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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蝗 作者:莫言-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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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茎叶的声音——走向修庙工地。他的心情很沉重,毕竟是夫妻一场,她即便
有一千条坏处,只有一条好处,这条好处也象锥子一样扎着他的心。四老爷提笔
写体书时,眼前一直晃动着锔锅匠血肉模糊的脸,心里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锔
锅匠再也没有在村庄里出现过,但四老爷去流沙口子村行医时,曾经在一个胡同
头上与他打了一个照面:锔锅匠面目狰狞,一只眼睛流瘪了,眼皮凹陷在眼眶里,
另一只眼睛明亮如电,脸颊上结着几块乌黑的血痴。四老爷当时紧张地抓住驴缰
绳,双腿夹住毛驴干瘪的肚腹,他感觉锔锅匠独眼里射出的光芒象一支寒冷的箭
簇,钉在自己的胸膛上,锔锅匠只盯了四老爷一眼便迅速转身,消逝在一道爬葫
芦藤蔓的土墙背后,四老爷却手扶驴颈,目眩良久。从此,他的心脏上就留下了
这个深刻的金疮,只要一想起锔锅匠的脸,心上的金疮就要迸裂。
修庙工地上聚集着几十个外乡的匠人,四老爷雇用外乡的匠人而不用本村本
族的匠人自然有四老爷的深意在。我不敢再把这件事情猜测成是四老爷为了方便
贪污修庙公款而采取的一个智能技巧了。呵佛骂祖,要遭天打五雷轰。我宁愿说
这是四老爷为了表示对蝗虫的尊敬,为了把庙宇修建得更加精美,也可以认为那
种盛行不衰的“外来和尚会念经”的心理当时就很盛行,连四老爷这种敢于啸傲
祖宗法规的贰臣逆子也不能免俗。
庙墙遍刷朱粉,阳光下赤光灼目,庙顶遍覆鱼鳞片小叶瓦,庙门也是朱红。
匠人们正在拆卸脚手架。见四老爷来了,建庙的包工头迎上来,递给四老爷一支
罕见的纸烟,是绿炮台牌的或是哈德门牌的,反正都一样。四老爷笨拙地吸着烟,
烟雾呛他的喉咙,他咳嗽,牵动着心脏上的金疮短促地疼痛。他扔掉烟,掏出一
束茅草咀嚼着,茅草甜润的汁液润滑着他的口腔和咽喉。四老爷把一束茅草敬给
包工头,包工头好奇地举着那束茅草端详,但始终不肯往嘴里填。四老爷面上出
现愠色,包工头赶紧把茅草塞进嘴,勉强咀嚼着,他咀嚼得很痛苦,两块巨大的
腭骨大幅度地运动着,四老爷忽然发现包工头很象一只巨大的蝗虫。
族长,我明白了您为什么要修这座庙!包工头诡谲地说。
四老爷停止咀嚼,逼问:你说为什么?
