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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大传-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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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声溢于寰宇,民心固结,邦本辑宁,久安长治之道,计无便于此者,伏乞圣裁施行。(奏疏十一《请蠲积逋以安民生疏》)
  居正《蠲除积逋疏》,使人悠悠地想起万历初年的情势。万历四五年间户科都给事中萧彦疏称“察吏之道,不宜视催科为殿最。昨隆庆五年,诏征赋不及八分者,停有司俸;至万历四年,则又以九分为及格,仍令带征宿负二分,是民岁输十分以上也。有司惮考成,必重以敲扑,民力不胜,则流亡随之。”(《明史》卷二二七《萧彦传》)主张岁输十分以上的是居正,疏请蠲除积逋的也是居正。是自相矛盾吗,还是心理变化?其实居正只是一贯的居正,在国家财政基础尚未稳定以前,当然严追旧欠;到了已经稳定以后,不妨蠲除积逋。量出为人,正是居正在财政方面的作风。这里还得看到支出的情形。在整顿国防,安定民生的项下,国家增加支出,人民增加负担,本来无可逃避。及至鞑靼的威胁已经解除,黄河、运河的工程已经完成,乃至驿递已经整顿,冗官已经废除,人民底负担便应当减轻,所以居正随即疏请减轻。这是万历十年的一件好事。不久以后,居正死了,国库逐渐空虚,商税、矿税,加征、加派,从此财政扰乱,成为明朝复亡底主因。
  万历十年二月间,浙江发生兵变。事情是这样的:浙江巡抚吴善言奉诏裁减东、西二营兵士月饷,兵土闹起来了,马文英、刘廷用为首,捉住巡抚痛打一顿。居正看定只有张佳胤可以平定这次的变故,佳胤已经内调兵部右侍郎,随即奏请改调浙江巡抚。匆匆中佳胤到浙江去了,在路上又听到杭州“民变”底消灭。佳胤和来人说:“变兵和变民已经联合吗?”
  “还没有,”来人说。
  “赶快走,”佳胤忻然说,“也许还来得及把他们分开。”
  匆忙的当中,新任巡抚不动声色地到了杭州。“乱民”正在城中放火抢掠,入夜以后,火光照满全城。佳胤吩咐游击将军徐景星和东、西二营说:“要赎罪,便先把‘乱民’平下来。”兵士们痛打吴巡抚以后,心绪惶惶的,不晓得张巡抚来怎样处治。得到这个消息,他们高兴极了,营门一开,刀枪齐举,乌合的群众,哪里是他们底对手,一共捉了一百五十人,送到巡抚行门。佳胤下令杀去三分之一,一面召马文英、刘廷用等领赏。他们来了一共九个,都是上次“事变”的首领,这次“平乱”的功臣。文英们高兴地来了,不提防徐景星把他们捉住,一刀一个,顷刻之间,“民变”“兵变”完全解决,张佳胤不动声色地把浙江镇压下来。这是佳胤底辣手,也是统治者居正底要求。
  辽东方面的关系更大了。三月间泰宁部长速把亥和兄弟炒花,儿子卜言免,率领部下进攻义州。二十年来,速把亥是辽东底祸魁,有时单独进攻,有时纠合土蛮进攻,在朝廷军队进讨的时候,他跑走了,但是朝廷军队回营以后,他又不断地犯边。这次辽东总兵李成梁率领军队在镇夷堡伺候他。速把亥领导部下杀上来了,参将李平胡伏兵半途,一枝箭射过去,恰巧射中速把亥。扑答一声,速把亥掉在地下,护着胁间的创伤。李平胡底家奴李有名抢步上前,举刀一砍,进犯辽东的首领割下。鞑靼武士退却了。朝廷一共杀去一百余人,连带一个速把亥。炒花恸哭一场,结束这一次的战局。
