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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墉文集-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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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许久不曾听见的水声,由屋角的天沟中传来,淙淙潺潺又滴滴嗒嗒地,屋内的暖气
管则收敛了许多杂音。鸟的叫声频繁了,甚至有些站在窗边,啄食以前掉在缝里的小米,发
出紧促的像是敲门的音响:
“喂!情人节要到了,刘氏餐厅几时重新开张啊?”
烟云烘养九十年
——白云堂——日记
车行建国南北高架路,从和平东路口出来,过红绿灯右转小巷子,到达“白云堂”的时
候,居然比平日提早了15分钟。
应门的是师母,原来她正陪着老师在院子里练功呢!只见老人站定马步,不断地先把双
手抬到身前肩高的位置,再用力向身后甩动,那速席不疾不徐,每一下都像是使足了力气;
薄呢上衣,在袖子的擦动下,发出波波的破空之声,倒真有些中国功夫的气势。
这功夫,我几天前才听他说过,是在韩国书法家来访的时候,问老先生的长寿养生之
道,当时黄老师一言未答,只是站起身,就像眼前这样,拿椿站定,半蹲马步地甩手:“舌
尖抵上牙关、肛门夹紧,一天甩五百下,就是我长寿之道!”
大概已经到了五百之数,老先生缓缓收步,居然不甚喘气,迳去逗那悬在梨花树的画眉
了。据说他往常都要提着鸟笼到隔辛亥路的台大校园中散步运动,或是因为这阵子跟我约好
每天早上8点半开始整理白云堂的画法,所以改在自家院子里练功。
其实这里与那台大校园又有多大的分别?上百坪的花园,种满了松、柏、玉、兰、杜
鹃、樱子、梨花、牡丹、山茶。此时正是暮冬,虽然缸里的荷花尚未露头,盆里的老梅树倒
正散看冷香。至于院角的兰花房里,更有那上百盆的名品,若是报岁之属,当也是开花时节
了。此刻师母正从花房里出来,手里拿着鱼食,到假山前的池里喂锦鲤,老师则转到门前欣
赏张大千先生由八德园移赠的百年古松盆景,一月柔软的阳光正洒上这三层楼高的白色建
筑。
“你今天来得真早啊,一定没吃东西。”不由分说,老人就拉着我进屋:“一块吃早
点。”
“老师早安!”这倒非我说的,而是一推纱门,那门里的绿色大鹦鹉喊出的话,纯正的
广东腔,也不知是谁教的,这小子平日甚噜嗦,又唱又讲个不停,常被关人楼下的厕所处
罚,有一天我上厕所,进去尚未开灯,突然听到里面有人沉声问道:“喂!你来干嘛?”吓
出半身冷汗,后来才知道早有别人受到同样的惊骇。
虽然早上确已吃过,但自知绝对拒不得,我也便乖乖人座,饭厅隔拉门,紧临着客厅,
迎面挂着两行金色大字:“一怒一老,一笑一少。”想必是黄老师长寿的另一秘法,这也确
实,跟老师10多年,真没见过他板脸,偶有对那家中老仆不高兴,也像是旧友台杠。有声
音而无火气。
这阿健,在黄府10多年,当也在60岁许了,虽然戴了助听器,打电话,倒拿着听筒,
对着口袋里的机器,倒也不含糊,客人见过一次,立刻就能记得,若非旧识或先约好,谁也
过不了大门闩后面,这阿健的彻底盘问。
才跟着老师走入画室,阿健已经送上茶水,照白云堂的规矩,杯子不能上大画桌,这是
画家应有的原则,免得打翻时脏了画,何况白云堂有时一天能有数十访客,谁能保证没个闪
失的时候。
不过此刻桌上还没有画,倒是排了一列报纸,老师的习惯,早餐后第一件事——看报。
虽然90高龄,看东西是绝不马虎的,碰到不上眼的事件,老先生必要评论,若是他主政,
非如何办不可。话说回来,遇上特别有参考价值的文字图片,老先生更会小心地剪下来,收
入他那厚大的剪贴本之中。
譬如现在,眼睛停在了某报彩色版玉山雪景的图片上:“老友!这个剪下来啦!”
原先坐在画室另一头沙发上看报的师母应声走了过去:“老兄,你在叫我吗?”