六
包工头说他发现四老爷咀嚼茅草时极象一只蝗虫,这个吃草的家族里人脸上
都带着一副蝗虫般的表情。
四老爷不知该对包工头这句话表示反对还是表示赞同,包工头请四老爷进庙
里去观看塑造成形的八蜡神像,四老爷随着包工头跨过朱红庙门,一只巨大的蝗
虫在一个高高的砖台上横卧着,四老爷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他的心里,再次
产生了对于蝗虫的尊敬、恐惧。
两个泥塑匠人正在给蝗虫神涂抹颜色,也许匠人们是出于美学上的考虑,这
只蝗虫与猖獗在田野里的蝗虫形状相似,但色彩不同。在蝗虫塑像前的一块木板
上,躺着几十只蝗虫的尸体,它们的同伴们正在高密东北乡的田地里、荒草甸子
里、沼泽里啃着一切能啃的东西,它们却断头、破腹、缺腿,被肢解在木板上。
四老爷心里产生了对泥塑匠人的深深的敌视,他打量着他们俩:一个六十多岁、
瘦骨嶙峋、颇似一只褪毛公鸡的黄皮肤老头子;另一个是同样瘦骨嶙峋、年约十
三四岁好象一只羽毛未丰的小公鸡的黄脸男孩。他们脸上溅着星星点点的颜色,
目光凶狠狡诈,尖尖的嘴巴显出了他们不是人类,四老爷以为他们很可能是两只
成了精的公鸡,他们不是来修庙的,他们是来吃蝗虫的!木板上的蝗虫就是他们
吃剩的。四老爷还看到那堆死蝗虫中兀立着一只活蝗,它死命地蹬着那两条强有
力的后腿,但它跳不走,一根生锈的大针穿透它的脖子把它牢牢地定在木板上。
四老爷怒冲冲地盯着给塑像涂色的一老一小,他们浑然不觉,小匠人用一支
粗毛刷蘸着颜色涂抹着蝗虫的翅膀。老匠人用一支小毛笔点着颜色画着蝗虫的眼
睛。
四老爷走到木板前,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拔那根生锈的铁针,针从木板上拔
出,蚂虾却依然贯在针上。
这是一只半大的蚂蚱,约有两厘米长。现在田野里有一万公斤这样的蚂蚱,
它们通体红褐色,头颅庞大,腹部细小,显示出分秒必长的惊人潜力。它们的脖
子后边背着两片厚墩墩的肉质小翅,象日本女人背上的襁褓。
遭受酷刑的蚂蚱在针上挣扎着,它的肚子抽搐着,嘴里吐着绿水。四老爷被
它那只肉感强烈蠢蠢欲动的肚子撩起一阵恶心。它在空中努力蹬着后腿,想自己
解放自己,从人类的耻辱柱上挣脱下来,它的嘴里涌出了最后几滴浓绿的汁液,
那是蝗虫的血和泪,那是蝗虫愤怒的和痛苦的感情分泌物。四老爷胆战心凉地捏
住了蝗虫的头颅,蝗虫的两只长眼仿佛在他的手指肚上骨碌碌地转动。蝗虫低垂
着头,颈部的结节绽开,露出了乳白色的粘膜。它把两条后腿用力前伸——它这
时想解脱的是头颅上的痛苦——它的后腿触到了四老爷的手指,好象溺水的人突
然踏到水下的硬底一样它用力一蹬,它的脖颈和身体猝然脱节。这只耶稣般的蝗
虫光荣牺牲。它的生命之火还没有完全熄灭,它的身体悬挂在一根黑色的、被白
色粘膜包裹着的长屎上,它的头在四老爷的食指和拇指的夹缝里挤着,它的两条
后腿在悬挂的身体上绝望地蹬着。
四老爷扔掉蝗虫,连同依然插在蝗虫脖子上的针,象木桩一样地立着。他的
手指上刺痒痒的,那是蝗虫腿上的硬刺留给他的纪念。
泥壁匠人把蝗虫之王的塑像画完了。包工头戳了一下发愣的四老爷。四老爷
如梦初醒,听到包工头阴阳怪气的说话声:族长,您看看,象不象那么个东西?
