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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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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眼光。要我说,是女儿家就该嫁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嫁远了,反而亲。放在眼皮底下做什么?”孔素贞说到这儿,沈翠珍就全明白了,心放下了,目光也让开了。人家素贞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沈翠珍还听不明白,那可真是吃屎了。素贞,你的情我领了。沈翠珍眼眶子一热,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想再说几句,实在又找不出合适的话。胸口里头反而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心里想,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好人,好人哪。要不是成分不好,这样的亲家母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沈翠珍清了清嗓子,说:“大妹子,到时候一定来吃红粉的喜酒。”就打算离开了。沈翠珍刚走到门口,孔素贞想了想,说:“大妹子,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沈翠珍听得出来,孔素贞这是让她保密了。这个沈翠珍当然知道,又不是什么光芒万丈的事,还说它做什么。沈翠珍答应了,说:“不说了。到时候来吃红粉的喜酒。”
沈翠珍从孔素贞的那里得到了承诺,走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早早预约了一个吃喜酒的客人。其实是有了收获,放心了。孔素贞说话向来算数,说一句顶一句,这一点沈翠珍是知道的。沈翠珍最敬重素贞的其实正是这个地方。有些人说话一句顶十句,顶百句,顶千句,又是电闪又是雷鸣,牛气烘烘,其实是放屁,熏了耳朵还能再臭鼻子。素贞就不一样了,丁是丁、卯是卯,一字一句都红口白牙。这么一想沈翠珍反倒有些心酸了,有了说不出的愧疚,觉得自己对不起人了,脚板底下格外地快,三步两步就离开了。
孔素贞一个人枯坐在天井里,就那么望着地上的毛豆壳,点上了旱烟锅,很深地吸了一大口。想起这些日子自己的女儿又是剪、又是缝、又是照镜子、又是拿肥皂咯吱咯吱地搓,真有点欲哭无泪。三丫,我苦命的孩子,你枉费了心机了你。
孔素贞灭了烟锅,来到了东厢房。三丫还躺在床上,背对着床沿。她的眼睛睁在那儿,眼睫毛一眨一眨的,看得出,是在回味她的心事,正做着睁眼梦呢。孔素贞静静地扶住床框,坐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鼻子却已经酸了。只能伸出手去,拍了拍三丫的屁股。“三丫,”素贞说,“你起来。”
三丫的那头没有一点动静,孔素贞又在三丫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
“妈和你说说话。”
三丫就是不愿意回头。她一脸的红疙瘩,怎么见人?她不愿意让人看见,哪怕是自己的亲妈。
孔素贞吸了一回鼻子,说:“三丫,妈和你说说话。——听见没有?”
三丫说:“不要烦我。”
孔素贞说:“三丫,你要是不愿意,你就当没你这个妈,就拿我当一回姐,听我说一句。”
这句话三丫不能不听了,只能转过身来。一脸的红疙瘩就那么呈现在孔素珍的眼皮子底下。孔素贞闭上眼睛,侧过了下巴。孔素贞把三丫的手拿过来,放在手掌心里,反反复复地搓。说不出话。终了,还是直截了当,把话挑明了。孔素贞对着女儿的手说:“三丫,听我一句话,不要和端方好。”
三丫的胳膊颤了一下,缩回去了。三丫再也没有料到母亲一开口就说出了她的秘密,满脸都涨得通红,两颗眼珠子闪闪发亮,到处躲,极度地恐慌。孔素贞瞥了一眼,心里说,天杀的,是真的了。心里禁不住念佛,没敢看第二眼。心口像是被什么捅了。
孔素贞说:“三丫,不要和端方好。”
三丫沉默了好半天,知道瞒不过去,最终抬起了眼睛,盯住了自己的母亲,说:“我不。”
孔素贞央求说:“不要和端方好。”
“为什么?端方哪里不好?”
孔素贞说:“端方好。”
“那为什么?”
那为什么?你说那为什么?这丫头真是昏了头了。孔素贞还能说什么。孔素贞说:“丫头,你起来,你看看窗外的河,再看看河里的浪。”这句话岔远了。她和端方的事怎么会扯到河里去?怎么会扯到浪上去?三丫头没有抬,孔素贞却说话了。孔素贞伸出一只指头,指着三丫,说:“三丫,听我说。自打我嫁到王家庄的那一天起,这条河就在这里了。河里的浪天天在往岸上爬,我没看见一条浪爬到岸上来。你问我为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端方在岸上,你在水里!知道吗,你在水里!”