这件事,我也曾经弄糊涂过一阵,原来他们二老,是以老兄和老友相称的,后经师母解
说,才知道其中的因由。原来他们在婚前很早就认识,后来再遇到时,师母称一声“老
兄”,黄老师看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也便回叫一声“老友”,岂知竟这样一叫就是三、四
十年。
师母容羡余女士,虽然一头银丝,容光可是朗朗照人,十分年轻,动作更是快极了,才
一刻工夫,那玉山雪景已经平平整整地贴上了簿子。而据我观察老师这类收集资料和自己新
闻的本子,少说也有数十册之多,若非有特别的慧心和干练,为他老人家安排日常成千上百
的琐事,真是谈何容易。
当然师母也自非凡人,在抗战时就担任重庆妇女救济会总干事,后来又任广东省主席罗
卓英将军夫人的秘书,再受聘到台湾主持妇女工作,真是如她所讲:当年如果从政,今天应
该也有一番事业了!
“为什么不说,黄老师就是您的另一番事业呢!”这是我常说的话,而老师则少不得
讲:“叫她画,她不画,她的竹子画得极好!”
突然听见楼梯上脚步匆忙,原来是黄老师的小女儿安霞闪了进来,并一把将我拉到画桌
一角:
“晦!刘墉,你好狠哪!你知道吗?Daddy为了和你作这本书,都累得生病了!”
“我看很好啊!”
“他每天都在吃药,你知道吗?他是那种身体不舒服,但绝不会讲的人,他就是这个个
性!嗅!我要上班了,拜拜!”居然一溜烟不见了。也不知道她是当真,还是开玩笑,倒弄
得我不知怎么办好。所幸老师开了口:
“不要听她的,不过,你知道安娜(黄安霞的小名)也会画画吗?画得不错呢!”
我何止知道,安霞还跟我说过,虽然早有人找她开画展,但是老师严格叮瞩,除非自成
一家,否则不要展。由这句话可以知道黄老师对于画家树立自我风格的要求,也显示了他严
格的家教,和不希望子妇承父母荫庇的态度。正因此,他将自己最好的收藏捐给了故宫,还
对我说打算画一百张画,配上一百幅字,在90岁生日的前后,义卖捐给慈善事业。更令我
兴奋的消息是,他居然讲:“将来我的画,也会分送给学生,90岁了,东西都留在自己手
边,有什么意思!”
但是尽管已经90高龄,老师仍然无一日不创作,此刻,他已经开始抚纸磨墨。
老人对于用纸并不十分讲究,甚至那有潮点黑斑的,都照画不误。或许也是因为功夫深
厚,仿佛那能以“飞叶伤人,米粒打穴”的武林高手,随手俯拾都是武器;不同的纸张,到
他手上,也便能各用其长,遇到有斑点处,顺手皴上些山石树木,便全成为了画境的一部
分。至于带许多白点子的粗棉纸,在他的手中,更成为了描写雨景的最佳材料。当年我在师
大美术系做学生时,甚至看过老师用垫在画幅下,由于上面墨水渗漉而弄脏的纸来作画,据
说由于那些墨痕的牵制,反而更能打破形式,另创新意呢!
至于老人用墨,则通常需要极浓,甚至要磨到近于焦墨的地步,为了省力,他的案边摆
了一架磨墨机,只消按钮,便自有马达带动。不过近年磨墨机也少用了,上好的墨汁成为代
用品。尽管如此,墨汁在用前仍然要倾入砚中再磨一阵,求其浓,也为了使墨质更细。
当然磨墨另有一种功用,就是活动手腕,并著机会思考,淡淡的墨香,恰有那薰香的安
静效果。这时候最是重要,所以我也不敢出声,看老师抚着画纸,一面研究墨,一面沉思。
过去一个多星期、已经画了各种树木点叶,今天应该研究的是皴法,看他磨墨告一段
落,我也开始就位。那是在他画桌左后方的位置,高高的脚架上装着录影机,以便将老师的
一笔一划全部摄人镜头,再加以详细的分析。
“这一张画斧劈皴。”老人突然起身转后面的抽屉里,找出一个小本子,一页页地翻阅
起来。原来那是他的写生册,有铅笔、钢笔、原子笔、水墨写生,也有些工细的设色作品,
从纸张变黄的颜色看,应是极早以前的东西。他的手停在一页以水墨画成的岩石写生上:
“这就是斧劈皴的写生,可以做为参考,什么东西都要有写生的基础,才有生机,也才不落
俗套!”
