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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半-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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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了烟壶。〃好,〃小金宝说,〃好你个小赤佬。〃小金宝用力摁住心中的怒火,重复说:〃好你个小赤佬。〃我强忍住内心喜悦,只站着不动。〃给我点上。〃小金宝说。我从小金宝的语气里第一次听出了命令与祈求的矛盾音调,她的口气不再那么嚣张蛮横。我吹出明火,给她点烟。
小金宝一定是吸得太猛了。小金宝吸到嘴里的不是渴望已久的烟,而是水。这个突如其来给了小金宝极其致命的感受。她猝不及防,一口喷了出来,在我的头顶布满一层水雾。
那时候我真是太小了,总是弄不清楚隔壁这户人家的门面怎么老是开得这么晚。长大了才明白,他们是吃阴饭的,为了街坊邻居的吉利,开门总是拖晚,打烊则又是抢早,这样一来生意好像就少做了,别人在这个世上也就能多活几天了。老实人总是有一些好愿望,这些愿望其实一点用处都没有,但他们就是不肯放弃,一年又一年守着这些没用的愿望。这是老实人的可爱处,也是老实人的可怜处。
槐根要还活着,今年也是快七十的人了。槐根这孩子,命薄,在这个世上总共才活了十五年。小金宝要是不到断桥镇上去,槐根今年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小金宝一去槐根什么也不是了,成了夭命鬼了。小金宝的命真是太硬,走到哪里克到哪里。走到哪里大上海的祸水淌到哪里。你说十五岁的槐根能犯什么事?就是赔进去了。他的瘸子阿爸金山和他的阿妈桂香现在肯定下世了,不知道他们在九泉之下是不是还经常提起小金宝,我倒是说句公道话,槐根的死真的不能怨小金宝。好在我也七十岁的人了,到那个世界上也没几天了,我要是能见到槐根,我会对他说,真正杀你的人其实谁也不是,是你槐根从来没见过的大上海。你没有惹过大上海,但大上海撞上你了,它要你的命,你说你还能不给么?
我出门给小金宝买布时槐根正在开门。他的手脚看上去很熟练。他把门板一块一块卸下来,再在两条长凳子上把门板一块一块铺好。他的阿爸金山坐在内口的木墩子上面,是个瘸子,低了头用篾刀劈竹篾。槐根从屋里把一些东西往木板上搬,一会儿就铺满了炷香、纸花、白蜡、哭丧棒。槐根的阿妈桂香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一面白幌,桂香的身边跟出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桂香伸手插白幌时我吃惊地发现,桂香的肚子腆出来了,早就怀了好几个月的身孕。槐根放好东西之后两只眼不停地打量我,可我只看了他一眼,他家里的一切太招眼了,墙上挂满了寿衣、花圈、麻带、丧服、白纸马、新纸公鸡、成串的锡箔元宝。门前的白幌子上也有一个黑色的圈,里头端端正正一个黑楷字:寿。那个字太呆板了,像一具尸。这些丧葬用品把槐根的家弄得既色彩缤纷又充满阴气。槐根站在这些东西的前面,显得极为浮动,很不结实,有一种梦一样的不祥氛围。槐根的瘦削身体被那种气氛托起来了,凸了出来,呈现出走尸性质,我一清早就从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浓郁的丧纸与香火气,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好兆头。
