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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墉文集-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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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仿佛能从水边跳出来似的。

  最爱在月夜看姜花,那光滑劲直的叶片,在月光的照射下成为了银白色,如同出鞘之
剑,高举着欢呼。

  最爱在风中、雨中欣赏姜花,宽大的叶片,点滴凄清,且摇曳摩掌着,发出絮语,更有
那冷冷的幽香,似有似无地在水边飘游,突然吸到,心头一震,随之一醉!

  成年之后,就少接触姜花,有一回到乡下去,看见溪边的姜花,便停车与朋友下去采,
结果我满载而归,对方却败兴而迟。

  看他羞得脸红,我笑说:

  这不能怪你,因为你不熟悉姜花,徒手搏斗,当然折不断她那强韧的茎。而我先在路边
捡了一块锐利的小石片,用割的方法,所以能带回整把的姜花。不过你如何跟我比呢?我是
在姜花丛中长大的啊!?

  至于近年印象中最美的姜花,要算是一次大溪之行所见到的了。由于花店里买的,总被
剪得只剩一两片叶子,而不适合写生。当我从角板山回台北,路过大溪的一处河边,看到成
片的姜花时,虽然夜色已浓,仍冒险走向水边。

  沁心的幽香啊!不知因为姜花如同晚香玉,属于夜里特别芬芳的花种,抑或清凉的晚
风,最宜于凝聚姜花的冷香。我如童年般涉入溪水,摇曳的花影,使我觉得像是游走于儿时
的梦境。一轮银月,则透过晚风,洒下柔柔的光晕,仿佛一张银网,撒人溪中,激荡起万点
轻波。突然有一闪白光,从姜花丛中腾升而起,翩蹑如一位白衣的仙子,水的精灵、花的化
身,瞬时穿过那团月晕,消失在千顷烟波之间。

  于是我以勾勒法画了那片水边的姜花,淡淡地加上几抹水绿,表现反对射着月光的花
叶,又以喷雾遮掩的技巧,制造一片夜色和朦胧的月晕,至于那凌波的仙子——白鹭,则以
淡墨表现一袭白羽,逆光看来的莹洁与透明,且让她幽幽地翳入远天……。

  ***********************

  依依恋恋地这边送情人上了车,
  跟着飞奔另一位情人,
  且到达时不能露出一丝香、
  一滴汗,
  否则便不是翩翩佳公子的洒脱!

          群花有约

  这几天被花忙煞!花之忙人,大概一是种花人为花辛勤,一是赏花人目不暇给。至于
我,则属于少有的第三者——为画花而忙。

  杜甫有诗:“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
宁。”其中用“无赖”形容春色,又以“造次”比喻花开,真是对极了!大概冬天忍得太
久,春天一暖,花便争发,茑尾、芍药、紫藤、蔷微,几乎一夜之间,全开了。使我这个既
爱赏花,又喜欢画花的人,顿时乱了方寸。

  画花的人,最能惜阴,今日花开、明日花开,你因为忙而不画,难保后天没有一阵狂风
骤雨,瞬间谢了春红。古人说“若待皆无事,应难更有花”,就是这个道理!

  因此,不论手头的事有多忙,花一开,便不得不搁下来,拿着写生本,一花接一花跑,
倒像是忙碌的政客,应付许多应酬。

  以政治应酬来比喻画花,真是煞风景,画花本是风流事,要得闲散飘逸的趣味,一沾上
忙碌二字,就落得俗了。

  赶赴群花之约,功夫就在这儿。尽管在一花与一花之间奔劳,既然来到花前,便要气定
神闲,迈着方步,左看看,右探探,一会儿俯视,一下子蹲在地上仰观,只有这样才能找到
最美的角度。然后坐定,更是徐徐展纸,先看位置、布局,然后才能落墨。否则左边花起高
了,右边的花,就出了画纸之外,如何在小小写生册中,容得群芳,而且各见姿态,最是学
问。

  所以我常比喻赴群花之约,像同时交许多女朋友,得早早算好各人的时间,排定约会顺
序,而且地点距恰当,于是一约扣着一约,依依恋恋地这边送情人上了车,跟着飞奔另外一
位情人,且到达时不能露出一丝香、一滴汗,否则便不是翩翩佳公子的洒脱!

