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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草家族 莫言-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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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亲自动手,选了两块最好的瘦肉,用手托着,招呼着他们。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都听到对方的饥肠在肚皮里辘辘地响。那个裸体女人的形象执拗地在他们眼前晃动,有时就在阮书记的脸上晃动。她一只手托着一只奶子对着他们微笑着,奶子上净是青紫的瘢痕,肚皮上也是瘢痕。ma!ma!之声轻轻地冲击着他们的嘴唇。
他们明白了,这个女人就是他们在家里无时无刻不看到的女人。他们想起了爹的话:她就是你们死去的娘!
他们好像在看着阮书记的脸,但实际上在看着他们的凄凉地微笑着的娘。
“这两个小子,被折磨成痴子啦!”阮书记同情地说。他把两块精美的瘦肉扔在盆里。
沫洛会的手和王先生的手飞快地向那两块瘦肉扑去。
“混蛋!”阮书记怒骂着,“吃着盆外的盯着盆里的!”
阮书记抄起劈柴对那两只手砍去,他们缩手飞快,劈柴砍在盆沿上,发出喀叭一声脆响。盆边上砍出了一个豁子。盆里上冲的蒸汽已经很微弱了,盆沿上凝结了一层白色的猪油。灶里的火已成黯红的余烬,满锅明油,微微地波动。夜已很深了,没有风,河里的冰在破裂,田野里深埋在雪褥下的生命鼻音浓重地嘟哝着。
房门被撞开,寒气猛烈冲袭,使人精神爽朗,头脑清晰。爹直挺挺地戳在门当中,脸色青紫,满面都似愤怒,嘴上却绽着一朵梅花般的冷笑。
他们在爹的冷笑声中颤抖着,身体使劲挤靠,恨不得融为一体,恨不得缩进尚有余热的锅灶里去。
还是阮书记说:“你要进来就进来,要出去就出去!屋里就这么点热乎气,全给你放跑啦!”
爹斜楞着眼看阮书记。
阮书记说:“伙计,你认为我不敢动你的毛梢吗?”
沫洛会骂道:快你妈的进来!你装什么疯癫!狗日的!“
你们看到爹缩起脖子,脸皮上浮起了一片倒霉相。沫洛会搡了爹一膀子,然后,一脚把门踢上。
爹的眼绿光灼灼,迅速地打量了屋里的情景。他径直走到盆前,抓起那两块精肉,死命往嘴里捅着。
“这是阮书记给你儿子挑的,我们都捞不到吃!”沫洛会愤愤不平地说。
“呸!”爹把一根肉里的筋络吐到沫洛会衣襟上,爹的一句话消融在满口的烂肉里,他们分辨清楚,爹骂的是:“少来狗仗人势!”
阮书记摇摇头,侧脸对女赤脚医生说:“这样的爹也算个爹?”爹却说:“我不算他们的爹谁算他们的爹?你说,谁算他们的爹?
是你吗?“
他们的爹怒气冲冲地嚷着,嘴里的碎肉渣子喷到了阮书记肥厚的脸上。
王先生吓得够呛,语不成句地说:“老四,老四……你发什么癫狂……”
阮书记宽厚地笑着,说:“你快吃吧,没人抢你的儿子。大毛二毛是你的儿子,没人抢你的,只不过,碰到你这样的爹,他们也算倒了霉。”
“你心疼啦?”爹鬼鬼祟祟地笑着。
“我心疼个屁!”阮书记说,“我不跟你哕嗦!你也该让他们吃肉!”
他们的爹撕了一块肉扔给卧在墙边的狗,狗兴奋地呜呜低鸣。
阮书记说,“老四,你要知趣,不是看在两个孩子面上,你狗日的捞不到这差事!你爷爷那辈子干过多少坏事?你爹也干过黄皮子!
