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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蝗 作者:莫言-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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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老爷认为这是天对他的打击,于是毛驴也成了能与神魔对话的灵物,九老爷不
敢违拗它的意志,只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牵扯着连系着毛驴智慧的头颅的麻
缰绳,随着毛驴,哈着腰弓着背,额头正中半圆形的一圈鲜红牙印下又青青地留
着四老妈坚硬足尖踢出的印痕,迄逦东行……
……我跟随着驮着四老妈的毛驴赶着毛驴的九老爷走在五十年前我们村庄的
街道上。水晶般的太阳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缓慢移动着,街道上黄光迷漫,笼罩着
几只在疲惫不堪的桑树荫下耍流氓的公鸡,公鸡羽毛华丽,母鸡羽毛蓬松……闹
蝗灾那年,为什么不办个养鸡场呢?鸡和蚂蚱的关系难道不是与熊猫与竹子、蛐
蟮与泥土的关系一样亲密无间吗?——我就是这样问过瘦高瘦高的九老妈。九老
妈斜着眼——我忽然想起,九老妈生着两只斗鸡眼,珠子黑得让人感到有几分虚
假,怀疑她的眼睛是染过墨汁的玻璃球——嘲笑着我:识文解字的大孙子,你简
直是把书念进肛门里去了,狗屁也不通,混蛋一个,你是个双黄的鸡子掉进浆糊
里——大个的糊涂蛋!猪肉好吃,让你连吃一个月,你还吃吗?你吃腻了猪肉就
想吃羊肉,吃着碗里的看着碗外的,你们男人都一样!别看你脸皮磁溜溜的象个
没阉的牛蛋子,满嘴酸文假醋,恐怕也是一肚子坏水!就跟你那个九老爷一样,
他现在老了,老实了,年轻时,连他亲嫂子都不放过——其实,九老爷提着豢养
在青铜鸟笼里的猫头鹰正在草地上徘徊,我和九老妈站在过去的也是现在的也许
是未来的土街上,远远地望着在雪亮的阳光下游荡的九老爷。我说不清楚那天的
阳光为什么闪烁着宝剑般的寒光,一向,遛鸟时必定唱出难懂的歌子的九老爷为
什么闭塞了喉咙。九老爷象一匹最初能够直立行走的类猿人一样笨拙稚朴地动作
着。我猜想到面对着透彻的阳光他一定不敢睁眼,所以他走姿狼亢,踉踉跄跄,
跌跌撞撞,神圣又庄严,具象又抽象,宛若一段苍茫的音乐,好似一根神圣的大
便,这根大便注定要成为化石……在包裹住九老爷的银白色里——地平线跳跃不
定——高密东北乡近代史上第三次出现的红色蝗虫已经长得象匣枪子弹那般大小
;并且,也象子弹一般又硬又直地、从四面八方射向罩上耀眼光圈的九老爷。九
老爷极夸张地挥动着手臂——鸟笼子连同着那只晰呀学语的猫头鹰——一起画出
逐渐向前延伸的、周期性地重复着的、青铜色的符号。号声是军号军号声嘹亮,
我虽然看不到军号怎样被解放军第三连的号兵吹响,但我很快想起独立第三团也
是三连的十八岁号兵沙玉龙把贴满了胶布的嘴唇抵到象修剪过的牵牛花形状的小
巧号嘴上。他的脸在一瞬间憋得象猪肝一样,调皮战士喊:老沙,小心点,别把
脑浆子鼓出来!老沙一笑,噗嗤,泄了气,军号那么难听、那么短促地叫了一声,
我们都笑了。指导员愤怒地吼叫一声:第七名,出列!我莫名其妙地跑出队列,
束手束脚地站着。指导员冷眼如锥,扎着我的神经。指导员说你胡说什么?我说
我没说什么呀!——你不是说老沙把脑浆鼓出来了吗?——我没说呀——那你出
列干什么?——你让第七名出列呀!——你是第七名呀?——是健闳肓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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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天象一半湛蓝的玻璃球了,太阳亮得失去圆形,边缘模糊不清。解放军
绕过沼泽,在草地上散开,象一群撒欢的马驹子。他们在九老爷对面,离着我们
远,九老爷离着我们近,所以我觉得解放军战士都比九老爷矮小、孱弱,我不知
道九老妈与我看到的是否一致,她的斗鸡眼构造特殊是不是看到的景象也特殊呢?