  眼看天气要变,怕明早盛开的芍药全低了头,十点多仍然拿着手电筒,到院子里的剪了
几枝,插在瓶里,打算熬夜画了,纸才摊开,却见妻睡眼惺松地下楼:“梦里,突然被一阵
花香薰醒,才发现你楼上的昙花开了!”

  “才五月!雪没过去多久,就开昙花?”我冲上楼,果然满室馨香,那朵偷偷绽放的昙
花,开得比秋天还大。

  “昙花最不等人,只好放下芍药,先画昙花了!”

  我教儿子把昙花盆推到屋子中央,架起灯光,比了又比,既恐不够亮,又怕直射的强光
伤了娇客,再搬来一只纸箱当桌子,把写生册和工具全移上楼,那花朵已经由初绽,逐渐开
满。尤其糟糕的是,当我由花的一侧起笔,画到另一侧,花瓣已经转换了斜度。

  绕着垂在中间的昙花,趁着盛放,从不同的角度写生,手心冒汗、脚底也冒汗,更惦着
楼下一瓶芍药,门前一丛鸢尾、檐前一片紫藤,竟觉得自命风流的唐伯虎,有些登徒子的狼
狈起来……。

  **********************

  这小妖怪,
  只要浇水,
  就会慢慢长大……。

          被尊重的主命

  儿子的同学送他一个耶诞礼。迷你的红色水桶里,坐着毛绒绒的玩偶,上面戴着一顶白
色的小帽子,露出两只圆圆的大眼睛,水桶边上扎着一朵粉色的蝴蝶结,还插着朱红的耶诞
果和青绿的叶子,放在书桌一角,真是漂亮的摆饰。

  直到有一天……。

  我看到孩子居然往玩偶的四周浇水,过去责怪,才发现那毛绒绒戴着帽子的小东西,居
然是活的!

  “这小妖怪,只要浇水,就会慢慢长大!”孩子说:“因为它是一棵小小的仙人掌!”

  可不是吗?在看来毛绒绒的小刺间,透出淡淡的嫩绿,那两只塑胶的眼睛和帽子,是用
强力胶沾上去的,小水桶里面,则装满粗粗的砂砾。

  自从知道那是一棵活的仙人掌之后,每次经过孩子的门口,就自然会看到它,而每一触
目,总有些惊心,仿佛被上面的芒刺扎到一般。

  那桶中的砂砾经过化学材料调配,坚硬得像是水泥,仙人掌则被牢牢地锁在其中。它不
可能长大,因为扎根的环境不允许。它也不可能被移植,因为连皮带肉都被紧紧地沾住,它
确实是个生命,一个不被认作是生命的生命,向没有未来的未来,苟且地活着。

  小时候,大人曾说熊孩子的故事给我听,走江湖卖艺的坏人,把骗来的孩子,满身用粗
毛刷刷得流血,再披上刚录下的血淋淋的熊皮,从此,孩子就变成熊人,观众只以为那是个
特别聪明的熊,却没想到里面,有个应该是天真无邪又美丽的孩子。

  今年又听到一个故事:养鸡场在鸡蛋孵化之后,立即将公鸡、母鸡分成两组,除了少数
留种之外,公鸡全被丢进绞肉机,做成肉松,井拌在饲料里喂母鸡,所以那些母鸡是吃她兄
弟的肉长大的。

  “那根本不是生命,而是工业产物,所以不能以一般生命来对待。何况那些小母鸡,到
头来还是死,也就无所谓谁吃谁了!”说故事的人解说。

  这许多命运不都是由人们所创造的吗?既创造了它们被生的命,又创造它们被处死的
命,且安排了它们自相残杀的命。

  问题是,如果我们随便从那成千上万待宰的小雏鸡中提出一只,放在青青的草地喂养,
也必然可以想见,会有一只可爱的、能跟着主人跑的活泼的小公鸡出现,且在某一个清晨,
振动着小翅膀,发出它的第一声晨鸣。

  许多国家都有法律规定,不能倒提鸡鸭、不能虐待小动物,人们可以为食用,或为控制
过度繁衍而杀生,但对“生命”却要尊重。

  可以剥夺,不能侮辱!

  如此说来,那小小的仙人掌,是否也应该有被尊重的生命?

