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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蝗 作者:莫言-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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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不了啦,请你把她轰走吧。人有所好嘛!人家躲在房里放录音干你们屁事?!
斑马!斑马!斑马……非洲在什么地方呢?姥姥又咯嘣咯嘣吃起胡萝卜来。小女
孩静静地躺着,一股怒火在她胸中熊熊燃烧),把“星云式色散镜”装在精密的
卡依照相机镜头上。我蹲在厚厚的冰雹上,一股尖锐的凉气射进肛门,迂回曲折
冲上咽喉,使牙齿打战,舌头冰凉。我对准在冰雹里挣扎的家族成员们,揿下了
照相机的快门。(在这张照片上,世界是由色和光构成的。冰雹散射着玫瑰红光
泽,人类放射青铜的光泽,每个人都是一轮奇形怪状的太阳。四老爷更加象一个
失败了的英雄,他弓着腰,好象对太阳鞠躬。九老爷也许开了一枪,因为枪口附
近散射着一簇雪莲般的火花。)九老爷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把手中的“勃朗宁”给
鼓捣响了,铮然一声响划破了冰凉潮湿的空气,子弹上了天,枪口冒着格外醒目
的蓝烟。九老爷吃惊不小,下意识地把手枪扔掉了,手枪落在冰雹上,蓝光闪烁。
你的蓝光闪烁的眼睛盯着我,看着我把用各种镜头拍摄的珍贵历史照片摊开
在玻璃板上,听着我用沉闷的腔调讲述着大雹灾过后,人类如何向失落的家园前
进。我认为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寻找家园的历史,你看到了吗?那片被冰雹敲打
得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顶,就是我们食草家族的家园,它离着我们好象只有数箭之
地,却又象天国般遥远。我跟随着先辈们,忍受着寒冷,忍受着对自然的恐怖和
敬畏,忍受着被冰雹打出来的痛苦。一步一滑,两步一跌,哭声震动被冰雹覆盖
的大地,连太阳也泪水汪汪。九老爷有时是狗,有时是狼,他那时就成了狼。他
从冰雹上捡起手枪,用刚才的动作操作着,枪声响起,振奋起在死亡边缘上挣扎
的族人们的精神,大家携着手,互相搀扶着,艰难地行走,你知道吗?没有光就
无所谓色——知道,三岁娃娃都懂的道理——照相机是客观的,但人对光的感受
却是主观的,是极端主观的——你还有什么照片,拿给我看嘛!——摄影不仅仅
是一门技术,更重要的是一门艺术——艺术不过是你们勾引女孩子的武器。我一
屁股坐在椅子上,手里的照片散落在水泥地板上。她冷冷地笑着,说:怎么啦,
击中了你的要害了?不要怕,对‘艺术’的评价也是极端主观的,你骇怕什么?
她蹲下去,捡着散在地上的照片,每捡一张她都用颇为挑剔的目光打量一番。她
举起一张照片,勉强地说:这张还不错!
太阳象个雪白的十字架,套着一圈圈金色的光环,一颗鲜红欲滴的秃树镶着
灼目的白边,树下张牙舞爪的人们象从炼钢炉里流出来的废渣的人形堆积。
冰雹被红色淹没了。
太阳也沉下了红色的海洋。
如果我把四老爷和九老爷亲兄弟反目之后,连吃饭时都用一只手紧紧攥着手
枪随时准备开火的情景拍下来,我会让你大吃一惊,遗憾的是我的照相机出了毛
病,空口无凭,我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你无法想象,那个冰雹融化之后接踵而
来的夏天是多么闷热,滋润的大地温度持续上升,生殖力迸发,所有的种籽和所
有的茎根都发疯般萌芽生长,红褐的赤裸大地几天后就被繁荣的绿色覆盖,根本
不须播种,根本不须耕耘,被蝗虫吃秃的庄稼的树木都生机蓬勃,如无不虞,一
个月后,小麦和高粱将同时成熟,到时金黄的麦浪会漾进鲜红高粱的血海里,夏
天和秋天紧密交织在一起。
那年夏天苍蝇出奇的多,墙壁上、家具上布满了厚厚的苍蝇屎。九老爷和四
老爷都用右手握着枪,用左手端着青瓷大花碗,哧溜哧溜地喝着葱花疙瘩汤,汤
上漂着死苍蝇和活苍蝇。兄弟二人都不敢抬头,生怕一错眼珠就被对方打了黑枪。
汤里的苍蝇一无遗漏地进入他们的口腔和肚腹。
难道仅仅因为四老妈的事就使兄弟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敌了吗?具有初级文化
水平、善于察言观色的五老妈告诉我,九老爷调戏四老妈是导致兄弟关系恶化的
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因为河北流沙口子村那个小媳妇。这件
事是九老爷子不好……
五老妈认为,九老爷子不该去与四老爷子争夺女人。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你
另找一个不就行了?男人们就是这样,无论什么东西,一争起来就成了好的,哪
怕是一摊臭屎!男人们都是一些疯疯傻傻的牙狗,五老妈撇着嘴说,我真看不出
那个小媳妇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你四老妈和你九老妈实在都比那个女人要好出三
倍。她不就是五冬六夏都穿件红褂子吗?不就是她那两个母狗奶子挺得比别人高
一点吗?
