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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草家族 莫言-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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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点风都没有,阿菩树的枝条垂直吻地。渐升渐亮的月亮泻下一派银辉之后,万物都失去形体,变成若有若无的样子。阿菩树赤色金属般的影子。湖水里天的影子和天上湖的影子。天鹅们仿佛冷凝成了玉石,白影子印在红琉璃上。
一片薄云遮了月亮的时候,我们促膝坐在帐篷前的茸草上,女考察队员给我和儿子讲她们碰到的许多奇异而美妙的现象。我听得入迷,儿子却以连续不断的恶作剧打断女考察队员的话。
那群我熟识的小话皮子们跳出来了。它们的打扮一如既往:红帽红褂绿裤衩。它们用尾巴拄着地,团团包围着煮白蘑菇的锅子。
一个小话皮子抽着鼻子说:
“好味好味真好味!”
小话皮子们齐声喊叫着:
“好味好味真好昧!”
一个小话皮子说:
“白蘑菇好吃锅烫爪!”
青狗儿从女考察队员膝盖上跳起来,喊着:
“我来啦!找根棍子捅翻锅!”
小话皮们一见我儿子,高兴地舞蹈起来。也难怪,他跟它们是老朋友啦。
儿子捅翻了锅,圆溜溜的小蘑菇遍地翻滚,小话皮们蜂拥而上,抢着蘑菇,烫得吱吱乱叫。
儿子说:
“爸爸,我跟小话皮子们玩去啦。”
一转眼,小话皮子们前呼后拥着青狗儿,隐进茂密的树木与花丛,消逝了,从此之后便无影无踪。
儿子在时,我们嫌他碍手碍脚;他走了,我们却乏味起来。
第二天早晨,我告别了女考察队员们,去寻找青狗儿。女考察队员们合伙写了一封信,托我有朝一日得到进县城的机会,转交给县政府办公室。我生怕丢掉信,就把它牢牢地记在心里——万一丢了信,我可以把她们的信背诵给有关方面听。
钻进红树林子不到五分钟,我就迷失了方向。阿菩树那些密密匝匝善发脾气的肉质枝条就够我受的了,地上竟又拥拥挤挤地生长出叶片如刀剑般上指、边缘上排生着白色硬刺的剑麻般植物。尽管它们不是剑麻,但既然像剑麻,就以剑麻呼之吧。这里的一切动植物都需要命名,也许是我见少识狭,少见多怪。剑麻的叶片比刀锯还要锋利,我尽量避开它们走,躲避剑麻时阿菩树暴怒的枝条就抽打我的脑袋啦。我伤心地哭起来。空气不流通,阳光射不进来,四周都是腥冷的气息,茂密的植物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和秘密。左冲右撞了一阵,我绝望了,蹲在地上。听着地表之下淙淙的水声,我更加感到儿子的可贵。
“青狗儿,你在哪里?”
“青狗儿,你在哪里?”
有人在学我的声音。
突然想起我的衣袋里有过一包烟。果然摸到一包烟。过滤嘴都脱了,烟丝也揉搓漏了不少。火柴没有三根,只有两根。我划火时很紧张。第一根废了,第二根着了。
吸着烟,我翻来覆去思索着一个古老的问题:
“我们看到一朵花,红色,有香味,大家都这样说。难道这朵花果然就是红色,果然就是有香味吗?”
