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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蝗 作者:莫言-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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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就是爱!

他说:那我怎么办?

我说:追上她,把她抢回家去!

他说:怎么处置你的九老爷和四老爷?

我说:格杀勿论!

他说:好小子,真是精通法典铁面无私!跟我追!

他伸出一只坚硬的大手,捏住了我的手脖子。

我被他拽带着,在离地五米多高的低空飞行,春风汹涌,鼓起了我的羽绒服,
我感到周身羽毛丰满,胸腔和肚腹里充盈了轻清的气体。我和锔锅匠都把四肢舒
展开,上升的气流托着我们愉快地滑翔着。河里烂银般的闪光映着我们的面颊,
地上飞快移动着我们的暗影,想起“飞鸟之影,未尝动也”的古训,又感到我们
的影子是死死地定在地上的,久久不动。只有两边疾速扑来的田野和经常擦着我
们胸脯的树梢才证明我们确实是在飞行。惊诧的喜鹊在我们面前绕来绕去,它们
的尾巴一起一伏,它们喳喳唧唧地叫着,好象询问着我们的来龙去脉。我陶醉在
飞行的愉悦里,四肢轻飏,无内无骨,只有心脏极度缓慢地跳动。我的耳边缭绕
着牡丹花开的声音,所有的不舒服、不安逸都随风消散,飞行消除了在母亲子宫
里受到的委屈,我体验到了超级的幸福。

后来,我们缓缓降落到地面,终止飞行与开始飞行一样轻松自然,没有发动
机的轰鸣,没有强烈的颠簸,也不须紧咬牙根借以减轻耳膜的压痛。我们走在河
堤上,九老爷、四老妈、小毛驴在我们前边大约一百米远的地方。

我十分紧张,我看到锔锅匠从腰里掏出了一支匣枪,瞄准了九老爷的头。

锯锅匠没有开枪,是因为从河堤的拐弯处突然冒出了一支队伍,这支队伍经
常在我们村庄里驻扎,他们都穿着毛蓝布军装,腿上扎着绑腿,腰里扎着皮带,
口袋里别着金笔,嘴里镶着金牙,嘴角上叼着烟卷,鼻孔里喷着青烟,腰带上挂
着手枪,手枪里装满子弹,子弹里填满火药,手里提着马鞭,鞭柄上嵌满珠宝,
手腕上套着钟表,指头上套着金箍,个个能言善辩,善于勾引良家妇女。

谁也说不清楚这支队伍归谁领导,他们都操着江浙口音,对冰块有着极大的
兴趣。村里人经常回忆起他们抢食冰凌的情景。

那群兵把四老妈围住了,我听到他们操着夹生的普通话调笑着,兵的脸上黄
光灿灿,那是金牙在闪烁。他们举起手来去摸四老妈的脸去拧四老妈的乳房,兵
的手上黄光灿灿,那是金箍在闪烁。

九老爷冲到驴前,惊惧和愤怒使他说话呜呜噜噜,好象嘴里含着一块豆腐:
兵爷!兵爷!谁家没有妻子儿妇,谁家没有姐姐妹妹……

兵们都乜斜着眼,绕着四老妈转圈,九老爷被推来搡去,前仆后仰。

一个兵把四老妈颈上的大鞋摘下来,举着,高叫:弟兄们,她是个破鞋!是
个大破鞋!别弄她了,别弄脏了咱们的兵器。

一个兵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四老妈的乳房,淫猥地问:小娘们,背着你丈夫偷
了多少汉子?

四老妈在驴上挣扎着,嚎叫着,完全是一个被吓昏的农村妇女,根本不是半
仙半魔的巫婆。

九老爷扑上前去,奋勇地喊着:当兵的,你们不能欺负良家妇女啊!