  **********************

  那许许多多的生机,都是预先藏在里面的,
  如同存款,
  到了该绽放或发芽的时候,
  就从银行里被提出来用……。

          深藏的春天

  每年三月初,在纽约的九十二号码头大厅,都会举行盛大的花展。参展的团体,莫不费
尽心思,布置出风格独特的花园。于是走入大厅,就如同走进一片自然公园,不但是花团锦
族,而且有小桥、流水、亭台,雕塑穿插其间。让人直觉得由外面的隆冬,一下子跨入仲
春。

  可不是吗?纽约的三月初,还是冰封雪冻的时节,泥土地硬得像铁板,树枝脆得如朽
木,所有的生机,都还深藏未露呢!那么这些花匠园丁,又怎能移来满室的春天?难道是由
温暖的南方运上来?

  答案不全对,原来多数的花,只是花匠们早些把秃枝插入温水,放在室内养着,或将各
种鳞球,提早种入温室的泥土,就把春天提前一个月。

  起初我不信,直到亲自从园中剪了几枝连翘,放在屋里养着,果然开出满茎的黄花,才
不能不接受这个事实。于是,我更想:从什么时候,这秃枝开始蕴藏花信?难道我在冬天才
落叶时,就把枝子剪进来,也能有繁花绽放吗?

  自从有了这个疑问,每次踏雪归来,我就仔细观察路边的花树,渐渐发觉,凡是早春开
的花,譬如山茱萸、木笔,竟然从孟冬就已经举起一个个花芽,她们或用鳞皮护着,或盖着
厚厚的绒毛,如同一群等待出场跳舞的小朋友,在后台兴奋地站着。

  有一位植物学家更对我说:你注意看!法国梧桐的叶子,是被藏在枝里的另一个叶芽顶
掉的,虽然那片叶子下一午春天才会冒出来。

  “如此说来,不像是小孩子换牙,下面的成齿顶掉乳齿吗?”我说。

  “对!可是不止顶一次,那许许多多的生机,都是预先藏在里面的,如同存款,到了该
绽放或发芽的时候,就从银行里被提出来用!”

  我想这大地就是银行吧!藏着无尽的生机,源源不绝地展现出来。而如同植物在冰雪中
已经包藏春意般,人们必然在最消沉困顿的时刻,也有那天赐突破的力量,在里面酝酿着。

  只要时机一到!或是时机虽未到,我们却给他几分温暖的助力时,就一下子——寒冬尽
去,满园春色!

  *********************

  He…an’t…heavy;Father……
  he’s…m’brother!
  他不重,神父!
  他是我的兄弟!

          他是我的

  几乎每天都会收到慈善机构募款的信件,有基督教儿童基金、伤残退伍军人协会、盲人
组织、口足艺术家、保护野生动物、心脏病研究……。他们或赠彩券、或送月历、或附小
书、或夹空白贺卡、或寄成棵的小树和种子,甚至施出苦肉计——将回邮现款一并寄来,表
示你如果不捐钱,就等于吃了慈善机构的钱。

  今天在众多这类的邮件中,我发现了一个新面孔:

  天主教男童收容中心。

  除了一封信和回邮信封之外,井附赠了许多邮票式的贴笺,上面印着耶诞快乐的贺词,
想必是供人们在寄卡片时封信口之用。

  但这贴笺真正吸引我的,是上面的图书。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大男孩,背着一个比他
稍小的,仿佛受伤或重病的男孩子,站在雪地中。旁边印着两行小字:“He…ain't…
heavy;Father。。。。。。he's…m'brother!译成中文则是:“他不重,神父!他是我的兄弟!”

  这是一句多么奇怪的话啊!看那个男孩背着跟他差不了多少的兄弟,怎么可能不感觉
重?更何况走过松软而冰冷的雪地!

  那是多么不合文法与逻辑的话!兄弟和重量有什么关系呢?

  但那又是多么有道理的一句话,令人无可置疑地接受。

  只为了他是“我的兄弟”,所以我不觉得重!

  他使我想起有一次看见邻居小女孩,抱着一只浑身稀泥的小狗,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泥
浆,我问她:

  “你不觉得它太脏了吗?”

  “什么?”小女孩瞪着眼睛尖声叫了起来:“它是我的狗!”

