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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张炜-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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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她这句话逗乐了。我端量了一下肖潇,发现她长得的确方方正正。文雅点儿讲,她就是那种极其端庄的姑娘。她不像上次见面时那么苗条,好像丰硕的秋天使她微微有一点儿胖了,但绝不臃肿。她匀称,也很结实。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40)
吃饭的时候,四哥非让肖潇喝一点儿酒不可。肖潇怎么也不喝。可是万蕙竟然那么固执地站在男人一边。
“好闺女,喝吧,这是瓜干酒,好哩。”
我不想让肖潇喝酒,因为我觉得这是强人所难。但后来不知怎么我也跟着劝起来。肖潇于是就端起一个拇指大的小玻璃杯,轻轻地抿了一口。
鼓额在一边说:“一点儿也不辣……”
她把肖潇杯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肖潇摸了摸她鼓鼓的脑壳说:
“你长得真有趣!”
“就是丑吗?”
肖明子拍了一下鼓额的屁股,说:
“最丑了!”
鼓额有些恼。肖潇就小声对肖明子说:“男孩子可不能那样拍。”说过后就把他们两个一下子揽在了自己胸前。万蕙拍着巴掌笑了,说:
“啊哟哟,大姑娘家,啊哟哟……”
四哥愉快地搔着头皮。
肖潇穿了做工极其讲究的西装,口袋上还装饰了红色的绸布胸花。我一点儿也没觉得她跟我们的破茅屋有什么不和谐的地方,只觉得我们的葡萄园里就应该有肖潇这样的客人。
饭后我领她参观了办公室。我有这么一间办公室,她说真是想不到。风沙被我们隔在外面,这里是我自己的一方安静天地。我这张又大又平滑的写字台特别引起了她的好奇。她抚摸着,一会儿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真美……她像自语似的说:
“这儿多好。我想你才没有必要跟那么多人在城里挤呢。”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觉得有好多话一下子被她撩拨起来。那些话头儿一经提起就难以终止,只不过我们现在都不想说那么多。这让我想起了几年前的初遇,想起了那时的讨论。这会儿我们站在一起,简直是在一瞬间领悟了很多。我想我们今后的交往彼此都不会失望的。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就她的年龄而言,她懂得已经够多了。她的成熟和练达,她的没有一丝矫饰的举止,都让人有些费解。我脸上的皱纹刻下了我的阅历,可站在她面前,又像是遇到了一个洞悉一切的人,有着说不出的拘谨。我们好像是同龄人,站在了生活中的同一条起跑线上。我很羡慕这个坦荡的城里姑娘,其中当然包括她比我更早地来到这片平原上的缘故。她多多少少也算一个先行者了。
3
午饭之后我们走出屋子。初秋的天气温差很大,中午简直像炎热的夏天。这时肖潇提到夏天去海上洗澡的事,一下子引起了肖明子和鼓额的极大兴趣。肖潇问他们:“会游泳吗?”
鼓额不答。肖明子抢先说:
“我会。我能游好远。”
“你怎么游呢?”
肖明子做了几个动作。
肖潇说:“我教给你蛙泳好吗?”