七
我个人认为,草地象个大舞台,天空是个大屏幕,九老爷是演员,解放军战
士是正面观众,我和九老妈是反面观众。九老爷既在天上表演也在地上表演,既
在地上表演也在天上表演。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说过:神仙是
生活在天上的,如果外星人看地球,地球是天上的一颗星,我们生活在地球上就
是生活在天上,既然生活在天上就是神仙,那我们就是神仙。俺老师教育俺要向
毛泽东主席学习,不但要学习毛主席的思想,还要学习毛主席的文章。毛主席的
文章写得好,但谁也学不了是不?毛主席老是谈天说地,气魄宏大;毛主席把地
球看得象个乒乓球。莫言陷到红色淤泥里去了,快爬出来吧。——就象当年九老
爷把九老妈从沟渠里的五彩淤泥里拉出来一样,九老妈用一句话把我从胡思乱想
的红色淤泥里拉了出来。九老妈说:
疯了!
我迷瞪着双眼问:您说谁疯了?九老妈。
都疯了!九老妈恶狠狠地说——哪里是“说”?基本是诅咒——疯了!你九
老爷疯了!这群当兵的疯了!
我呢?我讨好地看着九老妈凶神恶煞般的面孔,问:我没疯吧?
九老妈的斗鸡眼碰撞一下后又疾速分开,一种疯疯癫癫的神色笼罩着她的脸,
我只能看到隐显在疯癫迷雾中的九老妈的凸出的、鲜红的牙床和九老妈冰凉的眼
睛。我……
我突然闻到了一股热烘烘的腐草气息——象牛羊回嚼时从百叶胃里泛上来的
气味,随即,一句毫不留情的话象嵌着铁箍的打狗棍一样抢到了我的头上:
你疯得更厉害!
好一个千刀万剐的九老妈!
你竟敢说我疯啦?
我真的疯了?
冷静,冷静,清冷静一点!让我们好好研究一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说我疯了,她,论辈份是我的九老妈,不论辈份她是一个该死不死浪费草
料的老太婆,她竟然说我疯了!
我是谁?
我是莫言吗?
我假如就是莫言,那么,我疯了,莫言也就疯了,对不对?
我假如不是莫言,那么,我疯了,莫言就没疯。——莫言也许疯了,但与我
没关。我疯不疯与他没关,他疯没疯也与我没关,对不对?因为我不是他,他也
不是我。
如果我就是莫言,那么——对,已经说对了。
疯了,也就是神经错乱,疯了或是神经错乱的鲜明标志就是胡言乱语,逻辑
混乱,哭笑无常,对不对?就是失去记忆或部分失去记忆,平凡的肉体能发挥出
超出凡人的运动能力,象我们比较最老的喜欢在树上打秋千、吃野果的祖先一样。
所以,疯了或是神经错乱是一桩有得有失的事情:失去的是部分思维运动的能力,
得到的是肉体运动的能力。
好,现在,我们得出结论。
首先,我是不是莫言与正题无关,不予讨论。
我,逻辑清晰,语言顺理成章,当然,我知道‘逻辑清晰’与‘语言顺理成
章’内涵交叉,这就叫‘换言之’!你少来挑我的毛病,当然当然,‘言者无罪,
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别来圣人门前背《三字经》,俺上学那会
一年到头背诵《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我告诉你,俺背诵《毛主席语录
》用的根本不是脑袋瓜子的记忆力,用的是腮帮子和嘴唇的记忆力!我哭笑有常,
该哭就哭,该笑就笑,不是有常难道还是无常吗?我要真是无常谁敢说我疯?我
要真是无常那么我疯了也就是无常疯了,要是无常疯了不就乱了套了吗?该死的
不死不该死反被我用绳索拖走了,你难道不害怕?如此说来,我倒很可能是疯了。
九老妈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希望我疯了,如果我不疯,你早就被我拿走了,
正因为我疯着,你才得以混水摸鱼!
你甭哆嗦!我没疯!你干那些事我全知道。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一年,你生了一个手脚带蹼的女婴,你亲手把她按到尿罐
里溺死了!你第二天对人说,女婴是发破伤风死的!你骗了别人骗得了我吗?
