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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蝗 作者:莫言-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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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象下级见到上级一样为他的老婆鞠躬,那女人把包扔在地上,嘴唇搐动着,
确实象一个即将排泄稀薄大便的肛门。那男孩从沙发上跳起来,白纱布抱在腿间,
向着女人扑去。母子俩拥抱亲吻……你满脸是泪……他向他的妻子介绍你时,板
着他的脸,一本正经,好象一头阉割过的骡子。他向他的妻子流露出他对你这类
对他有所求的女人的极度不耐烦,他的妻子也用那种为丈夫骄傲的目光斜视着你。
你虽然多次见到过形形色色的女主人的这类目光,但还是感到难过。……那女人
擎着你的发卡冲出来,举着一条毛巾冲出来。她举着那条毛巾象高举着一面愤怒
的义旗,你看到他——几十分钟前还颐指气使、居高临下地开导着你的他——象
一尊泡酥了的神像逐渐矮了下去。你看到他跪在他的老婆面前,仰着一张承露盘
般的可爱的脸,在她老婆的膝间。他老婆嚎叫着,把你的绿发卡、把毛巾摔在他
的脸上,把金丝眼镜打落地下。他跪着,焦急地摸索着。你的腮上响过两声之后
才知道被那女人搧了两耳光,你仰仰身体,退到电冰箱上,沉醉在波斯猫的巴鱼
气味里。你听到他哀求着:是她……是这个婊子勾引的我……

你好象生着蝙蝠般的翅膀,从高楼降落到地面……是她勾引我……原谅我吧
……

那天晚上,你穿着黑色长裙鲜红裤衩肉色高筒丝袜乳白色高跟羊羔皮凉鞋,
拎着一个鲨鱼革皮包,你其实是狼狈逃窜。坐在公共汽车上,你打开小皮包,掏
出小镜子,照着一张憔悴的脸。你的嘴唇象被雨水浸泡过的馒头皮,苍白,破裂。
你掏出管状口红,拧开盖,把口红芯儿用手指顶出来。那口红芯儿的形状立刻让
你联想到他儿子那个割破的小玩意儿,立刻让你想起刚刚看过的红蝗的肚子。你
对这种联想感到有点轻微的恶心,但你还是用它仔细地涂抹着你的嘴唇,一直等
到鲜红掩盖了苍白和丑陋,你才停下手。后来,你走上了那条八角形水泥索坨了
铺成的小路,你神思恍榴,连那只火炭般的画眉的疯狂鸣叫都没把你从迷醉状态
中唤醒。这时,一个男人拤着一块半截砖头立在你的面前,你心中突然萌发了对
所有男人的仇恨,于是,你抬起手,迅疾地打了那男人一个耳光,也不管他冤枉
还是不冤枉。(我真是倒霉透顶!)后来,你进了‘太平洋冷饮店’,店里招魂
般的音乐唱碎了你的心。你心烦意乱,匆匆走出冷饮店,那个挨揍的男人目露凶
光凑上前来,你又搧了他一个耳光。(我真是窝囊透了!)男人都是些肮脏的猪
狗!你屈辱地回忆起,在那个潮湿闷热的夏天里发生的事。他跪在他老婆前骂你
的话象箭镞一样射中了你的心。一道强烈的光线照花了你的眼……一个多月前,
你打过我两个耳光之后,我愤怒地注视着你横穿马路,你幽灵般地漂游在斑马线
上。你没杀斑马你身上这件斑马皮衣是哪里来的?你混帐,难道穿皮衣非要杀斑
马吗?告诉你吧,斑马唱歌第一流,斑马敢跟狮子打架,斑马每天都用舌头舔我
的手。你录下动物的叫声究竟有什么用?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是研究动物语言
的专家。雪白的灯光照着明晃晃的马路,我看到你在灯光中跳跃、灯光穿透你薄
如鲛绡的黑纱裙,显出紧绷在你屁股上的红裤衩子,你的修长健美的大腿在雪白
的波浪里大幅度甩动着,紧接着我就听到钢铁撞击肉体的喀卿声,我模模糊糊地
记着你的惨白的脸在灯光里闪烁了一下,还依稀听到你的嘴巴里发出一声斑马的
嘶鸣。

