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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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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4年

    4月

    14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甲行日注

    甲行日注八卷,署名木拂纂,原刻在荆驼逸史内,民国二年刘

    承幹重刊,即叶天寥年谱下半部。天寥为明末江南名士,夫妇子女皆能

    文,三女小鸾早死最有名,全家著作合为午梦堂集十种,叶德辉有重刊

    本,又辑刻关于小鸾的文献为疏香阁遗录四卷,颇便读者。天寥自著年

    谱二卷,明亡以后隐于佛门,别为日记即甲行日注,起乙酉一六四

    五八月,迄戊子九月,凡三年馀。午梦堂集和年谱我都读过一遍,

    但最喜欢的还是这部日记,因为到了甲申他已是五十六岁,从前经过了好些

    恩爱的苦难,现在却又遇着真是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他受了这番锻炼,除去

    不少的杂质与火气,所表现出来的情意自然更为纯粹了。虽然情形稍有不同,

    我觉得黄山谷的宜州家乘在这里似乎可以相比。甲行日注里所记的

    是明遗民的生活,所以第一显著的当然是黍离麦秀的感慨,而这里又特别加

    上种族问题,更觉得痛切了。如日注卷一记乙酉九月事云:

    十七日乙丑,晴暖。宁初又来,云田园尚犹如故,室庐亦幸偷存,

    故乡风景则半似辽阳以东矣,但村人未吹芦管耳。

    又卷六丁亥十二月云:

    初九日乙亥,晴。晚间枯林戢响,斜月皎幽,东窗对影,一樽黯绝。

    颜子之乐自在箪瓢,予不堪忧者,家国殄瘁,岂能忘心。李陵所云,胡

    笳互动,边声四起,独坐听之,不觉泪下。

    又卷一乙酉十二月云:

    三十日戊申,一盏黄昏,含愁卒岁,国破家亡,衣冠扫地,故国极

    目,楸陇无依。行年五十馀七,同刘彦和慧地之称,萧然僧舍,长明灯

    作守岁烛,亦可叹也。

    民国癸丑五月刻本刘氏跋中乃云:“闻落叶而悲吟,听胡笳而不寐,拊心暗

    泣,举目皆非,地何愁而不埋,天胡为而此醉。回忆故园松竹,老屋琴书,

    未卜何日,重臻清境。人生罹亡国之惨者,类如是也。”

    为天寥道人咏叹身世,本自不妨,但若“我田引水”,以同调自居,则

    大可笑,盖清朝“遗老”与明遗民其境况品格迥乎不同,决不可同日而语也。

    日记中纪录当时乱离
………………………………

第13节

    情状亦多可取。苏州不战而降,没有多大杀戮,但

    即其零星纷扰也含有重大意义,盖在这里可以看出民族的老病来。卷一乙酉

    十二月云:

    初二日庚辰,晴。过临平,零雨飞,寒峰隐翠。遇虏运柴,舟人

    不解事,近之,我舟遂为所夺。非真虏也,即罗木营兵耳,放肆无忌。

    又卷二丙戌二月云:

    二十七日甲辰,细雨大风。时义兵飙起,皆闾左陇上耕佣,聚千人

    至我族索饷,不得则一炬焚之。各予钱米乃止。时队伍未整,虏下

    索则又鸟鼠散,而平民罹之。

    又四月云:

    十六日壬辰,晴。义师去,忽安庄虏来,突入将书厨悉毁,简帙抛零满

    地,午梦堂集板碎以供,愤余家贫而无物以逞恨也。人有识者,云半

    是山左诸公家丁所降,我德施而怨报矣。

    续年谱记乙酉闰六月事云:“廿七日,山左宋玉仲玉叔王敬哉谢德修左

    萝石夫人挈家避难来投,家丁骁勇善弓马。余为桑梓保障计,分宅居之,

    族中亦相率授屋,各为居停。”前后相去,盖才十月也。

    陈老莲出家号悔迟,丙戌年有避难诗一卷,现刻入宝纶堂集中,

    其作饭行序云:“山中日**三顿,鬻图画之指腕为痛焉,儿子犹悲思

    一顿饭,悲声时出户庭,予闻之凄然,若为不闻也者。商絅思闻之,以米见

    饷,此毋望之福也,犹不与儿子共享毋望之福哉,乃作一顿饭,儿子便欢喜

    踊跃,歌声亦时出户庭。今小民苦官兵淫杀有日矣,犹不感半古之事功否。

    感赋。”诗末节云:

    鲁国越官吏,江上逍遥师,

    避敌甚畏虎,篦民若养狸。

    时日易丧语,声闻于天知,

    民情即天意,兵来皆安之。

    差不多是同时候的事,可见江浙情形大略相似也。日记中尚有记当时士夫献

    媚事者,卷二丙戌十一月云:

    二十八日庚午,晴。侄孙学山来言吾邑宴虏令之盛,笾豆肴核费至

    三十馀金,倍席赍从,伶人乐伎,华灯旨酒,俱不在内也。不知虞棕食

    疏中所载何物,耗金钱乃尔。国破民痍之日,为此滥觞,贡媚腽肭。

    又八月中记一事,则寄孤愤于谐趣也:

    初二日乙亥,晴。佺往市墟。夜有穿窬,予曰,日来大盗聚党,白

    昼探丸,此犹昏夜胠发,何其行古之道欤恨不如王彦方遗以布耳。

    日记叙述隐居生活颇为详尽,今抄录数节,可以见其困穷与闲适之趣。卷一

    乙酉十二月云:

    初七日乙酉,晴。夜金五云持酒一坛大蟹六只至。六人各食一蟹,

    馀已无他,亦自不俗也。

    卷三丙戌十月云:

    初六日戊寅,晴大风。抵暮侍儿以烧栗十枚烘豆一握遗予下酒,

    寘几上去,而樵妪瓶油已罄,无可举灯,点火于枯竹片授予,予左手执

    竹片,右将倾壶,火忽灭,犹幸馀光未及暗尽,倚短窗下嚼四栗饮三瓯,

    暗中扪床而寝。

    卷五丁亥三月云:

    二十八日已巳,午晴。张婿迩求来,家止一臃肿仆,出外借米,厨

    无庋架,不能尽主人情,怅然送别。

    小鸾字张氏,未嫁而卒,迩求仍执子婿礼甚恭,日记中曾称道之。又卷二丙

    戌二月云:

    初十日丁巳,晴。初闻黄鹂声,犹忆离家日听雁声也。物换星移,

    动人感深矣。

    卷三同年十月云:

    二十八日庚子,阴风冷。茫茫烟景,催流短景。

    文词华丽,意思亦不外流连景光,但出在遗民口中,我们也就觉得他别有一

    种感慨,不能与寻常等视。如卷六丁亥七月云:

    十七日丙辰,晴风。夜中偶起,似可三更时分也。洑流薄岸,颓萝

    压波,白月挂天,苹风隐树。四顾无声,遥村吠犬,鱼棹泼刺,萤火乱

    飞,极夜景之幽趣矣。清言俪语,陆续而出,良由文人积习,无可如何,

    正如张宗子所说,虽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廿三年五月

    1934年

    5月

    7日刊华北日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江州笔谈

    从小时候就在家里看见一部巴山七种,无事时随便翻看,三十年来

    不知道有几次了,及今才知其妙。书有同治乙丑一八六六序,木刻小本,

    纸墨均劣,计皇朝冠服志二卷,治平要术一卷,衡言四卷,放

    言二卷,江州笔谈二卷,白岩文存六卷,诗存五卷,共二十

    二卷,云有治官记异及字通二书已先刊行,则未之见。著者为栖清

    山人王侃,文存卷四有自撰墓志,知其字迟士,四川温江人,以贡授州

    判不就,撰文时为咸丰辛酉称行年六十有七,计当生于乾隆六十年乙卯一

    七九五也。墓志自称“山人喜事功,不解渊默,心存通脱,死生不以置怀,

    何有名利。其为人直口热肠,又性卞急,以故于时不合,然与人无町畦,人

    亦不忍相欺云。”又云“良恨前后执政庸庸,不能统天下大计,建言变法,

    以致世局日坏”,可见在那时也是一个有心人。但是我所觉得有意思者,还

    在他对于一般事物的常识与特识,这多散见于笔记中,即衡言放言

    与江州笔谈。据他在墓志里说:“随时自记其言,论古者可名衡言,

    谈时事者可名放言,一听后人分部统名笔谈”,其实内容大略相似,

    随处有他的明达的识见。

    江州笔谈大约是在江津所记,因为较是杂记性质,所以拿来权作代

    表,其二言所谈及者便即附列在内。栖清山人论小儿读书很有意思,笔谈

    卷上云:

    读书理会笺注,既已明其意义,得鱼忘筌可也,责以诵习,岂今日

    明了明日复忘之耶。余不令儿辈读章句集注,盖欲其多读他书,且恐头

    巾语汩没其性灵也,而见者皆以为怪事,是希夷所谓学易当于羲皇

    心地上驰骋、毋于周孔注脚下盘旋者非也。

    卷下又云:

    教小儿,不欲通晓其言而唯责以背诵,虽能上口,其究何用。况开

    悟自能记忆,一言一事多年不忘,传语于人莫不了了,是岂再三诵习而

    后能者耶。

    衡言卷一亦有一则可以参考,文云:

    周诰殷盘佶屈聱牙,寻绎其义,不过数语可了,有似故为艰深者。

    不知当时之民何以能解,岂一时文体所尚如是乎,抑果出于下吏之手乎

    授小儿强读之,徒形其苦,未见其益。

    山人又痛恶八股文字,笔谈卷上云:

    唐宋金石文字间用左行,字大小斜正疏密不拘,署衔名长短参差有

    致,虽寥寥数语,出自巷曲细民,文理亦行古雅。今之碑板文既陋劣,

    语言名称尤甚不伦,良由独习进取之文,不暇寻古人门径。独惜土木之

    工壮丽称于一时,而文不足传后,千载下得不笑今世无人耶。

    又云:

    诗以言情,感于所遇,吐露襟怀,景物取诸当前,何假思索。若本

    无诗情而勉强为诗,东抹西涂,将无作有,即得警句亦不自胸中流出,

    况字句多疵,言语不伦耶。至以八股之法论诗,谓此联写题某处,此句

    写题某处。岂知古人诗成而后标出作诗之由,非拟定此题然后执笔为诗。

    梦梦如是,无怪人以作诗为难;亦犹人皆可为圣贤,自道学书连篇累牍,

    言心言性,使人视为苦事,不敢有志圣贤也。

    又云:

    文之最难者无如八股,故虽以之名家,其一生不过数艺可称合作,

    然置之场屋不必能取科名,取科名者亦不必皆佳,而皆归于无用,昌黎

    所谓虽工于世何补者,尚足以记载事物称颂功德也。今捐班有诗字画皆

    能而独不通八股者,以其能取科名,不敢轻视,倘或知其底里,恐不愿

    以彼易此也。

    放言卷上云:

    执笔行文所以达意,不但不能达意,而并无意可达,徒将古人陈言

    颠倒分合,虚笼旁衬,欲吐还吞,将近忽远,作种种丑态,争炫伎俩,

    而犹以为代圣贤立言,圣贤之言尚不明了而待此乎。又况登第之后日写

    官板楷书,得入翰林,亦第以诗赋了事,今世所谓读书人者止此。不解

    韬钤,不明治术,而又拘于宦场习套,庸庸自甘,安得贤豪接踵,将此

    辈束之高阁也。

    又云:

    农谈丰歉,工谈巧拙,商谈赢绌,宜也。士之为士,只宜谈八股乎

    求进取不得不习八股,既已仕矣,犹不可废之乎秦燔百家言以愚黔首,

    今尚八股以愚黔首,愚则诚愚矣,其如人才不竞,不能以八股灭贼何

    其对于武人亦大不敬,放言卷上云:

    服物采章以表贵贱,然异代则改,异域顿殊,一时一地之荣,何足

    为重。今饰功冒赏,冠多翘翘,蓝翎倍价而不可得,貂可续以狗尾,此

    则将何为续当此之时,犹复奔竞营求,抑知无贼之地固可拗项自雄,

    一旦遇贼,惧为所识,又将拔之唯恐不及乎

    卷下又云:

    军兴以来,州县官募勇,先挑围队自卫。此辈近官左右,习于趋跄

    应对,自矢报效,有似敢死。一旦遇贼,借事先逃,给口便言,官犹信

    其无贰,此与孙皓左右跳刀大呼决为陛下死战,得赐便走者何异。然皓

    犹出金宝为赐,不似今日但赏功牌遂欲人致死也。

    语涉时事,遂不免稍激昂,却亦有排调之趣。但我更喜欢他别的几条,意思

    通达而明净,如笔谈卷上论薄葬云:

    周主郭威遗命纸衣瓦棺以葬,至今要与厚葬者同归于尽。回人好洁,

    葬法有衾无衣,有椁无棺,血肉时化入土。余生无益于人,死亦不欲有

    害于人,安得负土而出之石,掘土数尺,凿空足容吾身,即石面大书刻

    曰栖清山人王侃之藏,死时摇圆家拢扇肫渲校林侄孤笕绻剩

    取古人藏其体魄勿使人畏恶之意,虽于礼俗未合,亦非无所师法也。

    又衡言卷三云:

    习俗移人,聪明才智之士苟无定见,鲜不随风而靡。长乐老历事四

    姓,亦以其时不尚气节,故反以为荣耳。使其生于南宋,道学中未必无

    此人也。

    此外还有好些好意思,不过引用已多,大有文抄公的嫌疑,所以只好割爱了。

    就上面所抄的看去,可以知道他思想的大略,这虽然不能说怎么新奇,

    却难得那样清楚,而且还在七八十年前,有地方实在还比现在的人更是明白。

    现在有谁像他那样的反对读经做八股呢巴山七种随处多有,薄值可得,

    大家破工夫一读,其亦不无小补欤。廿三年六月

    1934年

    6月

    16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五杂组

    谢在杭的著作除史外,我所见的都是日本翻刻本,如五杂组

    刻于宽文辛丑一六六一,文海披沙在宽延庚午一七五○,麈

    馀在宽政戊午一七九八,小草斋诗话则在天保辛卯一八三一,

    距宽文时已有百七十年了。小草斋论诗大抵是反钟谭而崇徐李,我也看不出

    他的好处来。麈馀全是志异体,所记的无非什么逆妇变猪之类而已,我

    买来一读完全为的是谢在杭名字的缘故。文海披沙见于四库存目,

    焦竑序中云:“取文海披沙刻之南中,而属余为序”,可知当时曾有刊

    本,而世少流传,郑堂读书记卷五十七所举亦根据写本,清季申报

    馆重印则即用日本刻为底本,其续书目中缕馨仙史提要云:“唯闻先生

    脱稿后并未问世,继乃流入东瀛,得寿梨枣,近始重返中华,然则鸡林贾人

    之购长庆集不得专美于前矣。”恐或有误。关于此书,四库提要及

    读书记大加轻诋,焦竑陈五昌二序又备极称扬,其实都要打个折扣。在

    许多笔记中这原是可读的一部,不过也并没有多少独自的特色,比起五杂

    组来就难免要落后尘了。

    五杂组十六卷,前有李本宁序,却没有年月。原书卷九云:“物作

    人言,余于文海披沙中详载之。”今案文海披沙有万历辛亥一六

    一一序,则成书当在此后。卷五云,“大同中翰马呈德其内人孕八岁而生

    子,以癸卯孕,庚戌免身,子亦不甚大,但发长尺许,今才三岁,即能诵诗

    书如流。”计其记此文时当在万历壬子,但卷三又云,“万历辛丑四月望日

    与崔徵仲孝廉登张秋之戊己山”,则又系隔岁事。大抵在此几年中陆续所记,

    而在万历末年所编成者欤。全书分五部,凡天部二卷,地部二卷,人部物部

    事部各四卷。其中我觉得最有意思的乃是物部,物类繁多,易引人注意,随

    处随事可见格物工夫,博识新知固可贵重,即只平常纪叙,而观察清楚,文

    章简洁,亦复可诵。写自然事物的小文向来不多,其佳者更难得。英国怀德

    gilberte之自然史可谓至矣,举世无匹。在中国昔日尝有段柯

    古的酉阳杂俎,其次则此五杂组。此二者与怀德书不能比较,但在

    无鸟之乡此亦蝙蝠耳。在杭与柯古均好谈异,传说和事实往往混淆,然而亦

    时好奇喜探索,便能有新意,又善于文字,皆其所长也。五杂组卷九记

    海滨异物云:

    龙虾大者重二十馀斤,须三尺馀,可为杖。蚶大者如斗,可为香炉。

    蚌大者如箕。此皆海滨人习见,不足为异也。

    又记南方虫蠹云:

    岭南屋柱多为虫蠹,入夜则啮声刮刮,通夕搅人眠,书籍蟫蛀尤甚。

    故其地无百年之室,无五十年之书,而蛇虫虺蜴纵横与人杂处,著依稀

    蛮獠之习矣。

    又记小虫二则云:

    山东草间有小虫,大仅如沙砾,噆人痒痛,觅之即不可得,俗名拿

    不住。吾闽中亦有之,俗名没子,盖乌有之意也,视山东名为佳矣。

    “浙中郡斋尝有小虫,似蛴螬而小如针尾,好缘纸窗间,能以足敲

    纸作声,静听之如滴水然,迹之辄跃,此亦焦螟之类欤。案元氏长庆

    集虫豸诗之五为蟆子,序云,“蟆,蚊类也,其身黑而小,不碍纱縠,

    夜伏而昼飞,”盖即没子欤。今北平有白蛉亦相类,但白而不黑耳。又续

    博物志云,“有小虫至微而响甚,寻之不可见,号窃虫。”日本亦有之,

    云似蚜虫,身短小,灰黄色,头部较大而颚尤强大,住于人家,以颚摩门窗,

    发声沙沙如点茶,故名点茶虫,又称洗赤豆虫,英国则称之为送终虫

    deathch,民间迷信如闻此虫声,主有人死亡云。读在杭小文乃极潇

    洒可喜,唯比之焦螟亦未免嗜奇之过,至论命名之有风致则殆无过于日本矣。

    卷九记燕市食物云:

    余弱冠至燕,市上百无所有,鸡鹅羊豕之外,得一鱼以为稀品矣。

    越二十年,鱼蟹反贱于江南,蛤蜊银鱼,蛏蚶黄甲,累累满市。此亦风

    气自南而北之证也。

    卷十一记青州食物云:

    青州虽为齐属,然其气候大类江南,山饶珍果,海富奇错。林薄之

    间,桃李楂梨,柿杏苹枣,红白相望,四时不绝。市上鱼蟹腥风逆鼻,

    而土人不知贵重也,有小蟹如彭越状,人家皆以喂猫鸭,大至蛑蝤黄甲,

    亦但腌藏臭腐而已。使南方人居之,使山无遗利,水无遗族,其富庶又

    不知何如也。

    又卷九论南人口食云:

    南人口食可谓不择之甚,岭南蚁卵蚺蛇皆为珍膳,水鸡虾蟆其实一

    类,闽有龙虱者飞水田中,与灶虫分毫无别,又有土笋者全类蚯蚓。扩

    而充之,天下殆无不可食之物。燕齐之人食蝎及蝗。余行部至安丘,一

    门人家取草虫有子者炸黄色入馔,余诧之,归语从吏,云此中珍品也,

    名蚰子,缙绅中尤雅嗜之。然余终不敢食也。则蛮方有食毛虫蜜唧者又

    何足怪。

    清王侃在江州笔谈卷下亦有关于这事的一节话:

    北人笑南人口馋,无论何虫随意命名即取啖之,以余所见,大约闽

    人尤甚。然天下有肉无毒者无不可食,虫豸之类蠕然而肥,得脱于人口

    者,必其种类太少,不足以供大嚼。不然,如九香虫案即上文所云龙

    虱者,水涸丛聚江石下,泄气令人掩鼻,入釜中以微火烘之,泄气既

    尽,遂觉香美,使人垂涎,舟人以一钱易数十枚呷酒,小儿亦喜食之,

    其他蜣螂蚱蜢之属亦皆香美。然则欲不为人所食,必小如蚊虻蚍蜉而后

    可。

    二文皆平正可喜,谢云天下殆无不可食之物,王云天下有肉无毒者无不可食,

    语益精要,由此言之,口食异同亦殊不足论矣。我们所想知道的是何种虫豸

    何法制作是何味道,而此可食及诸不可食的虫豸其形状生活为何,亦所欲知,

    是即我们平人的一点知识欲,然而欲求得之盖大不易,求诸科学则太深,求

    之文学又常太浮也。此类文艺趣味的自然史或自然史趣味的文集本来就该有

    些了,现在既不可得,乃于三百年前求之,古人虽贤,岂能完全胜此重任哉。

    我们读五杂组,纵百稗而一米,固犹当欢喜赞叹,而况所得亦已不少乎。

    廿三年六月

    1934年

    6月

    30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文饭小品

    民国初年我在绍兴城内做中学教师,忽发乡曲之见,想搜集一点越人著

    作,这且以山阴会稽为限。然而此事亦大难,书既难得,力亦有所未逮,结

    果是搜到的寥寥无几,更不必说什么名著善本了。有一天,在大路口的一家

    熟识的书摊里,用了两三角钱买到一本残书,这却很令我喜欢。书名谑庵

    文饭小品,山阴王思任著,这只是卷三一册,共九十四叶,有游记二十二

    篇。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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