你十岁的时候就坏得头顶生疮脚心流脓,你跑到莫言家的西瓜地里,沙滩上
那片西瓜地你用刀子把一个半大的西瓜切开一个豁口、然后拉进去一个屎撅子。
你给西瓜缝合伤口,用酒精消了毒,洒上磺胺结晶,扎上绷带,西瓜长好了,长
大了。到了中秋节,莫言家庆祝中秋,吃瓜赏月。莫言捧着一个瓜咬了一口,满
嘴不是味。莫言那时三岁,还挺愿说话,莫言说:
爹,这个西瓜肚子里有屎!
爹说:
傻儿子,西瓜不是人,肚子里哪有屎?
莫言说:
没屎怎么臭?
爹说:
那是你的嘴臭!
莫言说:
天生是瓜臭!
爹接过瓜去,咬了一口,品顺了一会滋味,月光照耀着爹幸福的、甜蜜的脸,
莫言看着爹的脸,等待着爹的评判,爹说:
象蜜一样甜的瓜,你竟说臭,你是皮肉发热,欠揍!吃了它!
莫言接过那瓣瓜,一口一口把瓜吃完。
莫言如释重负地把瓜皮扔到桌子上。爹检查了一下瓜皮,脸色陡变,爹说:
带着那么多瓤就扔?
莫言只好捡起瓜皮,一点点地啃,把一块西瓜皮啃得象封窗纸一样薄!
你说你缺德不缺德?你的屎要是象人家吃草家族里的尿那样,无臭,成形,
只有一股青草味,吃了也就吃了,你他妈的拉的是动物的尸体的渣滓!
罄竹难书你的罪行。
我疯了吗?九老妈,我不是说的你,我不是我,你不是你,都是被九老爷笼
子里那只猫头鹰给弄的,九老妈你瞅着空子给他捏死算啦!
九老妈说:干巴,你九老爷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软起来象羊,凶起来象
狼。当年跟他亲哥你的四老爷吃饭时都把盒子炮搁在波棱盖上……
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小时,我和九老妈站在已经布满了暗红色蝗虫的街道上,
似乎说过好多话,又好象什么话也没说。我恍惚记得,九老妈断言,最贪婪的鸡
也是难以保持持续三天对蝗虫的兴趣的,是的,事实胜于雄辩:追逐在疲倦的桑
树下的公鸡们对母鸡的兴趣远远超过对蝗虫的兴趣,而母鸡们对灰土中谷秕子的
兴趣也远远胜过对蝗虫的兴趣。几百只被撑得飞不动了的麻雀在浮土里扑棱着灰
翅膀,猫把麻雀咬死,舔舔舌头就走了。蝗虫们烦躁不安或是精神亢奋地腾跳在
街道上又厚又灼热的浮上里,不肯半刻消停,好象浮上烫着他们的脚爪与肚腹。
街上也如子弹飞迸,浮土噗噗作响,桑树上、墙壁上都有暗红色的蝗虫在蠢蠢蠕
动,所有的鸡都不吃蝗虫,任凭着蝗虫们在他们身前身后身上身下爬行跳动。五
十年过去了,街道还是那条街道,只不过走得更高了些,人基本上还是那些人,
只不过更老了些,曾经落遍蝗虫的街道上如今又落遍蝗虫,那时鸡们还是吃过蝗
虫的,九老妈说那时鸡跟随着人一起疯吃了三天蝗虫,吃伤了胃口,中了蝗毒,
所有的鸡都腹泻不止,屁股下的羽毛上沾着污秽腥臭的暗红色粪便,蹒跚在蝗虫
堆里它们一个个步履艰难,扎煞着凌乱的羽毛,象刚刚遭了流氓的强奸,伴随着
腹泻它们还呕吐恶心,一声声尖细的呻吟从它们弯曲如弓背的颈子里溢出来,它
们尖硬的嘴上,挂着掺着血丝的粘稠涎线,它们金黄的瞳孔里晃动着微弱的蓝色
光线——五十年前所有的鸡都中了蝗毒,跌撞在村里的家院、胡同和街道上,象
一台醉酒的京剧演员。人越变越精明,鸡也越变越精明了;今天的街道宛若往昔,
可是鸡们、人们对蝗虫抱一种疏远冷淡的态度了。
我真想死,但立刻又感到死亡的恐怖,我注视着拴在墙前木桩上的一匹死毛