为了节省火柴——说错啦,没有火柴啦,烟还有十几根——一根未熄便引燃又一根。正吸得迷迷糊糊,就听到头上一声巨响,仰脸去看,发现了两扇展开的宽阔翅膀。大鸟把我抓起来,用力一甩,我翻着筋斗着了地。
这里又是一番景象,稀稀的树木中间,搭着一些低矮的窝棚,窝棚的洞口都用宽阔的大树叶子密封着。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穿行在树缝里,逐个窥听着窝棚里的动静。每个窝棚里都有低语声,议论的内容莫名其妙,好像与我无关,又好像与我有些牵连。女考察队员们托我带给县政府的信在我口袋里唧唧地响着,我急忙伸手按住了口袋。
窝棚口上的树叶同时被掀到一边,每个窝棚里都发出了令人胆寒的喊叫声。我没有哲学头脑,凭着下意识撒腿就跑。我在一圈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瞎碰乱撞,犹如一只无头的苍蝇。
喊叫声不绝于耳,好像虚张声势。一冷静,满脑子里沸腾着活命哲学、流氓哲学、寄生哲学,等等,很多很沉。我抱着头蹲在地上,看样子好像是在进行哲学思考,实际上是吓瘫了。
持着枪刀和棍棒的人从窝棚里陆续钻出来。他们围成圆圈,慢慢收缩,枪刀棍棒和他们的眼睛都闪烁出寒光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我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装死。传说中老虎是不吃死尸的,好汉也不打躺在地上的人。我坚信围上来的人是一群好汉,我祷告、祈求一切在空中和地下邀游的神鬼,保佑我遇到一群好汉而不是一群癞皮狗。
他们的腿高大粗壮,密密麻麻排列着,好似栅栏。
“死了吗?”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言自语着。
“没死。”我说着,折身坐起来。
他们用皮绳子把我捆绑起来。有一位大汉用迟钝的刀背锯着我的脖子,摩擦生电,电流在我的脊椎上飞窜着,我不由自主地弓腰缩颈,嘴里放出怪声怪气。
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要杀我吗?”我胆怯地问。
“走吧,去见首长吧。是杀你还是放你,我们说了也不算。”
这时我才有心思去观察他们。他们穿着草绿色的制服,跟人民解放军的服装有些相似,但绝对不是人民解放军的服装。前边有一个大汉子引着路,后边一群人簇拥着我,迤迤逦逦往前走。我们一直走在稀疏的林子里,脚下经常被倒木磕碰着。看得出来,这林子曾经十分茂密过,之所以不茂密了是遭到人的砍伐。倒木的旁边总是蹲着一些半人高的树桩子,树桩的茬口上生长着团团簇簇的红木耳,远看和近看都像鲜润的花朵。这且罢了,还有一些葱绿色的兔子蹲在树桩上津津有味地啃木耳呢。
我也不知道究竟要走到哪里去。这样的不知目的长途跋涉每个人的一生中总要经过几次吧?早走晚不走,所以我心平气和,一边走一边欣赏眼界里的风景,何必自寻烦恼呢?
我有理由认为行走到松林里啦,而且有理由认为天已到了正午。
强烈的阳光从稀疏的树间直射下来,空气中充溢着浓烈的松油味道。
汗水洇湿了前头带路的大汉的绿制服,我发现绿制服经汗浸湿后,颜色深厚凝重,质地也像人民解放军团以上军官的杂毛料制服一样,但绝对不是人民解放军团以上军装的杂毛料制服。林子深处有笃笃的声响,是不是啄木鸟在树上凿洞呢?
前边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土堆,好像一个大坟墓。我耳边有一个善良的声音说:
“孩子,别哭丧着脸,就要晋见首长啦,你应该面带笑容,装出十分幸福、十分欢乐的样子。”
这一席话很耳熟,我确信这是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是啊,为什么要哭丧着脸呢?你难道不幸福吗?
近前了才发现,这个巍巍峨峨的大土疙瘩是一座暗堡,周围种着树,土堡上插着草木伪装,那些像老鼠洞一样的窟窿分明是对外射击的枪眼。
暗堡上开着一个拱形的门洞,门洞两侧立着两株小松树——其实是两个持枪直立的哨兵,他们伪装得太像啦。
远处,黑色的树冠收拢着上耸,宛若一股股静止的黑烟。
引路的汉子对我说:
“立住,你!”
他弯着腰钻进暗堡里,再也不见出来。待着好久,跳出了一个穿红色号衣的小男孩,他说:
“请你们进去呢!”