  万历十年二月中,居正病了,最初只觉得委顿,但是断不定是什么病,后来才认定是痔,从割治方面着手。居正在书续和奏疏中都有记载:贱恙实痔也,一向不以痔治之,蹉跎至今。近得贵府医官赵裕治之,果拔其根。但衰老之人,痔根虽去,元气大损,脾胃虚弱,不能饮食,几于不起。日来渐次平复,今秋定为乞骸计矣。门墙夙爱,敢告向往。(书牍十四《答上师相徐存斋三十四》)
  臣自去秋,患下部热病,仰荷圣慈垂悯,赐假调理,虽标症少减,而病根未除,缠绵至今,医药罔效。近访得一医人,自家乡来,自言能疗此疾,屡经试验,其术颇精,但须静养半月、二十日,乃得除根。臣伏自念,年迫衰迟,久婴疾患,比者恭侍讲读,皇上见臣肌体羸瘦,询问左右,察臣所苦,是犬马贱躯,盖未尝不仰屋圣念也。今幸得此医人,专意疗治,窃冀痊复有日,足以仰慰君父眷念之怀,故敢不避烦渎,仰祈圣慈,俯赐宽假二旬、一月,暂免朝参、侍讲,至于阁中事务、票拟、题奏等项,容臣于私寓办理,免其出入趋走之劳,庶几医药静专,奏效可觊。痊可之日,即趋走阙庭供事,不敢久旷也。臣诚怙恃恩眷,仰渎宸严,不胜惶惊战栗之至。(奏疏十一《给假治疾疏》)
  在家居养病的当中,居正想起徐阶来了。隆庆六年秋间徐阶七十岁,居正曾有一篇《少师存斋徐相公寿序》(文集七)作文的时候,高拱已经去位,居正当国,序中曾经说起:“后来者遵公约束,庶几画一之治,窃比于宋元祐耆硕者,公何啻君实,顾余于吕晦叔何如耳。” 元祐时代,司马光以国事交付吕公著;隆庆时代,徐阶以国事交付自己。居正在十年前,原有很大的抱负,现在他知道抱负不但已经一一实现,而且在许多方面,超过当日的预期。“这总算对得起老师了,”居正想。他知道老师的生日在九月二十日,时期还早,但是准备总得早一点。居正上疏请求优礼耆硕,派遣行人存问,量加赏赉,他称述徐阶底功劳道:臣等看得原任少师大学士徐阶,当世宗时,承严氏乱政之后,能矫枉以正,澄浊为清,惩贪墨以安民生,定经制以核边费,扶植公论,奖引才贤,一时朝政修明,官常振肃,海宇称为治平,皆其力也。(奏疏十一《乞优礼耆硕以光圣治疏》)
  神宗得疏以后,随即派行人存问,仍赐银五十两、大红纻丝蟒衣一袭、彩缎四表里,赉去敕谕一道,略言:卿才优王佐,学擅儒宗,早驰誉于清华,历试功于盘错。简知皇祖,晋院台司,履忠顺以事一人,持廉靖而先百辟。当检壬之既黜,更治化以维新,惩贪墨而仕路肃清,奖忠直而真才汇进。申明典制,多安边裕国之筹,默运枢机,有尊主庇民之略。定邦本于危疑之际,宣上德于弥留之中。翼我先皇,嗣基图而抚方夏,保予冲子,升储贰以奉宗祧。方倚重于黄扉,遂乞闲于绿野。后先多绩,朝廷资其典刑,终始完名,寰宇想其风采。(见前疏)
  定邦本两句,上联指徐阶拥立裕王,下联指世宗遗诏,说得非常得体。郭朴、高拱认为徐阶擅传遗诏,现在由神宗给他们一个具体的答复。这道敕谕,大致惟有居正,才能拟得如此真切。
  徐阶底生日近了,居正吩咐懋修请吏部侍郎许国代拟寿序。序成以后,居正不满意,在病中挣扎着自己做一篇。他说:居正尝谓士君子所为尊主庇民,定经制,安社稷,有自以其身致之者,有不必身亲为之,而其道自行于天下,其泽自被于苍生者。窃以为此两者,惟吾师兼焉。当嘉靖季年,墨臣柄国,吾师所为矫枉以正,激浊而清者,幸及耳目,其概载在国史,志在摚穑锵锫T长,尚能道焉,此以身致治者也。比成功而归老也,则挚其生平所为经纶蓄积者,尽以属之居正。居正读书中秘时,既熟吾师教指,兹受成画,眼行唯谨。万历以来,主圣时清,吏治廉勤,民生康阜,纪纲振肃,风俗朴淳,粒陈于度,贯朽于府,烟火万里,露积相望,岭海之间,氛廓波恬,漠北骄虏,来享来王,咸愿保塞,永为外臣,一时海内,号称熙洽。人咸谓居正能,而不知盖有所受之也。此不必身亲为之者也。故此两者,惟吾师兼焉。(文集七《少师存斋徐相公八十寿序》)
  徐阶做寿的时候,读到这篇寿序,应当庆幸当日认识正确,付托得人吧,但是当他想起这个学生,他知道已经没有见面的可能了。短短的几个月,在人生的道途上,划下不可逾越的界限!