泥塑匠人退到一边,大蝗虫光彩夺目。四老爷几乎想跪下去为这个神虫领袖
磕头。
这只蝗虫长一百七十厘米(身材修长),高四十厘米,伏在青砖砌成的神座
上,果然是威武雄壮,栩栩如生,好象随时都会飞身一跃冲破庙盖飞向万里晴空。
塑造蝗神的两位艺术家并没有完全忠实于生活,在蝗神的着色上,他们特别突出
了绿色,而正在田野里的作乱的蝗虫都是暗红色的,四老爷想到他梦中那个能够
变化人形的蝗虫老祖也是暗红色而不是绿色。这是四老爷对这座塑像唯一不满足
的地方。
颜色不对!四老爷说。
包工头看着两个匠人。
老匠人说:这是个蚂蚱王,不是个小蝗虫。譬如说皇帝穿黄袍,文武群臣就
不能穿黄袍,小蝗虫是暗红色,蝗虫王也着暗红色怎么区别高低贵贱。
四老爷想想,觉得老匠人说得极有道理,于是不再计较色彩问题,而是转着
圈欣赏蝗神的堂堂仪表。
它以葱绿为身体基色,额头正中有一条杏黄色的条纹,杏黄里夹杂着黑色的
细小斑点。它的头象一个立起的铁砧子,眼睛象两个大鹅蛋。老匠人把蝗神双眼
涂成咖啡色,不知用什么技法,他让这双眼睛里有一道道竖立的明亮条纹。蝗神
的触须象两根雉尾,飞扬在蝗头上方,触须涂成乳白色,尖梢涂成火红色。四老
爷特别欣赏它那两条粗壮有力的后腿,象尖锐的山峰一样树着,象胳膊那么粗,
象紫茄子的颜色那么深重,腿上的两排硬刺象狗牙那么大象雪花那么白。蝗王的
两扇外翅象两片铡刀,内翅无法表现。
举行祭蝗典礼那一天,护送因犯通奸罪被休掉的四老妈回娘家的光荣任务落
到了素以胆大著称的九老爷头上。早饭过后,九老爷把四老爷那匹瘦驴拉出来,
操着一把破扫帚,扫着毛驴腚上的粪便和泥巴,然后,在驴背上搭上了条蓝粗布
褥子。
九老爷走进院内,站在窗前,嬉皮笑脸地说:四嫂子,走吧,趁着早晨凉快
好赶路。
四老妈应了一声,好久不见走出来。
九老爷说:走吧走吧,又不是新媳妇上轿。
四老妈款款地走出房门,把九老爷唬得眼睛发直,九老爷后来说四老爷是天
生的贱种,他根本不知道四老妈打扮起来是多么漂亮。四老妈白得象块羊脂美玉,
一张脸如沾露的芙蓉花,她被休时还不到三十岁,虽然拒吃茅草牙齿也是雪白的。
她昂首挺胸走到九老爷面前,挺起的奶头几乎戳到九老爷的眼睛上。九老爷
眼花缭乱,连连倒退。
老九,你四哥呢?四老妈平静地问。
九老爷僵唇硬舌地说:俺四哥……祭蝗虫去了。
你去把他给我找来!
俺四哥祭蝗虫去啦……
你去叫他,就说我有话跟他说。他要是不来,我就点上火把房子烧了。
九老爷慌忙说:四嫂,您别急,我这就去叫他。
四老爷指挥着人们摆祭设坛,准备着祭蝗的仪式,心里却惦记着家里的事情。
九老爷慌慌张张跑来,附耳对他说了几句,四老爷吩咐九老爷先走。
四老爷一进院子,就看到四老妈坐在院子中一条方凳上,闭着眼,涂脂抹粉
的脸上落满阳光。他咳嗽了一声,四老妈睁开眼,并不说话,惟有开颜一笑,皓
齿芳唇,光彩夺目,象画中的人物。
四老爷心中的金疮迸裂,几乎跌翻在地。
你……你怎么还不走……
四老爷!四老妈说,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思,百日夫妻似海深,我十八岁嫁
给你,至今已有十一年,我一去不回还,难道你连一句话都没有吗?
你要我说什么?四老爷凶声恶气地说着,手却在哆嗦。
老四,四老妈说,你这一下子,实际上是要了我的命,休回娘家的女人,连
条狗都不如。老四,你的心比狼还要狠,到了这个份上,我什么都要挑明,你跟
流沙口子那个女人的事,我早就知道;我跟锔锅匠的事,也是你定下的圈套。这
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老四,你绝情绝意,我强求也无趣,只
不过要走了,什么话都该说明白。老四,你没听说过吗?休了前妻废后程,往后,
你不会有好日子过,你毁了一个女人,你迟早也要毁在一个女人身上。我死了以
后,我的鬼魂也不会让你安宁!
四老爷洗耳恭听着,好象一个虔诚的小学生听着师傅教导。
休书呢?四老妈问,你写给我的休书呢?
