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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草家族 莫言-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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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民国多少年来着?石头碾盘上涂满了松香,孙家的儿媳妇走了尸,闹得邪乎,人人胆怯,拉屎都要结伴,野猫在墙头上嗥叫,就是那年他死了。死得好,活着也是受罪。不能说过头话,孬不孬我还叫了他一阵爹。
“爹,这是匹公马?”小老舅舅问。
黄胡子不答。
小老舅舅问:“爹,这是匹母马?”
黄胡子不答。
黄胡子阴沉着脸打量那匹红马,眼珠子骨碌碌转动。他把嚼铁塞进马嘴里,用力一勒,马嘴紧皱起来。马顿着蹄,摇摆着尾巴,鼻孔紧闭,圆睁着眼。黄胡子把铁嚼子往下用力地扯,马嘴低垂,吹拂地上尘土;黄胡子把铁嚼子用力往上一扯,马嘴朝天,向老天爷诉哭。
上上下下,下下上上,黄胡子咬着牙根,腮上饱绽瘦肉,死命折腾那马,马忽大忽小,身上忽而布满皱纹,忽而又舒展开,一点皱纹也没有。汗水很快濡湿了马的皮肤,一圈一圈,像烂银子般闪着光。小老舅舅鼻尖上挂着汗珠,马眼里的悲哀的蓝色光线使他心中冰凉,他怒气冲冲,不计后果地扑上去,撕掳着黄胡子的手。
“爹,马哭啦,你饶了它吧……”小老舅舅哭哭咧咧地说。
黄胡子松开马嚼子,红马前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它的后腿也随即软下去。红马卧在地上,长长的头颅平放在地上,颤抖的皮肤说明了马的悲痛,马眼紧闭,马嘴上流着血,血珠儿挂在马的胡须上,像挂在草梢上的晶莹露珠。
黄胡子松开马嚼铁后,小老舅舅恐惧起来,他松开抓挠黄胡子的手,慢慢地往后退着,紧缩着脖颈,好像等待来自上方的沉重打击。
他们隔马相望,马身上的汗酸味升腾开来,形成一道气味的灰白障壁。
嗤——!黄胡子用嘴唇挤了一下鼻子,然后开颜一笑,低沉地唔唔着:“唔,唔,你过来。”
小老舅往后退着,离开马的气味越来越远。
“唔!唔!过来,你个杂种!”
小老舅舅依然后退着,巨大的恐怖压迫着他,毛孔闭塞,汗水断流。
黄胡子拍拍手,耸身跃过红马,几步就冲到了小老舅舅面前。抓着他的脖子提拎起来他,黄胡子手爪凶狠,胳膊坚硬,恰如拎一只细颈酒瓶。只一甩,小老舅舅就跌落马前,淹没在马的汗酸里了。马腹一侧沙地上,暗红色的草芽纤弱得类似死人的卷曲毛发,草根处爬着装死的绿背的茸茸小甲虫。小老舅舅又被黄胡子拎起来,他这次是拎着他的耳轮,只好痛楚地咧开嘴。小老舅舅,黄胡子是个六指?不知这话真假?六指搔痒多一道。大外甥,你是狗爪子抹墙,尽道道。
外甥,你是吃钢丝拉弹簧一肚子勾勾弯弯。你这种烟就是盒好看,抽起来一股屁味,还是那么冷?