肖明子跳起来拍手。
肖潇看看四哥、万蕙和我,真的提议要到海上游泳。我担心水凉,可她和肖明子一伙热情很高,说中午的太阳下完全可以,要骑自行车去。
我屋子里放着四哥的那架老旧自行车。肖潇的兴趣太浓了,她到场部去骑自己的自行车了——只一会儿就回来了,那是一辆很好的红色小赛车,她还带了她的花布斗笠。我觉得她这会儿又多少有些任性,玩心多重啊。不过我不想使她扫兴。由于只有两辆自行车,四哥和万蕙就主动提出不去,我们就分别带上两个孩子到海边去了。
我这会儿没有多少心思游泳,只是不好意思拒绝肖潇。
海水很平、很蓝。海边的沙子白得可爱,还微微烙脚。肖潇穿好了泳衣,扯着明子和鼓额,朝我点了点头,向水里走去。我一直跟在他们后边,与他们保持十几米的距离。肖潇的皮肤有点儿黑,那说明她常来这儿游泳。她游泳的姿势真的不错,我想这是在游泳馆里练出来的。肖明子对肖潇有些着迷,鼓额只是站着,让水印到胸际,一动不动地看。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41)
肖明子聪明极了,他一会儿就学会了新的游法。肖明子以前的姿势是来自乡间的高招。
不远处有一群拉网的人,他们吆吆喝喝顾不上看我们。我们游了一会儿,那边也上网了,巨大的吆喝声让我们知道这是一次很可观的收获。
肖潇说:“走,看看去。”
我们向拉鱼的人跑去。他们都穿了很少的衣服,这时候神情专注地捣弄网里的鱼。眼看网就要上来了,已经看得见密密的鱼在跳动。海上老大吆吆喝喝、骂骂咧咧地指挥着几个年轻人,让他们跳到浅水里去按住网脚。他骂人骂得好凶。所有人都在这骂声里变得十分勤快,他们跳着,喊着,满身都是沙子,头发就像麻绺一样乱。网一点点被拉上了海岸,里面有鱼、蟹子,还有长着长须的虾,都在翻腾跳跃,银色的肚皮被太阳照得耀眼。可也就是这会儿,海上老大那凶狠的目光转到我们几个身上——他一看到肖潇立刻变得温和了。他打着招呼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嘴角的烟。原来他们是老朋友了。
肖潇跟他握手。我看见海上老大那么腼腆地跟肖潇讲话,语调又平稳又柔和。他们谈的事情我不太懂,那都是关于大海的。我注意到,一个漂亮的姑娘,穿着紫红色的泳衣站在这儿,立刻就可以制服一个粗野的男人。我看见海上老大吸烟的姿势也很优雅。
鱼被收拾在几个大竹篓里,好多人腾出手来向这边围拢。他们当中的不少人都认识肖潇,这时候都胡乱在短裤上擦了几下手,过来握手。我觉得这不怎么雅观。打鱼人的短裤太小了点儿,还湿淋淋地贴在身上。
肖潇最后和他们谈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4
回来的路上我们谈了不少葡萄园的事情。它的前途、经济状况,我一点儿也没有向她隐瞒什么。我说:
“就现在看,前景会是很好,我也许真的要有点儿钱了。不过到了那一天,我又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肖潇嗯了一声,问:
“你没想做点儿别的吗?”
“也许,我要在葡萄园里干点俗事儿,比如与人合办一份杂志什么的。”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说:“这听起来有点儿荒唐,不过你想想看——葡萄园的入口处挂上了我们杂志的牌子!那种样子!我那会儿要请人做一个最漂亮的牌子。我们的杂志也许就该取名为《葡萄园纪事》。到那时候我想你会是我们最好的读者,同时也是最好的撰稿人。”
肖潇显然有些兴奋。
“这个设想太好了,不过可能做起来是很难的。我不知道难在哪儿。不过你现在已经做成了葡萄园的事……”
我摇摇头:。
“这也许永远是个梦想,不过我一定会找机会的。我们要办这样一份杂志,并且争取一个最好的装帧和印刷,把封面搞得漂漂亮亮。最好再有一些彩色插页。每一期杂志的末页都要写一下葡萄园,它可以是一种普普通通的记录,记录我们这里发生的事情,简单而又朴实。只是告诉别人一些很普通的事情。当然了,我们的葡萄园就是这份杂志坚实的经济后盾。”
“大概最重要的问题还不是经济问题吧。”
“是啊。我有很多朋友,他们都会喜欢我的葡萄园,喜欢我的杂志。我并没有其他的想法,我只是喜欢。那些人会明白我的好意。谁也没有理由来阻止我啊。”
“没有理由。可是,要阻止你的会是你的朋友吗?”
我苦笑了一下:“明白。不过这份杂志真要弄起来也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我是说要允许朋友在一段时间里用大家都理解的方式、用力所能及的办法来支持我。我们要一起好好想些办法……”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42)
“你有很多城里朋友,他们能在那儿帮你。不过为了这份杂志,到时候你不愿回去也得回去,因为很多麻烦事儿要待在城里才能处理。葡萄园弄不好只成了你的一个落脚点……”
“落脚点”几个字一下拨动了我的心弦。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们一边讨论一边往前走,一抬头看到了偏西方向的那个发白的海草屋顶,我就站了下来。她告诉我那儿住了一位会算命的老太太,也有自己的一片园子。——我这时一声不吭。我想起了那个月夜的事情。这样停了一会儿我问:
“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吗?”
