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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张炜-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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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枝。他感到新奇的是为什么要用一个竹盘而不用一个竹笼呢?这样就要经常把堆起来的枝条端走,一趟趟往返……他这样看了一会儿,走了过去。他觉得那块花圃好极了。
到了近处才发现,那个弯腰工作的姑娘个子很高,那两条腿可真长啊!他看看剪掉的枝条,原来是青生生的玫瑰。端竹托盘的有二十多岁,比那个姑娘似乎还要大一些,个子却小小的,正悄声说话,高兴得头摆来摆去,很有趣。他一直没有看到高个子姑娘的正面。小姑娘看到了他,大概咕哝了一句什么,弯腰干活的人立刻站起来,缓缓地转脸……
他像被电了一下,像站在了猛烈颠簸的火车车厢连接处。那个姑娘一张白皙的脸上,浓黑的、有些圆的大眼睛看着他,只一下就把他灼疼了。他赶紧转开身,往旁边走了一步。当他再一次回头时,她们又在那儿小声咕哝着干活了。高个子姑娘握剪刀的手原来戴了手套。
剃光头的男子已经出现在卵石小路上,正向他走来。他装作注视那棵最大的白玉兰树。当男子走近时,他就转身,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高个子姑娘是谁?这儿的园工吗?”
“那是小姐呀!”
“哦……”
5
宁珂原以为他和海北朋友援救的对象是一个什么人呢。他把对方想象成一个性情猛烈、高大孔武的壮汉。
第一次见到对方使宁珂吃了一惊:这人个子中等偏下,孱弱清瘦,看人时笑吟吟的,那一对脚小得像女人——这会是个危险的人物、一个起义者?那种人应该声如洪钟,脸上说不定还有刀疤……殷弓笑吟吟地看着他,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称他“宁先生”:“宁先生,海北的朋友早就介绍过您了,他们说您与宁周义先生乃是不一样的。那个人我们也非常敬重,我想我们之间也总有一天会见面的……不过现在时机不到……”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31)
宁珂发现这个人总是显得主意笃定,虽然笑容可掬,但内心里似乎裹有什么相当严厉的东西,只是轻易不会拿出来。他开始对宁珂讲了一下大致的情势,从平原到山区。他说眼下是强虏未除,家贼蜂起,他们二者甚至联手,让民众遭殃,这是该地区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提起“八司令”,他说一个比一个更坏,其中有三个是外地人,其余都是山区和平原的特产。说起这几个无赖,奇怪的是他仍在微笑,一双小脚在屋里踱来踱去……
本来他刚刚从关押的地方出来,身上有伤,需要曲府那个老爷——曲予大夫给他治疗一个时期,但眼下已经不可能了。除了简单的包扎之外,就是带上一点药品,然后迅速地离开。殷弓走时身边没有一个人,他说要到最东部的那个城市等人,于是宁珂就陪他走了一趟。到了目的地,等的人还没有来,他们就住在了一个有花园的老式洋房里。如今这幢洋房属于一个皮肉松弛的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殷弓称她为“姑妈”。
夜间睡不着,两个人谈话。木地板非常陈旧,有的地方已经陷下去,所以殷弓踱步时要小心地绕开。但这并不影响他津津有味地讲“八司令”的恶行。他们差不多个个凶残无比,掠夺了无数钱财,既是富人的冤家又是穷人的对头。除了城区他们不敢随意骚扰之外,整个山区和平原都是他们口中的肉,想什么时候咬就什么时候咬。八司令之间也常常开火,但一转眼又称兄道弟。他们合伙朝官军开火,这方面倒不含混;可是他们与外国人合手干事特别顺路,一口气制造了好几个惨案。“最近他们把矛头对准了我们的队伍、基层政权……”