我只有祝贺和哀悼。斑马!斑马!斑马!那些斑马一见到我就兴奋起来,纷
纷围上来,舔我,咬我,我闻到它们的味道就流眼泪。非洲,它们想念非洲,那
里闹蝗灾了。我还要告诉你,他很快知道了你被车撞死的消息,他怔一下,叹了
口气。波斯猫,他家的波斯猫也压死了,他难过得吃不下饭去。

男人的可恶的性欲,是导致女人堕落的根本原因!(堕落的女人是散发毒气
的烂肉。男人使女人堕落,堕落女人又使男人堕落。这是一个恶性的循环!)在
我的经历中……我痛恨男人!在我的一个梦中,你穿着一条洗得发白、补着补丁
的破烂灯笼裤,咬牙切齿地说。

我思索了一下,客观公允地说: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一般情况下,母狗
不撅屁股,公狗是不会跳上去的。

你骂道:男人都是狗!

我说:不是狗的女人可能也不多。

你说:应该把男人全部阉割掉。

我说:这当然非常好。不过,阉掉的男人可能更坏,从前宫廷里的太监就是
阉人,他们坏起来更不得了。

反正男人都是狗!

女人也是狗,所以,我们骂人时常常这样骂:这群狗男女!

你笑了。

你不要笑,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被欲望尤其是被性欲毁掉的男女有千千万
万,什么样的道德劝诫、什么样的酷刑峻法,都无法遏止人类跳进欲望的红色沼
泽被红色淤泥灌死,犹如飞蛾扑火。这是人类本身的缺陷。人,不要妄自尊大,
以万物的灵长自居,人跟狗跟猫跟粪缸里的蛆虫跟墙缝里的臭虫并没有本质的区
别,人类区别于动物界的最根本的标志就是:人类虚伪!人类的语言往往与内心
尖锐冲突,他明明想象玩妓女一样玩你,可他偏偏跪在你的膝盖前,眼里含着晶
莹的泪花,嘴里高诵着专为你写的(其实是从书上抄的)、献给你的爱情诗:我
爱你呀我爱你,我的相思围抱住了你,绕着你开花,绕着你发芽,我多么想拥抱
你,就象拥抱我的亲娘……他今天晚上把这首诗对着你念,那天晚上,他把同一
首诗对着另一个女人念:我爱你呀我爱你……

男人太可怕了!你低声说。

老大娘,女人不可怕吗?女人就不虚伪了吗?她同样虚伪,她嘴里说着:我
爱你,我是你的;心里想着明天上午八点与另一个男人相会。人类是丑恶无比的
东西,人们涮着羊羔肉,穿着羊羔皮,编造着‘狼与小羊’的寓言,人是些什么
东西?狼吃了羊羔被人说成凶残、恶毒,人吃了羊羔肉却打着喷香的嗝给不懂事
的孩童讲述美丽温柔的小羊羔羔的故事,人是些什么东西?人的同情心是极端虚
假的,人同情小羊羔羔,还不是为了让小羊羔羔快快长大,快快繁殖,为他提供
更多更美的食品和衣料,结果是,被同情者变成了同情者的大便!你说人是什么
东西?

我们去非洲吧!你坚定地说,从今之后,我只爱你一个人!

不,我要回家乡去消灭蝗虫!

不,我们去非洲,那里有斑马。

我突然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她到底是被车撞了。我祈望着你痊愈,
哪怕瘸一条腿,也比死去好得多。你去动物园看过斑马吗?斑马和驴交配生出来
的是骆驼。你神昏谵语了。生在中国想着非洲,你才神昏谵语呢!

干巴,你怎么老是白日做梦,是不是狐狸精勾走了你的魂?九老妈在我的背
上猛击一掌,愤愤地说。

我晃动着脑袋,想甩掉梦魇带给我的眩晕。太阳高挂中天,头皮上是火辣辣
地疼痛。

九老妈絮絮叨叨地说着:男人们都是些疯子,我说的是吃草家族里的男人,
你看看你四老爷,看看你九老爷,看看你自己!