有多少贫雇农都在冰天雪地里喝西北风!你小子蹲在这儿大块吃肉!你仔细着点!“
“大毛二毛,快过来吃肉!”阮书记喊着。
他们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好像两架骷髅。脚上是破草鞋,腚上是破单裤,赤着背,肋骨一根根凸出,心在肋骨间胡蹦瞎跳。
他们站在盆边,两个肚子一齐鸣叫。
爹看着他们,竟然叹了一口气,说:“吃吧,狗杂种……”
得到爹的许可,他们伸出鹰爪,不择粗细肥瘦,抓起肠子吞肠子,抓起蹄子啃蹄子。满屋里响彻他们因激烈进食发出的喘息声。
他们的肚子眼见着就鼓起来,鼓得很大很圆。
女赤脚医生说:“不能让他们再吃了,胃要撑破的。”
其实盆里也只剩下了骨头。他们抱着骨头到灶边,用斧子把骨头砸破,然后歪着头吸骨髓,吸得吱吱叫,好像吹笛子一样。
连骨髓都吸光了,就用铁勺子撇锅里的猪油喝。最后,他们把手上黏糊糊的油擦到肚皮上,擦得肚皮明溜溜的,像紫皮西瓜一样。
他们心满意足地蜷缩在灶口,眯缝着眼睛,听着肠胃积极工作的声音,几乎同时张嘴打哈欠。
夜更深了,屋里也渐渐寒冷起来。所有人的眉眼也渐渐模糊了。
“这两个小子,将来会有出息的!”阮书记坚定地说。
沫洛会说:“这两个货,长大了也是个下三烂!种不好!”
他们看到爹没有生气,甚至重复一句沫洛会的话:“种不好!”
“你不许折磨他们!”阮书记说,“否则我就毙了你!”
他们没听清爹呜噜了一句什么,便紧紧地依偎着,香甜地睡过去啦。
第七章
“我们知道村里好多人都议论我们。”大毛有些不高兴地说。
“议论我们过去的事,谁说了什么我们全知道。”二毛有些不高兴地说。
“谁想什么我们也能猜到一半。”
“原来是什么样子我们也能猜到一半。”
“本来我们能全猜到的。”
“后来我们发疟疾他给我们吃了毒药。”
“一种红色的小药丸。”
“吃到嘴里甜丝丝的。”
“毒药都是甜丝丝的。”
孪生兄弟你一句我一句地对我说着同样意思的话。他们嘴里有强烈的野蒜的味道。他们倒在草上,又要睡去,我晃醒他们,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们揉着眼睛,不高兴地说:“困觉困觉,困觉起来再说。”
他们一歪头又睡过去了。
我夹在他们中间,睡不着,就仔细地听他们一唱一和地说梦话:
那天夜里,他们认为我们睡着了——其实我们没睡着,哥,我们是吃肉吃累了——我们吃肉吃醉啦,坐着歇息哩——肉在我们肚子里唱歌——我们的肚子像石磨一样忽隆忽隆响着——一古嘟一古嘟的没嚼烂的猪肉爬到喉咙里来,我们合不得浪费,呜呜啦啦地嚼几口,又咕咚一声咽下去啦,这时候满嘴里都是黏稠的猪油——老阮的目光在我们身上转悠着。照到哪里哪里亮。弟弟,唔,哥哥。——无边无沿的可怕可厌又诱人有一股腥腥的甜味好像煮熟的大对虾一样的景象在我们的面前游荡着——像一层薄云,丝丝缕缕,透出湛蓝的底色,有时破一个洞,洞里出现清晰的图景,黑红的心脏在洞里急一阵慢一阵地跳动着——这是谁的——还出现过粉红色的、表面布满针鼻大小水泡泡的肺,它像不像浮在海面上的蠢蠢欲动的海蜇皮——这是谁的肺——哥哥,唔,弟弟。