我替小金宝买好蓝底子白花粗布,走到裁缝店的门前。我站在街心并没有留意注视我的人们。我望了望手里的布显得有点犹豫,只站了一会儿我回头离开了。我决定让寿衣店的桂香为小金宝做一身丧衣。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我站到了寿衣店门口,桂香正拿着一只大篾刀破茅竹。桂香在茅竹的端头对称地砍下裂口,然后把篾刀插进缝隙,提起来,用力砸上了石门槛。茅竹断节和开裂的声音痛快淋漓又丧心病狂。满街顿时炸开了丧竹的一串脆响。
我站在一边,顿时就把她手里的竹子与花圈联想在一起。我走到她的面前,把布料送过去,桂香用衣袖擦汗时开始打量面前的陌生男孩。她在身上擦完手习惯性地接过了布料。〃……是谁?〃桂香问,我侧过脸望一眼小金宝的小阁楼。桂香忙说:〃我就来。〃
我带领桂香上楼时小金宝正在床上吸烟,她的酒碗放在马桶盖上。屋子里全是烟霭。小金宝反反复复地练习吹火技术。她学得不错,火捻已吹得极好了,烟吸得也流畅,呼噜呼噜的,像老人得了哮喘。
桂香一上楼立即看见一个活人,脸上为难了,但她的表情让小金宝忽视了。桂香站住脚,说:〃我裁的可不是这种衣裳,我专门裁……〃小金宝没听懂她的意思,只是看着她的肚子,小金宝打断她的话,说:〃我知道你不会裁这样的衣裳,随你怎么弄,把东西盖上就行了。〃桂香看了一眼我,我却望着地板,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小金宝下了床,桂香只得走上来,给小金宝量尺寸。桂香给小金宝量身体时从脖子上取下的却是一根细麻绳,这个至关要紧的细节让小金宝忽略了,她正吸着水烟,望着我自鸣得意。
不远处传来了铁匠铺的锤打声,金属的悠扬尾音昭示了水乡小镇的日常幽静。午后的阳光照在石板上,一半是阴影一半是阳光。桂香坐在南门水边为小金宝缝衣,针线在蓝色粗布上飞速穿梭。她的手指精巧灵动,针线充满了女性弹力。
槐根在这个午后坐在石门槛上扎纸马,他的纸马用竹篾做成了筋骨,槐根的手艺不错。他扎的纸马有点模样,白色,是在阴世里驰骋的那种样子,鬼里鬼气的。小金宝中午喝足了酒,又吸了好久的水烟,正在床上安安稳稳地午眠。我一直陪阿牛坐在北门的门口,无聊孤寂而又无精打采。槐根在扎纸马的过程中不时地瞅我几眼,对我很不放心的模样。我移到他的面前,等待机会和他说话。
〃你是谁呀?〃槐根终于这样说。
〃我是臭蛋。〃
〃你怎么叫这个名字?〃
〃我可是唐臭蛋!〃
〃不还是臭蛋?〃
〃这可不一样。在上海,就算你是只老鼠,只要姓了唐,猫见了你也要喊声叔。〃
〃你是大上海的人?〃
我点点头。我把大上海弄得又平静又体面。
〃上海人都吃什么?〃
〃要看什么人。有钱人每天都吃二斤豆腐,吃完了就上床。〃
〃大上海的楼高不高?〃
〃高,可在我们老爷眼里,它们都是孙子……下雨了的时候上半截是潮的,下半截是干的。〃
〃是怎么弄那么高的?〃
〃有钱就行了,有了钱大楼自己一天两天长高了。〃
〃那么多钱,哪里来?〃
〃你喜欢钱,钱就喜欢你,只要你听上海的话,钱就听你的话。〃
〃你喜不喜欢大上海?〃