那个攥着四老妈乳房的兵侧身飞起一脚,踢在九老爷的要害处,九老爷随即
弯下了腰,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被踢中的部位,豆粒大的黄汗珠挂满了他的额头。
另一个兵屈起膝盖,对准九老爷的尾巴根子用力顶了一下,九老爷骨碌碌滚到河
堤下,一直滚到生满水草的河边才停住,一只癞蛤蟆同情地望着他。

锔锅匠早已伏到一株无有一片绿叶的桑树后,两支枪都拉出来,我焦急地看
着他的手,等待着他开枪。他的面孔象烧烂又冷却的钢铁,灼热,冷酷可怕,他
的独眼里射出恶毒的光线——锔锅匠的独眼使他每时每刻都在瞄准,只要他举起
枪他的眼就在瞄准——射着恶浊的腥气,照到攥住四老妈乳房愉快地欢笑着士兵
脸上。锔锅匠的手指动了一下,匣子枪口喷出一缕青烟,枪筒往上一跳,枪声响,
我认为枪声尚未响那个攥着人家的乳房耍流氓的兵的头就象石榴一样裂开了。

那个兵嗓子里哼了一声就把头扎到毛驴背上,如果四老妈要撒尿恰好泚着他
的脸,温柔的、碱性丰富的尿液恰好冲洗掉他满脸的黑血和白脑浆,冲涮净他那
颗金牙上的红血丝。他的幸福的手恋恋不舍地从四老妈的乳房上滑落下来,毛驴
不失时机地动了一下,他就一头栽到驴肚皮下去了。假如这不是匹母驴而是匹公
驴,假如公驴正好撒尿,那么粘稠的、泡沫丰富的驴尿恰好冲激着他痉直的脖颈,
这种冲击能起到热敷和按摩的作用,你偏偏逢着一匹母驴,你这个倒霉蛋!

那群仪表堂皇的大兵都惊呆了,他们大张着或紧闭着嘴巴,圆睁着眼睛或半
眯着眼睛,傻乎乎地看着卧在毛驴腹下。嘴扎在沙土里、脑袋上咕嘟嘟冒着血的
同伙。

又是两声枪响,一个士兵胸脯中弹,另一个士兵肚腹中也弹。胸脯中弹的张
开双臂,象飞鸟的翅膀,挥舞几下,扑在地上,身体抽搐,一条腿往里收,另一
条腿向外蹬。肚腹中弹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灰黄,双手紧紧揪住肚子上的伤
口,稀薄的红黄汁液从他的指缝里溢出来。士兵们如梦方醒,弯着腰四散奔逃,
没有人记得拔出腰里漂亮的手枪抵抗。我吓得屁滚尿流,伏在地上,连气都不敢
喘。锔锅匠提着双枪,大摇大摆地向毛驴和照旧稳稳骑在驴上的四老妈走去。—
—也是该当有事,当锔锅匠即将接近四老妈时,那毛驴竟发疯一般向前奔跑起来。
那些军容严整风度翩翩的士兵都在河堤拐弯处埋伏起来,都把手枪从腰里拔出来,
对着毛驴和四老妈射击。子弹胡乱飞舞,天空中响着子弹划出的尖锐的呼啸,四
老妈腰板挺直,好象丝毫无畏惧,也许已被吓成痴呆,毛驴直迎着那些兵冲去,
不畏生死。

锔锅匠哈着腰,轻捷地跃进着,他大声喊叫:弯下腰!弯下腰!

四老妈果真弯下了腰,她象一根圆木往前倒去,毛驴前蹄失落,驴和人都翻
跌在地。子弹很密,锔钢匠脚前脚后噗噗地跳起一簇簇子弹冲起的黄烟,他一头
栽倒在河堤上,抻了几下腿,便不动了。

河堤上突然沉寂了,河水流动汩汩声,蝗虫作乱嚓嚓声,土地干裂噼噼声,
十分响亮地从各个方向凸起。微风轻轻吹拂,河堤上枪烟缕缕,在各种味道中,
硝烟味十分鲜明地凸现出来。我的肚皮被灼热的沙土烫得热辣辣的,几粒金灿灿
的弹壳躺在我面前的沙土上,伸手即可触摸,但我不敢摸,我趴在地上装死。

那些漂亮的兵慢慢地从堤外把头神进来,抻抻缩进去,进去又抻抻,堤后活
象藏着一群灰背大鳖。良久,看看没危险,那些兵们都从堤后跳起来,他们龇着
金牙,提着手枪,摘下蓝布帽,掸打着身上的尘土和草梗。这是一群爱清洁的士
兵。