小老舅舅,你鬼一样叫着。你从小生就两条罗圈腿,两扇招风耳,相书上说,“两耳扇风,卖地的老祖宗”。所以我一辈子穷愁潦倒,连个老婆也讨不上。就像黄胡子对待我一样,是人就想拧我的耳朵。
梨花盛开,屋里溢出玫瑰的香气,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黄胡子拧着小老舅舅的耳朵。他把一双冰凉的大眼珠子抵近我的脸,好像要辨认一件什么东西。他嘴里也是一股青草的味道,好像骡马驴牛骆驼羊打嗝时逆上来的腐气。他却昧着良心骂我:“你这个吃青草的驴杂种!你是属鸭子的!属青蛙的!你这个生蹼膜的蛤蟆精!”后来他把我的脸按在红马腚上,抹着我的脖子他把我的脸用力往马腚上撞,马的屎尿马的汗和我的唾沫鼻涕眼泪汗水混合在一起。
直到红马从地上跳起来,他才放开我。我先救了马,马后救了我,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只因时辰未来到,我早就知道反动派没有好下场,不过话又说回来,黄胡子也不是多么坏的人。他嗤嗤地笑着,像顽童一样看着我,他对我好像没有一点怜悯心,好像对待红马一样。
我的嘴唇破了,血濡染到牙齿上,好像红马一样。
“唔!唔!什么味道?”黄胡子笑嘻嘻地问着。
小老舅舅呜呜地哭起来,泪水在他稀脏的小脸上,冲出了一些白道道。
“扒着马腚亲嘴,不知道香臭的东西!”黄胡子气汹汹地骂着。
红马摇摇摆摆地走进黑石凸露的河道中,垂下头吸水,马缰和嚼铁有的部分浸在酸溜溜的河水中,有的部分搁在生了白渍的黑石上。
阳光毒辣辣的,河道里蒸腾着一股酸臭,蛤蟆和蝌蚪快要煮熟了吗?
小老舅舅最担心的是红马把蝌蚪吸到肚子里去,引起肠胃炎,然后蹿稀泻肚,给清扫马厩带来困难。
呵啾!黄胡子看了半晌太阳才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小老舅舅看着黄胡子身后坚韧明亮的地平线,看着孤零零的深蓝色的马牙山和山上黑色的松树,松树的伤口上,凝结着金黄透明的油脂,冬天,白雪垒在树梢上,像一团团融化未尽的残云,春天冰雪消融,雪水汩汩漓漓流淌,草地滋润,兰花开放,玫瑰开放,玫瑰玫瑰香气扑鼻。铁色的雄鹰在空中飞旋,野兔惊惶奔跑,聪明的野兔是从不仓皇逃窜的,只须钻进荆棘丛中和酸枣丛中,鹰无可奈何,此谓望兔兴叹……外甥!你不冷了吗?
小老舅舅,我不冷啦,“皮寒”不是病,发起来要了命。你们吃青草家族中人,都有白日做梦的毛病吗?我摇头叹息,耳道中似有鸣镝。
后来怎么样了?我看到黄胡子鼻孔里伸出两撮焦黄的毛,一抖一抖的,像蝴蝶的触须,我猜想他的头颅里寄生着一个挺大的怪物,把他的脑浆子吃得干干净净,总有一天那怪物要把他的脑壳胀开、就像蛋壳破裂,孵出一只小鸡;就像蛋壳破裂,钻出一条小蛇;就像蛋壳破裂,爬出一只小鳖。那黄色的怪物日夜不息地吸食着他的脑浆。
他性格阴郁暴躁,都是被那物给咬的。我看着他掏出那盒烟,一层绿纸,一层锡纸,包着几十支白烟棍棍。这盒烟是支队长赏给他的。杂种!小老舅舅捏出一根我送他的美国纸烟,轻描淡写地骂了一句,不知道他是骂支队长还是骂黄胡子,抑或两人都骂。庭院里梨花盛开。
雨打梨花深闭门。村姑叫卖玫瑰花。杂种,小老舅舅说,腚眼里拉玻璃,明(名)屎(诗)不少嘛!