我们一个挨一个钻进门洞,小男孩举着火把为我们引路。地下布满湿漉漉的卵石,卵石之间爬动着寄生蟹和蜗牛。淙淙的水声仿佛在头上响。生满苔藓的墙壁上,壁虎们排成纺锤图案。好像一柄利斧劈开了我混沌的头颅,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一只粗糙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巴,一个人对我耳语:
“委屈点,这是为了你好!”
然后他们把我抬起来。他们抬着我飞跑。跑得很不平稳。举着我跑,我的额头摩擦着门洞的墙壁、墙壁上的纺锤、构成纺锤的壁虎、壁虎癞癞疤疤的皮肤。
进入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厅,他们把我摔在地上,像摔一条死狗。
“报告团长,我们把奸细抓来啦!”他们齐声说。
“每人赏黄金一两,到财会处领去吧!”
我抬起脸,惊喜地看到,端坐在大厅正中央太师椅上的,竟是在梦中见过千百遍的、像太阳一样照耀着食草家族历史的皮团长。与过去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上唇上生出了两撇尖儿上翘的八字胡须。
“皮团长,您好啊!”我献媚地说。
“我好不好关你屁事!”皮团长冷冷地说,“剥掉他的衣服,严格搜查!”
几位彪形大汉从两边的站台上跳下来。他们首先为我松了绑。
那根皮绳子一离了我的身体便紧缩起来,缩得只有手指头那么大。
然后他们粗野地剥我的衣服,剥得我一丝不挂。皮团长身体两侧的那两位半老徐娘死盯着我,使我很不自在。
一个大汉搜出了那封信,递给皮团长。皮团长紧皱着眉头,读完那封信,愤怒地骂道:
“这三个黄毛丫头,站着撒尿的母狗!满纸荒唐言,拿去烧掉。”
左侧那位女子接了信,走两步,就着一支火把引燃。信纸燃烧完毕,化成一只灰白的蝴蝶,飘飘摇摇落在地上。
“检查他的手脚!”皮团长发布新令。
两个大汉把我按倒,一个掰着我的手指,一个掰着我的脚趾,认真地看。
我心里很烦,但又不敢反抗。
“报告团长,手上没发现蹼膜!”
“报告团长,他的左脚第四和第五脚趾间有蹼膜黏连!”
我赶紧看左脚,果然发现左脚的两根指头被一层粉红色的皮膜黏连着。这是怎么回事?
“抬到外边去,阉掉他!”皮团长说。
明白了皮团长命令的本意,我大声嚎哭起来。黑大汉用手捂住我的嘴巴。我挣扎着,咬着黑大汉坚硬的掌心。
“放开他!”皮团长命令。
我跪在地上,捣蒜般磕着头,说:“皮团长,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我早就施行了结扎术,决不会制造生蹼的后代啦!”
刚刚与我分别不久的爷爷从一道屏风后转出来,向皮团长求情。
提着青铜鸟笼的九老爷也转出来,向皮团长求情。猫头鹰在笼子里对我瞪眼睛。
许许多多我熟悉的人都转出来向皮团长求情。
皮团长呷了一口酒,沉思片刻,说:
“我的心告诉我,不应该阉割你。此地不可久留,但考虑到你来到这里不容易,就让你看几天风景吧!”
彪形大汉帮我穿好衣服。
皮团长吩咐右边那位艳若桃花的中年妇女:
“霞霞,你带他走吧。”
霞霞牵着我的手,拐了九九八十一道弯才钻出暗堡。太阳当头悬挂,天还是正午,门口戴着伪装的哨兵和远远近近的松树依然像一股股静止不动的黑烟,在强烈的阳光里。


第七章
霞霞是和善而美丽的女人,她牵着我的手,一句话也不对我说。
我几次鼓起勇气想问她个究竟,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凭感觉我知道她的手指间也黏连着粉红色的娇嫩皮膜。因为自己脚趾间也生出了这种东西,所以,对蹼膜的厌恶几乎消逝干净,甚至竟有了一种对蹼膜的神秘好感。它传导给我温暖,传导给我欲望,传导给我暖昧晦涩的感情。
我反过来把她的手捏紧了,她轻微地呻吟着好像要向我表现她的痛苦和愿望,美丽而忧悒的笑容像轻纱一样蒙笼着她的真实面孔。
她轻轻地说:
“你轻点,弄痛我了。”
我顿时感到极度的羞愧和惶恐,一群小话皮子在树上嗤嗤地笑着。它们从树上摘下一些红果子抛打着我们。红果子饱含浆汁,溅到身上,好像鲜血。
霞霞扬起脸,骂道:
“你们这些小畜生!”