在老九那里,我让他交给你爹。四老爷说。
老九,把休书给我!四老妈说。
九老爷看了四老爷一眼,脸上有为难之色。四老妈挪动着两只小脚,步步入
土般地逼近九老爷,阴冷地一笑,说:你的胆量呢?去年夏天你来摸我的奶子的
时候,胆子不是挺大吗?还想不想摸了?四老妈把胸脯使劲往前挺着,挑逗着九
老爷,想摸就摸,别不好意思也别害怕,你四哥已经把我休了,他没有权利管我
啦。
九老爷满脸青紫,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
四老妈卷起舌头,把一口唾沫准确地吐到九老爷的嘴里。她一把扯出夹在九
老爷腋窝里的小包袱,抖擞开来,锔锅匠那两只大鞋掉在地上,一张黄色宣纸捏
在四老妈手里。
几十滴眼泪猝然间从四老妈眼里迸射出来,散乱地溅到四老妈搽满官粉的腮
上,她手中那张体书在索索抖动,四老妈几次要展开那张休书,但那休书总是自
动卷曲起来,好象要掩藏一件怕人的秘密。
四老妈双手痉挛,把那张体书撕得粉碎,然后攥成两团,握在两只手心里。
她的目光极其明亮,泪水被灼热的皮肤烤干,腮上的泪迹如同沉重的雨点打在盐
碱地上留下的痕迹。
老九,四老妈的嗓子被烈火撩得嘶哑了,她说,你吃了我一口唾沫,去年你
就搂我摸我亲我,你老老实实地对你哥说,我嘴里到底有没有铜锈味道?
九老爷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巴咂着舌头,好象在回忆,又好象在品尝,
他说:没有味道,没有铜锈味道。
四老妈把手里的纸团狠狠地打在四老爷脸上,骂道:毛驴,你们这些吃青草
的毛驴!然后抬手抽了四老爷一个耳光于,打得是那样凶狠,声音是那样清脆。
四老爷脖子歪到一侧,嘴里克噜噜一阵响,好象圆球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四老妈
又抬手贴去,但这时她的胳膊已经酸麻,全身力量好象消耗完毕,她的手指尖擦
着四老爷腮边下滑,又擦着四老爷为举行祭蝗大典新换上的蓝布长袍下滑,又在
空气中划了一个弓背弧,四老妈身体踉跄,倾斜着歪倒了。第二巴掌打得筋疲力
尽,其实象一次绝望的爱抚。
九老爷大声地喊叫:四哥,别休她了!
四老爷腮帮子痉挛,眼里迸射绿色火花,他如狼似虎地向九老爷扑过去,双
手抓住九老爷的脖领子,前推后搡,恨不得把九老爷撕成碎片。四老爷胸腔里响
着吭哧吭哧的怪叫声,九老爷被勒紧的喉咙里溢出噢噢的响声,好象在滔天巨浪
上飞行的海鸥发出的绝望的鸣叫。被勒昏了的九老爷用脚乱踢着四老爷的腿,用
手撕扯着四老爷的背。四老爷情急智生,把嘴插在九老爷的额头上,狠狠地啃了
一口,几十颗牙印,在九老爷光滑的额头上排列成一个椭圆形的美丽图案。
九老爷鬼叫一声,捂着血肉模糊的额头,撤离了战斗。
一个小时后,四老爷出现在祭蝗大典上;九老爷牵着毛驴,毛驴上驮着因与
众妯娌侄媳们告别时哭肿了眼睛的四老妈,走在出村向东的狭窄土路上。
刚才,瘦瘦高高的九老妈、矮矮胖胖的五老妈,还有七个或是八个近枝晚辈
的媳妇们,围绕着门口那棵柳树站着,看着头额流血的九老爷把衣冠楚楚的四老
