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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草家族 莫言-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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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听到皮靴声响到厢房门口,支队长把头探进来,叮嘱道:“黄胡子,你检查一下鞍子和肚带,免得出差错。”
皮靴又响进了北屋,北屋里传来哗啷哗啷的水声,和她的……说话声。
黄胡子抬起头,脸放在豆油灯的黄光里,好像金子一样。他闭着眼似乎在倾听着北屋里的声音,又似乎高僧入了定……
你是中了邪了吧?小老舅舅有些恼火也有些诧异地问,马自然是匹好马,可好马就人人都想骑吗?你知不知道好马还要好骑手?
人生有三大险:骑马坐船打秋千!骑不好筋断骨折,丢人现眼,并不是闹着玩的!马有龙性,犯了性子人如何能治服?被它咬一口就比感冒拉肚子厉害。
但我无法平息这强烈的愿望,这愿望本来就是一种病,任何愿望都是远比感冒腹泻厉害的病症。愿望有点像恶性疟疾,可以致人死命。那种遥远而神秘的呼唤仿佛从我心里的一个空洞里传出,发出一波又一波的回音。ma!ma!ma!
她在这一大片玫瑰丛中像幽灵一样究竟要徘徊到什么时候,狂风暴雨日,电闪雷鸣时她都在这里徘徊,她唱过那支歌子后再也不说一句话。一朵一朵碗口大的玫瑰花低垂着头,花瓣儿卷曲,花上凝结着忧悒的表情,但那表情立刻又狂荡了,低垂的头颅缓缓地、也有的是迅猛地高扬起来。我看到她伸出一个破碎的指尖,轻轻地抚摸着玫瑰们的脸,苍白憔悴的脸,玫瑰的叶子簌簌地抖动起来,花瓣并拢,包住了花蕊。花瓣包住了手指。又后来,暴雨倾盆抽打着玫瑰,空中亮着一道又一道飘忽不定交叉纵横的瀑布,一道闪电,竖起耳朵静候着雷鸣。雨水哗哗地响着。雨水,冲洗着红马光滑的厚皮。ma!光滑更光滑。你在飞跃,穿过一道道水帘,你身上的红光,如一道道闪电。竖起耳朵,静候着雷声灌耳。玫瑰凋零。她的翅羽般的裙子贴在了腿和臀上。她的头发缠绕在颈上,什么都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她不时地捏起裙子抖抖,但一松手,裙子又贴在腿和臀上。你不冷我遍体鸡栗。金豆!金豆大外甥!大外甥!你又犯了病?别抖。小老舅舅脱下满是虱子的破棉袄,披在我的肩头上。究竟是谁骑在马上?
小老舅舅,那时候,你躺在滚烫的火炕上果然就一点也不动心?你闻着它身上热烘烘的汗酸味儿,难道半个梦都不做?梦里也没骑过它?
那么赤裸着身体的黑孩子究竟是谁?是我?是你?我们骑在它的滚烫的背上,随着它奔驰。我们看到她站在玫瑰花丛里,雨珠儿沿着她的面颊缓缓地往下流。雨过天晴,山河清新如画,空气清凉洁净,使人不忍心呼吸。花瓣上的雨水结成了一层浅蓝色的冰,花朵更加沉重。她也被冰冻在一层薄薄的透明冰甲里,连香气都禁锢住了。红马戴上了眼镜,鼻子冻得通红、唇边的硬毛上结满霜花、鼻孔里喷出一股股白色的热气。阳光在这里格外绚丽,冰里的玫瑰鲜红若滴。