三丫紧紧地盯着她的母亲,一动不动。
“丫头,你还不明白?”
“我不。”
“我求求你了。”
三丫一屁股坐了起来,说:“我不。”
孔素贞豁出去了,大声说:“三丫,你可不知道这里头的苦——到时候你就来不及了。”
三丫闷了半天,也豁出去了,没头没脑地说:“已经来不及了。”
“来得及。听我的话,来得及的。”
三丫的心一横,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
这一回满脸涨得通红的不是三丫,而是孔素贞。孔素贞的脸立刻涨红了,慢慢又青紫了。孔素贞扬起巴掌,一古脑儿就要抽下去。只抽了一半,却狠刀刀地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孔素贞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菩萨!你开开眼,你救救我的女儿!”孔素贞突然站起身,手指头直挺挺地顶住了女儿下作的鼻尖,上气不接下气。咬牙切齿了。孔素贞用鼻孔里的风说:“丫头,你再不夹得紧紧的,看我撕烂了你!”三丫和端方睡过了,孔素贞出格地心痛。孔素贞了解自己的女儿,这丫头死心眼,只要被谁睡了,就铁了心了,认准了睡她的男人将是她终身的依托。要是落了空,即使再嫁人,心里头也要为这个男人守一辈子的寡,再也别想拐得过弯来。孔素贞真正揪心的正是这个地方。
还有一点也是孔素贞不能不担心的,女孩子家,不管熬到多大的岁数,只要没被男人碰过,再骚也骚不到哪里去。睡过了,尝到了甜头,那就坏了。大白天孔素贞并不担心,担心的是晚上。别看这丫头大白天四平八稳的,她会装,装得出来,也装得像。到了晚上,一旦不想装了,她的疯劲和骚劲就全都上来了。疯劲和骚劲一上来,没有三丫做不出的事情。
难就难在深夜。孔素贞抱起她的枕头,睡到三丫的这边来了。两个人不说一句话,躺在草席上,其实都难眠了。却装着睡得很香。为了有效地看住三丫,孔素贞让三丫睡在里口,而自己则睡在外沿。某种意义上说,三丫其实是睡在母亲的怀里了。要是细细地推算起来,自从三丫会走路之后,母女两个就再也没有在一张床上睡过了,现在倒好,又活回去了。在漆黑的夜里,孔素贞时常会产生一丝错觉,认定了三丫还是一个吃奶的孩子。小时候的三丫是一个多么招人怜爱的孩子,每一次吃奶都吼巴巴的,解钮扣稍慢一步都来不及,张大了嘴巴,小脑袋直晃,一口叼住了,鼻子里还呼噜呼噜的。吃完了也不撒手,直到一头的汗,衔着孔素贞的奶头就睡着了。睡着了就睡着了吧,还一脸的不买账,一副白吃白喝的干部模样,豪迈死了,霸道死了,真是死样子。这样的回忆让孔素贞心碎,想想三丫的年纪,想想三丫的婚姻,再想想三丫眼前的处境,孔素贞就忍不住伸出手去,用心地抚摸女儿的后背。然而,这样的举动在三丫的那一边绝对是不讨好的,三丫认定了母亲是在查她的岗,没安什么好心。三丫抓起母亲的手腕,不声不响的,把母亲的胳膊挪到了一边。孔素贞算是看见了她们这一对母女的命脉了,是前世的冤家。冤家呀!