我看着黄胡子黄胡子看着纸烟,头上顶着蓝瓦瓦的天,天上布满鱼鳞云,云中鹤鸣尖利,从食草家族的红色沼泽深处传来。鹤唳九泉,声闻于天!小老舅舅,他抽烟了没有?他把那些烟抽出来插进去,插进去又抽出来,不知玩的什么把戏。我听到他在玩香烟时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嘴咧来咧去,鼻孔里那两撮金毛点点颤颤,他脑袋里那个吸食脑浆的怪物又开始折磨他啦。他把一支香烟插进嘴里。
到底是要吸了。不,他把烟吐掉了,好像那烟上有屎,他好像吃了屎,他嘴里好像有屎,他呸呸地吐着唾沫,好像吐着屎。后来他把手里拿着的烟也扔在地上,嘴里发出嗷嗷的野兽般的嗥叫,他在那烟卷上狂跳着,用他的两只穿着麻底草鞋的大脚,把烟卷踏成粉末,之后,他又把那些碎烟屑踢起来,沙尘弥漫,笼罩着他污汗斑驳的面孔。小老舅舅退出十几步远,蹲在地上,抱着肩头,胆怯地看着高大的黄胡子腾跳叫嚣。
黄胡子趴在地上,像死去一样,只有一声两声小孩子般的抽泣从他那高大的身躯和大地之间发出时,才说明他还活着。马牙山背后是碧波万顷的大海,水汽升发,凝聚成白色的云团,像一座座高大巍峨的城堡,缓缓移动到草地和河流上方,把绿油油的阴暗影子投下来,使绿草发黑河水发绿红马发黄,黄马垂首凝立,观赏着倒在河水中的自己的鲜明影像。小老舅舅这时注目在黄胡子的两只大手上,黄胡子变成了红胡子,红胡子的两只大手插进沙土里,十指像从沙土里露出来的植物根茎。那个怪物又在静静吮吸黄胡子的脑浆了,云中响着生锈齿轮转动的嘎嘎声响,宛若天国里的开门声。云影之外,阳光灼目,青草新美如画,庭院醒目的一圈粉墙闪烁着扎眼的光芒。
梨花开放,群蜂劳作、嗡嗡嘤嘤声里,玫瑰甘美如饴,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好久好久好久,小老舅舅说,他才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他爬起的动作逗人喜爱,天真纯洁一如半岁婴孩。他先把腰弓起来,然后同时往后收胳膊往前收腿,只有膝盖和双手着地,宛若一只大青蛙,憨态可掬。不好!他突然又趴下啦,肚腹和头面重重地趴在地上。我看出来他心里有真正的痛苦,不是假装出来的。孬好我跟他同睡东厢房,共同闻着红马的粪便味道。孬好我要叫他爹,我胆怯地走上前去,拉住他的坚硬的大手,说:“爹,我们该回家啦。”
他顺从地站起来,用冰凉的、沾满泥土的大手把我的小手攥住,有气无力地问我:“我要把你娘杀掉,你难过吗?”
小老舅舅脸色灰白,心里好像并没难过,眼泪却突然流到了腮上。

第二章
“黄胡子,你怎么才回来?”支队长站在正房门口,手持着左轮手枪,瞄着南边粉墙上用墨笔画出的靶子,看到我和黄胡子牵着红马归来,他垂下枪口,不满意地问。
就是那天下午,红马开始交了好运,黄胡子像侍弄亲儿,我像侍弄亲爸一样侍弄它,小老舅舅说。那匹红马到底是匹骒马还是匹儿马?梨花里飞进一只黄雀,黄雀把花瓣啄下来,墙外嗖喽一声响,一粒弹子击中黄雀后穿花而过,落在房后去,黄雀垂直落地,掉在我和小老舅舅之间,雀睁着一只眼,嘴里吐血,绿羽里翻出黑毛,数十片梨花飘飘降落。这些枉杀生灵的小杂种!小老舅舅寡淡无味地骂了一句。我捡起黄雀,欣赏着它纤细精巧的小脚爪,听着小老舅的话:谁还记得清是匹骒马还是匹儿马!反正是匹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红马!一匹红马……小老舅舅灰色的眼珠流溢出心驰神往的色彩,空气中突然充溢着马牙山顶上融雪的味道,越过颓圮的旧墙,马牙山顶白光闪烁,雪水下泻,汩汩地灌溉着草地。河沟里,浑浊的雪水奔腾。
真是一匹骏马。我的心也受着马的濡染,“皮寒”消退,浑身疲乏无力。
黄胡子牵马伫立,双眼盯着地面。小老舅舅说我猜想那怪物又在吸食他的脑浆了。支队长仅仅是不满,似乎并没动怒、甚至还有几分惭愧的意思。后来他发怒是因为他看到了马嘴上被勒破了的地方,他即使发怒也是温文尔雅,嘴里没有半个脏字。
“怎么搞的?黄胡子!你成心整治它?”支队长的明亮马靴跺得青砖甬道橐橐地响,“肚皮上的死毛也没扫掉?”副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用金链子拴着的金壳怀表,脸色苍白,挂着几粒白色虚汗的鼻尖上有软沓沓的味道,“一点钟拉马出去,四点钟拉马回来,黄胡子你搞什么鬼名堂!”他举起枪来,对着白墙上的黑圈圈开了一枪。左轮枪响声不大,但清脆得很,四壁回音,天空布满玫瑰云。小老舅舅抖了一下,黄胡子的头却垂得更低了。
外甥,我活了五十好几年,还从来没见过像支队长那般俏丽的男人,他活活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媳妇,那眉那眼都会说话,衣服又贴身合体,人是衣裳马是鞍。皮靴皮带皮枪套,金表金牙金镏子。皮鞭皮手套。金笔金眼镜。还有一手好枪法,一枪就崩落碗大一块墙皮!