红马蹒跚着,绕着玫瑰花蹒跚着,地上的薄冰被马蹄践踏,发出啪啪的破裂声。在运动中,马身上的冰甲也在破碎,一片片往下掉着,掉在冰地,再响再破碎,冷啊,太冷,马儿,红马,请你飞跑,让我飞跑,我们一起飞跑。我们在电线上飞跑。我们在地平线上飞跑。我们在光线上飞跑。我们在白色的、颤抖不止的神经上飞跑。我们在拱形的彩桥上飞跑。我们在五彩的虹霓上飞跑。雨过天晴,一道彩虹飞架半天,墨水河在草的原野上盘旋曲折,也像一匹巨大的绸缎。唱起歌、跳起舞,马儿骑着我、马儿骑着你,幸福的人儿、苦难的人儿歌舞几婆娑,泪水几婆娑,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玫瑰盛开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所有的玫瑰都被大雪掩埋了,只有一朵像婴儿的头颅那么大的玫瑰还露着头,花朵是紫红的,映红了一片白雪,一只焦黄的蝴蝶屏翅僵立在花瓣上,好像一片枯叶。她站在花前,依然穿着那条咖啡色的短裙,上身赤裸着,只戴一件碧绿的乳罩。她的裸露的肌肤上鼓着一个黄豆大小的疙瘩,冻疮。她脸上凝结着一层浅浅的微笑。她就这样微笑着立在玫瑰花前,好像一位守护神,还好像,一根黑木桩。马,你快些跑!红马在雪地里艰难地跋涉着,雪深数尺,雪面贴着马腹。每前进一步都十分困难,马,ma!你快些走。马说,我走不动了。它眼睛里流出两滴琥珀一样的大泪珠,像子弹般钻进雪里,雪被烫得吱吱叫。走不动也要走,我们要战胜感官的永不满足的奢望,奔向,理想的海岸,那里,飞禽走兽都与我们亲善,灰蓝色的温暖海浪懒洋洋地舔舐着黄金的海岸。马,你不要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雪羁绊着我们的脚,我们飞跑的意识焦灼地吼叫可是雪羁绊着我们的腿脚我们拔蹄不畅。我无法忘记挂铁掌时的幸福。马掌匠腰扎油布,友善地抱住我一条腿,我的蹄子搁在一条厚木高凳上等待着。马掌匠用夹肢窝夹着一柄锋利的铲形刀,一上一下地,修理着我的蹄子。刀切蹄片时的咝咝声令我陶醉,我昏昏欲睡。也有那样的傻瓜拼命挣扎结果被绑住嘴唇高吊起来,细绳把嘴唇勒得像粒紫葡萄。他举起锤子把蹄铁钉在我的蹄子上,那一下下的打击仿佛打击着我的心。马穿上新鞋啦!我听到一个白胡子老头说。一个孩子拾起从我蹄上切下来的废片。一人说:此物可用来养花。可以养玫瑰吗?什么花都可以。我多么想飞跑,可是雪羁绊我的蹄腿。我焦灼。我永远也离不开这株血样的玫瑰,雪中的玫瑰,玫瑰旁的她,她在一秒钟内变得比上帝还可怕……金豆!金豆!你怎么啦?你哭什么?


第七章
赛马那天,是百里挑一的好天气。半上午光景,从地里冒出了成群结队的人,簇拥在草地上,踩碎了不知道多少窝小鸟和野花。蜥蜴惊惶失措,在人的脚缝里乱窜,吓得女人中胆小者吱吱哇哇地叫。一彪人马从草地边缘跑来,见垂杨柳就拐弯,马脖子上的铜鸾铃叮叮当当响着。
他们是不是从河那边来的?
你是说他们是从食草家族居住的地方来的?
我只是这样猜想。
收回你的猜想吧。他们不是从河那边来的,他们是沿着河边跑来的。
他们是一支什么部队?归谁领导?
你问我还不如问那棵梨树!小老舅舅冷漠地说,从我记事那天起,他们就骑着马跑来跑去的。他们都戴着眼镜,都镶着金牙,都会唱歌。
他们跟食草家族居住地的那支队伍是一个系统?
也许吧。鬼知道。我反正不知道。
马呢?马都是抢了老百姓家的?