女人最仇恨的是女人!因此休想从一个女人嘴里听到对另一个女人客观公正
的评价。
我把一支高级香烟递给好占小便宜的十六叔,让他告诉我四老爷和九老爷争
夺红衣小媳妇的详细过程。十六叔用咬惯了烟袋的嘴巴笨拙地含着烟卷,神色诡
秘地说:不能说,不能说。
我把那盒烟卷很自然地塞进他的衣袋里,说:其实,这些事我都知道,你说
不说都无所谓的。
十六叔把口袋按按,起身去插了门,回来,吸着烟,眯着眼,说:五十年前
的事了,记不真切了……
四老爷子带着从美丽士兵尸体上缴来的手枪,踩着摇摇欲坠的木桩石桥,趁
着天鹅绒般华贵的夜空中明亮的星光,去跟红衣小媳妇幽会。(这事都怪九老爷
子不好,十六叔说,九老爷也嗅着味去啦,他也提着枪呢!四老爷有一天晚上发
现了从小媳妇的门口闪出一个人影,从那奇异的步态上,四老爷猜出是自己的亲
兄弟。那小媳妇也是个臭婊子,你跟四老爷子好了,怎么能跟九老爷子再好呢?
不过也难怪,那年夏天是那么热,女人们都象发疯的母狗。)四老爷的心肺都缩
成一团,急匆匆撞进屋去,闻到了九老爷子的味道,红衣小媳妇慵倦地躺在炕上,
四老爷掏出枪,顶住小媳妇的胸口,问:刚才那个人是谁?小媳妇说:你看花眼
了吧?(有一种女人干那事没个够,四老爷子那时四十岁了,精神头儿不足啦,
她才勾上了九老爷子。)
听说四老爷子自己配制了一种春药?
什么春药,还不就是‘六味地黄丸’!
小媳妇究竟是被谁打死的?
这事就说不准了,只有他们兄弟俩知道。反正不是四老爷子打死的就是九老
爷子打死的。几十年了,谁也不敢问。
四老爷和九老爷开着枪追逐的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就是打死小媳妇那天。弟兄两个互相骂着,他操他的娘,他日他的老祖宗,
其实他跟他是一个娘生的,也没有两个老祖宗。
开了那么多枪,竟然都没受伤?
受什么伤呀,毕竟是亲兄弟。四老爷子站在桥上,用力跺着脚,浑身颤抖着,
脸上身上都沾着面粉(好象一只从面缸里跳出来的大耗子,腐朽的石桥摇摇晃晃),
他对着河水开一枪,(河里水花飞溅,)四老爷挤着眼,骂一句:老九,我操你
亲娘!九老爷子也是满身面粉,白褂上溅满血星子。他疯狂地跳着,也对着河水
开一枪,骂一句:四棍子,我日你活老祖宗!兄弟俩就这么走走停停,骂着阵,
开着枪,回到了村庄。
他们好象开玩笑。
也不是开玩笑,一到院里,老兄弟俩就打到一堆去啦,拳打,脚踢,牙啃,
手枪把子敲。九老爷子手脖子上被四老爷子啃掉一块肉,四老爷子的脑袋瓜子被
九老爷子用枪把子敲出了一个大窟窿,哗哗地淌血。
没人拉架吗?
谁敢去拉呀!都握着枪呢。后来四老爷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象条死狗一样,
九老爷子也就不打了,不过,看样子他也吓坏了,他大概以为四老爷子死了吧。
四老爷子的伤口没人包扎?
你五老妈抓了一把干石灰给他堵到伤口上。
后来呢?