我们听到了属于我们死去的亲娘的叹息声。我们看到娘像只斗笠大的黑蝙蝠在众人的头顶上飞翔着,我们确切地感觉到肉翅膀扇起来的阴凉的风。可他们全都不知不觉,这群混蛋!弟弟,我们那时候是有如此之神吗?是的,哥哥,那时候我们就是那样神。娘吱吱嗷嗷地叫唤着。对,叫声很尖,直扎耳朵眼里。我们的心被那叫声扎得一拘紧,连着又一拘紧。拘紧拘紧又一拘紧。拘紧的滋味可真是难熬难捱。娘娘娘可怕的亲娘。娘娘娘可怜的亲娘。寒冷的冬天把她冻坏了……他们悲楚地叹息着……夏天,她是多么丰满,翅膀厚墩墩的,像海带菜的颜色,明晃晃,如同涂了一层牛油……娘在夏天里牛皮哄哄,蚊虻咀虫不能把她来阻挡……娘在夏天的夜里从来不穿衣服……夏天的夜里我们看到她时她总是赤身裸体……像个熟透了的香瓜……像只刚生下来的小猪……俩奶子像俩小狗崽子,哼哼唧唧地叫唤着,逗着我们,吸引着我们……ma——ma——ma——我们的心发出这样的叫唤……哥哥,我很难过……弟弟,我也很不好受……唏溜——唏溜——唏溜溜——我们多么想扑过去,坠在亲娘的奶子上……我们哭了……很伤心,鼻涕流到嘴唇上……这时候娘走过来,娘从梧桐树上摘了两片大叶子,轻飘飘地飞到我们眼前……娘变成了一只大蝴喋,梧桐叶是她的绿翅膀。她用翅膀为我们揩鼻涕……她在众人的头上飞舞着,把一层又一层的坏运气覆盖在他们头上……我们看得清清楚楚……
对对对,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冰雪覆盖着那几间小屋,灶膛里重新塞满了劈柴,明亮的火舌舔着锅底,小屋里温暖如春天,我们集中精力消化着腹中的猪肉,肉汁渗入我们的血液,变成我们的肌肉、骨骼……火在烟囱里呜呜叫,风在烟囱里呜呜叫……他们都痴痴迷迷地看着灶膛里的火,王先生身上的虱子蠢蠢欲动,他痒得抓耳挠腮,忍无可忍便解开裤腰带,把一把一把的虱子抓出来扔到灶膛里去。火暗了一刹,紧接着又明亮起来,灶膛里噼噼啪啪地响着,是虱子们在爆炸。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开来,他们都紧张地抽着鼻子……阮书记骂王先生是个老狗东西胡闹竟然烧虱子,王先生挨了书记的骂显得很高兴,哈哈地笑着,连山羊胡子都哆嗦。他从里屋里抓了一把“六六六”药粉撒在裤裆里,沫洛会说老贼当心把老鸡巴头子药烂了。
他们都笑了,龇出漆黑的牙齿。只有她不笑……她脸上没有血,嘴唇的颜色像干枯了的桃花瓣儿的颜色,眼睛冰凉冰凉,很黑。很白。黑的多。白的少。不是一团漆黑。还有几线白,精细细儿。不好好看也就是一团漆黑啦。挺像两块浸在凉水里的黑鹅卵石。更像两只明盖的屎壳郎。我们看到了她的心。她的那只奶头上生着一颗小豆粒那么大的瘤子,奶子遮掩着她半个心。不跳啦她的心。又跳了她的心。她的心停停跳跳跳跳停停,像小狗走道用嘴巴东嗅嗅西闻闻,还跷起后腿借着墙角啦树根啦什么的胡乱撒尿。你说是只小牙狗子?