不知道。问我还不如问那堵墙。我出生时早就有了那堵墙。
我看着眼前那堵当年刷着白灰现在白灰早已剥落干净摇摇欲坠的破墙,想象着那根拴马桩的模样。
红马拴在桩上,晃动着宛若一匹绸缎的尾巴,这个比喻你用了几十遍了,好话说三遍连狗也不听,好好好,下不为例,红马晃动着宛若一匹绸缎的尾巴,拂赶着捣乱的蚊蝇。它的蹄子由高手匠人刚刚修整过,马蹄油光光的,刚涂了一层蜡。马弹着蹄,亮出青色的新蹄铁,像儿童向同伴炫耀新买的鞋子。黄胡子持着一柄铁丝刷子,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马的皮毛。马愉快地哼哼着。小老舅舅你还是蹲在门槛上吗?马的鞍具也都新上了蜡,木质的部位刷了桐油,一片杏黄色。支队长在北屋里说着什么,她好像在哭。后来支队长的嗓门高了起来,他的话清楚地传到院子里,黄胡子只顾擦着马,马只顾愉快地哼哼。
“你一定要去!”支队长说。
“我不去!”她抽抽搭搭地哭着,“你把我当成什么东西啦?”
“高司令的‘夜来香’也去,你不去怎么行?”
“她是她。她是个什么东西?你把我和她看成一样了……”她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难道你们不是一样吗?”支队长怒冲冲地说,紧接着又轻声慢语好言抚慰,“行啦行啦,宝贝疙瘩,别哭了,把粉都哭去了。”
“肚里的孩子可是你的……”
“管他是谁的呢?”支队长有些不耐烦起来,“再说,我们一定能赢。这匹马越来越灵,你瞧黄胡子把它收拾得多漂亮!像个要上轿的大闺女。”
小老舅舅发现,黄胡子不停地斜眼看着挂在墙上的鞍具,斜眼偷看,他鼻孔里那两撮红毛一伸一缩,我知道,那怪物又开始吸食他的脑浆了。
黄胡子斜眼盯着那崭新的马鞍子,他鼻孔里那两撮红毛颤抖着,我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知道还要我说干什么?真是!啊,啊。头天夜里我就知道。锅里炒马料,炕热得像鏊子。支队长走后,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黄胡子也睡不着,他坐在炕前的凳上玩了一阵那个金灿灿的打火机,后来就把打火机扔到马尿里去啦。
一灯如豆,照着幽暗的马厩。红马在灯影里显得高大威武,马的大影子在伏满壁虎的墙上晃动着。小老舅舅睡不着,但也不敢翻腾,怕惹得黄胡子动怒,只好把身体使劲贴到墙壁上取凉,壁虎生有吸盘的脚在他身上爬行着。他看到黄胡子的两只眼像两粒火星一样,疲倦地闪烁着。那两只大手,巨大的手在灯的影里哆嗦着,一支纸烟笨拙地夹在指缝里,烟灰有一寸长了,还迟迟不落。黄胡子一动,烟灰落了,小老舅舅看到黄胡子站起来,还以为他要上炕睡觉呢,便赶紧把身体使劲往墙壁上贴,一只壁虎受挤,伸出舌头啄了小老舅舅一口,便箭一般射向墙壁高处,黑暗中壁虎爬动的沙沙声传进小老舅舅的耳朵,发出嗡嗡的回声。红马咀嚼草料的咯崩声被突然放大了几十倍,马的长屁像军号一样悠长洪亮,一股腐草的味道扑鼻。黄胡子没有上炕,却掀开了炕席,拿出了几叠绿色的票子数起来,在灯影里,什么都飘忽不定,恍如幽灵,形影混淆,难辨真假,黄胡子的脸大如团扇,两眼放出的光比灯火还要亮。他用手指数绿钞票,数几张就把食指放到嘴里沾点唾沫继续数。起初小老舅舅还跟着黄胡子的手指悄悄数,数着数着就乱了套,其实黄胡子也数乱了套;后来,小老舅舅愈数愈迷糊,渐渐要入睡的光景,一团亮光把他耀醒了。他看到黄胡子手里擎着一张燃烧的绿钞票。钞票在火中弯曲着,火光照着黄胡子的脸和眼,他鼻孔里那两撮红毛抖动着。我知道那怪物又开始吸食黄胡子的脑浆了。火苗舐着黄胡子的手指,发出一股熟肉味。火灭了,那片卷曲的纸灰还有暗红未尽,噼噼地响着,往地上落去。
“我们一定能赢的,你瞧,红马都有点着急了,黄胡子也着急了。”
支队长说:“你好久都不出门啦,今儿个也该出去散散心。”
黄胡子斜眼看着鞍具。
“黄胡子,备马吧!”支队长从北屋里跳出来。
她也跟出来了。
黄胡子垂着头,只有鼻孔里……他好像谁都不看,双手托着马鞍,轻轻地放在红马的背上。
支队长本来就俊,从北屋跳出来时更是拔尖的俊,真是个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出色的好小伙子。他腰扎宽皮带,大热的天还戴着一副白羊皮手套。在梨树下,他抬手撕下一个小梨子,咬了一牙就扔掉了。
你说过那天你是去看过赛马的,小老舅舅。
你就是性急。
不是我性急。
你见过一等的好马鞍子没有?