  十年三月以后,居正请假在宅票拟。痔根割去了,但是精神还是委顿。长子敬修不在面前,随侍的只有嗣修、懋修、简修。允修已回江陵,准备乡试,静修还小。居正病势不算严重,但是用药敷治,不能行动。神宗屡次派太监慰问;一次是司礼太监张鲸,一次是文书官吴忠;赏赐也不断地颁下,白银、银八宝、蟒衣、甜食、干点心、烧割,一切都有。据说有一次神宗因为居正久病,甚至掉下眼泪,饭都不想吃。居正只有申述病况,再请给假。他说:缘臣宿患虽徐,而血气大损,数日以来,脾胃虚弱,不思饮食,四肢无力,寸步难移,须再假二十余日,息静休摄,庶可望痊,盖文书官所亲见,非敢托故也。(奏疏十一《恭谢赐问疏》)
  从血气亏损,转到脾胃衰弱,居正病状,日渐沉重。神宗正在盼望他从速销假;居正何尝不愿入阁办事?可是期望愈急,病势愈重。蒙眬中,居正梦见神宗派遣自己往把女神。女神是谁啊?他连忙派儿子往泰山祀神,一面和山东巡抚说起:残恙一向不以痔治,迁延十有余年,故病日深。近访得一明医,仰蒙圣恩,赐假治疗,乃得拔去病根。今病虽除,而血气亏损已甚,脾胃虚弱,不思饮食,四肢无力,寸步难移,按之生理,尚属艰难。前梦皇上使仆持双节往祀一女神,盖欲吁神以祈祐云。窃思女神之贵者,莫如泰安之仙妃,今遣小儿赉香帛往祀焉。恐执事不知其由,敢敬以闻。(书牍十三《寄山东巡抚杨本庵》。按杨俊民九年三月为山东巡抚,十月去位,继任者为陆树德题名误。)
  三、四月的天气渐渐回暖,阳光照满北京的郊野,前去泰安的人回来了,但是居正底病势日见沉重。仙妃底保祐,只是一个幻梦,剩给居正的是重大的负担和缠绵的病躯。内阁中还有张四维、申时行,但是稍为重要的公事,四维不敢专拟,一切送到居正病榻面前,听候处分。
  六月初一日食,初四以后,彗星在天空出现,苍白的光芒,象一匹练,由西北直指五车星座。居正本来准备秋间退休,现在决定退休了,疏称:臣自思病以来,静摄调治,日望平复,乃今三月,元气愈觉虚弱,卧起皆赖人扶,肌体羸疲,仅存皮骨,傍人见之,亦皆为臣悲悼,及今若不早求休退,必然不得生还!且古有灾异,则策免三公,今廷臣之中,无居三公之位者,独臣叨窃此官。顷者苍彗出于西方,日食午阳之旦。(按《明史·神宗本纪》言十年六月丁亥朔日食,《天文志》言“四月丙辰彗星见西北”,敬修《文忠公行实》言六月丁亥朔,日又食之。朔三日,彗出五车口柱星以南。敬修之作值居正初殁,不应有误,与居正此疏亦合。《天文志》之言不尽足信。)伏思厥咎,惟在于臣,正宜罢免以应天变。伏望慈圣垂悯,谅臣素无矫饰,知臣情非获已,早赐骸骨,生还乡里,倘不即填沟壑,犹可效用于将来。臣不胜哀鸣恳切,战栗陨越之至。(奏疏十一《乞骸归里疏》)
  神宗见疏,下诏慰留:
  朕久不见卿,朝夕殊念,方计日待出,如何遽有此奏!朕览之,惕然不宁,仍准给假调理。卿宜安心静摄,痊可即出辅理,用慰朕怀。(见前疏)