仍然是以他最爱用的山马笔起手,老人先把整枝笔濡满淡墨,到舔笔的布上将笔吸干
些,再以笔尖到砚中蘸焦墨,又去白磁碟中轻舔。说时迟,那时快,竟然已经疾然落笔,正
是画幅的左下方。大侧锋快速地移动着,表现出岩石坚硬而光滑的块面。刚健的山马笔毛,
与棉纸的表面摩擦弹动,发出飒飒的音响,由于整枝笔先蘸过淡墨,所以从笔尖到笔腹呈现
出由浓而淡的色阶,既表达了丰富的墨韵,也现出凹凸的阴影变化。
“小时候跟季瑶屏先生学画的时候,以为许多皴法都是古人凭空造出来的,直到后来跟
梁寒操、孙哲先先生去桂林,又转往南京,再与高燕如先生北游十三陵,冒着零下的酷寒上
八达岭、居庸关,总算是开了眼界,看到不少奇岩怪石。尤其是后来跟着政府西迁四川的时
候,一路溯长江而上,船到广元一段,更是刀山剑树、悬岩峭壁,画上有的皴法,全都见到
了,才知道其实古人并非增长门造车,一树一石都是经过写生,有来由的。我现在所画的斧
劈皴法,就是表现嘉陵江上的景色。”
说着笔锋突然一变,转成浓墨中锋,在近景加上了横斜几棵松树,再隐隐约约地在较远
处的平台边上盖了房舍,又于对岸以不同角度的斧劈皴添了另一座临溪的山头,而后淡淡几
抹远滩,和更远处若岑而立的山峰。或是描写他在嘉陵江畔的回忆吧!
抗战期间,黄老师在重庆沙坪坝松林坡的中央大学任教,正临着嘉陵江,竟日可见白帆
点点、纤夫连连,相信那也正是他由“与古为徒”,到“以天为宗”的画风转变期。虽然是
在战时,但嘉陵江、峨眉山、剑门都被融入了黄老师的画中。而与张大千先生同游峨眉、与
张目寒及大千先生赴剑门,一路上或振笔作画、或横杖赋诗、或因雨因而狼狈、或人清流而
潜泳的往事,更是老人所津津乐道的:也可以由这些事上,看出两位大师的深交厚谊。
“这一张既然是教人画斧劈皴,就要表现得爽利,树也要以中锋表现,使那刚劲的用笔
能与皴法相配合,但要棉纸上画斧劈皴多少要差一点,马远、夏奎都阳用绢,才表现得有力
量。”
皴笔告一段落,正好有客人来,其实不是客,而是住在近邻的张颖穗夫人,也是老师的
干儿媳妇。张先生以前在屏东工作时,每逢周未都专诚赶来台北学画,下课后又立即赶回屏
东,这种勤学诚恳的态度,深得老师的喜爱,所以收为义子,至于张太太,则在搬到附近之
后每天一定来,成为老人家除了安霞这么个女儿之外,身边最亲近的人。
张太太并未直趋画桌,便与师母在门前的几上调理鸟食,那玩意还真吓人,都是一条条
用面包屑养的肉虫,只听得她们在议论伙食的分配方式,某鸟可得几虫,某食欲不振之类,
老师则拿起吹凤机将画吹千。
照我们的研究计划,每图都要分段完成,画好一个阶段,先行摄影制版、校色没有问题
之后,才画第二部分,所以现在只得将这嘉陵江畔的风景,先行摆下。由我去找出前几天完
成第一阶段的作品,来继续第二部份的工作。
这是张云海,山头以破笔的效擦,配合水晕墨彰的树木点叶,左边若屏而立的山巅,林
间略见一角飞檐,山谷则云腾气蒸,层叠如浪,有荡荡然千里之势。
“画云实在得力于台湾的风景,由于这儿的天气湿,日光又强,白天将山谷中的水气都
蒸发起来,慢慢向上腾升,到傍晚自然蔚为云海。而说到看云海,更得谢谢先总统,蒋公,
每次有深山旅游,常邀我同行,有一次去阿里山险峻处,蒋公特别送我一根手杖,还亲自试
了试,确定强度够,才交给我。那次在阿里山,他作了‘云海云山云面寺,道天道地道中
人。’我还特别配合着作了幅画,颇得他的欣赏。