没见过。
那怎么给你说呢?
黄胡子又点燃了一张绿钞票,火苗子,红绿相间的火苗子像小蛇一样沿着钞票的角飞快地往上爬,又烧着了他的手,墙上的壁虎都抖擞起来。
“走吧,今天都去。黄胡子,你甭克搐脸,我亏待不了你,”支队长看看坐在门槛上的小老舅舅,说,“小杂种,你也去。”
支队长携着她的手在前,黄胡子牵马在后,我在最后,黄胡子鼻孔里……吸食脑浆,不哕嗦了,狗都不想听了。
厢房里一股烧钱的味儿,烟把蚊子都呛跑了。
那彪人马是与我们同时到达比赛集合点的,人好久不见,见面感到亲热,马也是一样。你信不信?信不信都由你。
我怎么敢不信呢?
高司令坐骑一匹黑马,这也是一匹龙驹,通体像煤炭一样,只有四只蹄子是白的,号称“雪里站”。这匹马远近闻名,年年比赛跑第一。支队长的红马咴咴地叫着,高司令的黑马和高司令的随从们的马也都咴咴地叫起来。
草地上早就扎好彩棚,是用苇席扎的。你怎么老是要刨根问底呢?我怎么会知道苇席是从哪里买的呢?你管这些闲事干什么?高司令叫高什么?你混蛋!我知道他叫“高什么”?他就叫高司令,大家伙那时都这样叫,到如今我难道还能给他变个名字不成!他又不是我的儿,我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就是儿子又怎么着,儿大不由爷娘,叫狗叫猫叫野兔子都是他自己的事……
小老舅量。您得理也要让人么,我不问啦还不行吗?高司令是个矮胖子,满脸黑油,与他的坐骑仿佛一个娘养的。矮归矮,胖归胖,但他上马下马却轻捷便当得很。他人也不难看,别看黑胖,人家黑得匀称,胖得瓷实,人家天生是当官享福的材料。高司令穿一身黑军装,戴一副黑手套,一嘴黑牙齿,像铁铸的一样。他说话声若巨钟,喜欢放声大笑,还喜欢跟小孩子逗趣,口袋里装着花花纸裹着的洋糖,见了长得好看的小孩就给糖吃。这不跟日本鬼子一样吗?怎么会跟日本鬼子一样呢?
几十个兵们聚在一起,握手寒暄着,都张着嘴,金光交叉扫射。
所有的植物都不遗余力地把气味喷吐出来,草地上蒸腾着使人头晕的腥味。
高司令的宝贝儿“夜来香”骑在一匹黑骡上,黑骡背上搭着大红猩猩毡,两个兵把她架下来,可能是两个兵架她下骡时碰到了她夹肢窝里的痒痒肉,她咯咯地笑起来,所有的人都循着笑声看她。
支队长偷眼斜视着她,“夜来香”。
“夜来香”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肤很白,眼睛不大,但水汪汪的像两粒葡萄。她的奇妙处在屁股,她的屁股使劲往上翘着,放上颗鸡蛋也难滚下来。
“宝贝,”高司令摸着“夜来香”的下巴说,“你愿意我赢还是愿意我输?”
“夜来香”抿着嘴,直瞪着满脸赤红的支队长说:“我愿意你输!”
高司令抬手拍了“夜来香”一个嘴巴子,半假半真地骂道,“臭嘴娘们,嫌俺老高长得丑?你愿意我输,我偏要赢!”