九老爷提着他的猫头鹰,在光秃秃的草地上徘徊着,嘴里一直在唱着那些呼
唤魔鬼的咒语,猫头鹰节奏分明地把一声声怪叫插进九老爷浩浩荡荡的歌唱声中,
恰如漫长道路上标志里程的石碑。猫头鹰的作息时间已经颠倒过来了,果然是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四老爷倚在臭杞树篱笆上晒太阳,他的骨头缝里
冒出的凉气使他直着劲哆嗦。只怕是日啖人参三百支,也难治愈四老爷的畏寒症
了。

追捕蝗虫的解放军已经吹号收兵,蝗虫研究所的男女学者们也回到帐篷附近
去埋锅造饭,街上的蝗虫足有半尺厚,所有的物件都失去了本色变成了暗红色,
所有的物件都在蠢动,四老爷身上爬满蝗虫,象一个生满芽苗的大玉米,只有他
的眼睛还从蝗虫的缝隙里闪烁出寒冷的光芒。村里的人全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庞大的食草家族好象只剩下我们几个活物,但我记得我是有妻子有儿子的,我还
为儿子买了几盒葱味饼干,母亲父亲也是健在着的,还有五老妈、六老妈、十八
叔、十八婶,众多的众家兄弟姐妹;侄女侄孙,他们都是存在过的,也永远不可
能消逝,等到蝗虫过去之后,我一定能看到他们集合在村头的空地上,象发疯一
样舞蹈,一直跳得口吐白沫,昏倒在地。

我一定要加入这场舞蹈,到那时候,九老爷铜笼中的猫头鹰一定会说一口流
利漂亮的奶油普通话,肉麻而动人,象国民党广播电台播音员小姐的腔调。

我不去管一直象个巫婆一样在我耳边念咒语的九老妈,也不回顾僵硬的四老
爷和疯子般的九老爷,径自出村往东行,沿着当年四老妈骑驴走过的道路。

忍受着蝗虫遍体爬动的奇痒,人们还是集中起精力,观看着颈挂破鞋口出狂
言的四老妈,心里都酝酿着恶毒而恐怖的情绪,尽管人们事先说了四老妈私通锔
锅匠被休弃的丑闻,但四老妈骑驴出村堂堂正正走大道气焰汹汹冲祭坛的高贵姿
态却把他们心中对荡妇的鄙视扫荡得干干净净,人们甚至把对荡妇的鄙视转移到
脸色灰白的四老爷身上,完全正确,我忽然意识到,作为一个严酷无情的子孙,
站在审判祖宗的席位上,尽管手下就摆着严斥背着丈夫通奸的信条,这信条甚至
如同血液在每个目不识丁的男人女人身上流通,在以兽性为基础的道德和以人性
为基础的感情面前,天平发生了倾斜,我无法宣判四老妈的罪行,在这个世界上,
几千年如一日,还是男人比女人坏。大家自动地闪开道路,看着那头神经错乱的
毛驴象一股俏皮的小旋风,呼啸而过。九老爷虚揽着缰绳头,跟在驴腚后奔跑,
我尾随着九老爷和毛驴的梦一般的幻影,追着四老妈的扑鼻馨香,渐渐远离了喧
闹的村庄。