我那年过70岁生日,蒋夫人画了幅云山耸翠,也是由先总统题的字,一直挂在客厅
里。”
说着,门铃响,接着进来一客人,居然正是蒋夫人的秘书,受命拿着夫人的画,来请黄
老师评赏。
画是立轴裱装,轻轻展开,浅色绞子问,嵌着一幅素雅的柳荫仕女,柳树间虽可见白云
堂的影响,那迎面梳着刘海的古装仕女,笔筒而蕴藉,既有中国传统画的优闲贞专,又具现
代女子的五官面貌,自成一家之法。
老师展画后就频频赞赏,秘书说夫人讲有什么毛病,一定请予指正,倒是包括我在内,
都觉得这自是蒋夫人创格,构图亦称精妙,实在没有他人可以置笔之处。耐不住秘书再三敦
促,黄老师只得用另外一张小纸条写了评语,秘书临行还表示待老师忙得告一段落:夫人想
请老师全家去玩,届时派专车来接。
在他们闲谈的时候,我顺手把放在一角的写生册拿过来翻阅,里面居然包括了从早期的
华山五峰、54年的碧潭,到68年的旧金山海岸速写,此外更有玫瑰、牡丹、荷花的勾勒,
对于花瓣、花叶的结构,都记录得甚是详细,可知老人对于体物、观物的用力之深。
尤其妙的,是在这许多写生之中,一家几幅堪称工笔的翎毛作品,颜色华丽的胡锦鸟、
黑黄相同,极稀有的织布鸟,全都敷了彩色。织布鸟旁更特别注明为何人所赠,以及“某年
某月归天”之语,所以图阅这本写生册,倒有些读数十年日记的感觉。只是不晓得黄老师的
写生本子那么多,为什么在同一本上,却容纳了前后这几十年的东西呢?
“不要浪费,发现有空的页子,就把它用掉!”老人一语点破。确实是,如师母所言,
老师不要说省纸了,连水都舍不得浪费。这使我想起前两日的一件事。那天下下午老师作
画,我在旁边忙着摄影发问,只觉得师母在画室另一头裁东西,约过了半个钟头,居然用橡
皮筋圈了一叠纸,放在老师的桌旁,说是可供打草稿。才知道原来那是由日历上切下来的,
印有广告宣传字样的365张小纸条,只是我在想,背面印着字,给老师这样的大师用,不是
太委屈了吗?
但是在另一方面,老人又非常慷慨,譬如他在44年获得教育部第一届中华文艺奖时,
将两万块奖金全部捐给师大艺术系做为奖学金、48年更举行师生画展,将所得15万元,悉
数捐赈中南部水灾,这一年来更将包括鞭蓉玉观音传家宝及旷世收藏捐赠故宫,且有以一百
张作品义卖的壮举,连他的书籍都正在整理归类,陆续捐给师大美术系的图书馆,所以老师
及师母的俭省,更显出了他们的伟大,看着老人翻捡出发黄的空臼页创作,并用那薄得透明
的日历纸打稿,怎不令人感动呢?
老师待人也是极厚的,几乎每天中午都要带我吃馆子,而且把台北的餐厅点名排列,尽
量不重复,使我才回国不到一个月,已经胖了4公斤。
“今天中午一块吃饭哪!龙都酒楼怎么样?”老人一面染云,一面拾头看了看钟。
“噢!老师,对不起,今天早上我进门时已经跟师母报告过了,中午要去冲片子,所以
请假,不去吃了!谢谢您!”
岂知老人突然把笔一扔:“你不去吃是吧?我不画了!”
当然我还是乖乖地去了。此外还约了何浩天先生。
何浩天先生的工作态度,黄老师是佩服的,也就因此,这去每次由何馆长邀请:到世界
各地参观讲学,再忙,黄老师都会前往。记得4年前,历史博物馆邀我去佛罗里达州参加西
棕榈滩博物馆的中国古代造纸印刷展揭幕,看到坐了二十多个钟头才下飞机的黄老师,居然
以站马步的姿势画成一巨幅山水。若非有何馆长,谁能请得动,又若非是黄老师,谁能以
86岁高龄,而精神奕奕,振笔如飞呢!