三天后蝗虫就从河北飞来了。
飞蝗袭来后,把他亲哥打翻在地的九老爷自然就成了食草家族的领袖。他彻
底否定了四老爷对蝗虫的“绥靖”政策,领导族人,集资修筑刘将军庙,动员群
众灭蝗,推行了神、人配合的强硬政策。
那群蝗虫迁移到河北,与其说是受了族人的感动,毋宁说它们吃光了河南的
植物无奈转移到河北就食;或者,它们预感到大冰雹即将降临,寒冷将袭击大地。
迁移到河北,一是就食,二是避难,三是顺便卖个人情。
飞蝗袭来那天,太阳昏暗,无名白色大鸟数十只从沼泽地里起飞,在村庄上
空盘旋,齐声鸣出五十响凄惨声音,便逍遥东南飞去。
头上结着一块白色大痴的四老爷拄着一根棍子站在药铺门前,仰脸望着那些
白鸟,目睹神秘之光,谁也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
九老爷骑着一匹老口瘦马,从田野里归来。他的腰带上挂着两支手枪,手里
提着一支皮鞭,脸上涂抹着一层白粉,怔忡着两只大眼珠子,打量着那群白鸟。
白鸟飞出老远,九老爷猛醒般地掏出手枪,一只手擎着,另一只手挥舞着马
鞭,抽打着瘦马的尖臀,去追赶那群白鸟。瘦马慢吞吞地跑着,四只破破烂烂的
大蹄子笨拙地翻动着。九老爷在马背上欠臀踢腿,催促着老马。老马精疲力竭,
鼻孔大睁开,胸腔里发出(口欧)(口欧)的响声。
草地上藤萝密布,牵扯瓜葛,老马前蹄被绊,顺势卧倒,九老爷一个觔斗栽
下马,啃了一嘴青草。他爬起来,踢了卧在地上喘息的老马一脚,骂一声老马的
娘,抬头去追寻那群白鸟,发现它们已飞到太阳附近,变成了几十个耀眼的白斑
点。九老爷把皮鞭插在脖颈后,掏出另一支手枪,双枪齐放,向着那些白斑点。
枪响时他缩着脖颈,紧闭着眼睛,好象缴枪投降,好象准备着接受来自脑后的沉
重打击。
那时正是太阳东南晌的时候,淡绿的阳光照耀着再生的鹅黄麦苗和水分充足
的高粱裸子,草地上飞舞着纯白的蛺蝶,有几个族人蹲在一道比较干燥的堰埂上
拉屎。气候反常,季节混乱,人们都忘记了时间和节气。九老爷软硬兼施,扶起
了消极罢工的瘦马。他刚要骗腿上马,马就快速卧倒,如是再三,九老爷无可奈
何地叹一口气,对马说:老爷子,我不骑你就是啦。马不信任地盯着他看,九老
爷细语软声,海誓山盟,那马才缓缓站起,并且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卧倒的姿势,
对九老爷进行考验。九老爷说:你妈的个马精,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一句,我
不骑你就是啦。
九老爷腰挂手枪,左手持马鞭,右手牵马缰,横穿着草地,踢踢沓沓回村庄。
偶尔抬眼,看到西北天边缓慢飘来一团暗红色的云。九老爷并没有在意,他还深
陷在对瘦马怠工的沮丧之中。他认为由于瘦马怠工使他没能击落怪异的白鸟。走
到村头时,他感觉到一阵心烦意乱,再抬头,看到那团红云已飘到头上的天空,
同时他的耳朵听到了那团红云里发出的嚓啦嚓啦的巨响。红云在村子上空盘旋一
阵,起起伏伏地朝村外草地上降落,九老爷扔掉马缰飞跑过去。红云里万头攒动,
闪烁着数不清的雪亮白斑。嚓啦声震耳欲聋。九老爷咬牙切齿地迸出两个字:蝗
虫!