小话皮子学着她的话,
“你们这些小畜生!”
霞霞拖着我疾走,绕过一道高大的树木屏障,眼前显出一个用花朵和松枝装点起来的、巍峨庄严的大门。门口有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右边那位手持梭标,左边那位抱着一柄雪亮的大刀。枪头下翘着红缨,刀柄环里悬着红穗。
霞霞跟他们说我是皮团长的客人,岗哨不太满意地嘟哝着什么,放我们进了大门。
迎面就是一个纺锤形的大花坛,花坛里不但有艳丽的花朵,还有青翠的香草。花坛后边立着一尊高大的塑像,细细辨认才能从塑像的脸上看出皮团长的一些模样。
后来就渐渐走下坡路,没感觉到进入了地下理论上也进入了地下。眼界还是很开阔,一块块大石碑上都刻着歌颂皮团长的文字。
这些东西对我并不陌生,可能我的脸上显出了厌倦的表情。
霞霞捏我一下,说:
“累了吗?”
她把我搡进了一个小门,然后关上门。房间里流动着温暖的黄光。
我竟然不自在起来。她很宽容地说:
“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羞得满脸流火。然后我们紧傍着坐下来。她用手拍拍墙壁,我们面前便显出了一片方阔的田野来。田野里有各种作物和镜子般明亮的水泊子。男女老少活动在庄稼地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一起劳动一起唱歌。歌声美妙动听,洋溢着纯真的爱情。每逢他们唱歌时,就有一些目光阴沉、年龄很大的人躲在植物的阴影里偷听。
“她们好像是坏蛋!”我说。
霞霞把一根手指压在我嘴上,示意我不要随便说话。
日出,日落;月圆,月缺。风雨雷电。植物飞速地生长。水泊子近在我们眼前,水里的草、花、游鱼俱清晰可见,新鲜的水味直灌我的咽喉。这一会儿是出奇的热,蝉和螳螂在柔软的树枝上搏斗着。两个年轻人拉着手来到水边,来到我们面前。我惊愕得想出声,霞霞捂住了我的嘴。她松开我的嘴后,我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和她没发现我们,尽管近在咫尺,尽管我的心跳声十分响亮。
他和她眼睛对着眼睛。女的眼睛里有泪水旋转时男的眼睛里也有泪水旋转,男的眼睛里溢出幸福时女的眼睛里也溢出幸福。
这是在恋爱吗?是恋爱,冒着巨大的危险,这是一个流传很久的故事,有出奇之处也有一般化的东西。两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互相咬着脸咬着耳朵咬着脖子,女的哼哼唧唧地、摇摇晃晃地瘫下去了。
一男一女躺在柔软如毛毯的水边草地上,静止了一会儿,就打起滚来,把草地都压平了。乌鸦呱呱地叫着。碧绿的青蛙争先恐后地跳进泊子里,水面上泛着涟漪,红日压住树梢,傍晚十分温暖。他和她背对着我们脱衣服,脱光了,两个流光溢彩的裸体挽着胳膊,朝泊子里走去。
