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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蝗 作者:莫言-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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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见物,他抛弃了一切物的形体,看到一种象淤泥般的、暗红色的精神在天地
间融会贯通着。掠着低矮的、萎靡不振的麦穗上的黄芒,两只肥胖的鹧鸪追逐着
飞行,它们短小的翅膀仿佛载不动沉重的肉体。它们笨拙地飞行。以褐色为基调,
以白斑为点缀,它们的羽毛光华丰厚,两团暗红色的温暖光晕包裹着它们,形成
了双飞鹧鸪的思想幻影,干燥、流通的空气里回响着鹧鸪搧动翅膀扑悠悠声音和
鹧鸪——母鹧鸪春心荡漾的鸣叫声——行不得也哥哥——忘不了亲哥哥——四老
爷发现蝗虫出土之前,听到恋爱中的鹧鸪求偶声后的一段红色淤泥凝滞不动的时
间里究竟想到了一些什么?他想没想过流沙口子村(画眉老头的故乡)那个俏丽
小媳妇正斜倚在门前,不,踏着门槛,靠在门框上,嘴里咬着一根草棍,水荇花
盛开的颜色就是她的脸色,她两只眼睛象春季晴朗之夜的星星,闪烁着宝贵又多
情、暧昧又狂荡的光芒,根据老耄之年的四老爷的回忆,她总是穿一件暗红色阴
丹士林布偏襟褂子的,也许她缝了好几件同样的褂子轮换着穿,四老爷后来形成
了条件反射,一见到这种暗红色阴丹士林布偏襟褂子就动情——“文革”期间,
我家墙上曾经贴着一张流行的画,画上那个小媳妇身着暗红色阴丹士林布偏襟褂
子,高举着红灯,杏眼圆睁,桃腮绽怒,左侧——或者右侧的乳房十分凸出,四
老爷拄着一根疙疙瘩瘩的花椒木拐棍到我家去喝晚茶,昏黄的煤油灯光照耀着我
家黑釉釉的墙壁,满室辉煌,窗外秋声萧瑟,月光遍地,进入秋季发情期的猫儿
在房脊的鞍状瓦上一声急似一声地鸣叫,它们追逐时向爪子踩得鞍瓦噗通噗通响。
高密东北乡原本不生竹,也是天生异禀的九老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移来一蓬竹,
栽在我家院子里,栽在我家院子里水井北侧、瓮台西侧、鸡窝东侧、窗户南侧。
秋风在竹叶间索索抖动,我从黄豆地里擒来的大肚子草蝈蝈在竹叶间唧唧地鸣叫,
依稀可见雪白窗纸上黯淡、瘦俏的竹影。四老爷吸一口茶,定睛墙上,手指微微
颤抖,嘴唇翕动,鼻皱眼挤,好象打喷嚏前的痛苦表情。我们全都惊吓得要死,
不知四老爷得了什么魔症。也来喝晚茶的九老爷站起来,歪着他那颗具有雄鸡风
度的头颅,左右打量着怪模怪样的四老爷。九老爷转到四老爷脑后,把自己的视
线与四老爷的视线平行射出,便恍然大悟。他拍拍四老爷的后脑勺子,嗬嗬一笑,
说,我的四哥,多大年纪了,还是贼心不退!我们更加莫名其妙,九老爷为我们
解释,四老爷看到墙上的画就想起他年轻时的老相好了,她也是穿着这红颜色褂
子的,她比她只怕还要俊出一个等级!

四老爷擤擤鼻子,怨恨地说:老九,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恨不得宰了
你!