我没有料到槐根会问这个,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有些茫然。我想了想,城府很深地说:〃上海的饭碗太烫手。〃
槐根释然一笑,说:〃你冷一冷再吃嘛。〃
我有些瞧不起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挂上了走过码头的世故老到。〃你不懂,〃我忧郁地说,〃这个你还不懂,你是不会懂得上海的。〃我这么说着伤起了神来,叹了口气,愣在那回忆起上海。〃等我有了钱,我就回家,开个豆腐店。〃
槐根放下纸马,有些失望地说:〃你不是大上海人?〃
我醒过来,不屑一顾地说:〃我怎么不是上海人?我哪一句说的不是大上海的话?〃
槐根听着我的话有些摸不着头绪,说:〃我一点也没听懂你说的是什么。〃
〃你当然听不懂,〃我说,〃我说的事情自己也没有弄明白。〃
我这么说着侧过了脑袋,我和桂香不期而然地看了一眼。桂香停下手里的活,一直在和我对视,好在金山对我没兴趣,他拖了一条瘸腿只是专心地折纸钱。他没有让槐根折纸钱而让他做纸马,一眼就能看出金山的心思……他想让槐根子承父业呢。
桂香避开我的目光低了脑袋缝制衣裳了,但她立即抬起头,顺手拿起手边的篾尺,在凳子上敲了一下,槐根听到尺子的告诫声,立即把手里的纸马人捡起来了。
桂香从小阁楼上领下一位水乡村姑。一身粗布衣裤,红鞋。裤管和袖管都短,露出小半条小腿与小半截胳膊。袖管呈喇叭状,遮住了腋下的布质钮扣,是上锅下厨的模样,长发辫挂在后脑勺,利索爽净却又充满倦态。
桂香把这位水乡村姑领到了大水缸旁边,掀开了水缸盖。小金宝从一汪清水下面看到了自己正经八百的村姑形象。两个看守正在吸烟,他们用了很大气力与很长时间才识出了那个风骚臭娘们。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没能弄清发生了什么。〃他妈的,我总算看见妖怪了,〃阿牛晃了晃脑袋自语说,〃一眨眼她就换了一个人。〃小金宝没理他,小金宝在水镜子面前左右摆弄自己的腰肢。她的脸色极苍白,有一种病态疲乏。但她对这身行头显然十分满意。桂香正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盯着她,小金宝沉在水底一眼瞟见了桂香的这种目光,有点张狂得意,她用一只巴掌搅乱水面,结束了这次意外对视。
〃臭蛋!〃小金宝大声说,〃臭蛋!〃我从门里忙冲了进来,我的双手撑在门框上,望着面目全非的小金宝脸上布上了片刻疑惑。我对四周迅速打量了一遍,说:〃老爷来了?〃
小金宝走到我的面前,脸沉了下来。小金宝冷笑一声说:〃才跟我几天,就学得这么贱?〃小金宝从屋里出来了。
小金宝在石板路上的款款步态引起了小镇的八方好奇。正是落午时分,西天的晚霞分外晴朗。高处的墙垛抹了不规则的余晖。路面的石板和两边的旧木板相映出一种极和谐的灰褐色,陈旧衰败又自得其乐。石头与木板构成了水乡历史,有一种永垂不朽的麻木。石头与木板过于干燥,和小镇人一样显得营养不良、劳累过度,缺少应有的滋润。小金宝的步态又安闲又风骚,在小镇的石街上有一种无限醒目的都市遗韵。大街安静了,如夜一样安静,如街两边的好奇目光那般默默无语。我跟在小金宝的身边,甚至能听见鞋底下面最细微的脚步。街两边的目光让我不自在,但小金宝极从容。她目空一切,视而不见,她对众目睽睽众星捧月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心安理得。我极其不安,抓耳挠腮,东张西望,我注意到阿牛正在不远处注视我们的行踪。路上的行人都停下脚步了,他们站到了屋檐下面,目送陌生女人。铺子里的手艺人都保持了他们的职业静态,接受小金宝检阅。小金宝不大的脚步声震撼了整个水乡世界,在多年之后人们还记得这个精彩一幕。