河堤是高陡的,高陡的河堤顶部是平坦的沙土道路,毛驴曾经从河堤上跑下
来,但出村之后,依然必须在河堤上走。河水是蓝色的,但破碎的浪花却象菊花
瓣儿一样雪白,毛驴见到河水并不头晕。多么晴朗的天空,只有一朵骆驼状的洁
白云团在太阳附近悬挂着。大地苍茫,颤巍巍哆嗦,那是被四老爷的祭文感动了、
或是挑唆起了迁徙念头的蝗神的亿万万子孙们在向河堤移动。红色沼泽里的奇异
植物都被蝗虫们吃光了茎叶啃光了皮肤,只剩下一些坚硬的枯干凄楚忧愤地兀立
着,象巨大的鱼刺和渺小的恐龙骨架。我远远地看到沼泽里零乱地躺着一些惨白
的尸骨,其中有马的头骨、熊的腿骨和类人猿的磨损严重的牙齿。空气中弥漫着
河水的腥气和蝗虫粪便的腥气与沼泽地里涌出来的腥气,这三种腥气层次分明、
泾渭分明、色彩分明、敌我分明,绝对不会混淆,形成了腥臊的统一世界中三个
壁垒分明的阵营。我油然想到伏在电冰箱上的肮脏的波斯猫身上散发出来的咸巴
鱼般的腥气,一阵痉挛折磨着我的肠道,我知道接踵着痉挛而来的不是呕吐就是
腹泻,或者是上吐兼下泻。我痛恨自己为什么还忘不了那个丑陋的夜晚留给我的
罪恶的梦魇,腮帮子又在隐隐作痛,人真是贱骨头,男人更是贱骨头,应该通通
枪毙。人要战胜自己竟是如此的困难,裸体的女人与糟朽的骷髅是对立的统一,
如此惊悚的启示都无法警醒你愚顽的灵魂你还活着干什么?地球承载着大量的行
尸走肉步履艰难,你们行行好,少制造些可恶的小畜生吧。我一再走火入邪魔,
是因为那片红色沼泽,沼泽里奔腾着狐狸与野兔,刺猬与白鼠,成群结队的螃蟹
在腐败的草叶里喷吐着团团簇簇的泡沫,远看宛若遍地花开。毫无疑问,与我同
龄的人群里,目睹过跳蝻渡河的壮观景象的,全中国只我一人!为此我不骄傲谁
骄傲!

那天,我和四老妈、小毛驴、九老爷走在河堤上,离开村庄约有三里远时,
就听到田野里响起了辽远无边的嘈杂声,光秃秃的土地上翻滚着跳蝗的浊浪,一
浪接一浪,涌上河堤来,河堤内是黝蓝的河水,河堤外是蝗虫的海洋。蝗虫们似
乎不是爬行,而是流动,象潮水冲上滩头一样,哗——一批,几千几万只,我的
亲娘!哗——又一批,几千几万只压着几千几万只,我的亲亲的娘!哗——哗—
—哗——一批一批又一批,层层叠叠,层出不穷,不可计数啊,我的上帝,你这
个蝗虫队里的狗杂种!我真担心蝗虫们把这道高七米上宽五米下宽十二米的河堤
一口口吞掉,造成河水泛滥。幸亏蝗虫不吃土,多么遗憾蝗虫不吃土!(堤坝决
裂那一天,洪水淹没了村庄,手脚生蹼的祖先们在水中艰难地游泳,随着屋脊高
的浊浪,祖先们上下起伏。水上漂浮的庄稼秸秆和沾满泥沙的树木,象皮鞭和投
枪一样抽挞着、刺激着他们的身体,水面是暗哑地响着牛羊和骡马的绝望的哀鸣。)
蝗虫汇集在堤下,团结成一条条水桶般粗细、数百米长短的蝗虫长龙,缓慢地向
堤上滚动。毛驴惊惧得四肢打抖,不停地拉胯撒尿,九老爷也面露惊惧之色,额
头上被四老爷啃出的鲜红牙印和四老妈踢出的紫红脚印在白色的脸皮上更显出醒
目的光彩。九老爷用缰绳头抽打着毛驴的屁股,意欲催驴飞跑,但那毛驴早已筋
酥骨软,罗锅罗锅后腿,一屁股蹲在地上,一串丧魂落魄的驴屁凶猛地打出,吹
拂得红尘轻扬。四老妈跌下驴来,还是似睁非睁菩萨眼,似嗔非嗔柳叶眉,懵懵
懂懂站着,不知她是真四老妈还是假四老妈。我们看到,蝗虫的巨龙沿着河堤蜿
蜒,一条条首尾相连,前前后后,足有三十多条,我把每条蝗虫的长龙按长一百
米、直径五十厘米计算,我知道,那天上午,滚动在河堤上的半大蝗虫有一万九
千六百二十五立方米之多,这些蝗虫要一火车才拉得完,何况它们还在神速地生
长着,而且我还坚信,在被村庄掩蔽的河堤上,在村西的河堤上,都有这样的蝗
虫长龙在滚动。