那一年在纽约:我已经见到了老师一个人吃一人半份牛排的惊人胃口,近两年他虽然心
脏稍有不适而食量略减,倒也还及得上常人。问题是他虽吃得少些,东西可不少叫,不断地
往别人盘子里夹菜,而且绝对不能剩。所幸白云堂的学长王南雄早授我一计:自己的盘子里
总要留一点菜,免得他以为你没吃饱而一直推给你,此外不要坐在他的右手,因为只要桌上
有吃不完的东西,老师到头来一定会在盘子里转汤匙,匙把子指着谁,谁就得吃,而扰统
计,右手最易中奖。
其实我也有妙招,就是不待吃完,先以有急事为由遁逃,由于早曾报备,往往都能如
愿;此外若真逃不掉,碰到叉烧包一类面食,则可以先把馅吃掉,再将皮揉成个球,放人衣
袋,保证老师不知道。
下午照例3点钟开始研究工作,我准时赶到,老人午睡未起,原来中午又转去新生画廊
看了周澄的画展。不论多么忙,老人看画的兴致是绝对不减的,甚至边时报周刊出版的一本
台历,他都翻了又翻,里面全是年轻画家的作品,他或不尽赞同那些新派的画风,但表示多
看看别人,自己总是受益。座后更常放着集邮簿,敢情他老人家还集邮呢,据说邮局这几十
年来出的邮票,一张也不少。对艺术的热诚,新鲜事物的好奇和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应该
是这位90高龄老人,却心身都年轻的主要原因。
此外由徐悲鸿先生民国27年给黄老师画像的题诗“天下谁人不识君,黄君到处留清
名,人川肾使耗子化,亲爱精诚来往频。”更可以知道黄老师处人之厚,也因此,虽然他享
天下之大名,70岁时为艺坛推为“一代宗师”,却不致遭人忌。那谦牧的胸怀实在是他心
中另一片广大深阔的山水。
才等了一会儿,就见老人从楼上下来,一面怨我们为什么没有叫他,说是根本不曾睡
着。或许正如安霞所说,老师习惯表面看,是随意挥洒,实际为了将自己毕生画学传授出
来,即使在睡梦间,也是心心念念的。
果然纸才铺展,笔已落下,是以山马笔抖动表现的飞瀑浪花,白云堂超迈前修的自创新
法。
“古人大概因为不容易看到像尼加拉那样的长流巨瀑,中国唯一的黄果树瀑布又远离中
原,所以总以细线来勾绘水纹。我也是在欣赏美国的尼加拉、南非的维多利亚,和南美的衣
瓜索大瀑布之后,才有了深切的感悟,发觉仅以流滑的线条表现层层堕落的水花是不够
的。”
说着,那如万马奔腾的巨瀑,已经在腕下呈现。他是以山马笔半侧锋表现的,一方面不
断拌动笔锋,表现出水势奔泻的动态,一方面趁着先前的笔触未干,以浓黑强调出较阴暗
处,所以乍看以游龙般的笔意快速扫出,实际加上了收拾的小工夫。许多人摹仿白云堂飞
瀑,不是流于松散元物,就是刻板凝滞,当是由于不知以这两种粗细笔法相济的结果。
“大胆地下笔,小心地收拾!”老人正好又用上了他在师大美术系教课堂说的那两句
话,这已经成为了他的口头禅。突然听到画室外阿健大叫,众鸟齐呼,悉悉卒卒地由门外冲
进一团黑影,直窜向老师,差点使站在高处抬着摄影机的我摔下来。定睛看,对知道是养在
楼顶的狼犬,此狗平日司顶层的巡逻之职,保护老师富可敌国的收藏,其少下到平地来,所
以我称它为“天狗”。
或许因为难得趁着阿健打扫而偷溜下来,天狗向老师撒娇一番,便转奔向园中,师母和
阿健都紧追了出去,适巧有人按铃,少不得在门外等了稍许时间,待阿健把天狗拖上楼,才
进门。
“是某画廊的负责人和一位收藏家。”师母先进来说,跟着便见客人走人,画廊的先生
想必是熟客,直趋桌前问安,说是有位收藏家看中了一幅外面拍卖的作品,因恐非老师真
迹,不敢买,备了照片,想请老师审阅。
提到看画,老师兴趣自然大,不论是别人的作品或自己的旧画,总有见到新朋旧识的快
意,若逢画如知己,老师更不借斥巨资,或以自己的新作交换。许多画廊收了古画不易脱
手,更乐得换上白云堂的作品,反倒易于售出,怪不得有人说老师的画是有价证券。
来客匆匆取出几张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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