那个老头打了赤膊坐在石桥头的一块阴凉下面。他老得几乎看不出岁数了,脸上的皱纹如古董瓷器绽开了网状裂痕。他的眉毛和胡子一样灰白,秋草一样长长地挂在那儿。他望着小金宝,茸毛一样绵软慈爱地笑起来了,嘴里没有一颗牙。小金宝走上去,静立了一会儿,也笑起来,伸出手就捋把他的白胡须。小金宝说:〃你多大了?〃老头伸出一只巴掌,说:〃还差五年一百岁。〃这时候走过来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他的短裤上打了许多补丁,正端着一只碗向这边走来。那只碗又破又旧又脏,里头盛了干净的开水。白胡子老头兴致极好,似乎意犹未尽,指着端水的老头笑眯眯地说:〃他是我孙子。〃孙子同样一脸宁和,他走上来,用一只铜调羹给爷爷慢悠悠地喂水。两个老头动作默契、幽然恬静,在旧石块与旧木板之间互映出一种人生极致,弥漫出时间芬芳,余晖一样飘满小巷。小金宝望着这幅喂水的画面,她很突然地背过了身去,她的目光向北越过了小阁楼的楼顶,楼顶上是一座小山,被夕阳照得郁郁葱葱。草丛里藏着许多坟,时间一样冥然无息。
回到家门口桂香正坐在石门槛上扎花圈。她的小孩趴着她的后背,没有目的地乱啃。桂香抬头看见了小金宝,桂香很客气地笑起来,说:〃到屋里坐坐吧?〃小金宝没有答腔。小金宝以为她家死了什么人,但看桂香的脸上又不像。小金宝极不放心地往前走几步。小金宝往前走动时我预感到了危险,十分警惕地踅到了屋檐下面,咬紧一只指头盯住小金宝的背影。小金宝站在桂香的门口,只看了一眼心里就全明白了,我找来的裁缝竟然是给死人做寿衣的女人!
小金宝的脸上霎时间下满了一层霜,刮起了冥世阴风。我从没有见过小金宝受过这样的灵魂打击。小金宝回过头望了我一眼,我的心里一下子就吃了十块冰淇淋。小金宝操起桂香家门槛旁的一只扫帚,疯猫那样向我扑过来。我老鼠一样机敏,蹿过堂屋,身体划了一条漂亮弧线,从南门槛上一头跃入了小河。桂香立即就猜到了小金宝的心思,过去双手抱紧了小金宝。我从水下冒出脑袋,用手抹一把脸,笑得又坏又毒。小金宝气急败坏了,但又无奈,眼里沁出一层泪。〃你敢作践我!〃小金宝气疯了,嗓子打了颤。小金宝挣开桂香转过身,一扫帚就反砸了过来,她把所有的委屈仇恨与恼羞成怒全部泼向了桂香。〃丧门星!夹不住腿根的货!〃
我是从桂香家的石码头上岸的。桂香正对着她的男人金山流泪。〃我给人欺侮,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金山坐在木墩子上,手里机械地弄着竹篾。金山嘟囔说:〃也骂不死人。〃桂香低了头说:〃我还不如做个寡妇。〃金山停下手里的活,好半天不动,突然歪着脖子大声说:〃我死,让你做个寡妇好了!〃桂香再也不敢抱怨,只是不住地抹泪。槐根站在一边,他的大而秀气的双眼闪耀着女孩子才有的悲伤光彩。他站在角落,和他的几个弟妹一起望着他的爸妈吵架。我一身的水,站在桂香的身后不知所措。这样的结局我始料不及。恶女人总是这样,你对她凶,她总能顺理成章地把灾难引向别人。金山看见了我,用滞钝的目光打量我。桂香转过身后用一种严重的神情和我对视。桂香走到我的面前,盯着我,只一会儿泪水无声地涌了上来。〃我怎么惹你了?〃桂香说,〃你这样捉弄我,我到底怎么惹你了,你们合起伙来这样捉弄我!〃