我仔细地观察着蝗虫们,见它们互相搂抱着,数不清的触须在抖动,数不清
的肚子在抖动,数不清的腿在抖动,数不清的蝗嘴里吐着翠绿的唾沫,濡染着数
不清的蝗虫肢体,数不清的蝗虫肢体摩擦着,发出数不清的窸窸窣窣的淫荡的声
响,数不清的蝗虫嘴里发出咒语般的神秘鸣叫,数不清的淫荡声响与数不清的神
秘鸣叫混合成一股嘈杂不安的、令人头晕眼花浑身发痒的巨大声响,好象狂风掠
过地面,灾难突然降临,地球反向运转。几百年后,这世界将是蝗虫的世界。人
不如蝗虫。我眼巴巴地看着蝗虫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滚滚上堤,阳光照在蝗虫的
巨龙上,强烈的阳光单单照耀着亿万蝗虫团结一致形成的巨龙,放射奇光异彩的
是蝗虫的紧密团体,远处的田野近处的河水都黯然失彩。闪闪发光的蝗虫躯壳犹
如巨龙的鳞片,嚓啦啦地响,钻心挠肺地痒,白色的神经上迅跑着电一般的恐怖,
迸射着幽蓝的火花。如果我们还是这样呆立在河堤上无疑等待灭亡,蝗虫会把我
们裹进去,我们身上立刻就会沾满蝗虫,我们会随着蝗虫一起翻滚,滚下河堤,
滚进幽黑的、冰凉的、深不可测的河水,我们的尸体腐烂之后就会成为鱼鳖虾蟹
的美餐,明年上市的乌龟王八蛋里就会有我们的细胞。我们被裹在蝗的龙里,就
象蝗的龙的大肚子,我们就象被毒蛇吞到肚腹里的大青蛙。多么屈辱多么可怕多
么刺激人类美丽的神经。赶快逃命。我喊叫一声。毛驴紧随着我的喊叫嗥叫一声。
九老爷去拉四老妈,四老妈脸上却绽开了温馨的笑容。四老妈挥了挥手,蝗虫的
巨龙倾斜着滚上堤,我奇异地发现,我们竟然处在两条蝗虫巨龙的空隙处,简直
是上帝的旨意,是魔鬼的安排。四老妈果然具有了超人的力量,我怀疑她跟八蜡
庙里那匹成精的老蝗有了暧昧关系。

蝗虫的龙在河堤上停了停,好象整顿队形,龙体收缩了些、紧凑了些,然后,
就象巨大的圆木,轰隆隆响着,滚进了河水之中。数百条蝗虫的龙同时滚下河,
水花飞溅,河面上远远近近都喧闹着水面被砸破的声响。我们惊惊地看着这世所
罕见的情景,时当一九三五年古历五月十五,没遭蝗灾的地区,成熟的麦田里追
逐着一层层轻柔的麦浪,第一批桑蚕正在金黄的大麦秸扎成的蚕簇上吐着银丝做
茧,我的六岁的母亲腿腘窝里的毒疮正在化脓,时间象银色的遍体粘膜的鳗鱼一
样滑溜溜地钻来钻去。

蝗虫的长龙滚下河后,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个简洁的短语:蝗虫自杀!
我一直认为,自杀是人类独特的本领,只有在这一点上,人才显得比昆虫高明,
这是人类的骄傲赖以建立的重要基础。蝗虫要自杀!这基础顷刻瓦解,蝗虫们不
是自杀而是要过河!人可以继续骄傲。蝗虫的长龙在河水中急遽翻滚着,龙身被
水流冲得倾斜了那就倾斜着翻滚,水花细小而繁茂,幽蓝的河千疮百孔,残缺不
全,满河五彩虹光,一片欢腾。我亲眼看见一群群凶狠的鳝鱼冲激起疾促的浪花,
划着银色灰色的弧线,飞跃过蝗的龙,盘旋过蝗的龙。它们用枪口般的嘴巴撕咬
着蝗虫。蝗虫互相吸引,团结紧张,撕下来很难,鳝鱼们被旋转的蝗的龙甩起来,
好象一条条银色的飘带。