我睡眼蒙咙地望了一眼那道将倒未倒的墙,苦涩地打了一个呵欠。
春日里暖风怡人,花香浓郁,容易犯困,小老舅舅提醒我:大外甥你可别睡着。
支队长又开了一枪,自然又打落了碗大一块墙皮。他把冒烟的手枪插进枪套,伸伸懒腰,踱到黄胡子面前,小声说:
“黄胡子,你是骑不好这匹马的,这匹马生来就是让我骑的,你也别生气,当然啦,我也不会亏待你就是了。”
黄胡子抬起头来,嘴咧开,自然呲着黄牙,鼻孔里的那两撮黄毛又点点颤颤起来,那怪物又吸食他的脑浆了。
支队长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绿色纸币,递到黄胡子眼前。那时候的钱珍贵着哩,一张纸币就能买一匹马,支队长递给黄胡子那两沓子钱,足可以买个马群!
黄胡子用肥厚的舌头舔着开裂的嘴唇,小老舅舅个头矮,目光平视过去,恰好看到黄胡子牵着马缰的手像一只小老鼠样抖动着,黄胡子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裤子。
支队长往前跨了一步,把那沓子绿币塞到黄胡子口袋里,悄声说:“想开点,有了这个就不愁那个,花完了再跟我要。”说完话,支队长吹着口哨进北屋去了。他走到我身边时,还用手拍了拍我的头顶,小老舅舅说,支队长的手保养得好极了,滑滑溜溜,像上等的绸缎。
他眯起灰眼,好像在回忆绸缎的感觉。春天里百花盛开,唯有玫瑰最美丽,玫瑰玫瑰!
香气扑鼻,从北屋里溢出。一阵明朗的欢声笑语过后,万物都静息了。西斜的大红日头戳在林梢上,乌鸦入巢,喜鹊在青色的树影里盘旋。北屋里京胡响起,果然拉得有板有眼,支队长手上功夫不凡。黄胡子牵着马走出庭院,小老舅舅拖着一柄竹扫帚跟在马后。日头把那马照得像块火炭一样,马尾散开,宛若一匹抖开的好绸缎。
伴着京胡的板眼,我看着黄胡子扫马。小老舅舅说,你睡着了吗,大外甥?