是的,难就难在深夜。一到了深夜,三丫特别地思念端方,想他。不光是心里想,身子也在想。三丫想忍,身子很却不听话,倔犟了,就好像身子的内部有了一头小母牛,为了一根草,完全不会顾惜鼻子上的那块肉。三丫悄悄伸出手去,抚住了自己的奶子,轻轻地、仔细地、全心全意地,搓。奶头即刻就翘起来了,硬硬的,想要。要什么呢?说不上来。是一种盲目的、执拗的要。这样的滋味真的叫人绝望,它是那样地切肤,却又是那样地遥不可及,它热烈,凶猛,却空洞得厉害,你愈是努力你就愈是虚妄,失之毫厘,却谬以千里。三丫在黑暗当中张开了嘴巴。她在喘息。她的喘息有点吃力了,腹部的起伏也有了难以忍耐的态势,而两条腿也不安稳了,十分秘密地扭动,不知道是岔开来好还是夹紧了好,没主意了。僵硬而又蓬勃。
孔素贞念了一声佛,突然起来了。点上了煤油灯。煤油灯的灯芯像一个小小的黄豆瓣,微弱得很,却照亮了三丫的脸。三丫的瞳孔迸发出奇异的光芒,咄咄逼人。三丫只看了母亲一眼,眼珠子立即让开了,上眼皮也垂了下去,睫毛挂在那儿。孔素贞一把抓过三丫的手腕,说:“丫头,妈带你到一个地方去。”三丫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脱口问:“带我到哪儿?”孔素贞却笑了,说:“一个所有的人都想去的地方。”
母亲拉着三丫,走进了堂屋,一直走到条台的边上。孔素贞搁下油灯,随即从条台的正中央把神龛搬出来了。神龛里供着毛主席的石膏像。孔素贞用双手把毛主席请了出来,裹好了,挪到了一边。母亲看了女儿一眼,却又从神龛的背后抽去了一块木板,秘密出来了,木板的后背露出了一尊佛像。母亲变戏法似的,对着佛像悄悄燃上了三炷香,插上了,拉着三丫退了下来。孔素贞搬出两张蒲团,示意女儿坐。三丫望着她的母亲,母亲陌生了,像换了一个人,微笑着,一脸的安定,一脸的慈祥。三丫警惕起来,说:
“你要干什么?”
母亲“呼”地一下熄了灯,坐在了蒲团上,盘好了。轻声说,丫头,听妈的话,闭上你的眼睛。母亲说,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母亲说,那是一个干净的地方,一尘不染,到处都是金光,到处都是银光。你知道那里的大地是用什么铺起来的?是七样宝贝,金、银、琉璃、水晶、海贝、赤珠、玛瑙,那里的楼阁也都是用金、银、琉璃、水晶、海贝、赤珠、玛瑙装饰起来的。那里还有一个用七种宝贝修建起来的水池子,水清见底,池子里种满了莲花,莲花有轮子那么大,能发光——丫头,你看见了吗?还香。真是香啊——丫头,你闻见了吗?那地方还有许许多多的鸟,白鹤、孔雀、鹦鹉,还有一身两头的共命鸟,它们不停地唱,都是最好听的歌——丫头,你听见了吗?那地方不分白天黑夜,天天都下雨,雨珠子就是花瓣,那可是曼陀罗的花瓣哪。到了那儿,一切烦恼就全都没有了。——那是哪儿呢?那就是极乐世界。
母亲说,丫头,我要带你去。
母亲说,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底昼夜六时雨天曼陀罗华其土众生常以清旦各以衣裙盛众妙华供养他方十万亿佛即以食时还到本国饭食经行舍利弗极乐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三丫站了起来,轻声,却无比严厉地说:“孔素贞!”
母亲说,罪过。你怎么能打断我,我在诵经。
三丫说:“你搞封建迷信,我要到大队部告你去!”