正午时分,一群群蝗虫飞来,宛若一团团毛茸茸的厚云。在村庄周围的上空
蝗虫汇集成大群,天空昏黄,太阳隐没,唰啦唰啦的巨响是蝗虫摩擦翅膀发出的,
听到这响声看到这景象的动物们个个心惊胆战。九老爷是惹祸的老祖宗,他对着
天空连连射击,每颗子弹都击落数十只蝗虫。
蝗虫一群群俯冲下来,落地之后,大地一片暗红,绿色消灭殆尽。在河北的
土地上生长出羽翼的蝗虫比跳蝻凶恶百倍,它们牙齿坚硬锋利,它们腿脚矫健有
力,它们柔弱的肢体上生出了坚硬销甲,它们疯狂地啮咬着,迅速消灭着食草家
族领土上的所有植物的茎叶。
村人们在九老爷的指导下,用各种手段惊吓蝗虫,保卫村子里的新绿。他们
敲打着铜盆瓦片,嘴里发着壮威的呐喊;他们晃动着绑扎着破铜烂铁的高竿,本
意是惊吓蝗虫,实际上却象高举着欢迎蝗虫的仪仗。
天过早地黑了,蝗虫的云源源不断地飘来。偶尔有一道血红的阳光从厚重的
蝗云里射下来,照在筋疲力尽、嗓音嘶哑的人身上。人脸青黄,相顾惨但。
就连那血红的光柱里,也有繁星般的蝗虫在煜煜闪烁。
入夜,田野里滚动着节奏分明的嚓嚓巨响,好象有百万大军在训练步伐。人
们都躲在屋子里,忧心忡忡地坐着,听着田野里的巨响,也听着冰雹般的蝗虫敲
打屋脊的声响。村庄里的树枝巴格巴格地断裂着,那是被蝗虫压断的。
第二天,村里村外覆盖着厚厚的红褐色,片绿不存,蝗虫充斥天地,成了万
物的主宰。
胆大的九老爷骑上窜稀的瘦马,到街上巡视,飞蝗象弹雨般抽打着人和马,
使他和它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巴。瘦马肥大的破蹄子喀唧喀唧地踩死蝗虫,马后
留下清晰的马蹄印。马耷拉着下唇,流着涎线,九老爷也如瘦马一样感到极度的
牙碜。他闭嘴不流涎线,却把一口口的腥唾沫往肚子里咽。
巡视毕,一只庞大的飞蝗落到九老爷的耳朵上,咬得他耳轮发痒。九老爷撕
下它,端详一会,用力把它撕成两半,蝗虫落地,无声无息。九老爷感到蝗虫并
不可怕。
村人们被再次动员起来。他们操着铁锹、扫帚、棍棒,铲、拍、扫、擂;他
们愈打愈上瘾,在杀戮中感到愉悦,死伤的蝗虫积在街道,深可盈尺,蝗虫的汁
液腥气扑鼻,激起无数人神经质的呕吐。
在村外那条沟渠里,九老妈身陷红色淤泥中险遭灭顶之灾。九老妈遇救之后,
腿脚上沾着腥臭难闻的淤泥。我认为这红色腥臭淤泥是蝗虫们腐烂的尸体。
五十年前,村人们把剿灭飞蝗的战场从村里扩展到村外,那时候沟渠比现在
要深陡得多,人们把死蝗虫活蝗虫一古脑儿向沟渠里推着赶着,蝗虫填平了沟渠,
人们踏着蝗虫冲向沟外的田野。
打死一只又一只,打死一批又一批,蝗虫们前仆后继,此伏彼起,其实也无
穷无尽。人们的脸上身上沾着蝗虫的血和蝗虫的尸体碎片,沉重地倒在蝗虫们的
尸体上,他们面上的天空,依然旋转着凝重的蝗云。
第三天,九老爷在街上点起一把大火,烟柱冲天,与蝗虫相接;火光熊熊,
蝗虫们纷纷坠落。村人们已不须动员,他们抱来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增大着火
势,半条街都烧红了,蝗虫的尸体燃烧着,蹿起刺目的油烟,散着扎鼻的腥香。
蝗虫富有油质,极易燃烧,所以大火经久不灭。
傍晚时,有人在田野里点燃了一把更大的烈火,把天空映照得象一块抖动的
破红布。食草家族的老老小小站在村头上。严肃地注视着时而暗红时而白炽的火
光,那种遗传下来的对火的恐怖中止了他们对蝗虫的屠杀。
清扫蝗虫尸体的工作与修筑刘将军庙的工作同时进行。九老爷率众祈求神的
助力。刘将军何许人也?