第三章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发”。这话是一星半点也不错。红马就是那时交了桃花运,两个月就胖得像根红蜡烛一样,黄胡子是养马的专家。小老舅舅不满意地嘟哝着,金豆大外甥,你还想不想听啦?我说得满嘴冒白沫,你却打起呼噜来了!当然了,也怨我把事情讲得没根没梢。
早年,支队长没来那时,我还在你外婆肚子里,也许还早,我连你外婆的肚子都没进,马牙山上雪水融化,墨水河里浊浪翻滚……小老舅舅,小老舅舅……你跑到哪里去了?眼前飞舞着雪花般的梨花,杏花般的雪花,马牙山上白雪融化了。
马牙山上白雪融化……直到这时——那生满暗红触角的怪物也吸食我的脑浆的时候,小老舅舅那犹如梦呓的闲言碎语,还是强制性地进入我的耳道,又完全无效地从我的嘴巴里溢出,消逝在阳春天气正午、蓝色的氧气和紫色的光线里。连乌鸦都知道,长句,是文学的天敌;恋爱,是杀人的利器。最该歌颂的是母亲,如果,母亲对不起爸爸呢?你果真就要睡吗?金豆,我的大外甥?我似乎感觉到小老舅舅黏黏的手指戳了戳我的脸,我努力睁开眼:马牙山上的积雪融化,草地上流淌着冰凉的雪水,但青草毕竟绿了。山顶上的云,真如牡丹花开,河道里雪水湍急,冲动沙堤陷落,跌宕处深旋如斗,一株枯树,半卧在滩上,黑黑的,吓人,因它像煞吃人的鳄鱼。一个憔悴、瘦弱的少妇在浊流滚滚的墨水河对岸徘徊着,脸上满是忧愁,眼睑上和嘴角上,留着堕落过的烙印,好像一个被欲望的钝齿咀嚼良久又吐出来的女人。谁说梦是无颜色的?她下身穿一条黄色的、印满了眼睛图案的肥腿裤子,上身穿一件红色的、系满绒线小球的蝙蝠衫,有几分像盛唐长安人物,高髻云鬟,长眉细眼,额上贴满花黄。我与她隔河相望,河水滔滔,虎啸猿啼。脚下的沙滩一块块往河水中坍塌。她脚下的沙滩也在坍塌,我发觉了,她却浑然不觉,而且走得离水边很近。
她脚下的沙崖被水淘空,悬空部分已见出下倾,沙粒簌簌下落,水面于大波浪上显出细小涟漪,但俱是随生随灭。我为她骇怕,为她焦急,欲高叫提醒她时,却因喉头闭锁失音。我听到我的发不出的吼叫被憋在胸腔里,变成一阵阵的肠鸣。我用力挣扎着,想让声音冲出喉咙,使对岸那个秀色可餐的女子免遭险境。河里确实,有无数,黑物漂游;它们的身躯,时隐时现,一直露着的,是长长的头。鳄鱼!它们都张大了嘴,群集在危险沙崖下。它们的嘴里,布满了,尖利的牙齿。
在澎湃的浪涛声中,间或响起鳄鱼们的焦灼的叩牙声。未等到咀嚼食物它们就开始流淌眼泪,可能是它们闻到了肉的气味。玫瑰玫瑰香气扑鼻!这来自极其遥远的回忆,又仿佛,从古老的墓穴里发出的一串叹息。你看那女子,还是那样浑然不觉地在危险沙崖上走着,她甚至在随时都可能坍塌的危崖上跳起舞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典型的民族风格,全身上下都是弧形的线条。“世界有文化,少妇有丰臀”,危在脚下者,不知是何人。我还是尽力挣扎,手脚都暴躁地大动,但喉咙被紧紧箝住,休想走漏半点信息。那女子比唐壁画中描绘的丰臀高乳的女子要轻俏灵动得多,仅仅是服饰类似,又不尽似,终是梦中人物,形影不定,变幻莫测,几如白云苍狗,令人又恨又怜。她团团旋转着,但动作不疾不促,既舒缓又轻盈,看看就让人赏心悦目,经久不敢忘怀。鳄鱼们呼唤她,似乎都哑了歌喉。隔河的女子竟然唱起来,歌词多暗喻男女之私,令人心猿脱索,意马开缰,但都是肃然默立,拖着铁链缰绳,静听那女子歌唱,如听天籁。鳄鱼眼泪流进了可。河里漂木挤成一排排,与鳄鱼们混杂一起,顷刻难分鱼木,都纷分顺流而下,但也有漂出几十米又溯流而上者,在水边上爬出半截身躯,后肢的绝大部分和尾巴的全部还浸在河水里。它们的眼睛像雾蒙蒙的毛玻璃,射出浑浊、暖昧的光芒,使我周身发硬。当然,鳄鱼身上最名贵的还是皮,我早就听留学在金沙萨的表姐说,她拎的那只像巴掌般大的小包是用鳄鱼皮制作的,真正鳄鱼皮,绝非冒牌货。其实我并不是十分讨厌鳄鱼,鳄鱼下巴下的浅黄色皮肤神经质地颤抖着,造成一种疯狂迷荡的感觉。