宁珂从海北回来就非常熟悉“我们的”这三个字的含义了。他也开始把自己视为“我们的”。所以他听了这一切异常愤恨。
“八司令分别都有外号——你干脆记外号得了,因为他们的名字反倒不好记,有的连我也不知道。最老的家伙、也是势力最强的一个叫‘老干姜’,在枪口下滚了多半辈子,是真正的顽匪,可能是南方人,在北方生活了半生,口音差不多变了,带莱州腔。这个人独身,左眼有伤,主要地盘在平原西部,几起抢金杀人案就是他搞的。他发誓要把我们的基层组织一个一个踢掉。有一次他逮了我们一位女学生,当着一个村的民众把她糟踏了……还有一个叫‘刺猬’,手下人化整为零,有的平时就是石匠、手艺人,他一发令就凑起来干坏事。一个叫‘水牛皮’,队伍小,但个个枪法好,装备也好。还有‘鱼精’、‘金腰带’、‘野猪’、‘小花’和‘麻脸三婶’。其中只有麻脸三婶是个女的,其余都是男的。小花也是男的,女相。金腰带是个淫狼,是民众特别痛恨的一个,也是最狡猾的一个。他年轻时在海参崴干过苦力,后来杀了人逃回来,用三五年的时间拉杆子,混到今天成了一股势力。麻脸三婶的队伍在其中也算大的,别看她是个女司令,下手最狠,前一年血洗了一个镇子,死的人把街口都堵塞了。提起麻脸三婶人人吓得变脸。她还有三个女儿,一个比一个坏,恶事干得数不清,都跟外国人有一手。其余七个司令多少都要让着麻脸三婶,因为在关键时刻她会引来外国兵。她的三个女儿枪法好,一*人打扮,像她母亲一样杀人不眨眼……”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32)
殷弓在讲述时很少敛起笑容。这多少使宁珂不快。
夜很深了,楼上有声音。一会儿中年女人披着衣服下来,站在楼梯上看了看,又走近几步说:“弓儿你还熬着!睡觉吧,早些歇着去,不要身子怎么……”灯光下她的白发像棉花一样。她的口气充满了疼怜。殷弓“嗯嗯”应着,接着打起哈欠。
他们刚要睡去,老太太又转身端来了一碟点心。她掀了殷弓的衣襟看了看裹好的一处伤,咕哝了一句什么。殷弓像个孩子一样柔顺,兴奋得头一歪一歪。他嘴里发出的奇怪叫声让宁珂大惑不解。老太太走了,殷弓感叹似的告诉宁珂:“这是个革命的老妈妈啊!”
他们在一起相处了一个星期。宁珂得知殷弓来自南方,有一多半时间在军营里度过,这一年刚刚从部队出来,目的是开辟新的局面。他好像十分直率,并未有意向宁珂隐下什么,但实际上整个行动的大致计划、一些细节、联手起事的同志,却一点也没有讲。宁珂对他充满了敬重和感激——在年龄上对方稍大于他,而且是他所遇到的最坚忍顽强的人,竟然带着多处创伤微笑、娓娓道来。宁珂惟一觉得不太满意的是那一双脚:小得过分,这怎么能够带兵打仗呢?
第二个星期要等的人来到了,三个,后来又是两个。殷弓的“姑妈”为大家准备饭菜,在他们聚起议事时又把宁珂叫到楼上。她和他一起说说闲话,有时还与他玩玩扑克牌。宁珂明白,他该回去了。
分手时殷弓再一次将宁珂一一介绍给新来的同志,并强调这是他的“救命恩人”。宁珂从未想到这么重的一个注解落到自己身上,连忙摆手说这首先是曲府的老爷——那个德高望重的曲予帮助了他……说这话时他鼻孔前倏地掠过一阵白玉兰的香气。
离开老式洋房是一个暮春的上午。他会永远记住那一天一步踏出花园小径、扳开蓝色的栅栏铁门时的那种感觉。他差一点溢满了泪水。心底涌出的那种奇特的感激让他难以忘怀。感激什么?不知道。这种无法言说的感激是任何人都不会经历太多的。上午的阳光温煦而柔软,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脸庞,他几次回头去看那幢老式洋房:二楼的平台上,靠栏杆站着那位老太太,她的头发被阳光染红了。她显然在目送着宁珂……
他首先回到了叔伯爷爷的钱庄。这是他第一次从远处归来不去家里,而直接到那里去。他急于见到那个红脸膛的人,急于向他诉说;谁知对方在没人处热烈拥抱了他,又用力地抖动他的手。红脸膛的男人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说他们都感谢宁珂,宁珂为革命作出了难以估量的贡献……当然,这已经构成了他们——同志们的一个秘密。同志们对他怀着无限的信任。他们早就视他为同志了。“‘同志’,你明白吗?明白它的意思吗?”