了解内情的人,立刻把话头岔开了。



我们这个庞大的家族里,气氛一直是宽松和谐的,即便是在某一个短暂的时
期里,四老爷兄弟们之间吃饭时都用一只手拿筷子,一只手紧紧攥着上着顶门火
的手枪,气氛也是宽松和谐的。我们没老没少,不分长幼,乱开着裤裆里的玩笑,
谁也不觉得难为情。所以九老爷当着一群晚辈的面抖擞出四老爷年轻时的风流韵
事,四老爷也不觉得难为情。他仇视着九老爷,目光汹汹,被劝过后,他叹了一
口气,撩起缝在胸襟上的大手绢子,擦去悬挂在白色睫毛上的两滴晶莹的小泪珠
儿,凄凉地、悠长地笑起来。他的笑声里包含着的内容异常丰富,我当时就联想
到村南五千亩沼泽里深不可测底的红色淤泥。

四老爷咂了一口茶,放下茶碗,拄起拐棍,要回家去,我十八叔家一个跟我
同龄的妹妹建议把墙上的画儿揭下来送给四老爷,让他搂在被窝里睡觉。她言必
行,起身就去撕墙上的画,谁知那画是我母亲用放浆的熟地瓜粘在墙上的,粘得
非常牢靠,妹妹撕了三下没撕下来,第四下竟把个红衣小媳妇一撕两半,从乳房
那里撕开。众人哗然大笑,妹妹说,毁了,把奶子撕破了,四老爷无法吃奶了!
众人更笑,七姑连屁都笑出来了;众人更加笑,四老爷抡起拐棍要打妹妹,六婶
说:四老祖宗,快回去睡吧,好好做梦,提着匣子枪去跳娘们墙头,羞也不羞!

我有充分的必要说明、也有充分的理由证明,高密东北乡人食物粗糙,大便
量多纤维丰富,味道与干燥的青草相仿佛,因此高密东北乡人大便时一般都能体
验到磨砺粘膜的幸福感。——这也是我久久难以忘却这块地方的一个重要原因。
高密东北乡人大便过后脸上都带着轻松疲惫的幸福表情。当年,我们大便后都感
到生活美好,宛若鲜花盛开。我的一个狡猾的妹妹要零花钱时,总是选择她的父
亲——我的八叔大便过后那一瞬间,她每次都能如愿以偿。应该说这是一个独特
的地方,一块具有鲜明特色的土地,这块土地上繁衍着一个排泄无臭大便的家族
(?)种族(?),优秀的(?),劣等的(?),在臭气熏天的城市里生活着,
我痛苦地体验着淅淅沥沥如刀刮竹般的大便痛苦,城市里男男女女都肛门淤塞,
象年久失修的下水管道,我象思念板石道上的马蹄声声一样思念粗大滑畅的肛门,
象思念无臭的大便一样思念我可爱的故乡,我于是也明白了为什么画眉老人死了
也要把骨灰搬运回故乡了。

五十年前,高密东北乡人的食物比较现在更加粗糙,大便成形,网络丰富,
恰如成熟丝瓜的内瓤。那毕竟是一个令人向往和留恋的时代,麦垄间随时可见的
大便如同一串串贴着商标的香蕉。四老爷排出几根香蕉之后往前挪动了几步,枯
瘦麦苗的淡雅香气贯进他的鼻腔,远处,紧贴着白气袅袅的地平线,鹧鸪依然翩
翩双飞,飞行中的鸣叫声响亮,发人深思。就是这时候,四老爷看到了蝗虫出土
的奇异景观。

瓦灰色小毛驴肃然默立,间或睁眼,左看隐没在麦梢间的主人瓜皮帽上的红
缨,右看暗红色沼泽里无声滑翔的白色大鸟。

四老爷就是这时看到了蝗虫出土。他曾经讲述过一千次蝗虫出土的情景。麦
垄间的黑土蒙着一层白茫茫的盐嘎痂,忽然,在四老爷面前,有一片盐嘎痴缓缓
地升起。四老爷眨眨眼睛,还是看到那片盐嘎痂在缓缓上升。平地上凸出了一团
暗红色的东西,形态好象一团牛粪,那片从地表上顶起来的盐嘎痴象一顶白色草
帽盖在牛粪上。四老爷好生纳闷,如见我佛,他是个读烂了《本草纲目》的人,
有关花鸟草木鳞虫鱼介的知识十分丰富,也不知从地里冒出来的是何物种。四老
爷蹲行上前,低头注目,发现那一团牛粪状物竟是千万只暗红色的、蚂蚁大小的
小蚂蚱。三步之外看,是一团牛粪在白色阳光下闪烁怪异光芒;一步内低头看,
只见万头攒动,分不清你我。四老爷眼见着那团蚂蚱慢慢膨胀,好象昙花开放。
他目瞪口呆,有些不知所措,满腹的惊讶,发现人间奇观的兴奋促使他转动头颈
寻找交流对象,但见田畴空旷,道路蜿蜒,地平线如一道清明的河水银蛇般飞舞,
阳光白炽如火,高空有鸣鸟,沼中立白鹭,毛驴戳在路上,宛如死去多年的灰白
僵尸。尽管如此,四老爷还是大吼一声:

蚂蚱!

一语未了,就听得眼下那团膨胀成菜花状的东西啪嗒一声响,千万只蚂蚱四
散飞溅,它们好象在一分钟内具备了腾跳的能力,四老爷头上脸上袍上裤上都溅
上了蚂蚱,它们有的跳,有的爬,有的在跳中爬,有的在爬中跳。四老爷满脸都
痒,抬掌拍脸,初生的蚂蚌又软又嫩,触之即破,四老爷脸上粘腻腻的,举起手
掌到眼前看,满手都是蚂蚱的尸体。四老爷闻到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一个大胆
的想法象火星一样在他的头脑里闪烁了一下,这个想法不久之后再次闪烁,四老
爷捕捉头脑中天才的火星,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创造。这当然都是以后的事情,四
老爷扎好裤子,急急跑上道路,他在麦田里穿行时,看到麦垄间东一簇西一簇,
到处都是如蘑菇、如牛粪的蚂蚱团体从结着盐嘎渣的黑土地里凸出来,时时都有
嘭嘭的爆炸声,蚂蚱四溅,低矮的麦秸上、黑瘦的野草上,密密麻麻都是蚂蚱爬
动。这些暗红色的小生灵其实生得十分俊俏,四老爷仔细观察着停在他的大拇指
甲盖上的一只小蚂蚱,它那么小,那么匀称,那么复杂,做出这样的东西,只有
天老爷。四老爷周身刺痒,蚂蚌在他的皮肤上爬动,他起初还摩肩擦背,后来干
脆置之不理。毛驴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甩甩尾巴,四老爷对毛驴说:

毁了!神蚂蚱来了!

路边浅沟里,有一个碗口大的蚂蚱团体正在膨胀,转瞬就要爆炸,四老爷蹲
下身,伸出一只大手,狠狠抓一把。四老爷说好象抓着一个女人的奶子,肉乎乎
的,痒酥酥的,沉甸甸的有些坠手。抓着一大把蝗虫,四老爷抬头看看冷酷的太
阳,远远眺望正在发酵的红色沼泽地,收回眼看看泰然自若的毛驴,他的目光迷
惘,一脸六神无主的表情上有几十只蚂蚱的尸体几十只受伤的蚂蚱,有几十只蚂
蚱在他脸上蠕蠕爬动。蚂蚱从四老爷的手指缝里冒出来,蚂蚱的蠢动合成一股力
量胀着四老爷的手掌,四老爷感到手脖子又酸又麻,他想了想,松开手,一大团
蚂蚱掉在路上,刚落地面时,蚂蚌团没破,一秒钟后,蚂蚱豁然开放,向四面八
方奔逃,毛驴闪电般一跳,尾巴急遽扭动,但小蚂蚌们已经糊满了它的腿,糊满
它的两条前腿,它好象把两条前腿陷进红色泥沼里又拔出来一样,它的两条前腿
上好象糊满了红色淤泥。

四老爷骑驴回村庄,走了约有十里路。在驴上,他坐得稳稳当当,那匹瓦灰
色毛驴永远是无精打采地走着,麦田从路边缓慢地滑过,高粱田从驴旁擦过,高
粱约有三柞高,叶子并拢,又黑又亮,垂头丧气的高粱拼命吸吮着黑地里残存的
水分,久旱无雨,高粱都半死不活,四老爷骑驴路过的除了麦田就是高粱田,田
间持续不断地响着嘭嘭的爆炸声,到处都是蝗虫出土。