我看到,锔锅匠一个鲤鱼打挺从沙上中跃起来,双枪齐发,枪声焦脆、愤怒,
几个士兵跌倒,惨叫声如猫如狗,在堤上回响,活着的士兵滚下堤去,飞快地跑
走了。

几十分钟后,那些士兵躲到一里路外的柳树林子里,朝着河堤积极地放枪。
他们手里握的多半是袖珍手枪,有效射程顶多一百米,最大射程不过二三百米,
所以,射来的子弹多半中途掉在地上,偶尔有一发两发子弹的借助角度和风力飞
到河堤上,也是强弩之末,飘飘荡荡,犹如失落的孤魂,伸手即可捕捉,易于捕
捉蝗虫。

那些兵们嗓门圆润洪亮,都是唱山歌的好材料,他们躲在柳棵子后,一边放
枪一边高喊:哎哟嗨——啪!啪!狗杂种呀你过来呀吗晦——啪啪啪!有种你就
走过来呀哟呼嗨——啪!啪!哟呼嗨嗨哟呼嗨——啪啪啪!

锔锅匠把双枪插进腰带,伸掌打落一颗飘游的子弹头,然后,他蹲下,扶起
双腿仍骑着驴背身体伏在驴脖子上的四老妈。四老妈面色如雪,唇上尚有一抹酥
红,沉重短促的呼吸使她的胸脯急遽起伏,从胸脯上被打出的破绽里,噗噗地冒
着一串串鱼鳔般的气泡。

锔锅匠用铁一样的臂膊揽着四老妈的头颈,沙哑着嗓子喊一声:半妞!

四老妈竟有一个这样稀奇古怪的乳名,这令我惶恐不安。为什么惶恐?为什
么不安?我说不清楚。

半妞……!锔锅匠的嗓音痛苦沙涩,扩散着一股彻底绝望的意味。

四老妈在情人的怀抱里睁开了灰蓝色的眼睛,眼神疲倦而忧伤,包含着言语
难以表述的复杂情绪。她的嘴唇翕动着,一串断断续续的吃语般的嗫嚅把锔锅匠
的心都敲碎了。他由蹲姿改为跪姿,低垂着那张狰狞的脸,独眼里流溢着绝望的
悲痛和大颗粒的泪珠。

四老妈的喘息渐渐减缓,伤口里不仅冒出透明的气泡,而且奔涌着嫣红的热
血。血濡湿了她的衣襟,濡湿了锔锅匠的手臂,浸透堤上一大片尘土。四老妈的
血与毛驴的血流到一起,汇成一湾,但四老妈的血是鲜红的,毛驴的血是乌黑的,
彼此不相融合。她的眼睛半睁,始终是灰蓝色,始终那么疲倦忧伤温柔凄凉……
她的嘴唇——苍白的嘴唇又抖起来,她的嗓子里呼噜噜响起来,她的僵硬的胳膊
焦躁地动起来,抓挠着热血淋漓的胸脯。

半妞……半妞……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锔锅匠把脸俯在四老妈脸上,象个
老人一样低沉地说着。

四老妈的嘴角搐动了一下,腮上出现了几丝笑纹。她的伤口的血停止流淌,
她的胸脯停止起伏,她的美丽的头颅歪在一侧,她的额头、光滑开阔只有几条细
小皱纹的额头碰到锔锅匠坚韧的胸肌上,那两只灰蓝色的眼睛光彩收敛,只剩下
两湾死气沉沉的灰蓝……



锔锅匠放下四老妈,缓缓地、艰难地站起来,他慢慢地脱掉沾满热血的褂子,
甩到了毛驴的脊背上。他从腰里拔出双枪。他把双枪插进腰带。他弯下腰,从血
泊中提起那两只给四老妈带来极度耻辱和光荣的大鞋,翻来覆去地看着。