宁珂涨红了脸,紧握着他的手说:“明白。”
他回到了叔伯爷爷身边。在旅途上为何耽搁这么久,他很容易就搪塞过去了。他特别讲了八司令的暴行,当时在一边听的还有阿萍奶奶。宁周义不安地在屋里走着,阿萍听到悲痛处流下了眼泪。最后是叔伯爷爷轻轻地制止了他。老人家实在听不下去。而且那些暴行他早就听过了。在他那儿,关于这一类的报告材料已经堆成了山。他长长地叹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久久地看着窗外。宁珂好像第一次发现,叔伯爷爷有了那么多的白发。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33)
夜里,阿萍奶奶仍旧像过去那样为孙子整好床铺,看着他躺下,在床边陪一会儿。她看出这一次宁珂瘦了,也晒黑了。宁珂躺着,眯着眼,突然一翻身坐起来,用被子拥住了下身。他看着阿萍说:“你知道平原上那个城市有个曲府吗?”阿萍摇头。他重新躺下来。阿萍再问什么,他一声不响了。后来他快睡着了,临睡前又说:
“奶奶,曲府有好多高高的白玉兰树……”
6
我凝视着海,它被夜晚的星光照耀着,悄悄回眸。我终于看到了你,我原本就应该记住你,我是你的一颗沙粒、一滴水。你的手按住我的脸庞、我的眼睫毛,我伏在你的胸前。
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思念和牵挂,怦怦跳动的心为了什么……就是这些化为我的血肉良知,使我不能屈服。我在等待,在追忆,在想和盼,所以我不能屈服。我是一棵树,根脉扎了一千年,难以移动,他们就用力地弯下我的腰。我身上披挂了一吨的巨石,但我仍然没有折断。我在等待,我等待你的丛林将我淹没。
那一天的问候多么短促,可是它化成了按时升降的潮汐。永恒的水流湿透了时光的沙子,此岸与彼岸各自成长着一排青杨树。哦哦,我的青杨,我用以遮掩窗户的绿色枝条,日夜拍打我的心灵,我的窗纸。我用雨水去洗涤它浇灌它,我小心地挨近它。
谁听我讲一个红马的故事?当你离去了,谁来倾听?我忍受着一千遍的误解和诅咒,敛起那些痛楚,小声念着你的名字。我们——渺小的沙粒,有多少秘密。神灵的小背囊打开了无数遍,原来只是装满了像我们一样的小沙粒。它碰撞起来火花四溅,那火等同于雷电的火、野火、熔化的岩浆之火。
我因为渴望着、期待着而痴迷愚钝,换来的是无边的嘲讽。他们只是马蹄下的灰尘,他们不是沙粒。最好的沙粒是被激流冲刷而成的,洁净无比,是秋洪千里迢迢送还给大海的。那一片浩瀚哪,宇宙的声息如数收在其中,深阔无边。一切的巨变都潜在它的深渊,它默然不语。我是它的沙粒,我因此而骄傲。水溅声让我沉醉、让我安眠,直到太阳升起来,潮汐落下去……
迎接吧。那一天虽然遥远,但并不是渺渺无期。电火点燃了平原上的荩草,它爆出噼啪之声,蹿起一道道火舌。生灵们跳跃着引动火龙,看它在大地上翻滚和嘶叫。丛林也燃烧起来,把一枝枝火炬送给星星。整个天空都腾腾地燎起来,巨大的呼号震动四野。我把自己点燃了,这是我全部期待的结果。我最后告诉你的,是我燃成炽亮的平原上的那个光点。
你的手牵上我,永远也不要失望。当我梦见红马疾驰、平原上烈焰腾起的时候,会失声大叫。我的热血推动我一跃而起,追逐那匹红马。它是火的飞动,是燃烧之神,是家族的眼睛。你的手紧紧地牵住了我,我吻它,咬它,我绞拧它拍击它,把它深深地按在胸间。人的一生都要有这么一只手,它是使人不会坠落的一道牵拉。我的手,我求你永远牵上、牵上……
这么短促的一瞥怎么盛得下呢。太短促了。这短促就是所有残酷中最残酷的一桩。我们因此而颓丧而疯狂,把刚刚绣成的一块绢子三五下扯碎,撕裂之声让无数羔羊流下了眼泪……洁白的羔羊,它们灵慧的眼睛看着我,怎么也弄不懂我正被一把颓丧之手扼住了。它们的小嘴粉红娇嫩,一动一动露出玉石一样的牙齿。小家伙,十足的小羔羊,金色的睫毛,灰绿色的双眼,一片茸毛传递着生的温热。我怀抱着它,它像个孩子。多少孩子,多少羔羊,平原上走散了多少?新生了多少?我怀抱它的时候,又有多少只野狼正候在暗处,舔着腥唇呢?我紧紧地搂住了你。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34)
我让你再近一些。你分开我的头发,把下巴压在我的头顶。天亮了,四野里的啼叫一声声唤着什么?我知道人的一生其实只有一次遭逢是真正难忘的,也就是这一次把人压得脚步踉跄。我感受着你的全部重量,等待太阳染红窗棂。四野里的啼叫逼近了,我该启程了。
那一个方向传来的声光就是召唤。我们都听到了。那是我们的兄弟姊妹围拢在一起。我曾深深地怀疑过。我们都处于那短短的一瞥之中,可是热血的激扬却是永久的。我们服从了它就获得了永生,这就是一个真实无误的结论。火光与呐喊阵阵催逼,我注视着那个方向。我接受过负伤的陌生者,悉心照料,并为此而感激。我遭遇的机会不会太多了,我深知这一点。牺牲的消息顺着北风飘过来,我还在忍受忍受。难道要等到海水全部染过的那一天吗?