火光之夜,刘猛将军托梦给九老爷,自述曰:吾乃元时吴川人,吾父为顺帝
市镇江西名将,吾后授指挥之职,亦临江右剿除江淮群盗。返舟凯还,值蝗孽为
殃,禾苗憔悴,民不聊生。吾目击惨伤,无以拯救,因情极自沉于河。有司闻于
朝,遂授猛将军之职,荷上天眷恋愚诚,列入神位,专司为民驱蝗之职,请于村
西建庙,蝗孽自消。
我带领着蝗虫考查队里那位魔魔道道的青年女专家,去参拜村西的刘将军庙。
我记起幼年时对这位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金盔金甲手持金鞭的刘猛将军的无限敬畏
之心。那时候刘将军金碧辉煌,庙里香火丰盛,这是强硬抵抗路线胜利的标志。
刘将军庙建成后,蝗虫消逝,只余下一片空荡大地和遍地蚂蚱屎,什么都吃光了,
啃绝了,蝗虫们都是铁嘴钢牙。人民感激刘将军!今非昔比,政府派来了蝗虫考
查队,解放军参加了灭蝗救灾,明天上午,十架飞机还要盘旋在低空,喷洒毒杀
蝗虫的农药!刘将军庙前冷落,金盔破碎,金鞭断缺。主持塑造刘将军的九老爷
超脱尘世,提着猫头鹰在田野里邀游,泛若不羁之舟。女学者知识渊博,滑稽幽
默,她说你们村的抗蝗斗争简直就是抗日战争的缩影,可怜!我惊愕地问:谁可
怜?她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可怜大地鱼虾尽,惟有孤独刘将军!
我怀疑这个女人是个反社会的异端分子,但可怜她乳房坚挺、修臂丰臀,不
愿告发她。
我走出庙堂,扬长而走,让她留在庙里与孤独的刘将军结婚吧。没给刘猛将
军塑上个老婆是九老爷的大疏忽。
第四十一天的早晨,又是太阳刚刚出山的时候,十架双翼青色农业飞机飞临
高密东北乡食草家族领地上空。飞机擦着树梢飞过村庄,在红色沼泽上盘旋。飞
机的尾巴突然开屏,乳白色的烟雾团团簇簇降落。村里人都跑到村头上观看。
飞机隆隆地响着,转来又转去,玻璃后出现一张张女人的脸,她们一丝不笑,
专注地操作着。西风轻轻吹,药粉随风飘。我们吸进药粉,闻到了灭蝗药粉苦涩
的味道。蝗虫们一股股纠缠着在地上打滚。它们刚长出小翅,尚无飞翔能力。蝗
虫们也失去了它们祖先们预感灾难的能力,躲得过冰雹躲不过农药。
一个干部劝大家回家躲着,免得中毒。人群走散,我实在留恋飞机优雅的飞
行姿态,实在欣赏千簇万簇药粉的花朵,而且坚信我在城市的污浊空气里生活过
很久,肺部坚强耐毒,所以我不撤。
四老爷从那堵臭杞篱笆边站起来,向草地走去,我猜想他可能是去草地上拉
屎吧?他没有拉屎,他穿越草地走向提着猫头鹰在沼泽地边溜达的九老爷。我远
远地看到他们相会在红色沼泽的边缘上,沼泽里温柔温暖的红色衬托得他们身影
高大,飞机在他们的天上精心编织着美丽的花环,并蒂花儿开,连呼吸都成为沉
重的负担!他们都苍老了,他们都僵直地站着,象两座麻石雕成的纪念碑。猫头
鹰突然唱起来,唱得那么怪异,那么美好,我在它的叫声中幡然悔悟,我清楚地
预感到:食草家族的恶时辰终于到来啦!
我负载着沉重的忏悔向四老爷和九老爷奔去……
在奔跑过程中,我突然想起了一位头发乌黑的女戏剧家的庄严誓词:
总有一天,我要编导一部真正的戏剧,在这部剧里,梦幻与现实、科学与童
话、上帝与魔鬼、爱情与卖淫、高贵与卑贱、美女与大便、过去与现在、金奖牌
与避孕套……互相掺和、紧密团结、环环相连,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
在欢庆的婚宴上,我举起了盛满鲜红酒浆的高脚透明玻璃杯,与我熟识的每
一个仇敌和朋友碰杯,酒浆溢出,流在我手上,好象青绿的蝗虫嘴中分泌液。我
说:亲爱的朋友们、仇敌们!经过干旱之后,往往产生蝗灾,蝗虫每每伴随兵乱,
兵乱蝗灾导致饥馑,饥馑伴随瘟疫,饥馑和瘟疫使人类残酷无情,人吃人,人即
非人,人非人,社会也就是非人的社会,人吃人,社会也就是吃人的社会。如果
大家是清醒的,我们喝的是葡萄美酒;如果大家是疯狂的,杯子里盛的是什么液
体?
作者附注:
① 文中所写的“高密东北乡”并非地理学意义上的高密东北乡,望高密东
北乡的父老乡亲们不要当真。
② 文中的叙事主人公“我”并不是作者莫言,与同“高粱系列”里的“我”
不是莫言一样。希望有关文艺团体开会批评作品时,不要把“我”与莫言混为一
体。
(原载《收获》1987年第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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