她是母的呀小母狗怎么撒尿你也不是没见到过。我们不是说她的心吗?不是没说她吗?难道说人是个母的,心可以是个公的?可以是个小牙狗,为什么就不能是个小母狗呢?弟弟,我们不要争啦!好哥哥,我不和你争啦……她双手端着那块白劈柴,劈柴上放着那颗已经乌黑了的猪心。她为什么不吃……她的头脑子一团糨糊……阮书记笑着说你发愣怔快把它吃啦不用愁什么都不要发愁一切有我给你做主人党啦回城啦上工农兵大学啦一切都包在你阮大叔也就是我老阮的身上啦……她的几乎一团漆黑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了水淋淋的光彩;这光彩是房檐上冰凌子的光彩,很凉很凉……真难过……好难过……她低下头,咬了一口猪心。我们亲眼见她咬了一口猪心。她的嘴里填着猪心真难看。她的左边的腮帮子鼓起来,嘴巴随着向左上方歪去;右腮帮子鼓起来,嘴巴随着向右上方歪去。就这样就这样突然间突然间她眼里咕嘟咕嘟涌出了泪,泪水是黄的,好像是马尿色,沿着她鼻子两边的沟流进了她的嘴里……我们看到她光着腚和老阮在床上打滚,披头散着发,骑着大白马……她又咬了一口猪心……图像在她头上三尺活动着,闭着眼也能看到……她捂着嘴跳起来,拉开门冲出去……冷气吹着我们的肩膀……她站在门外的雪地里,弯着腰,哇哇呕吐着。她把吃下去的黑东西吐在洁白的雪上……像臭狗屎一样。明天早晨我们看到啦,确实像臭狗屎一样……她的呕吐声那么响亮。因为是静极了的深夜,野兔子在五里外的雪上困难地爬行,累得呼哧呼哧喘粗气。我也听到啦。是只公兔子。耳朵缺了一块。像老王奎家的细腰狗咬的。明天我们去捉它吗?——她好像要把自己的心也呕出来。呕出来被狗叼走啦?——爹的嘴又撇起来啦!看到啦。阮书记起身出去,把她搀回来啦——按着她的肩让她坐在劈柴上——我该回去啦,她掏出一块叠成方块儿的手绢擦擦眼睛和嘴巴,然后站起来穿大衣——沫洛会抱两捆劈柴,我们一起走,老阮说,要尽心饲养,不能让它们全死光!说猪呢。猪在土坯房里挤成了堆,只有那只怪诞的母猪站在一旁,歪着颗母狼一样的头。——一行三人:女赤脚医生背着药箱昏昏沉沉在前走,连两个大奶子都为呕吐时冻得变成冰凉。阮书记瘸腿跟在她腚后嘴里絮絮叨叨,抱着两捆劈柴胳肢窝夹着红缨枪的沫洛会跟在最后边有些瞌睡脚下发滑摔在雪窝里啃了一嘴雪。
我们被沫洛会给逗笑啦——这两个小杂种做了什么好梦啦?瞧他们笑的,王先生说。
阮书记一行人走了,房子里只剩下王先生、爹、我们。
王先生顶上门,往灶里塞柴,让火着得旺旺旺!狗东西啊狗东西!大公鸡大公鸡!把一村的母鸡都踩遍啦!王先生说着。
王先生用一根铁条插着女赤脚医生啃过两口的猪心,伸进灶膛里烤着,猪心吱吱地叫。
他奶奶的,她不吃咱吃!起身从窗台罐子里抓出一撮盐,放在劈柴上。猪心蘸着盐末就咬,一嘴黑货,又说:喝口书记酒!喝了几大口,几大口,吃着蘸盐猪心,脸上渐渐泛出桃花红,嘴里滔滔不绝都是话。这老家伙,老驴鸟。
知道不?老四,老阮他娘,媒婆,早年间,有名的“四大”:嘴大、奶大、腚大、脚大。她爱吃一口:黑驴鸟!