母亲说,你是假的。我是假的。大队部是假的。王家庄也是假的。今天是假的。明天还是假的。只有佛才是真的。
当然,孔素贞并不敢大意,当天夜里就把三丫锁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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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第七章
第四生产队的打谷场在河东。过了河东,就没有住户了。然而,顾先生的家就安置在那里。把顾先生的小茅棚说成“家”,显然是一个过于堂皇的说法了。顾先生没有家,就他一个人。说起来顾先生还是一九五八年来到王家庄的,都十八年了。刚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小伙子呢。居然是右派。“右派”是什么样的一个科技手段呢,王家庄的人弄不清楚了。还是年轻的顾后,也就是后来的顾先生了,他自己解释清楚的。顾后站在棉花地里,伸出了他的巴掌,十分耐心地把他的五个手指头一根一根地合成了拳头:“地、富、反、坏、右。”而后,又十分耐心地把他的拳头一根一根地扳回到巴掌:“地,地主。富,富农。反,反革命。坏,坏分子。右呢,就是我,右派。”噢——,王家庄的人明白了,原来是个坏东西。还细皮嫩肉的呢。
王家庄的人对顾后最深的印象当然不是细皮嫩肉,而是他的字。自从顾后来到王家庄之后,王家庄到处都是字。是标语。在积极劳动之余,顾后定期要到大队部去,提着一个石灰水的水桶,翻一翻《人民日报》,从《人民日报》上挑出七八句话来,看见墙就刷。天地良心,庄稼人是不怎么关心国家大事的,北京发生了什么,庄稼人不知道。其实也不想知道。但是,自从有了顾后,好了。“国家”一有了运动,围墙上的标语就体现出来了。顾后这个人使王家庄和北京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别的就不说吧,就说今年的春天,“反击右倾翻案风”,那几个字就是顾后写的。顾后写的是魏碑,那个“反”字写得尤其漂亮。“反”这个字有一个特点,基本上都是由“撇”和“捺”这两个笔画构成的,天生就有一股子杀气,静悄悄地就呼呼生风了。再加上魏碑霹雳的棱角,像大刀一样,像利剑一样,是烧光杀光、片甲不留的气概。顾后的字写得实在是好哎。
为什么要把顾后叫成“顾先生”呢?有原因的。一九六五年,也就是顾后来到王家庄的第七个年头,王家庄小学的一位女教师回家生孩子去了。经王家庄小学申报,王家庄支书批准,决定了,女教师的课由顾后来代。顾后一得到这个消息就泪流满面。这不是代课,是新生。一,党愿意把教书育人这样光芒四射的任务放在了顾先生的肩膀上,是天降的大任。可见党对知识分子是并没有赶尽杀绝,还是爱护的。二,顾先生的改造是自觉的,努力的,刻苦的,顾后自己也渴望能得到一个评判的标准,就是苦于找不到。现在好了,顾后走上了讲台,答案有了,看起来党对顾后的改造是肯定的。等于是给顾后发放了一张合格证。顾先生失眠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念党。顾先生擦干了眼角的泪,肩膀上的担子沉重了。
这么多年来顾先生一直在低头劳动,心无旁骛。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对教育事业是多么地热爱,现在,知道了。他“忠诚党的教育事业”,执著,死心眼,疯狂。一做上教师之后顾先生就有了使不完的力气,比罱泥、挖墒、挑粪、耕田还要勤力,神经质了,怎么使也使不完。顾先生平时是不说话的,是一个闷葫芦。只要能不说,他决不多说一句话,决不多说一个字。现在,换了一个人,换了人间。他是一头驴,拉起自己的两片嘴唇就跑,从不松套。他的嘴唇现在就是两爿磨盘,什么东西都能磨碎了。他恨不能拿起一只漏斗,对着孩子们的耳朵,把磨碎了的东西一股脑儿灌到孩子们的耳朵里去。顾先生教的是复式班。所谓复式班,就是一个班里有好几个年级。顾先生先用十五分钟教一年级的加法,再用十五分钟教五年级的语文。临了,再拿出十五分钟来做机动,把话题扯到课本的外面去,做科普,说理想,谈未来,批判并诅咒美国和苏联。顾先生还把学生拉到课堂的外面去,借助于阳光的影子,运用“勾股定理”来测量梧桐树和苦楝树的高度。由于顾先生不懈的努力,王家庄的每一棵树都得出了科学的、准确的身高。当然,顾先生最关心的还是孩子们的思想。这才是重中之重。他要给他们灌输马克思主义:但对于社会主义的人,这全部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类经过人的劳动创造了人类,作为自然底向人的生成,所以他关于他经过自己本身的诞生、关于他的发生过程有着直观的无可反驳的证明。因为人类和自然底实在性,因为人类对人类作为自然底定在和自然对人类作为人类底定在已经实践地、感性地、直观地生成了,所以对一个异样的存在的疑问,对那在自然和人类之上的存在的一个疑问——这个疑问包含着自然和人类底不存在——已经在实践上成为不可能了。