“老弟,看俺老高怎样摘你的玫瑰花。”高司令打着哈哈,转到玫瑰面前,玫瑰躲到支队长身后。“小美人,还娇羞娇羞的呢!待会跟着俺老高去吃香的喝辣的!”
支队长和“夜来香”用眼珠子打着信号,那群兵都抽着烟,打着哈哈,马儿们戴着铁嚼子,困难地啃着青草的梢儿。看热闹的百姓们都远远地站着,一个个瘟头瘟脑。被毒日头晒的。
黄胡子低垂着头,立着,拉着马缰,像一根拴马桩。他鼻孔里那两撮红毛抖动着,对,吸食脑浆。现在想起来,那群瘟头瘟脑的百姓们不知道怎样笑话黄胡子没出息呢。
红马背驮着油光闪闪的鞍鞯,轻轻地晃着尾巴,两个青铁马镫子悬在肚腹两侧轻轻摇晃着。远处,垂杨树上,有一只喜鹊在叫。
“夜来香”和玫瑰被供在席棚里,好像两件闪闪发光的珍宝。玫瑰玫瑰泪流满面。
玫瑰流泪多半是小老舅舅这个小杂种引起的。那天,他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赤着脚,上唇上挂着两道清鼻涕,蹲在黄胡子身后,灰白的眼珠子惊讶又迷惘地看着坐在席棚里的人。赛马就要开始,小老舅舅占住要路,被一个兵扳着脖子投出去好远。
兵们都拉着自己的马退到后边去,只剩下高司令和支队长并马而立在起跑线上。一匹红马如火炭,一匹黑马如煤炭,一个黑人,一个白人。一个兵站在一侧,手里擎着一支小手枪,迟迟不动。两匹马都十分焦急,昂头顿蹄摇尾,急欲奔跑。草地一望无际,并无跑道,只在几百米处并排着几道架起的木杆,这是马儿要飞越的障碍。
有两个兵骑着马先跑向前去,那擎枪的兵看着那两骑,等到千米之外传来嘟嘟的哨响,擎旗的兵高叫一声:“预备——”
“啪!”一声枪响,黑马和红马几乎同时窜了出去。
起初,马儿跑得还不是很快,能辨清蹄腿的移动,跑出几十米光景,马便铺平了身子,人在马身上也立了起来,腰往前弓着,马鞍空着,马尾张开,马身突然长了许多。红马像一条红线,黑马像一条黑线,贴着草梢往前飞。飞越障碍时,红马像一张红雕弓,黑马像一张黑雕弓。所有的人都看痴了。小老舅舅,这时,你想没想过要骑它?
ma!ma!ma!我飞快地跑着,其实不是我在跑,是蹄子和腿自己在跑,是马的思想在跑。风贴着尖削的耳呼啸着,青草的芳香使我醺醺欲醉,我在我的脊沟里飞跑。飞越障碍,飞,四蹄腾空,白色的,硬木横杆,越,横杆被我的鼻尖触着,伸展腰肢,犹如一道流水缓缓飘落,障碍,飞过障碍,蹄子又触着了清香扑鼻的草地,弹性是那般丰富,奔跑是这样好,四蹄滚滚但有条不紊。我绷紧了。什么都在飞动。ma!马,你的背痛不?我的背被他的屁股墩了一下子,一种针刺般的感觉沿着我的脊椎像电一般传开。
直到这时,两匹马还是齐头并进。
昨天夜里,黄胡子把鞍子拆开,红马愤怒地喷着响鼻,豆油灯上结了个豆大的灯花,进然炸开,满屋油香,满屋烧钞票的味道。小老舅舅偷觑着黄胡子的举动。只见他从墙缝里掏出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剥开,剥出四根红锈斑斑的大针。烧钞票已令小老舅舅惊诧不止,黄胡子拿出大针,小老舅舅已是恐怖难忍了,他悄悄地把身体再往黑影里缩。黄胡子提着针,显得犹豫不决的样子。他把针扎进马鞍的棉皮夹层里。ma!红马在黑暗中顿着钢铁的蹄子,院子里的树木婆娑而响,有一个幽灵在黑暗中游荡。黄胡子警觉地竖起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听一会动静,又低头看马鞍。小老舅舅看到他把针插进去拔出来拔出来插进去的良久不止,好像要用马鞍上的棉布擦拭针上的红锈,那四根针上的锈其实也被擦掉了不少。这种单调乏味的动作,无疑是催眠的良药,小老舅舅不知何时睡着了。醒来见一切如常,竟怀疑自己做了一夜噩梦。
双马跑到尽头,又绕着那两个骑马桩立的士兵窜了回来,这时红马黑马还是齐头并进。
席棚里,“夜来香”与玫瑰并坐,玫瑰脸色难看,脂粉被泪水破坏。
她闻到“夜来香”身上有一股艾蒿的香气。
黄胡子蹲在席棚一侧,眯着眼,看那从遥远处滚过来的两匹马。
眼见着红马领先了一个马头,看客们发出兴奋的嚎叫。黄胡子蹲着,像一块黑石头。
小老舅舅,据你猜测,黄胡子是希望支队长赢还是希望高司令赢?