渐褪新毛渐生的毛驴,忽然记起:上溯六十年,那个时候,家族里有一个奇丑的
男人曾与一匹母驴交配。他脑袋硕大,双腿又细又短,双臂又粗又长,行动怪异,
出语无状,通体散发着一种令人掩鼻的臭气,女人们都象避瘟神一样躲着他。他
是踏着一条凳子与毛驴交配的,那时他正在家族中威仪如王的大老爷家做觅汉,
事发之后,大老爷怒火万丈,召集了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每人手持一支用生
牛皮拧成的皮鞭,把恋爱过的驴和人活活地打死了。现在,这桩丑事,还在暗中
愈加斑斓多彩地流传着。——我深深感到,被鞭笞而死的驴和人都是无辜的,他
和它都是阶级压迫下的悲惨牺牲。我记起来了,他的绰号叫“大铃铛‘,发挥一
下想象力,也可以见到那匹秀美的小毛驴的形象。家族的历史有时几乎就是王朝
历史的缩影,一个王朝或一个家族临近衰落时,都是淫风炽烈,扒灰盗嫂、父子
聚(鹿匕)、兄弟阋墙、妇姑勃谿;——表面上却是仁义道德、亲爱友善、严明
方正、无欲无念。
呜呼!用火刑中兴过、用鞭笞维护过的家道家运俱化为轻云浊土,高密东北
乡吃草家族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我面对着尚在草地上疯狂舞蹈着的九老
爷——这个吃草家族纯种的子遗之一,一阵深刻的悲凉涌上心头。
现在,那头母驴站在一道倾记的上墙边上,就是它唤起了我关于家族丑闻的
记忆。它难道有可能是那头被“大铃铛”奸污过、不,不是奸污,是做爱!它难
道有可能是那头秀美的母驴的后代吗!它一动不动地站着,一条乌黑的缰绳把它
拴在墙边糟朽的木桩上。它的秃秃的尾巴死命夹在两条骨节粗大的后腿之间;它
的腚上瘢痴累累;那一定是皮鞭留给它的终生都不会消除的痛楚烙印;它的脖后
久经磨难,老茧象铁一样厚,连一根毛都不长;它的蹄子破破烂烂,伤痕累累;
它的眼睛枯滞,眼神软弱而沮丧;它低垂着它的因充塞了过多的哲学思想而变得
沉重不堪的头颅……五十年前,也是这样一头毛驴驮着四老妈从这样的街道上庄
严地走过,它是它的本身还是它的幻影?它站在墙前,宛若枯木雕塑,暗红色的
蝗虫在它的身上跳来跳去,它岿然不动,只有当大胆的蝗虫钻进它的耳朵或鼻孔
里时,它才摆动一下高大的双耳或是翕动一下流鼻涕的鼻孔。墙上土皮剥落,斑
斑驳驳,景象凄凉;墙头上的青草几近死亡,象枯黄的乱发般纷披在墙头上。那
儿,有一只背生绿鳞的壁虎正在窥视着一只伏在草悄上的背插透明纱翅的绿虫子。
壁虎对红蝗也不感兴趣。这不是驮过四老妈的那头驴,它的紫玉般的蹄子上虽然
伤痕瘢疤连绵不绝,但未被伤害的地方依然焕发出青春的润泽光芒。一只蝗虫蹦
到我的手背上,我感觉到蝗虫脚上的吸盘紧密地吮着我的肌肤,撩起了我深藏多
年的一种渴望。我轻轻地、缓缓地、悄悄地把手举起来,举到眼前,用温柔的目
光端详着这只神奇的小虫……泪水潸然下落……干巴,九老妈用狐狸般的疑惑目
光打量着我,问:你眼里淌水啦,是哭出来的吗?我举着手背上的蝗虫,说:不
是眼泪,我没哭,太阳光太亮了。九老妈噢了一声,抬手一巴掌,打在我的手背
上,把那只蝗虫打成了一摊肉酱。为了掩饰愤怒忧伤和惆怅,我掏出了墨镜,戴
在了鼻梁上。
天地阴惨,绿色泛滥,太阳象一块浸在污水中的圆形绿玻璃。九爷周身放着