王先生咬了一口猪心,先蘸了盐末后咬,咂一口酒,继续说:每逢羊栏集,老阮婆子——就是阮书记的亲娘!一大早就起来,搽胭脂抹粉——她的脸比腚还白——收拾好了,挎上了二升小箢斗,翘翘的,元宝形状。箢斗里蒙一块蓝包袱,包袱下一个碟子,碟子里几撮盐末。扭呀扭呀,一路和地痞流氓二赖子打闹着上了集。上集直奔东头驴肉铺。肉铺伙计狗旦子龇着黄牙朝她笑。“四大”来啦。她板着脸,对准狗旦子的脸啐一口唾沫。狗旦子嬉皮涎脸地猴上来,伸出沾满驴油的手拧着她的胸脯。干娘,摸摸大奶奶……多大的儿啦,还要摸你娘的奶子。她眯着眼。把一口口的唾沫朝着狗旦子脸上啐,身体却死不动弹,任由着狗旦子摸够了,揉搓够了,她才长吁一口气,说:儿呀,把你干娘馋死啦,快把那个东西给我。什么东西?狗旦子挤圪着眼问。装你娘的傻!那根东西!什么东西?呸!你爹那根东西。这时候,来买熟驴肉的、看热闹的闹闹哄哄挤满了铺面,都来看老阮婆子买驴鸟——这是每逢集日的好节目——狗旦子把那煮熟了玩意儿用块纸包得黑一块白一块的,作腔作势地咋呼着:干娘,你可小心攥紧了,别让它跑啦!老阮婆子一把夺过那物来,袖在袄袖里,嘴里骂着:放你娘的臊辣屁!扭着屁股就走。走出铺子,把袖子往小箢斗里伸伸,把那物上蘸上盐末,趁着众人不提防,从袖子里伸出来,“哄咚”就咬一口。——听她说那物香得不能再香。那物也叫“钱肉”——中空外圆,片片切来,可不就是铜钱形状……
王先生“哄咚”咬一口猪心,滋咂一口酒,脸色愈红,眉眼渐渐有些麻胡,眼角上炀出黄眵,舌头也肥胖起来,说出来的话呼噜呼噜的,眼见着他是醉啦。他前仰后合地站起来,模样古怪,一脸神情难分哭与笑……咱喝了书记的酒……也就算半个书记……常言道一醉能消千种愁啊——儿行千里母担忧喝了书记的酒咱就哪学几脚书记的走——晃晃悠悠悠悠晃晃恰如那金丝鸟儿站在高枝头——吃不愁来穿不愁二八娇娘伴俺睡在热炕头——
爹推了他一把,他就势跌倒,脖子扭几扭,我们认为他跌死啦,却早已鼻息如雷。爹把王先生搬起来扔到炕上。又往阮书记那瓶被王先生喝下去半截的酒壶里灌进了凉水。
我们闭着眼全都看到啦。
爹踢醒了我们,让我们撒尿,上炕去睡。
我们懵懵懂懂地爬起来,把尿滋到墙角的耗子洞里。噗噜噗噜地响着的是尿往洞里灌的回音。
我们爬上炕去,真的睡着了。
我们做了许多梦。
许多丢人的梦。我们的骨节咯噜咯噜地响着。
猪肉迅速地变成我们的骨头。我们的肉皮发胀。
猪肉迅速地变成我们的皮肉。
我们在梦中快速生长。
第八章
天黑啦。湖水中储存的热量开始挥发,于是湖面上笼罩着一层彩色的温暖雾气,于是我们赤裸裸地站在湖边就感到清凉的风严肃地提醒我们的脊背,温暖的热流亲切地抚摸着我们的肚皮。
“报仇的时候到啦!”
“到了报仇的时候啦!”
“我跟你们一起走,”我说,“我也痛恨这个阮大头、阮大公鸡、阮大肚子!”
他们兄弟各按着我一只肩头,说他们不理解我的话。我大声地叫嚣着,以至于刚吼了两声喉咙就嘶哑啦。匆匆忙忙、吃力地嘟哝着,我,向他们表示我对阮书记的深仇大恨。
“好,我们带你去。”
“你不要乱说乱动。”
我们把衣服脱下来,卷成一个球,用草叶捆起来,挂在岸边一棵垂柳树上。垂柳树的鲜红的枝条直垂进湖水。当我们把衣包挂上去时,所有的枝条都颤抖起来。我们望着它,费尽心思也不理解它的意思。
在微弱的光芒里,我看到两兄弟双腿间的肉棍子直挺挺着,呈鲜红的颜色,根部的毛儿绿油油的——宛若两支新鲜的胡萝卜,真真美丽又多情,机警可爱还透着一股愣头愣脑的傻劲儿。
他们说:“撒点尿撒点尿涂到涂到肚脐眼儿上肚脐眼儿上预防感冒预防感冒!”
他们玩弄着腿间的“胡萝卜”时竟然毫无羞耻之感。可我却拘谨得撒不出尿来。他们耻笑着我,等待着我,诱导着我。
他们是如何彻底消除了暴露肉体时产生的羞耻感的呢?