我望着桂香的眼睛,内心升起一股内疚,伤心往上涌。我拿起桂香的那把尺子从石街上绕回自己的家门。小金宝正坐在楼梯口,双手托着下巴生闷气。我冲到小金宝面前,用尺子在自己的大腿上猛抽一把,随即扬起尺,在另一条大腿上又抽了一把。我只想骂人,可又不知道骂什么,我学着小金宝刚才骂人的话大声说:〃丧门星,你才是夹不住腿根的货!你就是夹不住腿根的货!别以为我不知道!〃
阿牛在一边抽着烟,不急不慢地说:〃一会儿工夫,碰上了两个夹不住的货,不错。话里头有意思。〃
其实我这样骂只不过是小儿学舌,仅仅是骂人罢了。但在后来的岁月里,我追记起了这段话,我才知道这几句话对小金宝实在是致命的,这句话里隐藏了小金宝的短处和疼处。是小金宝最为脆弱、最容易遭到毁坏的敏感区。小金宝第二天的逃跑我觉得正是由我的这句话引发开来的。我这样说她不是无中生有。我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没有忘记她当时的表情,她在受到我的大骂之后是反常的,对这个我历历在目。
小金宝站起身时像一只母狮子,她抡起了巴掌就举过了头顶,但没有抽下来。小金宝放下胳膊后由一只母狮子变成了一只落水狗。她的眼直了,是吓破了胆才会出现的直眼,她用这双直眼对着我剧烈起伏的潮湿腹部视而不见,却没敢看我的眼睛。小金宝失神地挂下了下巴。她转身上楼去了,有一脚竟踩空了,她的上楼模样是丢了魂的模样。阿牛望着阿贵说:〃上海有意思。〃
我躺在阁楼的梯口,大腿上两道伤痕火辣辣地钻心。我没有去做晚饭,就那样躺在阁楼的梯口,黑夜开始降临了。
烛光极黯淡。小金宝坐在床上吸了两口水烟,又放下了。她显得孤独烦闷又神不守舍。〃你就是腿根夹不住,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晴空霹雳。她开始盘算老爷安排她到乡下的真正目的。小金宝望着我,我横在那儿,几乎没有靠近的可能。烛光下面小金宝看到了命运,它横在楼梯口,时刻都有可能站起毛茸茸的黑色身影。她决定逃。这个念头来势生猛,在黑夜里头汹涌澎湃。
小金宝从北窗里伸出头,这个垂直的木板墙面几乎没有任何落脚地。南墙更陡绝,有一半是伸到半空的,下面就是河水。小金宝摸着黑往楼下摸去,她蹑手蹑脚伸头伸脑,像一只鸡。南门锁上了,挂了一只铁锁,北门同样锁上了,挂了另一只铁锁。堆柴火的小偏房突然传出一声咳嗽,是警告性的一声咳嗽。小金宝立住脚,小偏房里头没声音了,过了一刻却又传出了半哼半唱的歌声。〃姑娘长得漂漂的,两个奶头翘翘的,有心上去摸一摸,心口里头跳跳的!〃小金宝知道看守已经发现她了,走上去,咚地就一脚,里头和外头全死寂了,只听见隔壁人家的纺纱声。
小金宝这时想起了桂香。这个天才想法让她产生了绝处逢生的感觉。小金宝这一回正经八百地走到小偏房门口,敲响了门,阿贵走了出来。阿贵嘟囔说:〃干什么,你又要干什么?〃小金宝在漆黑里头正色道:〃下午我打了人家,我要去赔个不是。〃阿贵鼻头里哼了一声,说:〃你可别耍花招。〃小金宝说:〃这么黑,我还能到哪里去?〃阿贵又想了想,从腰间拿下钥匙,说:〃你总算有了点人样。〃
小金宝站在桂香家门口,身后头站着阿贵,桂香屋里头的灯还没有熄。小金宝想了想,开始敲门。里头问:〃谁?〃小金宝说:〃我。〃桂香端着小油灯过来开门,刚开了门小金宝的手就插在了门缝里,桂香想掩门也来不及了。就在桂香愣神的工夫小金宝早就挤进来了。桂香说:〃有什么事,我手里忙着呢。〃小金宝说:〃你在做什么?我帮你。〃桂香便不吱声,小金宝一把捂住桂香的手,说:〃我都上床了,可怎么也睡不着,我光顾了出气,有没有伤着你的身子?〃金山坐在木墩子上仰着头望着小金宝,还没等桂香发话心里头早软下去了。金山挪过一张小竹椅,碰了碰小金宝的腿,让她坐。