四老爷在驴上反复思考着这些蝗虫的来历,蝗虫是从地下冒出来的,这是有
关蝗虫的传说里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四老爷想起五十年前他的爷爷身强力壮时曾
闹过一场蝗虫,但那是飞蝗,铺天盖地而来又铺天盖地而去。想起那场蝗灾,四
老爷就明白了:地里冒出的蝗虫,是五十年前那些飞蝗的后代。

必须重复这样的语言:第二天凌晨太阳出土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是
行走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的。

在这段时间里,我继承着我们这个大便无臭的庞大凌乱家族的混乱的思维习
惯,想到了四老爷和九老爷为那个穿红衣的女子争风吃醋的事情,想到了画眉和
斑马。

太阳出来了。

太阳是慢慢出来的。

当太阳从荒地东北边缘上刚刚冒出一线红边时,我的双腿自动地弹跳了一下。
杂念消除,肺里的噪音消失,站在家乡的荒地上,我感到象睡在母亲的子宫里一
样安全,我们的家族有表达感情的独特方式,我们美丽的语言被人骂成:粗俗、
污秽、不堪入目、不堪入耳,我们很委屈。我们歌颂大便、歌颂大便时的幸福时,
肛门里积满锈垢的人骂我们肮脏、下流,我们更委屈。我们的大便象贴着商标的
香蕉一样美丽为什么不能歌颂,我们大便时往往联想到爱情的最高形式、甚至升
华成一种宗教仪式为什么不能歌颂?

太阳冒出了一半,金光与红光,草地上光彩辉煌,红太阳刚冒出一半就光芒
万丈,光柱象强有力的巨臂拨拥着大气中的尘埃,晴空万里,没有半缕云丝,一
如碧波荡漾的蔚蓝大海。

久旱无雨的高密东北乡在蓝天下颤抖。

我立在荒地上,踩着干燥的黑土,让阳光询问着我的眼睛。

荒草地曾是我当年放牧牛羊的地方,曾是我排泄过美丽大便的地方,今日野
草枯萎,远处的排水渠道里散发着刺鼻的臭气,近处一堆人粪也散发腥臭,我很
失望。当我看到这堆人粪时,突然,在我的头脑中,出乎意料地、未经思考地飞
掠过一个漫长的句子:

红色的淤泥里埋藏着高密东北乡庞大凌乱、大便无臭美丽家族的过去、现在
和未来,它是一种独特文化的积淀,是红色蝗虫、网络大便、动物尸体和人类性
分泌液的混合物。

原谅人类——好人不长命;

尊敬生活——龟龄三千年。

五十年前,四老爷抓起一大把幼蝻时,他的心里油然生出了对于蝗虫的敬畏。

五十年后,我蹲在故乡寂寥的荒草地里,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下脱颖而出,它
又大又白,照耀得草木灿烂,我仔细地观察着伏在草茎上的暗红色的小蝗虫,发
现它们的玻璃碎屑一样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疯狂又忧悒的光泽,它们额头上生着
的对称的纤细触须微微摆动,好象撩拨着我的细丝般的神经。

我终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蝗虫,我估计到我看到的蝗虫与五十年前四老爷他
们看到的蝗虫基本相似但又不完全相似,正象故乡人排出的大便与五十年前基本
相似又不完全相似一样。

太阳逐渐变小之后,蝗虫们头上的触须摆动愈来愈频繁,几乎是同时,它们
在草茎上爬动起来,也几乎是同时,它们跳跃起来,寂静的、被干旱折磨得死气
沉沉的草地突然活了,所有的草茎上都有比蚂蚁稍大一点的蝗虫在跳跃,所有的
野草也都生气蓬勃,一阵阵细微但却十分密集的窸窣声在地表上草丛间翻滚,只
要是神经较为发达一点的动物,都会感觉到身体上的某些部位发痒。