  在上谕慰留中,居正病势毫无起色,他只是一意请求退休。十二日,辽东镇夷堡大捷,勘实复奏,上谕分别论功,进居正太师,加岁禄二百石,一子由锦衣卫指挥佥事进为世袭同知。以前遇到恩赐,居正照例三辞、四辞,认定人臣有先功后禄之义,同时也因为位高身危,究竟是一个可以戒惧惊惕的情势。现在他已经昏沉了,他说不敢接受,但是他也没有坚辞,不久以后,神宗底手敕来了,恭捧圣谕的司礼太监带来许多赏赐:银八宝四十两、甜食二盒、干点心二盒、烧割一分。手敕说:谕太师张太帲В拮猿辶涞羌迪壬粑肿衾恚奈匏痪。袷兀暮I剑薮构笆艹桑壬孀阋怨庀鹊垡琶薹角幸欣担壬寺乓约泊牵汤腚抟‰拗壬吡拢麓死痛幔徊环猎诰┑骼恚笪袂易艽蟾伲糯胃ǖ劝炖怼O壬ㄑ瘢∷悸牵匀豢蹈矗侩蕹硱持狻#ㄍ怼豆皇蛛肥琛罚
  居正复疏只称“臣病困之余,不能措辞,感谢之悰,言不能悉。”
  十二日以后,居正病势更重,他勉强作一次挣扎,上疏再恳生还,说起:
  缕缕之哀,未回天听,忧愁抑郁,病势转增。窃谓人之欲有为于世,全赖精神鼓舞,今日精力已竭,强留于此,不过行尸走肉耳,将焉用之!有如一旦溘先朝露,将令臣有客死之痛,而皇上亦亏保终之仁,此臣之所以跼蹐哀鸣而不能已于言也。伏望皇上怜臣十年拮据尽瘁之苦,早赐骸骨,生还乡里,如不即死,将来效用尚有日也。(同卷《再恳生还疏》)
  垂死的哀鸣,役有打动神宗底心坎。上谕只说:卿受皇考顾命,夙夜勤劳,朕方虚己仰承,眷倚甚切。卿何忍遽欲舍朕而去,又有此奏,览之动心。宜遵前旨,专心静摄,以俟痊日辅理,慎勿再有所陈。(见前疏)
  从此以后,居正说不到退休,说不到生还,更说不到效用有日。六月十八日,神宗派司礼太监责手敕慰问居正。敕言“闻先生糜饮不进,朕心忧虑,国家大事,当为朕一一言之。”昏沉底当中,居正疏荐前礼部尚书潘晟、吏部左侍郎余有丁,神宗随即令潘晟为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余有丁为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以后,居正再荐户部尚书张学颜、兵部尚书梁梦龙、礼部尚书徐学谟、工部尚书曾省吾、及侍郎许国、陈经邦、王篆,才可大用。人才太多了,内阁一时容不下,神宗把人名粘在御屏上,以备召用。居正昏迷了,大家眼见得这是唯一的机会,不肯放手。潘晟是冯保底老师,冯保勉强居正推荐;梁梦龙、曾省吾是居正底门生;王篆是居正长子敬修底亲家;徐学谟在居正归葬的时候,是抚治郧襄都御史,以后居正再三提拔,现在也名列御屏了。有能力的固当推举以备国家栋梁之选,有关系的也在这个庇廕之下,同时列名。居正昏迷之中,只得由他们去了。
  六月十九日,居正病势已经非常严重。神宗再派太监慰问,便中询问身后的措置。在昏瞆迷惑的当中,居正说了几句不明不白的话。