她理了一下被海风吹散的头发,“记得。”
“那个姑娘是你们场里的人吗?”
“我试着问过她,她很吃惊的样子——可能不是。”
我一直盯着前边的海草屋子。
“不过,我们场新来的那个姑娘可算个人物——她漂亮极了,你有一天会见到她的——你说的那个姑娘打扮得像一个侠客,我就想到了她。她总喜欢奇装异服……”
“哦,多么有意思的人!比你还漂亮吗?”
肖潇没有回答,只看着不远处的小屋。
“想不想去看看老太太呢?”
她看看我,略一犹豫,然后点了点头。
我们俩进门的时候,毛玉正在屋里训斥着谁,口气严厉而执拗:“你说你这样不让我生气吗?气死我了。我知道你想干那事儿,谁不想?你干不成就找我撒气,我招惹你了吗?春天过去这么些日子了,也该安稳些了,妈了个巴子,你看看你干的这些好事……”
我们刚开始还以为她和谁吵架,进到屋里才知道她和那只老猫说话。她见了我们还不闭嘴,只是声音小下来了,发出一串琐碎的咕哝。她朝我们一蹙鼻子,算是打过了招呼。她对我拉着长声说:
“领大闺女来了?”
那只猫见了肖潇立刻仰脸嗅了嗅,一下跳到了她的身边蹭起来。老太太马上提醒客人:“这是一只公猫,它想干那事儿哩。”
肖潇脸红了,同时躲开一点儿。
老太太马上夸奖她:“对,这么着它就占不着你的便宜了!你不知道它多浑,急得找不着伴儿,就往我枕头上撒尿——我要不看它年纪大了,早一顿棍子捋上去,再不干脆给它剜下一只蛋来——让它劲儿少上一半……这个不正经的物件啊,气死我了!”她说着一低头又叫起来:“你俩看它翘得多高!牙碜啊……”
我觉得真不该和肖潇待在这间屋里。
屋子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原来连着大炕的灶上正熬着一罐黑茶,旁边还有一个药锅。“喝碗老茶?”老太太龇着一口黑牙问我和肖潇。我们赶紧谢绝了。
狩猎
1
秋天在慢慢深入。最繁忙的季节就要到来。我们做着收获前的各种准备,备下箩筐,约定好装运葡萄的车子,到村子里谈好雇短工的事。最后就剩下加倍警醒地守夜,剩下了等待。
我们都有些疲惫。有一天,四哥突然提议忙里偷闲去打一次猎。我明白,他这个人不能长时间闷在一个地方,需要找个机会到远处蹿上一趟。
我们收拾了一下挎包,装了很多霰弹和吃的东西,然后就往林子里走去了。斑虎一颠一颠跟在后面,样子很放松。我们要穿过芦青河进入西面那片杂树林子,四哥说他已经有好几年没去那儿了。那里曾是一片无边的莽林,是许多猎人和采蘑菇的人最乐于光顾的地方。很可惜,这些年那片林子不仅范围缩小了,而且已经变得稀疏了。一路上,四哥一边走一边告诉他过去在林子里打猎遇到的一些有趣的事。他讲了一段又一段,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关于他的那些传闻,特别是他与女人的那些浪漫故事。周围没有其他人,我就问起他来。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43)
这一次四哥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压根儿就不打算反驳。
我说:“你的腿并不是像你讲的那样,不是一次工伤——我听说它是欢迎外国友军的时候,一场误会给造成的……听说那座大城市当时刚解放,有许多帮忙的外国军人。外国军队进城时,上边组织人出来欢迎。你那时候长得小巧玲珑,他们就把你打扮成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别提多么妩媚可爱!耳朵上还拴了两个红辣椒。你和大家一块儿扭秧歌,满大街上的人都被你这个‘小迷人精’给吸引住了,他们压根儿就没想到你是个男的,外国军人就更看不出了。这些大个子男人火气大,有两个粗暴的军人寻机会把你拖到了小巷子里,你就哭哭啼啼——人家听不懂中国话……直到最后的那一刻才发现你是一个男孩。上当受骗的外国大兵又急又恼,提起枪托一阵乱捣,任你求饶也不行。结果,好生生的一条腿硬是给捣瘸了……”
拐子四哥笑出了眼泪。我想这故事一定有人给他讲过几次了——不过由我这样说上一遍,他会觉得格外有趣。我听说平原上的不少人故意使用这个典故,每逢见到一些女声女气的男人、那些拍起马屁嗲声嗲气的男人,就会大不以为然地吆喝一声:“四哥的腿是怎么瘸的?!”