那群士兵从柳林后鬼鬼祟祟地走出来,他们举着手枪,弓着腰,在暗红色的
开阔地上蛇行着。

锔锅匠把脚上的鞋踢掉,坐下,珍惜地端详一会手中的大鞋,然后,一只一
只穿好。美丽士兵们逼近了,子弹象零落的飞蝗,在他的周围飞舞。他把头搁在
膝盖下,打量了一下平放在河堤沙土上的四老妈,再次站起,抽出枪。一颗子弹
象玩笑般地紧擦着他的脖颈飞过,他好象全无知觉,脖颈上流着猩红的血他好象
全无知觉;又一颗子弹俏皮地洞穿了他的耳朵,他依然毫无知觉。直棒棒站着,
他好象有意识地为美丽士兵们充当练习射击的活靶。士兵们胆子大起来,弯弓的
腰背逐渐抻直,嘴里又开始发出动听的咆哮。锯锅匠把双枪举起来,喝起坚硬的
嘴唇,向两只枪筒里各吹了一口气,好象恶作剧,又好象履行什么仪式。那些士
兵胆子愈加大,他们以为锔锅匠的子弹打光了呢!我告诉你们,见好就收,不要
得寸进尺!你们不信,那就前行!我亲眼看见,锔锅匠在扔掉褂子之前,把两大
把黄灿灿的子弹喂进了弹仓,独眼龙一般都是必然的神枪手,弹无虚发,枪枪都
咬肉。士兵们高喊着:投降吧,朋友!

锔锅匠笑笑,好象嘲讽着什么。我分明看到他的两只手哆嗦着,紧接着枪声
响了。河堤北边蝗虫们进攻庄稼的声音犹如澎湃的浪潮,枪声犹如冲出水面的飞
鱼翅膀摩擦空气发出的呼哨。走在最后边的几个士兵象草捆一样歪倒了;前头的
士兵们回过头去,看到同伴们横卧在地上的躯体,寒意从背后生,撒腿就跑,与
中间的士兵冲撞满怀,子弹从背后击中他们丰满的屁股,他们鬼叫着,捂着屁股,
踩着战友们的尸体,仓惶逃窜,隐没在灰绿色的柳林中,再也没有出现。永远也
再也没有出现。

九老爷已从河边滩涂上学着蛤蟆的前进姿势慢慢爬到堤顶。他满身脏泥,眼
珠子混浊不清,额头上被四老爷咬出的两排鲜红的牙印变成了两排雪白的小脓疱
疮,如果不是四老爷的牙齿上有剧毒,就是九老爷遭受极度惊吓之后,身体内的
免疫力受到严重破坏。

亲不亲,一家人,固然在飞行前我主张锔锅匠把四老爷和九老爷通通枪毙,
但现在,九老爷象只被吓破了苦胆的老兔子一样畏畏缩缩地站在我身旁时,我的
心里涌起一层怜悯弱者的涟漪——在以后的岁月里,我认识到,九老爷在弱者面
前是条凶残的狼,在强者面前是一条癫皮狗——介于狼与狗之间,兼有狼性与狗
性的动物无疑是地球上最可怕的动物——但我还是对几十年前我那一瞬间萌生的
怜悯采取了充分宽容的态度。世界如此庞大,应该允许各类动物存在。何况九老
爷毕竟是条狼狗,比纯粹的狗尚有更多的复杂性,因此他的存在是合理的。

我们看到,锔锅匠脸上涂满鲜血,偏西的太阳又给他脸上涂上了一层釉彩,
使他的死更具悲壮色彩。他是自杀的。

他举起双枪,两只枪口顶住了两边的太阳穴,静默片刻,两声沉闷的枪声几
乎同时响起。他保持着这姿势,站了约有两秒钟后,便象一堵墙壁,沉重地倒在
地上。

不容讳言,我们吃草家族的历史上,笼罩着一层疯疯癫癫的气氛;吃草家族
的绝大多数成员,都具有一种骑士般的疯癫气质。追忆吃草家族的历史,总是使
人不愉快;描绘祖先们的疯傻形状,总是让人难为情。但这有什么办法呢?“墨
写的谎言,掩盖不住血染的事实”,翻腾这些尘封灰盖的陈年帐簿子,是我的疯
癫气质决定的怪癖,人总是身不由己,或必须向自己投降,这又有什么法子?