我们看到蝗的龙靠近对岸,又缓慢地向堤上滚动,蝗虫身上沾着河水使蝗的
龙更象镀了一层银。它们停在河堤顶上,好象在喘息。这时,河对岸的村庄里传
来了人的惊呼,好象接了信号似的,几百条蝗的龙迅速膨胀,突然炸开,蝗虫的
大军势不可挡地扑向河堤北边也许是青翠金黄的大地。虽然只有一河之隔,但我
从来没去过,我不知道那边的情况。

因为出生,耽误了好长的时间,等我睁开被羊水泡得粘糊糊的眼睛,向着东
去的河堤瞭望时,已经看不到四老妈和九老爷的身影,聪颖的毛驴也不见,我狠
狠地咬断了与母体连系着的青白色的脐带,奔向河堤,踩着噗噗作响的浮士,踩
着丢落在浮土里、被暴烈的太阳和滚烫的沙土烤炙得象花瓣般红、象纵欲女人般。
瞧淬、散发着烤肉香气的蝗虫的完整尸体和残缺肢体,循着依稀的驴蹄印和九老
爷的大脚印,循着四老妈挥发在澄澈大气里的玫瑰红色茉莉花般撩人情欲的芳香,
飞也似地奔跑。依然是空荡荡的大地团团旋转,地球依然倒转,所以河中的漩涡
是由右向左旋转——无法分左右——河中漩涡也倒转。我高声叫着:四老妈——
九老爷——等等我呀——等等我吧!泪水充盈我的眼,春风抚摸我的脸,河水浩
浩荡荡,田畴莽莽苍苍,远近无人,我感到孤单,犹如被大队甩下的蝗虫的伤兵

我沿着河堤向东跑着,河中水声响亮,一个人正在渡河。他水性很好,采用
的站泳姿势,露着肩头,双手擎着衣服包。水珠在他肩头上滚动,阳光在水珠上
闪烁。我站在河堤上,看着他出类拔萃的泳姿。阳光一片片洒在河面上,水流冲
激得那人仄楞着肩膀,他的面前亮堂堂一片,他的身后留下犁铧状的水迹,但立
刻就被水流抹平了。

他赤裸裸地爬上河堤,站在我面前三五米远的地方,严肃地打量着我。阳光
烤着他的皮肤,蒸气袅袅,使他周身似披着纱幕。我依稀看到他身上盘根错节的
肌肉和他的疤痕狰狞的脸。他的一只眼睛瞎了,眼窝深陷,两排睫毛犹如深谷中
的树木。我毫不踌躇地就把他认了出来:你就是与我四老妈偷情被四老爷用狼筅
戳烂了面孔戳瞎了眼睛的锔锅匠!

锔锅匠哼了一声,摇摇头,把耳朵上的水甩掉,然后把手里的衣包放在地上,
用一只大手托起那根粗壮的生殖器对着阳光曝晒,我十分惊讶地打量着他的奇异
举动,难道当真是万物生长靠太阳吗?

他晒了一会,毫无羞耻地转过身来,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服,衣服穿光,剩
在地上的竟是两支乌黑的匣子枪。

他穿好鞋,把匣子枪插在腰里,逼进一步,问我,看到过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一个毛驴没有?

我不敢撒谎,如实交待,并说我因为出生耽搁了时间,已经追不上他们了。

锔锅匠又逼近一步,脸痛苦地抽搐着,那两排交叉栽在深四眼窝里的睫毛象
蚯蚓般扭动着,他说:你是进过城市的人,见多识广,我问你,你四老妈被休回
娘家,如入火炕,我该怎么办?

我说:你爱我四老妈吗?

他说:我不懂什么爱不爱,就是想跟她困觉。

我说:想的厉害吗?

他说:想的坐立不安。

我说:这就是爱!

他说:那我怎么办?

我说:追上她,把她抢回家去!

他说:怎么处置你的九老爷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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