我遗憾着没有看到四老爷当年看到过的蝗虫出土的奇观,农业科学院蝗虫研
究所的研究人员和工作人员们如果听到过四老爷描绘他当年看到过的情景,我相
信他们会生出比我更大的遗憾。他们过来了,他们是从太阳那边走过来的。我遥
远地看到他们背着太阳向我走来,逐渐变小但依然比中天的太阳要大得多的初升
的太阳从他们的腿缝里射过一束束耀眼的光线,他们穿着旅游鞋的脚踩着草地就
象踩着我的胸脯一样。我意识到这种情绪很不健康但又无法管制自己。他们一行
九人,有三个女人六个男人。三个女人都很年轻,六个男人中有四个比较年轻,
有两个老态龙钟。三个女人都戴着巨大的变色眼镜。六个男人也全都戴着眼镜,
但眼镜的形状和颜色不一样。他们头上一律戴着软沿的白色布帽,高密东北乡只
有初生的婴儿才带这种形状的帽子,乡亲们一定对他们嗤之以鼻,表面上也许敬
畏他们,但内心里绝对瞧不起他们。

蝗虫研究所的人胸前都挂着脖子细长的照相机。他们中不时有人跪在地上拍
摄照片,小蝗虫象子弹般射到他们身上和相机上。三个女人都被大眼镜遮住脸,
只能从身躯的不同上看出她们的不同。他们接近了我时,我还看到那个戴着银边
眼镜的老家伙用一面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一只可能因感冒伏在草茎上休息的小蝗
虫。

在这块草地上我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自豪感,我理直气壮地走到蝗虫研究人员
中间,胳膊肘子似乎碰到了一个女蝗虫研究者的腰部,但我绝对没有回头。我弓
下腰,屁股高高撅起来,老家伙蹲在我的脸下,好象一条眼镜蛇发起进攻前咝咝
地喷着气。我看着他那白色枯干的手上青青的血管暴凸起来,象一条条扭曲的蚯
蚓,那柄蓝汪汪的放大镜被他的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就象我前天傍晚时分捏着
那只红蜻蜓的尾巴一样。我还发现,老家伙手背上生着一块块黄豆大小的红瘢,
他的低垂着的脖颈上,全是一褶一褶的干枯的皱纹。那枚放大镜确实闪烁着宝石
般的光彩。我把头更往前伸了一下,我突然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蝗虫。

是的,是的,是典型的东亚飞蝗,老家伙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不抬头,眼镜
片时而几乎要贴到放大镜片上,时而又离开很远。白色软边遮阳帽下,他的花白
的头发又稀又软,好象破烂的杂毛毡片,一股股肉虫子似的汗水从他的发根里缓
缓爬出,滚动在他干燥起皮的脖颈上。

当他把手里的放大镜抬高时,一只家燕般大小的蝗虫出现在我眼前,放大了
数百倍的蝗虫忽然增添了森森的威严,面对着这只小蝗虫的大影象我感到一种巨
大的恐怖。它的麦秆般粗细的触须缓慢地摆动着,这触须结构极端复杂,象一条
环节众多的鞭子,也象一条纹章斑斓的小蛇,触须的颜色是暗红色的——基本上
是暗红色,因为从根部到顶梢,这暗红是逐渐浅淡的,发展到顶端,竟呈现出一
种肉感的乳白色。我注视着蝗的触须——它感觉是那般敏锐,它是那般神经质—
—想到了蛇、蜥蜴、壁虎、蝾螈等爬行类冷血动物的尾巴。它的鎯头状的脑袋上
最凸出的那两只眼睛,象两只小小的蜂房,我记起前天晚上翻看《蝗虫》时,书
上专门介绍过这种眼睛。现在,凸起的两个椭圆形眼睛闪烁着两道暗蓝色,不,
是浅黄色的光芒,死死的、一动不动的蝗虫眼睛盯着我,我感到惶惶不安。它有
两条强健的大腿,有四条显得过分长了些的小腿。它的肚子有一、二、三、四、
五,五个环节,愈往后愈细,至尾巴处,突然分成了两叉。

这是只公,还是只母?我听到一句话分成两段从我的嘴里捧出来,那声音咕
咕噜噜,似乎并不是我的声音。

你怎么搞的,连只雌性蝗虫也辨别不清吗?老家伙用嘲讽和轻辱的口吻说,
他依然没有抬头。

我想这个老家伙简直成了精啦,他竟然能分辨出蝗虫的公母。

教授!那个穿着粉红色裙子,小腿上布满被干茅草划出的白道道的女蝗虫研
究人员在前边喊叫起来,教授,走吧,该进早餐喽!

