那时敌进我退,敌疲我打,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一年年下来早就身体羸亏了,重者已经是朝不保夕,亟待调养。俗话说书到用时方嫌少,到了这时候才知道养生乃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可喜的是我们老家地处海边,古代即有方士频繁活动,这些人最懂长生不老之学,按古为今用去粗取精的原则,温故知新,一切也就需要从头实践了。最想不到的是这个过程竟有其他收获:渐渐掌握了许多古代大航海家大方士徐福的事迹,由好奇到深入,最终成为徐福专家。这就是唯物主义者怎样知难而进,如何做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道理。我这一阶段的主要著作散见于报端,其中有些篇目因内容过于深奥晦涩,只可用作内部交流,并不宜发表,如:《论老年床上养生二三法》《丹石摄补与阴阳调理》《人生百岁不是梦》,等等。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2)
第一章
手捧鲜花的孩子
1
这或许不是梦境,而是少年时代的一个真实经历:黎明前,我香甜地睡着,她又一次蹑手蹑脚地走近了。她的步子是这样轻盈,没有一点声音……先是站在近前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就低下头亲吻我的额头、两颊,最后又触动我的嘴唇。她吻得浅浅的,很轻很轻,弄得我痒痒的——就这样给惊醒了,猛地睁开,马上看到的就是那双美丽的鹿眼……我的双臂环住了她热乎乎的、润滑的长颈,再也不愿松开。黎明前的沉迷和簇拥让我泪花闪闪。
我最熟悉这双鹿眼。在我们家周边的林子里,如果我大着胆子走到最深最密处,就会遇到一只小鹿。它早就与我相熟了,我们已经成为好朋友。我渐渐发现它像我一样孤单,独来独往,到底从哪里来的,谁也不知道。它的眼睛清澈明亮地看过来时,让我心上颤颤的。我抱住它的脖子紧紧簇拥时,它就一下下蹭着我的脸颊。我们在林子里奔跑,一块儿找果子和蘑菇,冒着被蜇的危险去采一坨野蜜……就这样一直玩到天地乌黑一片,最后险些摸不到回家的路径。
只要我忙着上学没去林子,一大早就会出现那个梦境。它想起了我,也就跑到了我的梦里。我告诉它我去小屋了,我不能不去,因为我真的着迷了,我再也离不开了……它欣喜而困惑,好奇地询问——什么样的小屋?小屋里有什么人?
是这样,每天从早晨开始,我都在盼望和等待。匆匆地吃过饭,然后带上书包就出门了——“星期天也这样吗?”“嗯,星期天是最好的一天。”我穿过空空的校园,一直走向那个小屋……
我不知谁拥有过这样的幸福,有点莽撞,还有点胆怯;随着接近,我的脚步变得迟缓了,心中的那个小兔子又开始扑扑撞人了。我把一大束鲜花从包中掏出来,它因为有硬纸筒保护起来,一叶一瓣都没有折损。我站在门前一声不吭,屏住了呼吸。就这样伫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敲门。多么羞怯的声音:笃、笃笃。啊,我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接着门打开了……
她将我和怀中的鲜花一起拥住。
那一刻我相信自己的脸色也好似那一束鲜花,因为我觉得满脸都在灼烫。“老师……”一声呼唤小到了只有自己才听得见。我依偎在她的胸前。时间一秒一秒滑过,每一秒价抵千金。我害怕自己语无伦次,紧紧咬住牙关。这是人世间最温暖的地方啊,她身上的芬芳早已盖过了那束鲜花。我急促的呼吸让自己无法隐藏,一句话也说不出:其实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只想永远待在这儿。
可是我天一黑还要回那个小茅屋,那才是自己的家。
在我的经验里,一个人的童年缺少了父亲是非常不幸甚至是非常危险的。他这一生很可能会遭逢许多意想不到的困厄、一些不可思议的奇遇……不管怎么说,这肯定会影响他的一生。
首先是,一个人过早地离开了父亲会有难言的孤寂。这孤寂来自他人闪闪烁烁的眼神,来自内心的怯懦,也来自想象和思念。好奇心开始折磨他了,他要一遍又一遍地想象那个给了自己生命却又远离了自己的人。他就这样过早地进入了思考的童年、孤单的童年。他因为幻想和不安而独处,形单影只……
我从懂事的时候起就不记得父亲。后来随着一点点长大,更加固执地想弄明白那个父亲是怎样一个人。这真不容易。因为当时家里人谁都不愿提起他,在外人面前又不敢提起他。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3)
我只大致知道:父亲先是一个英雄,后来又是一个罪犯。他从拘押地放出以后才有了我——他与一家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大约只有两年,然后又走开了。他正在南部大山里做工。
对于父亲来说,这是一段更加持久的苦役,是与全家人更漫长的一次分离。我们家从此只有这三口人:我、母亲和外祖母。关于父亲的事情谁都比我知道得多,她们只是不说。而我又不能乱问,因为我从小就发现,所有牵涉到父亲的话题都是真正的禁忌。我不能问,我一看她们突然垂下的眼睛就会明白。
我们的居所是丛林中的一座小茅屋,它大概搭在了天底下最偏僻的一个角落。这就使我们一家显得更加可怜,使我变得更加孤单。只是许久之后,特别是我长大了之后,才觉得这多少有点神奇,或许还算是一个奇迹呢。因为当我全部得知了小茅屋的来历,并且能够从自然地理的位置上加以回视的时候,才明白这是上苍送给我们的一个恩惠:在一家人最困窘最危厄之时,即我们被驱逐出城而又无处可去之时,正是这座荒原上的小小茅屋接纳了全家。
也就是说,它是先于我们而存在的,有人仿佛有个预知似的,提前搭好了它。如今,动手搭这座茅屋的人早就过世了。我一直把他想象成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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