我们紧紧地依在一起。你担心彻底失去。我也担心。可是就让这种失去的强光炫迷双目吧,走吧,时候到了。
像你一样,我分明知道那片喧哗也不属于我。那是一片陌生的声音。可是我仍旧渴念着。冲刷和流淌的淋漓降临在一片尘封的裂土上,先是痛快地饱吮,接着撕掉自己的皮肉跟上去。这一场显然还不是自己的。可是舍弃了这一场,再也不会遇到更好的机会。我一直燃得炽热的那个东西焐得太久了,我今天要把它投出,投到我深感陌生的兄姊那儿。喧哗如海浪拍击过来,好大的北风。这风把浪涌之声传到了南方大陆,一片沼泽蓼在暮日红光中剧烈摇动。
妈妈,我是一棵你照料下的树,当你不在身边时,我自己把它移到了霜地。一枝枝油黑的叶片纷纷落地……妈妈,我到更严酷的北方去了。
7
宁珂还是第一次到这样一个地方。四周都用油布遮了,大白天还要点一盏油灯。围坐在小桌旁的人除了那个红脸膛之外,他一个也不熟悉。宁珂像痴迷一样伏到了桌子上,久久不能抬头。有人一声声呼唤他,他用力地抑制着,挺起身子。身边的人开始说话,他似乎全没有听清。后来该他说话了,他像梦呓一般咕哝:“……我知道这首歌是属于穷人了,我要学会这首歌。学会它,学会它,这也是我的歌……”
旁边的人深情地、又多少有些严厉地问道:“你愿意为她献出一切,必要时献出生命吗?”
宁珂觉得全身猛地被撞了一下。他镇定了一会儿,转过脸去看那个人。他发现说这话的是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一张脸极为英俊的男子。他盯着对方的眼睛说:
“我愿意。”
对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滴晶莹泪水落在手上。
红脸膛的汉子为他们再一次作介绍——因为第一次介绍他根本就没有听见:“这是许予明同志,南方来的……”
他想大概再也不会忘掉这个名字。
低沉的歌声响起来。宁珂在这极为特别的旋律中陶醉了。他认为这是世上最迷人的歌声。在这种声音之下,一切都将被摧毁,从一座坚固的堡垒到一座山峰。他急于在这歌声中做下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渴望走到最前沿去。他甚至提出离开叔伯爷爷一家,马上就到殷弓他们正在组建的队伍中去……得到的回答令他微微吃惊:不是离开那个人,而是更紧地跟住那个人,影响他,争取他,并把他的一切及时报告。
原来那个人如此重要。宁珂天真地问了句:“阿萍奶奶呢?”对方立刻摇摇头:“哦,她不重要……”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35)
这大大地伤害了宁珂。但他丝毫没有表露什么。在他心目中,阿萍奶奶才是最重要的。他最想让其分享的秘密和幸福的一个人,就是她了。当然他永远也不会这样做的。他将努力地克制着,因为他甚至愿意在必要时献上生命。
他知道这个生命是迟早要献上的,而且到时候也许不会痛苦;即便很痛苦,那也是他所需要的。
现在只需要他一次次地将他所目击的——来叔伯爷爷中的人、人们的谈话,还有他桌上、寝室中的文字——一切他认为必要的,都报告那红脸膛的人。有一天他见寝室里无人,估计阿萍到花园中去了,就想起了夹在一个纸夹中的信笺,上面有叔伯爷爷在灯下画上的几道红线。他认为它这会儿肯定放在床边的小桌上。那儿没有。一转脸是并排放着的一对枕头,洁白的枕巾上还留着两个圆圆的头形凹陷,他只一眼就能认出哪个是阿萍的。他不知是为了寻找还是怎么,手一下就插入了枕下。那种温温的人体的气息顺着手臂传到了全身。他觉得脸有些涨。枕下似乎有点别的东西,没有他所要寻找的。正在他准备把手抽出来时,阿萍突然进来了。
他慌慌地把手背了,贴紧了床头站在那儿。
“孩子!你找什么?”