这家伙竟然是个教授!

老家伙,不,还是称教授吧!蝗虫教授恋恋不舍地、困难地站起来,他一定
蹲麻了腿,他一定是个坐着大便的人,缺乏锻炼,所以他麻腿。他步伐凌乱、歪
七斜八地走着。起立时,他放了一个只有老得要死的人才放得出来的悠长的大屁,
这使我感到万分惊讶,想不到堂堂的教授也放屁!一堆小蝗虫在他的裤子上跳着,
如此强大的气流竟然没把娇小的蝗虫从他的肛门附近的裤布上打下来,可见蝗虫
的腿上的吸盘是多么有力量。教授的屁又长又臭,我早就知道他是不吃青草的高
级动物,他们这一群人都不吃青草,他们对蝗虫既不尊敬又不惧怕,他们是居高
临下地观察着青草和沼泽的人。

教授和他的同伙们——这些不吃青草的家伙踢踢沓沓地往西走了一段又往南
走去。在沼泽地的北边,草地上,支起了三架乳白色的帐篷,他们就是朝着那三
架帐篷走去的。假如某一天夜里,帐篷里冒起了熊熊的火焰,白色的厚帆布在火
苗中又抖又颤,草地被大火照得染血般鲜红,蝗虫会成群结队地飞进烈火中去,
而村庄里人,齐齐地站在村前一条沟堰上,嘴里咀嚼着成束的干茅草根,吸吮着
略有甜滋味的茅草汁液,磨砺着牙齿上的污垢,看着火光中翩翩起舞的巨大人影,
看着一道道残云般的飞蝗冲进炽亮的火焰里去,直到高级动物被燃烧的臭气和蝗
虫被燃烧的焦香味道混合着扑进鼻腔,他们谁都不会动一下。这个吃青草的庞大
凌乱家族对明亮的火焰持一种类似高傲的冷漠态度。——在任何一个源远流长的
家族的历史上,都有一些类似神话的重大事件,由于这些事件对家族的命运影响
巨大,传到后来,就必然蒙上神秘的色彩。就象高密西北乡的薛姓家族把燕子视
为仇敌把苍蝇视为灵物一样,我们高密东北乡吃青草的庞大家族敬畏野地里的火
光。

我在回村庄的路上,碰上了前文中屡屡提到的九老爷。现在,九老爷八十六
岁,身体依然康健,十几年前他在村前沟渠里用二齿钩子威胁陷在淤泥里的九老
妈时,因为醉酒双眼血红脚步踉跄。十几年没见九老爷,他似乎确凿长高了也长
瘦了,嘴巴上光溜溜的,没有一根胡髭。九老爷比过去漂亮了,眼睛不通红了,
肺部也清晰了,不咯血啦,青草一样碧绿的颜色浸透了他的眼球。在我的记忆里,
九老爷是从不养鸟的,四老爷是年年必养一只窝来鸟的,事情正在起变化,迎着
我走来的九老爷,手里提着一个青铜铸成的鸟笼子,鸟笼子上青锈斑斑,好象一
件出土文物。见九老爷来,我让到路边,问讯一声:九老祖宗,去草地里拉屎吗?

九老爷用绿光晶莹的眼睛盯着我看,有点鹰钩的鼻子抽搐着,不说话,他,
半袋烟的工夫才用浓重鼻音哼哼着说:

小杂种!流窜到什么地场去啦?

流窜到城里去啦。

城里有茅草给你吃吗?

没有,城里没有茅草给我吃。

你看看你的牙!九老爷龇着一口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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