我发现,他和她的手脚上都黏连着粉红色的蹼膜。他们在泊子里嬉戏,把一串串的水珠撩起来。他们游泳,水性好极了,自然是沾了蹼膜的光。他们在水里打滚,搂在一起翻滚。日出,日落;月残,月圆,田野里的高梁收割了,秋天到了,泊子里那些喜欢在夜间开放的白莲花消逝了。白莲花在明朗月光下坚挺着象牙一样的花瓣,在闪烁的星光下如同白色的幻影。印象。白莲花虽然消逝了,但白莲花的印象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复活。她挂着水珠从泊子里走上来,我发现她的小腹凸了起来,原先紧绷绷的乳房也肥大松弛了,乳头周围有一圈难看的黑晕。她怀孕了。她用树叶子擦着肚子上的水珠,一道明显的红线从她的肚脐直上胸口,好像合缝的痕迹。她用细草擦着头发上的水。一群穿着草绿色制服——绝对不是军装——手持棍棒绳索的男人们从植物的阴影里钻出来。她惊慌地捂着肚子。绿制服们一拥而上,把他和她打翻在地,然后横一道竖一道地绑起来。这事多吓人。白莲花在月夜和星夜里的印象。他和她被分别拴在两棵植物上。他的眼里喷射怒火时她的眼里也喷射怒火,他的眼里流露绝望时她的眼里也流露绝望。八个黑轿夫抬着一乘黄顶大轿,到了我们眼前。轿夫嘴里的青草味儿喷到我的脸上。轿前是两头驴,驴上驮着两个干瘦的小老头,轿后紧跟着一群五色斑杂的人,有一个瘦猴身躯斗鸡眼小男孩,活活的像煞我们的以训练猫头鹰说话为后半生主要任务的九老爷。轿子打住,一人上去打起轿门上的帘子,身穿呢子军装、军帽上插着一根高高飘扬野雉翎的皮团长弓着腰从轿里钻出来。皮团长一出轿就从腰里拔出一管枪,对着草地放了一响,打起一蓬泥土,把所有的人吓了一跳。皮团长掏出一张告示来,足足念了有四个小时。他从一千个方面来论证火刑的必要性。听得我昏昏欲睡。傍晚时,众人遵命往泊子边搬运高梁秸秆,垒成一个留有空隙的秸秆的高台;为了便于引燃,高梁秸秆都淋上石油。那两位赤身裸体的恋爱者被松了绑。他和她活动着被捆麻了的肢体,面色红润,情绪稳定。抬来了两块木板,命令他和她躺上去,他和她相视一笑,顺从地躺上去。提来两桶黄牛油,往他和她身上涂,翻来覆去地涂,涂了一层又一层。他和她积极配合,偶尔看到他和她的眼睛,眼睛里溢出掩饰不住的幸福。月亮升起了,泊子像一面巨大的铜镜。白莲花宛若象牙的花瓣,印象,罩着一层飘渺的薄雾。皮团长坐在一把藤椅上,射击着草地上的鼹鼠取乐。把他和她架到秸秆堆上,吹响了唢呐,腮帮鼓得如皮球。四下里点火,风随火生,风助火势。月光暗淡,看客的脸都如炉中即将烧透的钢铁。白莲花的印象笼罩在一片粉红色的飘渺雾里。火势冲天,连天都烧白啦。都憋着一股劲,屁都咽下去啦。小话皮子们欢呼雀跃,在火光映照的草地上唱:
“好味好味真好味,
加上茴香更好味,
加上蒜瓣去腥味,
还要捏上一撮盐!“
皮团长对准小话皮子们开了一枪。小话皮子们连滚带爬地逃窜啦。
火熄灭了。一缕缕白烟在银色的月光下飘来飘去。人群像被一阵大风卷走,顷刻消逝得无影无踪。
霞霞用生着蹼膜的手拍着我的腮帮子,拍得呱唧呱唧响。我满脑子都是火蛇飞窜,火,印象,与白色的莲花,梦,印象,交织在一起。
被阉割的男孩发出吱吱哟哟的声音。
皮团长坐在藤椅上,把枪抛起来。枪在他头上旋转着下落,落到胸前时,他便抓住枪把子,对着草地放一枪,用嘴吹散枪口逸出的硝烟。吹得净尽,再把枪抛上去。
泊子边放着两块血迹斑斑的门板,两个五大三粗的黑汉子每人手持一把寒光闪闪的牛耳尖刀,神色严肃,伫立在门板旁。黑鸦鸦的头发乱蓬蓬的,犹如两柱黑烟。