风尘女人时常都有优秀直觉。依照直觉小金宝认定这里是她逃出虎口的最佳处所。她的眼睛朝四周紧张地侦察,墙上挂着花圈寿衣和哭丧服。
屋外响起了火柴的擦划声。小金宝听得出那是阿贵在门外抽烟。
槐根也没睡,在一盏小油灯下面织网。桂香的脸被那盏油灯照出一层浮光,不像是有身孕的人脸上应有的光彩,反而类似于寡妇们最常见的倦怠颜色。这层青光渲染了槐根,使他的脸上同样笼罩了浓郁隐晦,与他的少年身份极不相称。金山一直蹲在地上,在角落里黑咕隆咚,张着嘴,如一只破水缸。
桂香拉着一张脸,坐下来接过了槐根手里的活,掸了掸槐根,让他去睡。
小金宝望着槐根的背影,立即找到了话题:〃相公今年多大了。〃
桂香没好气地说:〃脸皮厚,谁能看出他多大。〃
小金宝装着没听懂桂香的话,却把头转向金山了。
〃十五了……〃金山老老实实地说。
小金宝即刻调整了说话的对象,转过身对金山说:〃大哥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一看就是个面善的人。一天到晚忙,累不累?〃
金山望了望桂香。桂香把手里的丝线拉得嘣嘣直响。
桂香站起来,顺手拿起一件上衣,对金山说:〃澡都洗了,你怎么衣裳也不换!〃
金山不明白桂香想干什么,想说话,可又不敢。金山扒了上衣,不明不白地换了件衣裳。
桂香又扔过来一件短裤,关照说:〃把裤子也换了!〃
金山提着裤子,依然没有明白桂香的意思,为难地望着小金宝,只是不动。
小金宝堆上笑,大度地说:〃今天实在得罪了,我明天再来。〃小金宝目光对上了桂香的虎视眈眈。桂香现在是小金宝内心中最为重要的部分。这个本分的女人现在是她的一道槛。小金宝坐在门前,望着忙出忙进的桂香,她必须跨过这道槛。
正午时分小镇上安静了,不少老人与马桶一起坐在屋檐下打瞌睡。桂香坐在石门槛旁扎花圈的内框。她的手脚极利索。她的最小的儿子翘着一对光屁股蛋专心地啃大拇指头。小金宝伸出头看见她们母子,回头拿了两只烧饼,从矮脚的腿上跨过去,蹲到了小男孩的身旁。小金宝把烧饼塞到小男孩的嘴边,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偷看过桂香,她的脸还绷着。小金宝有节奏地轻拍着小男孩的屁股,说:〃姨娘让小畜生气糊涂了,得罪了你阿妈,你恨不恨姨娘?你恨不恨姨娘?〃小男孩张开嘴,天真烂漫只会呆笑。小金宝回过身,说:〃喂!还生我气哪?〃桂香依旧低着头,但小金宝敏锐地发现桂香的眼角嘴角全松动了,桂香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金宝呼地就站起身,说:〃人家给你赔了这么多笑脸,怎么尽挨上你的冷屁股?〃桂香抬起头,小金宝却泪汪汪了。桂香的心窝软了,热乎了。〃……你才是冷屁股!〃脸上虽说没开花,意思却全有了。两个女人侧过脸,极不好意思地笑开了。小金宝重又蹲下来,抚着桂香的胸脯,问:〃没伤着你吧?〃桂香斜了小金宝一眼,说:〃我又不是人家,像两块嫩豆腐,哪能就伤着了?〃小金宝一把抱过了小男孩,把他放到腿上,咬着牙又轻打了一顿小屁股。〃你瞧你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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