  又让我想到在教育电视频道上,看过的一个有蒙古痴呆症孩子的家庭纪录片,那个孩子
已经四十多岁,智力却停留在两、三岁的阶段,白发的双亲,自己已经走不稳,每天早上仍
然牵着孩子的手,送他上特殊学校的交通车,还频频向学校打听孩子的表现。

  片子结尾,白发的母亲伤心落泪:“只是不知道我们二老死了之后,他要怎么活下
去……。”

  而当记者问她后不后悔养下这么一个痴呆儿,误了自己半生的幸福时,那母亲居然毫不
犹豫地抬起泪脸:

  “我不觉得苦!他是我的孩子!”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们都没有说出下面那个最重要的字——“爱”!

  却比千言万语更能打动我们的心。

  *******************

  虽然蒙着双眼,一片漆黑,
  但你的脚步才上病房的楼梯,
  我就看见了你,
  看见你跨着大步走过来………

          另一种光明

  每次装卸彩色底片,都得等到天黑后,先把窗帘拉上,熄灭全屋的灯,再堵起门缝,因
为只有这样,才能笼罩在全然黑暗之中,不被一点光线干扰。

  什么是真正的黑暗呢?有人说伸手不见五指非常黑,可是在装底片时,那种黑还是不
够,必须黑到把一张白纸拿在眼晃动,都毫无感觉才算。

  所以每次装底片,我都把自己摆在这“绝对黑暗”之中。

  我总是窸窸索索打开底片盒,撕破铝箔袋,再拉开片夹,把底片一张张插进去。

  那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片夹只有窄窄一条缝,中间具有两道槽沟,单张的大底
片,必须准确地插在下面一道槽沟中。

  起初我的眼睛是如同在光明中做事一般,盯着双手,虽然什么也见不到,却希望多少有
些帮助,问题是,这作法使我愈无法摸得准。

  似乎“盲目”的双眼,总想看到一些东西。在极力“看”之下,手上的感觉便有限了。

  渐渐地,我发觉仰着脸,完全不去“看”,而让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上,反倒能工作得
顺利。也可以说,眼睛既然已经不管用,就完全放弃吧!掌握那留下来的,仍然可用的官能
去面对问题。

  于是我的手仿佛有了视觉,敏锐得不但能摸出槽沟,甚至连底片的正反面,也能以触感
出其间的不同。

  这经验使我想起,在美国电梯中,每次看见盲人点字的楼层标示,试着去触摸,只觉手
指下一堆凸起的点子,每个数字感觉都差不多,真奇怪为什么盲人一摸就能知道?

  现在我了解,因为他们放弃“看”的想法,便加强了触感;上帝使他们能用手去
“看”,这个世界就在另一方面变充实了。

  曾在电视上看见一位盲人接受访问,盲人说:“我常做梦,梦境都是有色彩的。虽然我
从生下来就盲,我却知道什么是彩色,我觉得好美、好耀眼!”

  这更使我深一层思索,并怀疑盲人的黑暗世界,并非真正的黑暗。

  以前常在卖外销书的商店,看见那种画在黑绒布上的美女。绒布好黑好黑,画家就用那
种黑绒为底,以亮丽的油彩,表现出光洁的肌肤与闪亮的秀发。

  会不会盲人也是在黑色的画布上,用想象画出他们多彩多姿的世界?正常人看东西,如
同在白色的背景上加添,盲人“看东西”,是否就从黑色的背景中提起?

  这也使我想到妻眼睛开刀时说的话;“虽然蒙着双眼,一片漆黑,但你的脚步才上病房
的楼梯,我就“看见”了你,看见你跨着大步走过来。”

  她是用敏锐的听觉,在她黑暗的画布上,画出了我的形象啊!

  于是我想,当盲者听到虫鸣、鸟啭、竹韵、松涛时,或许也都用“听”,来塑造他们
“看”到的东西。

  最近读潘朝森的画集,底页上印着:由于童年时突然患了眼疾,医生为我擦上药膏,蒙
上双眼,躺在床上足足两年。在黑暗的日子里,不忘记起伏明灭的幻想,心灵早已习惯于孤
独与寂寞……。

  据说这段经验,对他后来作画有很大的影响。那经验或许也就是他在黑暗的画布上,起
伏明灭的想象吧!