蝗虫迁移到河北,八蜡庙前残存的香烟味道尚未消散,一团团乌云便从海上
升起,漂游到食草家族的上空。被干渴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大地可怜巴巴地张望着
毛茸茸的云团,沼泽地里鬼哭狼嚎,植物的枯干被海上刮来的潮湿的腥风激动,
嚓嚓啦啦地碰撞。四老妈的尸体、锔锅匠的尸体、毛驴的尸体和美丽士兵们的尸
体被村里人搬运到沼泽地里,扔到一片红树林般的高大一年生草本植物的稀疏的
荫影下。村里人腿上沾着暗红色的、粘稠的、浊气扑鼻的淤泥,立在沼泽边沿上,
看着一群群蓝色的乌鸦、灰色的雄鹰、洁白的仙鹤混杂在一起,同等贪婪地撕扯
着、吞食着死尸。四老爷和九老爷自然也站在人群当中。他们斗鸡般地对望着,
恨不得把对方撕成碎片。

等到高贵的仙鹤、勇敢的雄鹰和幽默的乌鸦把尸体的面孔啄得模糊不清后,
村里人开始往回走。乌云弥合,遮没了太阳和天空,阴森森的风吹拂着人们百结
千纳的破衣烂衫和枯草般的头发,飞扬的红尘落满了一张张干燥的面孔。一道血
红的闪电在云层后突然亮起,象疾跑的银蛇和火树,画破乌黑的天,画出惊心动
魄的图案。众人愕然止步,破碎的脸在红光中闪烁,蓝色的眼在红光中变色。惊
雷响起时,人们齐齐跪倒,嘴唇一起蠕动,咕咕噜噜的声音从干裂的嘴唇间流出,
汇成一个声音,直接与上帝对话。

先是有大如铜钱的白色雨滴落下,砸在人们仰望上苍的脸上,雨点冰凉,寒
彻肌肤,令人毛骨悚然。村人激动起来,嘴唇急速哆嗦,头颅频繁点摇。雷声隆
隆不断,闪电满天乱窜。又是一批极大的白雨点落下来,村人们脱下破衫在手里
摇着,一边欢叫,一边雀跃,尚未湿润的尘土被他们的腿脚腾起,犹如一丛丛红
色的海底灌木,浓郁而厚重,人在尘烟中跳跃,好象在沸腾的海水中挣扎。大雨
点降过后,乌云变色——由魆黑而暗红而花花绿绿——而且突然降低了几万几千
米,天和地极快地缩短了距离,温度迅速降到冰点,刚刚还为天降甘霖欢欣鼓舞
的人们都停了手脚,哑了歌喉,袖手缩颈,彼此观望,不知所措。寒冷关闭了他
们汗水淋漓的毛孔,诱发了他们遍体的鸡栗,尘烟降落,显出他们裸露的肌体。
群鸟惊飞,飞至七八米高处就象石块一样啪哒啪哒掉在地上,乌鸦、仙鹤、灰鹰、
凤凰,全都拖拉着僵硬的翅膀,象丧家狗一样遍地爬行,它们聚集在一起,都把
自己的脑袋往对方的羽毛里插。预感到灾难即将降临的鸟类簇挤成一座座华丽的
坟头,星星般分布在沼泽里和田野里。

天地挤在一起,银光闪烁,鼓角齐鸣,万马奔腾,冰雹把天地连系在一起。

冰雹,这位大地期待已久的精灵终于微笑了!她张开温柔的嘴巴,龇着凌乱
的牙齿,迷人地微笑着下降了。她抚摸着人类的头,她亲吻着牲畜的脸,她揉搓
着树木的乳房,她按摩着土地的肌肤,她把整个肉体压到大地上。

冰雹象瀑布般倾泻到焦渴的大地上。

冰雹是大地的残酷的情人。

也只有大地才能承受得了她的毁灭一切的爱情。

冰雹!无数方的、圆的、菱形的、八角形的、三角形的。圆锥形的、圆柱形
的、鸡蛋形的、乳房形的、芳唇形的、花蕾形的、刺猬形的、玉米形的、高粱形
的、香蕉形的、军号形的、家免形的、乌龟形的、如意形的冰雹铺天盖地地倾泻
下来。