当然了,四哥的腿的确是在兵工厂的一次工伤中落下的残疾。
我们谈笑着穿过了芦青河桥。半路上饿了,就坐下来吃万蕙备好的干粮。我们支起了一个小铁锅子,点上火烧一点儿米汤。野餐总是给人特别的愉快——坐在地上,我心上游走的渴望又给搅动起来。这儿多么好,这种生活多么好。我们真该经常到这里来啊……
这天在林子里转悠了半天,打到了几只很小的野物。斑虎表现得非常出色。它很久没有扑剪腾挪的机会了,真想一下子使出全身的本事。有一次我见它蹿起来,差不多蹿到杨树半腰那么高。
大约是下午四五点钟,我们突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枪声——不用说那又是一个猎人。
拐子四哥的兴致立刻来了,他要看看除了我们还会有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打猎。我们迎着枪声走去。
2
穿过了一片橡子林,来到了一片小叶杨棵子里。这里的灌木枝条很密,树种很杂,有腺齿越橘、杠柳、牡荆和胶东卫矛,紧贴地表蜿蜒的是刺苞南蛇藤和杂草,几乎没法过人。我们很费力地往前走着,衣服都给扯破了。
斑虎后来呜呜叫,背上的毛立起来。
只一会儿,一个长得非常高大、装束也很奇特的红脸汉子出现了。他在向我们招手。
这个人大约四十多岁,比我稍大一点,头上戴着一顶奇怪的用柳条编成的直筒帽子。他浓眉大眼,模样有些粗鲁,手掌也很大,握在粗粗的枪杆上手指还余出一截。我想这倒是一个很典型的猎人。他的裹腿打得也很在行,而且那装束极为适合在灌木丛里奔跑。这显然是一个林中老手,一个豪爽人,一见面就没有什么陌生感,痛快地问这问那。当得知我们是葡萄园的人之后,立刻把我和拐子四哥的肩膀按住了,又往一起轻轻一碰,说:
“知道吗?我就是那个葡萄酒厂的总工程师。我叫武早。”
武早我们没听说过,不过那个酒厂却是响遍了半个世界的。我身子被他摇撼了一下,很快乐。
精明的四哥连连说:“听说过听说过,了不得哩。”
他提出跟我们借点儿子弹,四哥当然慷慨得很。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44)
武早好像被我们的大方给感动了,伸出舌头抿了一下嘴唇。接下去我们就一块儿打猎了。我发现武早的枪法很好,心想就因为这个他才自信地独往独来吧。交谈中得知他常常把几个假日攒到一块儿,然后就骑着摩托一个人跑出来。他喜欢这样痛痛快快地玩。他把摩托放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打一天猎,再回那里去宿下。我们立刻提议他到葡萄园去住。武早倒也爽快,说:
“行,交个朋友。”
就这样,天黑以前我们到了那个村子,武早骑上他的摩托,我们一块儿往葡萄园里来了。
3
万蕙她们早已经习惯于接待陌生人,不用吩咐就赶紧做起饭菜。这些粗糙可口的食物让武早大为兴奋,更想不到的是,一个酿酒工程师会对四哥所喜欢的烈性瓜干酒如此中意。他哈哈大笑,连连说很久没有喝到这么刺激的饮料了。
四哥有些不快:“酒嘛,怎么是饮料!”
武早说:“对,瓜干烈酒。这是英雄才喝的酒啊!”