绿光,挥舞着手臂,走进了那群灭蝗救灾的解放军里去。解放军都是年轻小伙子,
生龙活虎,龙腾虎跃,追赶得蝗虫乱蹦乱跳。他们嗷嗷地叫着,笑着,十分开心
愉快。我可是当过兵的人,军事训练残酷无情,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摸爬滚打够
人受的。灭蝗救灾成了保卫着我们庄稼地的子弟兵们的盛大狂欢节,他们奔跑在
草地上象一群调皮的猴子。九老爷的怪叫声传来了,记录他叫出来的词语毫无意
义,因为,在这颗地球上,能够听懂九老爷的随机即兴语言的只有那只猫头鹰了。
它在大幅度运动着的青铜鸟笼子里发出了一串怪声,记录它的怪声也同样毫无意
义,它是与九老爷一呼一应呢。从此,我不再怀疑猫头鹰也能发出人类的语言了。
有十几个解放军战士把九老爷包围起来了,九老妈似乎有点怕。九老妈,休要怕,
你放宽心,军队和老百姓本是一家人,他们是观赏九老爷笼中的宝鸟呢。他们弯
着腰,围着鸟笼子团团旋转,猫头鹰也在笼子里团团旋转。那个吹号的小战士捏
着一只死蝗虫递给猫头鹰,它轻蔑地弯勾着嘴,叫了一声,把那小战士吓了一跳。
后来,农业科学院蝗虫研究所那群研究人员从红色沼泽旁边的白色帐篷里钻
出来,踢踢沓沓地向草地走来——草地上的草已经成了光杆儿,蝗虫们开始迁移
了——连续一年滴雨不落之后又是一月无雨,只是每天凌晨,草茎上可以寻到几
滴晶莹的可怕的露珠——太阳毒辣,好似后娘的巴掌与独头的大蒜,露珠在几分
钟内便幻成了毛虫般的细弱白气。如今,只有红褐色的蝗虫覆盖着黑色的土地了。
蝗虫研究人员们当初洁白的衣衫远远望着已是脏污不堪,呈现着与蝗虫十分接近
的颜色,蝗虫伏在他们身上,已经十分安全。名存实亡的草地上尘烟冲起,那是
被解放军战士们踢踏起来的,他们脚踩着蝗虫,身碰着蝗虫,挥动木棍,总能在
蝗虫飞溅的空间里打出一道道弧形的缝隙。蝗虫研究人员肩扛着摄影机,拍摄着
解放军与蝗虫战斗的情景,而那些蝗虫们,正象决堤的洪水一样,朝着村庄涌来
了。
蝗虫们疯狂叫嚣着,奋勇腾跳着,象一片硕大无比的、贴地滑行的暗红色云
团,迅速地撤离草地,在离地三尺的低空中,回响着繁杂纷乱的响声,这景象已
令我瞠目结舌,九老妈却用曾经沧海的沧桑目光鞭挞着我兔子般的胆怯和麻雀般
的狭小胸怀。这才有几只蝗虫?九老妈在无言中向我传递着信息:五十年前那场
蝗灾,才算得上真正的蝗灾!
五十年前,也是在蝗虫吃光庄稼和青草的时候,九老爷随着毛驴,毛驴驮着
四老妈,在这条街上行走。村东头,祭蝗的典礼正在隆重进行……为躲开蝗虫潮
水的浪头,九老妈把我拖到村东头,颓弃的八蜡庙前,跪着一个人,从他那一头
白莽莽的刺猬般坚硬的乱毛上,我认出了他是四老爷。九老妈与我一起走到庙前,
站在四老爷背后;低头时我看到四老爷鼻尖上放射出一束坚硬笔直的光芒,蛮不
讲理地射进八蜡庙里。庙门早已烂成碎屑,尚余半边被蛀虫啃咬的坑坑洼洼的门
框,五十年风吹雨打、软磨硬蹭,把砖头都剥蚀得形同蜂窝锯齿,庙上开着天窗,
原先图画形影的庙里粉壁上,留下一片片铁锈色的雨渍,几百只蝙蝠幅栖息在庙
里的梁阁之间,遍地布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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