  问题是,不论我妻,或潘朝森,他们在黑暗中的想象,都是以“曾见过的东西”为经
验,对于真正自始就失明的人,那想象会不会失色呢?

  有一天,我分别问两位盲者,如果上帝能给你一秒钟,让你看到这世界,却又让你重回
黑暗,你觉得如何?

  其中一位兴奋地说:“当然好,因为毕竟我有机会看到真正的世界!”

  另一位则平淡地讲:“如果看完之后,我还得回到黑暗,就算了吧!我宁愿满意地待在
现有的世界,也不要接受那瞬间光明带来的冲击,以后反而更难平静了!?

  多么让人悸动的想法,若非得到永恒的光明,他竟宁可留在黑暗之中。

  但,什么是永恒的光明?

  明眼的人可能会瞎,毕生光明的人也将走向死亡,哪个坟墓会是光明的呢?

  某日遇到一位在盲人中心工作的朋友,我说:“你们可以使盲人重见光明吗?为什么盲
人收容所反而称作Light…home呢?

  “你错了,谁说盲人世界没有光?盲人只怕比我们有更多的光!你看过“盲女惊魂记”
那部电影吗?在黑暗中我们没有了光,盲人还是有光的!”朋友说,“所以Light…Home是
要给盲人一个家,在这个家中充满光明——内心的光明!里面的光,上帝的光,要比外面的
光更重要啊!”

  因此,每次我坐在“绝对黑暗”的房里装底片,都会想:

  这里真的很黑吗?

  抑或所有的黑暗,都可能迎向另一种光明?

  ************************

  你们爱自己的家,你们睡在家里面!
  我爱这个世界,我睡在世界的每个地方,
  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爱你们!

          爱,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

  飞机起飞了两个多钟头,心里始终不踏实,觉得好象遗忘了什么,看见有乘客拿出一卷
长长的东西。才想起为纽约朋友裱好的画,竟然留在了台北。

  便再也无法安稳,躺在椅子上,思前想后地怨自己粗心,为什么临行连卧室也没多看一
眼,好大一卷画放在床上啊!想着想着,竞有一种叫飞机回头的冲动,浑身冒出汗来,思绪
是更乱了。

  其实一卷画算什么呢?朋友并非急着要,隔不多久又会回国,再拿也不迟,就算真急,
常有人来往台美之间,托带一下,或用快递邮寄也成啊!但是,就莫名地有一种失落感,或
不只因那画,而是失落了一种感觉。

  从台北登车,这失落感便浓浓地罩着。行李多,一辆车不够,还另外租了一部,且找来
两个学生帮着提,免得伤到自己已经困扰多时的坐骨神经。看着一包一包的行李,有小而死
沉的书箱,长而厚重的宣纸,装了洪瑞麟油画和自己册页的皮箱,一件件地运进去,又提起
满是摄影镜头和文件的手提箱,没想到还是遗忘了东西。

  什么叫做遗忘呢?两地都是家,如同由这栋房子提些东西到另一栋房子,又从另一户取
些回这一户。都是自己的东西,不曾短少过半样,又何所谓失落?遗忘?

  居然行李一年比一年多,想想真傻,像是自己找事忙的小孩子,就那么点东西,却忙不
迭地搬过来搬过去,或许在他们的心中,生活就是不断地转移,不断地改变吧!

  当然跟初回台的几年比,我这行李的内容是大不相同了。以前总是以衣服为主,穿来穿
去就那几套,渐渐想通了,何不在两地各置几件,一地穿一地的,不必运来运去。从前回
台,少不得带美国的洗发精、咖啡、罐头,以飨亲友,突然间国内的商店全铺满舶来品,这
些沉重的东西便也免了。

  取而代多的,是自己的写生册、收藏品和回书,像是今年在黄山、苏州、杭州的写生,
少说也有七、八册,原想只挑些精品到纽约,却一件也舍不下。书摊上订的资治通鉴全套、
店里买的米兰昆德拉、李可染专辑、两千年大趋势,甚至自己写专栏的许多杂志,都舍不得
不带。

  算算这番回纽约,再长也待不过四个月,能看得了几本资治通鉴?翻得了几册写生稿?
放得了多少幻灯片?欣赏得了几幅收藏?便又要整装返国,却无法制止自己不把那沉重的东
西,一件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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