“水不凉,尿不出来就算啦吧。”
“尿不出来就算啦吧,水不凉。”
和昨天夜里渡湖时的情景相似:他们每人架着我一只胳膊,慢慢浸入湖水中,湖水淹到了我的脖颈淹到他们的心脏。湖里的水层次分明:上面是温暖的,下面是冰凉的。我们俯下身去。我感到十分惬意,像在云团上飞翔。他们的手掌划水时,我又看到了他们指间的蹼膜。
游到湖的对岸。身体乍一离水,竟是十分的恋恋不合。芦苇地腥冷的空气侵袭过来,我打着哆嗦。
要到村里去,必须穿过这片芦苇地,芦苇地里是毒蛇悬挂如豆角的险地。我有些畏葸不前啦。
“你不要骇怕,我们有办法。”
“你骇怕不要,有办法我们。”
他们从一棵芦苇上剥下三条叶子,要我叼在嘴里一条,他们各叼一条。
“不管你吸气还是吹气,苇叶都会响。”
“只要毒蛇对着你举起头来,你就把叶子吹响。”
“只要叶子一响,毒蛇就会睡觉。”
我试验了一下,果然不论吸气还是吹气,苇叶就发出吱吱的叫声。
我们叼着苇叶钻进了芦苇地。芦苇好茂密啊多么茂密为什么这般茂密?它纠缠我摩擦我划破了我的皮肤。湖水消逝了,四边都是涩滑冷腻。当一只蛇头像弓一般翘起来,蛇眼呆漠晦暗如玻璃渣子,我听到了他们将芦苇叶子吹响了。吹出了悦耳的小调穿透了黑暗,村姑的稻草的颜色稻草的温暖稻草的甜酸酵味稻草垛一样的爱情一块块塌陷下来,撒满了芦苇的海洋。所有的毒蛇都如醉如痴,或盘结在苇茎上,或悬挂在苇叶上,发出甜蜜的梦呓。音乐还是音乐里包含的爱情使这千千万万的毒蛇的身体放出了金黄的光辉?使它们一贯冰凉的血液也发了热?
我的腿深深地陷在淤泥里。我的脚踩着芦苇们纵横交错的根系,被我们踩着根的芦苇在我们身体四周哗啦哗啦抖动着,好像一个被抓挠着胳肢窝的人发出叽叽嘎嘎的浪笑。我很笨,不能协调嘴与腿的动作:当我吹或是吸响苇叶时就忘了迈腿,当我想起了迈腿时就忘记了吹或吸响苇叶。——要不是孪生兄弟拖拉着我走,我早就被毒蛇们咬死啦——无论什么动物都有其讨人喜欢的时候,譬如这些青色的毒蛇身体放出温暖的黄光,嘴里嘟哝着大概与恋爱有关的呓语时,就不令人嫌恶,我甚至想用嘴唇去碰碰它们的身体,你说奇怪不奇怪?
走出芦苇地,进入低矮的灌木丛里。猫头鹰们捉田鼠。狐狸在追逐。我忘了那时候是不是狐狸们交配的季节。蓝色的大绣球一样的笸箩花在朦胧的星光下呈深灰色,当大半块黄色的残月升起来时,它就成了闪烁的紫色。大蝴蝶伏在花上,像死去了一样。这不太美好,可总不能不让它睡觉吧?蝴蝶蝴蝶睡觉吧,报仇的时候来到了。
报仇的时刻来到了。
我们在村头上一个稻草垛上掏了一个大洞,费去了大半夜工夫,因为孪生兄弟坚持一定要把这个洞搞得没有一丝一毫不满意的地方才罢休。我们钻进洞里,又用稻草堵了洞口。我们躺在稻草垛的心脏里,身上盖着稻草,只露着三颗圆葫芦一样的头。稻草的甜酸味儿多么好闻,像醋和酒和苇叶粽子,糯米大枣。金丝被身上盖,暧洋洋热乎乎,我的眼皮沉重得要命。蟋蟀在我耳朵边上呜叫着,还用须儿挠我的耳朵垂儿。你别挠我!痒痒,我要困觉。不许困觉……报仇的时候到啦……我听到孪生兄弟在我的两个耳朵外边一唱一和地说。
“我们应该设一条智谋!”
“要干掉他还不留痕迹!”
“我有点困啦。”大毛打了一个哈欠。
二毛几乎与大毛同时打了一个哈欠,说:“我的眼皮也发沉。”
“我们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再起来定计?”
“我们早该睡一会啦……”
“不过……爹娘的深仇大恨还没报,怎么能睡觉?”
“我们问问爹娘怎么样?”
连我都看到那个赤身露体的女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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