就如同被人搔着脚心而发不出呼啸声,我只能扭动着身躯,这不是痛苦也不是幸福,也许就是极度的痛苦与幸福,隔河相望,就是如此。她依然舞蹈之,歌唱之,但其跳舞的节奏渐慢,身腰与腿臂柔若无骨,衣服的颜色漶散,中和,呈一种浅淡的金红,整个人宛若一匹绸缎在溪水中浣洗。其歌唱声渐入凄凉之境,长歌当哭,我于是知道她心中定有大悲痛。那突兀悬空的危险沙崖一刻也不停息地倾斜着,下落着,起初是只有散粒的沙子把波浪打得簌索有声,现在,大团大团跌落河中的沉沙溅起一簇簇大雪浪,发出轰轰的响声。鳄鱼们的耐性,等同于蛇的耐性,它们像一段段朽木,僵卧在水边的沙砾上,只有那下颌的浅黄色的颤抖,向我透露着它们的忍耐。我多么想高声吼叫,但我的喉头闭锁,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到了末日来临时,她才停止舞蹈歌唱,背南面北,意味深长地对我莞尔一笑,如有一把牛耳尖刀剜破了我的心,潜藏心中数十年的旧感情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我早就认识你,不仅仅是似曾相识。玫瑰玫瑰!我终于喊叫了出来,但脚下一声巨响,犹如山崩地裂,我竞不知自己的脚下早已是危崖,那些鳄鱼也如箭镞般射水而来。
外甥,你的脸色为什么像死灰一样?
疟疾折磨我,小老舅舅。

第四章
我对你说实话吧,金豆子,黄胡子不是我的亲爹,我的爹很可能也是一个吃青草的人。小老舅舅说,黄胡子对我一点也不疼爱,他生气时就要骂我:你这个吃青草的杂种!你这个青蛙配出来的杂种!
多少年来,我总想到河那边去找我的亲爹,去吃一把青草,去探看一下那些手指间生着蹼膜、游泳技术惊人的兄弟们,但我总是过不了河。我手指间尽管也生着透明的蹼膜,但我对于水却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别说见到河水,只要是嗅到了河水的生猛的气味,我就头晕眼花,双腿抽筋。我常常在梦里见到我的亲爹,他像驴骡一样吃着青草,他像大鱼一样在水里游动着,当他在水中举起手臂时,手指间的蹼膜就像镜子一样反射光线……小老舅舅眼里闪烁着心驰神往的电光,比阳光还强烈。庭院里那一树如雪的白梨花像一团浮云,经常遮断我们的视线,梨的味道和形象在花的背后闪烁。
传说,你姥姥也遮遮掩掩地对我说过,她是从河那边逃过来的,似乎是为了躲避一次严厉的惩罚。这些事,你娘没对你说过?她是女的,你姥姥不便对我说的话,可能都跟你娘说了。小老舅舅脸上似有怨恨和嫉妒之意。我连忙解释,为了澄清母亲也为了安慰小老舅舅。没有没有,俺娘对俺姥姥家的事只字不提,我每每要问时,总是挨她的骂。
雪水融化之后,河水暴涨,黄胡子在河边放马,看到对岸一个大肚子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向着河水扑过来,但她刚到水边就跌倒了。
他不顾雪水寒彻骨髓,游过河去,把她背过来。黄胡子虽然手上无蹼,但泳技超群。他只手牵着女人,只手分拨湍流,头脑冷静,临危不惧,躲闪着鳄鱼状漂木的冲撞。过河之后,她躺在绿草地上,衣服都紧贴着皮肉,好像没穿衣服。吃青草的女人都生着又高又尖的乳,黄胡子用手轻轻地按了按它们,好像要辨别一下真假。她的肚子也是凸着的。黄胡子把手按在她的肚子上,感觉到了胎儿的跳动。
这是不是真的呢?小老舅舅,外婆生前没明告你,你的爹,果真是一个吃青草的、指间生蹼的男人吗?
这种事,只能猜,不能问。
黄胡子把她从河对岸背过来是真的。
她在河对岸吃草家族的领地上就怀了孕是不是真的呢?
难道这种事也是你该问的吗?再说,河对岸有吃青草的人,也有不吃青草的人,何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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