妈扶上了毛驴,九老妈和五老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那些媳妇们也都跟着她们的
婆母们眼圈发了红。九老爷把那两只用麻绳串好的大鞋原本是奋力扔在了墙角上
的,但四老妈亲自走去把鞋子捡起来。起初,四老爷把鞋子搭在驴脖子上,左一
只,右一只,毛驴低垂头,似乎被耻辱坠弯了脖子。四老妈跨上驴背后,也许是
因为那两只大鞋碰撞她的膝盖,也许是为了减轻毛驴的负担,她弯腰从驴脖子上
摘下大鞋,挂在自己的脖颈上,那两只大鞋象两个光荣的徽章趴在她的两只丰满
的乳房上。这时,她猛地车转了身,对着站在柳树下泪眼婆娑的女人们,挥了挥
手,绽开一脸秋菊般的傲然微笑,泪珠挂在她的笑脸上,好象洒在菊花瓣上的清
亮的水珠儿。四老妈驴上一回首,看破了一群女人的心,多少年过去了,当时是
小媳妇现在是老太婆的母亲还清楚地记着那动人的瞬间,母亲第九百九十九次讲
述这一电影化的镜头时,还是泪眼婆娑,语调里流露出对四老妈的钦佩和敬爱。
如果沿着槐荫浓密的河堤往东走,九老爷和四老妈完全可以象两条小鱼顺着
河水东下一样进入蝗虫肆虐的荒野,不被任何人发现,但九老爷把毛驴刚刚牵上
河堤、也就是四老妈骑在驴上颈挂在鞋粉脸挂珠转项挥手向众家妯娌侄媳们告别
的那一瞬间,那头思想深邃性格倔强的毛驴忽然挣脱牵在九老爷手里的麻绳,斜
刺里跑下河堤,往南飞跑,沿着胡同,撅着尾巴,它表现出的空前的亢奋把站在
柳树下的母亲她们吓愣了。四老妈在驴上上窜下跳,腰板笔直,没有任何畏惧之
意,宛若久经训练的骑手。
截住它!九老爷高叫。
九老妈胆最大,她跳到胡同中央,企图拦住毛驴,毛驴龇牙咧嘴,冲着九老
妈嘶鸣,好象要咬破她的肚子。九老妈本能地闪避,毛驴呼啸而过,九老妈瞠目
结舌,不是毛驴把她吓昏了,而是驴上的四老妈那副观音菩萨般的面孔、那副面
孔上焕发出来的难以理解的神秘色彩把九老妈这个有口无心的高杆女人照晕了。
在毛驴的奔跑过程中,那两只大鞋轻柔地拍打着四老妈的乳房,毛驴的瘦削
的脊背摩擦着四老妈的臀部和大腿内侧。几十年里,当母亲她们把驴跑胡同时四
老妈脸上出现的神秘色彩进行神秘解释时,我基本上持一种怀疑态度。母亲她们
认为,四老妈在驴上挥手告别那一瞬时,其实已经登入仙班,所以骑在毛驴上的
已经不是四老妈而是一个仙姑。既然是仙姑,就完全没有必要象一个被休掉的偷
汉子老婆一样灰溜溜地从河堤上溜走,就完全有必要堂堂正正地沿着大街走出村
庄,谁看到她是谁的福气,谁看不到她是谁一辈子的遗憾。母亲她们为了证明这
个判断,提出了几个证据:第一,四老妈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骑毛驴是生来
第一次,毛驴那样疯狂奔跑,她竟然稳如泰山,屹立不动,这不是一个女人能做
到的事情;第二,四老妈脸上焕发出耀眼的光彩,比阳光还强烈,一下就把九老
妈照晕了,一般凡人脸上是难得见到这种光彩的;第三,据当时在场的人们过后
回忆,毛驴载着四老妈从她们眼前跑过时,她们都闻到了一股异香,异香扑鼻。
母亲说那是兰花的香气,九老妈说:不对,决不是兰花的香气,是桂花的香气!