见鬼见鬼!我又不是他脑子里的虫子,他想什么,我怎么能知道?
我们飞越障碍。黑马落在我的身后,我的屁股感受到它喷出的热气。飞越。飘落。有尖利的针扎在我的背上。落地时他的屁股猛墩在鞍子上,尖锐的痛楚使我痉挛起来,全身拘禁,四蹄杂乱无章。
黑马呼啸而过,它的尾巴像一把黑扫帚在我眼前晃动着。他用皮鞭抽打着我的臀,他的臀也开始用力来墩我。
红马的突然落伍使看客们大惊。兵们狂呼:“玫瑰!玫瑰!输了玫瑰!”
玫瑰掩面抽泣。
黄胡子蹲着不动,像一块黑石头。
啄木鸟笃笃地敲着树干。
红马烦躁地尥起蹶子来,支队长的身体前仰后合,他手里的皮鞭像雨点般落在红马的臀上。
ma!天可怜见!最后一根横杆就在面前,黑马载着高司令一下子就蹦了过去,马,红马,我失去了勇气,但一股强大的力量催着我飞跃,不容我从杆下穿过去,不容许我绕过去,但这道横杆我是注定飞不过去了。
小老舅舅看到红马愚笨地跳起来,跳得很高,支队长横长在马背上,小老舅舅感到眩晕,急忙眨了一下眼,眨眼的工夫,红马从空中跌下来,连草地都震动啦。
高司令骑着黑马跑到终点。越过终点往前跑了好长一段,他才把马弯过来。他跳下马,双手高举,呼叫着:“我赢了!我赢了!玫瑰归我啦!”
红马跌落之后,黄胡子站起来,伸颈往落马之处张望,这时他听到席棚里一声尖叫,玫瑰晕倒了,也没人去救。“夜来香”气愤地骂起来。
几个兵向横杆下跑去。
你没近前看看?小老舅舅。
我也去了。红马躺在地上,浑身哆嗦着,深蓝的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满眼里都是泪。ma!ma!ma!两个兵把支队长拉起来,他脸色像泥土一样,额上流着血。站起来后,他懵懵懂懂地转着圈,嘴里嘈嘈杂杂地骂着。他的腰弓着,浑身颤抖,满脸皱纹,好像突然老了几十岁。马的蓝眼里满是泪水。
“啊哈哈哈!”高司令挺着胸脯,扬着鞭子走过来,他大笑着,脸色如着釉的黑瓷,“老弟!你输啦!哈哈!你把玫瑰输啦!”
支队长掏出手绢揩了一下脸上的汗,拿掉手绢后,他的脸涨得通红,他用马靴踢了红马一脚,说:“妈啦个巴子,见鬼啦!”
这时她苏醒过来了。高司令就走上去抱她。她挣扎着,哭叫着。
高司令亲切地说:“宝贝儿,俺老高不会亏待你。”
“夜来香”气汹汹地嘟哝着,自己爬到黑骡上,用脚后跟踢几下骡肚,骡子转一个圈,慢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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