冰雹嘎嘎吱吱地响着,咔咔嗒嗒地碰撞着,跳着蹦着翻滚着旋转着,掉在食
草家族的头上、肩上、耳朵上,鼻梁上、掉在鸟类的弯曲脖颈上、乌黑利喙上、
突兀肛门上,掉在红色沼泽的红色淤泥上、人的尸首上、马的牙床上、狐狸的皮
毛上、孔雀大放的彩屏上、干绿的苦藓和紫红的灌肠般植物上……温柔的冰雹,
我爱你,当我把你含在口腔里时,就象吮吸着母亲和妻子的温暖的乳房……天空
多壮丽。自然多辉煌。尘世多温暖。人生多葱姜。铿锵锵锵,嗒嗒嘡嘡,冰雹持
续不断地掉下来,天地间充溢着欢乐的色彩和味道,充满了金色的童年和蓝色的
多瑙河。五彩的甜蜜的冰雹降落到苍老枯萎的大地上,唤醒了大地旺盛的性欲和
强大的生殖力。

乡亲们一无遮掩地徘徊在土地上。他们焦头烂额,鼻青眼肿;他们摇摇摆摆
象受了重伤的拳击运动员;他们嘴里哈出雪白的蒸气,胡须和眉毛上冻结着美丽
的霜花;他们踩着扑棱棱滚动的冰雹,脚步踉跄。

冰雹野蛮而疯狂,它们隆隆巨响着,横敲竖打着人类的肉体,发泄着对人类、
对食草家族的愤怒。它们盲目地、毫无理性地把无数被蝗蝻蹂躏过的小树拦腰打
断。

太阳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乌云排泄完毕,分裂成浅薄的碎片,升到高空。
云的间隙里,大块的天空被车轮般大的血红夕阳涸染成渐远渐淡的胭脂色。大地
上铺着足有半米厚的冰雹,青蓝与雪白交叉,温暖与寒冷套叠,天空大地五彩缤
纷,混乱不堪。原本无叶现在无枝的秃树象一根根棍棒指着威严的天空,被砸断
的小树伤口上涌现着乳白色的汁液,被砸得断翅缺羽的禽鸟在四凹凸凸的冰雹上
挣扎着,并发出一声声叹息般的凄厉哀鸣。我紧紧地裹着鸭绒服,戴着双层口罩
保护着酸溜溜的鼻头。我用冻得象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姥姥,你吃的什么?你吃
什么咯崩咯崩响?女孩问着躺在被窝里的外婆。外婆瓮声瓮气地回答:吃的是冰
冻胡萝卜)笨拙地抓着“卡依新fi型135 单镜头反光照相机”,拍摄着冰雹过后
的瑰丽景象,在宽阔的镜头外,银色的大地无穷延伸,我按动快门,机器“咔嗒”
一声响。(在这张安装偏振镜后拍摄出的照片上,世界残酷无情,我的头脑肿胀
的四老爷和满鼻子黑血的九老爷率领着族人们艰难地行进。四老爷的腰带上挂着
两柄短枪,九老爷腰带上挂着两只匣子枪,手里举着一支勃朗宁手枪。四老爷张
着嘴,好象在吼叫,九老爷紧蹙着额头,斜眼看着四老爷,好象对四老爷充满仇
恨。)族人一步一滑地跋涉着,他们口里喷出的气流彩色纷坛,宛若童话中的情
形。一个牙齿被冰雹敲掉的白胡子老者嘤嘤地哭着,两滴泪珠象凝固的胶水粘在
他的腮上,他的耳朵被冻死了,黑黑的象两只腐烂的蝙蝠。我哈着手指,哈气的
时候我的嘴感觉到口罩冻成了坚硬的冰壳。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闪烁,晃得人眼
疲倦。我费力地调动着僵硬的手指(姥姥,俺娘怎么不回来?小女孩问。你娘看
斑马去啦。长颈鹿看不看?不看,斑马也是马吗?斑马不是马。那是什么?是妖
精。红眼绿指甲,黑天就出来,见了男孩吃男孩,见了女孩吃女孩。它怎么不吃
俺娘呢?你娘嫁给斑马啦。骑着斑马到非洲去啦。冰雹把一群群斑马打得遍体鳞
伤,它们围在一起喘息着。这时它们听到了狮子的喘息声。放录音!快放录音!
斑马在狮虎的吼叫声中颤栗不止。狮子在斑马的鸣叫声中睁开了朦胧的睡眼。高
大的绿栅栏外,她吃吃地笑起来。这栋高楼里的人夜夜都要做恶梦。楼长,我们
受不了啦,请你把她轰走吧。人有所好嘛!人家躲在房里放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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