“没有,奶奶……我……你看!”他迅速地把手举到她的脸前,手中什么也没有。
“我看见你一大早在这儿找什么……”阿萍有些痛苦地又说一遍。
宁珂永远也不会忘掉那个时刻的窘迫和自责。来自任何一方的巨大奖赏都难以抵消这一自责。他垂下了头,一辈子也不想抬起来。
阿萍奶奶的手又抚在他光滑的头发上了。她亲了亲他的头顶。他往常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可是这会儿一切都被巨大的羞愧淹没了。他抬起头,看到她还穿着睡衣。刚才她可能只是出去一会儿的,他太急切了……又后悔又羞愧。但这时不知为什么他机灵地说了一句:“我是想奶奶了……”
“我的孩子!”阿萍一下子被感动了,她张大了双臂抱住了他,抚摸他的后背。“孩子,是不是夜里做噩梦了?害怕了?害怕了就告诉奶奶,我过去陪你……”阿萍一边说一边安慰他。他急急地点头。一股浓郁的香味从她胸前散发出来,他的脸深深地埋在那片凹陷之中。他含住了什么,奶奶尖叫着抚摸他:“傻孩子,多可怜的傻孩子啊!……”他想迅速地吐出,可是他更紧地依偎着。泪水或汗水把阿萍奶奶的睡衣打湿了一块儿,阿萍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他抬起头来。“奶奶!”
“你妈要在就好了。可怜的孩子!……”
他有好长时间没有向红脸汉子报告了。在那个人跟前他再不愿提起叔伯爷爷家的事情。他朦朦胧胧觉得自己正在参与很可耻的什么,这真可怕……他要求那个红脸膛的人:“让我去殷弓那儿吧,让我离开这座城市吧!”对方绝不同意,而且说:“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
叔伯爷爷惟一的女儿宁缬已经越长越壮,年纪不太大却像个少妇一样丰满。她变着法儿打扮自己,走在大街上所有人都要转身注视。她不怎么回家,因为无论是父亲还是“阿猫妈”都不喜欢她。偶尔回来一次也只是摸到自己楼上的小屋里,随着留声机哼哼呀呀地唱。“我要出国了,出国了!”她在楼上大嚷。后来大家才知道,她瞟上了一个军长的儿子,这个军长是宁周义的挚友,就是通过这层关系她才结识了那个从国外归来探亲的青年。她说他们已经是朝夕不可分离的一对儿,“从外国回来的小伙子就是大方、有劲儿!”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36)
可是这样喊了几次,后来就不再提他了。宁周义非常关心她,因为这是不同寻常的一件事。他让阿萍问女儿。阿萍问了,她大哭,哭过又笑,说:“这个小王八蛋真好玩。要不是因为他好玩,我非用手枪打死他不可……让他活着滚开吧!他这样的人今后也能找到……”
宁缬在家时一切都不得安宁,她养了一只猫,背后就叫它“阿萍”。她一走这只猫就得别人替她养了,好在阿萍并不讨厌它。这只猫很肥,仪态万方,有时宁珂见了,忍不住也要抱一抱。可是有一次他正抱着,缬子见了立刻变脸说:“你的手不扶着它的屁股,还不要勒坏了它的腰呀!把它惹翻了,看姑姑不揍你!”宁珂赶紧放下了猫。
宁缬大概因为自己是一个大小伙子的姑姑而深感得意,很乐于支使他,动不动就嚷:“没听见姑姑喊你吗?姑姑要揍你啦……”
宁珂常常就在这种号叫中小声叮嘱自己:“我一定要到殷弓那儿去……”
他不自觉地将殷弓与那个海滨城市连到了一起,那儿是他的新生之地;大概就是从那一次起,他才被当成了“自己人”。探险般的快乐,献身中的兴奋,一下子全加在了他的身上。他有时觉得手指骨节都胀得疼痛,这正是他极力忍受冲动的结果。他一遍又一遍回忆与曲府老爷会见的情景,最后又想到了白玉兰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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