无神论作为这种不存在并且通过这个否定来设定人类底定在;但社会主义作为社会主义再也不需要这样一个媒介了;它从人类底理论地实践地感性的意识和从自然作为本质开始。它是人类底积极的不再经过宗教底扬弃来媒介的自己意识,如同那现实的生活是积极的,不再经过私有制扬弃即共产主义来媒介的人类的现实性一样。共产主义是肯定作为否定底否定,所以是人的解放和复元底现实的、对于后继的历史发展必要的基因。共产主义是最近将来底必然的形象和强劲的原理,但共产主义照这样现在还不是人的发展底目标——人类社会的形象。一讲到马克思主义,顾先生成了传道士。他在布道。婆婆妈妈地竭尽了全力。可孩子们不懂。真的不懂。不懂那就重复,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十遍,十遍不行七十遍。“真理是不怕重复的”,顾先生对流着鼻涕的孩子们说,“真理就是在重复当中显现并确认其本质的。”这一来课堂上的纪律就成了问题。顾先生管不住。流汗了。管不住顾先生就做家访,找家长去。“我要告诉你爸爸!”顾先生说,“我要告诉你妈妈!”当着孩子的面,他在家长的面前哭了。顾先生的泪水惊心动魄,具有心惊肉跳的效果。孩子们觉得他可怜,乖巧了。可孩子们还是不懂。“这样吧,”顾先生说,“你们先背,先把它存放在脑子里,等你们长大了,它就是你们身上的血。它会在你们的血管里熊熊燃烧,变成火把和灯塔。你的一生将永远也不会迷失。”经过漫长的、艰苦卓绝的努力,好了,终于有人背诵出来了。让顾先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能够背诵出来的反而是低年级的孩子,那些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同学。这是反常识、反逻辑的。然而,是事实。顾先生把这些孩子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小小的“马克思主义宣传小分队”。顾先生把孩子们带到了田头、路边、打谷场的周围。他迫不及待。他要让他的孩子们“表演马克思主义”。孩子们的声音很小,主要是害羞,背得又太快,声音就含糊了。可再含糊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孩子们的声音是最正宗的马克思主义。它原汁原味,来自遥远的德意志,来自隆隆的十月炮声和无数革命先烈的鲜血,它使不可企及变成了生活里的一个场景,就在孩子们的嘴里,带有吟咏和讴歌的况味,带有洗礼和效忠的性质。家长们震惊了。他们站在一边,把丰盛的鱼尾纹眯在了眼角,张开了缺牙的嘴巴。固定住了。那是喜上心头的表情,是望子成龙的最终成就,愚昧,但满足。孩子们在他们的眼里欣欣向荣。要知道,那可是马克思主义哦,就连公社书记、县委书记也不一定背得出。不一定的。而他们的孩子们却早已是滚瓜烂熟。这是铁的现实。惊风雨,泣鬼神。家长们来到了学校,对校长说:“不管女教师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右派不能走。”
顾先生作为“先生”的生涯其实并不长,终止于1967年的冬天。为什么呢?清理阶级队伍了。顾先生不知道,他其实还是赚了,在学校里多呆了一些日子。早在1966年之前,毛主席就非常沉痛地告诫全党和全国各族人民:“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从毛主席说话的口气就应该听得出来,他老人家苦口婆心了。他老人家早已是仁至义尽,迟早要动手。听得出来的。不知道他老人家有没有拍桌子。到了1967年的夏天,毛主席撸起了袖口。可为什么顾先生还能在王家庄小学一直呆到冬天呢?这就是你们不了解毛主席了。毛主席不光是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的伟大领袖,他还是一等一的庄稼人。夏天庄稼还青在地里,毛主席怎么也不会让庄稼人的两只手闲下来的。等大米进了仓,棉花进了库,他老人家的心也就踏实了。这个时候再抓革命,一抓就灵。
顾先生被清理了。所谓清理,说白了也就是批斗。起码,在王家庄是这样。批斗会是在王家庄小学的操场上召开的,一开始气氛就相当地好,像热闹的、成功的酒宴,喝酒大家都喝过的,一开始总是谦让着,客客气气的。其实呢,每个人都做好了后发制人的积极准备。到了关键的时刻,再端起酒杯,给予最后的一击。等每个人都喝得差不多了,这时候有意思了,人人都觉得别人醉了,只有自己一个人清醒,少说还有半斤酒的酒量。这个时候的人最爱动感情,好的感情和坏的感情都来得快。一会儿是报答不完的恩情,一句话不对,又成了彻骨的仇恨,顺着酒的力量气吞山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都是凭空而来的,影子都没有。但酒让虚妄变得真实。是真的,到了催人泪下和遏止不住的地步,不说出来就闹心,一辈子都对不起自己。要说。要大声地说。要抢着说。要抡着说。要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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