远处,来了两支驴队,渐渐走近时,两队驴合成一支驴队。每头驴驮着两只偏篓,五十头驴驮着一百只偏篓。每只偏篓里盛着一条男孩,一百只偏篓里盛着一百条男孩。男孩们的母亲跟在驴队后边,嚎啕大哭;哭声震动天地,黄桷树的叶子在萧瑟的金风里嚓嚓啦啦地摩擦着。女人们个个蓬头垢面,破衣槛衫。泪水冲洗着她们满面的尘土。她们与驴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们跌跌撞撞地跑着想缩短与驴队的距离。
押送驴队的男人们都穿着黄制服,双手抱着白木托子土枪。当追赶驴队的女人们逼上来时,他们就用枪托子胡捣驴腚,捣得驴们驮着孩子飞跑。孩子们在偏篓里窜跳着,发出各式各样的哭叫声。女人们都直着眼,张着血盆大口,呼唤着自家孩子的名字。男人们都站定,威逼着她们不许再前进;女人们也站定,哭着嚎着,要索回她们的孩子。有胆大的冲上来,被黄制服男人用枪筒子戳回去。有一个女人双手攥住了一杆枪筒子,死劲往下按。不知怎么捣弄走了火,呼通一声响,草地上腾起一阵烟雾,把夺枪的女人和持枪的男人都罩住了。
女人听到枪响,撒腿往回跑,跑出一段,回头看看没事,又哼哼哈哈地哭嚎着追上来。
男人们把那个夺枪女人拴在树上,回头飞跑追赶驮着孩子的驴队。驴们被枪声惊扰,乱了营,噢儿昂儿长鸣着,驴蹄跑得密集宛若雨点儿,地上飞腾起滚滚的浊尘。女人们又发疯一样追上来。
到了泊子边缘,驴队自动停止,聚集成一团,都举着脖子,夹着尾巴,耸着耳朵,口嚼着白沫,呼哧呼哧喘粗气。
皮团长命令一部分男人排开散兵线,阻挡住那些哭天抢地的女人;一部分把偏篓里的男孩抱出来,放在泊子里把腚上的屎尿洗干净。
这些男孩都是五岁左右,有胖的有瘦的有黑的有白的有俊的有丑的,相貌各不一样。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的手脚上都生着粉红色的蹼膜。
孩子们在水里嬉闹着,活像一群生下来就会凫水的小鸭子。他们闹着,不愿上岸。黄制服男人硬把他们提拎上来塞进两道用棘针条篱笆夹成的胡同里。在胡同里,男孩们自然而然地排成了一队。
棘针条篱笆的两边和两头都站着岗哨,岗哨很密,一个个枪筒里装足药,食指摸着枪机,如临大敌。
皮团长端坐着发布命令,阉割开始啦。他玩弄手枪的游戏继续进行。
两个男人把一个男孩从篱笆胡同里拖出来。
两个男人把一个男孩从篱笆胡同里拖出来。
关闭篱笆胡同。
关闭篱笆胡同。
男孩哭。
男孩不哭咬男人的手。
拖到一扇门板旁,把他按在门板上,一个按住胳膊,一个按住腿。
拖到一扇门板旁,把他按在门板上,一个按住胳膊,一个按住腿。
持牛耳尖刀的男人弯下腰。
持牛耳尖刀的男人弯下腰。
神情麻木。
神情呆板。
一刀旋掉两只卵,很利索。刀子非常快。
一刀旋掉两只卵,很利索。刀子非常快。
撒上一把黄土止血。
撒上一把黄土止血。
包上大树叶子,用四根绳子兜住树叶,绳子上端挂在脖上。
包上大树叶子,用四根绳子兜住树叶,绳子上端挂在脖上。
用刀尖把树叶剜一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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