五老妈犹犹豫豫地说:好象是搽脸粉的香气。十四婶婶硬说是茉莉花的味道。每
个人一种说法,每个人感受到的味道都与别人不同。一股气味,竟然具有如此丰
富的成份,可见也不是人世间的香气。第四条证据不是十分确凿,这条关于音乐
的证据只有九老妈一人敢做肯定的回答,母亲她们怀疑九老妈听到的音乐是从村
东头八蜡庙那里飘来的,因为四老妈骑驴跑胡同的时刻正是祭蝗大典开始的时候,
四老爷雇来的三棚吹鼓手吹奏起古老的乐曲。那天刮的恰恰是东南风。
归总一句话,四老妈是家族故去人中一个被蒙上了神秘色彩的人物,我怀疑
这个过程的真实性,我又相信母亲们的实事求是精神,那么多德高望重的女前辈,
难道会平白无故地集体创作一个神话?何况神话也不是无本之术无源之水,它也
要有一点事实根据;而且,四老妈骑驴跑胡同的事情刚过去五十年,母亲她们都
是亲眼目睹者,她们一谈起这件事时脸上的表情都如赤子般虔诚和严肃,她们叙
述这件事的过程达到了相当高度的庄严程度,是一个庄严的叙述过程,我没有太
多的理由否定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当然,出于对死者的尊敬,出于对四老妈悲惨命运的同情,出于某种兔死狐
悲的感情,母亲她们是对事情进行了一些艺术性的加工的。摆在我面前的任务就
是剔除附在事实上的花环,抓住事情的本质。第一,毛驴挣脱缰绳斜刺里跑下河
堤是毋庸置疑的;第二,四老妈稳稳地骑在飞跑的毛驴上,脸上焕发出一种奇怪
的表情也不可能虚假。
毛驴被拉上河堤又跑下河堤,是因为河堤太狭窄,河水太清澈,小毛驴头晕
;四老妈稳坐飞驴不致下跌是因为她小脑机能健全,具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平衡能
力。唯一费解的是,四老妈脸上为什么会出现一种类似天神的表情。我一闭上眼
睛就能看到四老妈骑在飞驴上时脸上的表情:狂荡迷乱,幸福美满。我不得不承
认,四老妈脸上的表情与性的刺激有直接关系。这种解释我不愿意对母亲她们说,
但基本上是成立的。根据有关资料,我知道女人在极度痛苦时对性刺激最敏感,
反应最强烈。毛驴飞奔,瘦削的驴背不停地摩擦和撞击着四老妈的大腿和臀部,
那两只大鞋不停地轻轻拍打着四老妈高耸的乳房。驴背摩擦和撞击着的、大鞋轻
轻拍打着的部位,全是四老妈的性敏感区域,四老妈因被休黜极度痛苦,突然受
到来自几个部位的强烈刺激,她的被压抑的情欲,她的复杂的痛苦情绪,在半分
钟内猛然爆发,因此说她在那一瞬间超凡脱俗进入一种仙人的境界并非十分的夸
张。
毛驴跑上大街,便慢条斯理地走起来,恢复了她几十年如一日的垂头丧气的
面目,缰绳拖在它的颈下,宛如一条活蛇。九老爷气喘吁吁地追上毛驴,弯腰抓
住缰绳,然后攥紧拳头,在毛驴的腚上狠狠地打了一拳,毛驴毫无反应。
九老爷扯着僵绳,想让毛驴后转,重新回到河堤上去,沿着槐荫浓密的河堤
上小道,悄悄遁出村去。九老爷是一片好心,是为四老妈的面皮着想,他的好心
没得好报,正在他全力牵扯那匹魔魔祟祟的倔犟老驴时,四老妈一抬腿,把一只
套在硬邦邦的绣花鞋里的尖脚利索而迅速地踢在九老爷晦暗的印堂上。九老爷眼
睛里金星飞迸,双耳里鼓乐齐鸣,身子晃荡几下,险些仆地而倒。九老爷吃亏就
在于不能察言观色,他如果早一点抬头看四老妈端坐驴背犹如菩萨端坐莲花宝座
那般的雍容大度端庄富丽馨香扑鼻,就不会受到迎头痛击。九老爷至死都不相信
是四老妈飞起一只脚踢中他的印堂,因为他的眩晕消失之后,他看到驴上的四老
妈双眼似睁非睁,面带一种混合着喜怒哀乐的疲倦表情,况且四老妈没说半句话。
九老爷认为这是天对他的打击,于是毛驴也成了能与神魔对话的灵物,九老爷不
敢违拗它的意志,只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牵扯着连系着毛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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