一句话让拐子四哥大笑起来,他不知怎样喜欢武早这个新朋友才好。我对工程师说:“你们厂的葡萄酒可是名扬天下。”
可是武早连连摇头:“那种东西,有也行,没有也行。不过谁也别在我面前骂那种酒。”
四哥又一次大笑起来。
武早喝了很多酒。他一个人出来打猎,好像为了摆脱满腹心事似的,这让我看出来了。他喝过了酒,突然咕哝了一句奇怪的话——后来我才听明白那是一首悲凉的古诗。这使我想到他的内心远不像他的外表那样粗糙,他毕竟是个酿酒师呢。他握着我的手,一下子跟我接近了很多。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接下去我从交谈中得知,这个酿酒工程师既入迷地喜欢屈原,同时也能背诵莱蒙托夫和叶赛宁。他真正懂诗,并且很容易就沉浸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他不像某些“假斯文”,并不急于卖弄。
喝了一会儿,他叹息一声,胡乱抓过一支枪。我发现他错抓了四哥的枪。但我没有阻止他。他背起枪,有力的大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扶着我,踉踉跄跄地走到葡萄园里去。
满天的星星,一阵一阵的风有些凉。武早把他的夹克衫扯开,让风吹拂着,抚摸着自己宽大的胸脯。他粗粗的嗓门说:
“伙计,我不问你啦。我觉得你不是这儿的人——我也不是。我们都是顶呱呱的家伙。”
这是少见的直爽也是少见的傲气。我说谢谢,拍了拍他的手臂。
他接上很痛快地介绍了自己,说自己是一个不幸的人。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眼前的这个家伙是许多年前聘到这个大酒厂工作的,他有很多时间要在国外跑。他参加国际博览会,还在澳洲和美洲待过。他仔细讲着那里的袋鼠和犰狳。这家伙喜欢一个人跑到老远老远,就像这次打猎一样。但他显然不仅仅是出去游玩。他研制出的美酒使成千上万的人陶醉,令那些狂傲的外国人竖起大拇指。可他自己,他这会儿,显然是满腹悲伤。刚开始我觉得像这样一个大汉时不时地闹点儿伤感什么的很好玩,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逃避一个人。他不是厌恶那个人,而是没法抵挡她的魅力。让人费解的是,那个人竟是他的妻子!
他告诉,妻子只比他小两岁,如今也有四十岁了。“可是,”他的大手使劲按住我的肩膀,“你这辈子也见不到那样的四十岁女人了。她抵得上一百个我。不过我得明明白白告诉你,她是一个‘流氓’。”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45)
我差不多吓得跳起来。我说:
“妈的。”
他朝我点点头:“真的。不过不该这样喊她。只是这个通俗易懂的叫法你更容易理解嘛。当然了,你得听我慢慢讲她。”
他的那个宝贝妻子叫象兰,不过早就与他离婚了。他从离婚的那一日起就痛不欲生,到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伤口却没能愈合。他没有一时一刻不盼着与她复婚。照理说他这样的一个人,一个高大的男子汉,一个有名的工程师,一个在事业上取得了炫目成就的人物,完全不该这样……他谈着,最后嗓子哑下来,又咕哝了两句,那是莫名其妙的诗句。
“美丽少女遍地飞翔,我只爱这个黑黝黝的姑娘……”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壳。
4
从他嘴里得知,象兰是一个奇怪的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可是她自己并不看重这些。她是一个没有规范的人。这个女人显然十分美丽,但我觉得仅凭这一点还不足以吸引这个大汉。我听下去,只觉得那是一个精通魔法的奇怪女人。他说:
“她差不多不看重一切,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让她看重。她只专心地过自己的日子。她这人很少有火辣辣的爱情,可是它一旦出现了,她也就没法抵挡了!”
武早就是被卷进这样的一场爱情中去的。刚开始的一阵,象兰疯狂地爱着他。武早说他一辈子也没法忘记那些岁月,没法忘记和她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他们在一起差一点儿生了个孩子——象兰高兴得要命,但后来不知为什么,没有让孩子生出来。她有无比旺盛的生命力,就像一个人可以不歇气地一直舞蹈下去。别人都看得眼花缭乱了,她自己却没有气喘吁吁。她这人也直爽得惊人,在别人看来必然成其为秘密的,在她那儿都可以随便地讲出来。她可以讲出自己最隐秘的一些感觉和渴望,可以直接倾吐对别人的倾慕和爱恋。在那个城市她差不多同时喜欢上了好几个小伙子,并且又毫不隐瞒。她请他们到家里来,和他们诉说心事,打扑克,玩,还和武早一起招待他们。她那时还要回忆更早时与一些小伙子的交往,回忆那些无穷无尽的“幸福生活”,这样一次又一次对武早讲,对别人讲,这种直率最后终于让武早受不了啦。
“有一个头发拳曲的高个子青年十分喜欢她,他们两人一度好得要命,形影不离。我几次阻止她,她就说:
“‘你看他有多帅气!’
“我满腔气愤:‘那你就喜欢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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