  第二天,六月二十日,居正舍弃十六年始终不放的政权、十年以来竭诚拥戴的皇帝、和六千余万中国的人民,(万历六年,人口总计六千六十九万二千八百五十六口)死在北京的寓所,遗下七十余岁的母亲、三十余年的伴侣,和六个儿子、六个孙子。神宗不曾和他说过吗?“先生功大,朕无可为酬,只是看顾先生的子孙便了。”居正已经把他底生命,贡献国家,在临死的时候,他用不到顾虑自己的子孙。
  神宗得到居正病殁的消息,下诏罢朝数日。两宫皇太后、皇上、和皇弟潞王,赐赙银一千余两,司礼太监张诚监护丧事。一切饰终的典礼都完备了:赠上柱国、赐谥文忠、予一子尚宝司丞、赐祭十六坛。居正灵枢将发的时候,内阁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疏请派员护送,随即派定太仆少卿于鲸,锦衣卫指挥佥事曹应奎护送回南。赵太夫人也在同时南回江陵,护送的是司礼太监陈政。江陵的山水无恙罢!三十六年以前,看到一位少年入京会试,成为新科的进士;三十六年以后,又看到这位进士回来,成为功业彪炳的张文忠公。
  第十四章 尾声
  居正带着平生的抱负,埋入江陵的墓地,剩下来的是无限的恩怨和不尽的是非。
  居正殁后,赐谥文忠:“文”是曾任翰林者常有的谥法,“忠”是特赐;据谥法解,“危身奉上曰忠”,在赐谥的时候,对于居正,原有确切的认识。王世贞称居正“业惟戡乱,勋表救时,在唐赞皇,复为元之”,正是那一时期的公论。
  但是居正身死未久,又一道波浪来了。
  居正疏荐潘晟入阁,御史、给事中弹劾潘晟的奏疏,接二连三地来了。潘晟已由原籍浙江新昌出发,只得中途疏辞,张四维拟旨报允,这是第一步。四维和曾省吾、王篆不久发生冲突,御史江东之上疏攻击冯保底门客徐爵。经过这一个尝试以后,御史李植直疏冯保十二大罪,司礼太监张诚、张鲸更在神宗面前攻击冯保,他们说起冯保家资饶富,胜过皇上。神宗随即逮捕冯保,十二月,发南京安置,同时梁梦龙、曾省吾、王篆一概勒令致仕。在查抄冯保家产的时候,得金银一百余万、珠宝无数,神宗开始领略查抄底滋味。
  冯保临去的时候,慈圣太后还不十分清楚,她问神宗为什么。“没有什么,”神宗说,“只是老奴受了张居正的蛊惑,不久自会召回的。”
  慈圣太后还以为神宗是那个听话的孩子呢!他已经二十岁了,知道怎样应付母亲。居正、冯保、慈圣太后,只是一串的噩梦,梦境消残了,神宗开始发现自己。不久以后,慈圣太后还看到这个朝夕问安的儿子,索性连慈庆、慈宁两宫,轻易不到一步。可怜的老妇人啊,你们被忘去了!
  生人应付了,神宗再应付死人。
  居正整顿驿递,现在官员不得任意乘驿的禁例取消了;居正用考成法控制六部,现在考成法取消了;居正裁汰冗官,现在冗官一律恢复了;居正严令不得滥广学额,现在学额一并从宽了;乃至居正严守世宗遗训,外戚封爵不得世袭,现在也一概世袭了。居正所遗的制度,神宗正在不断地取消。
  但是这只是法制方面的改订,事情多得很呢。
  万历十一年三月,诏夺居正上柱国、太师,再诏夺文忠公谥,斥其子锦衣卫指挥简修为民。居正身殁至此,仅仅九个月。
  居正病重的时候,北京各部院替他建斋祈祷;这是一股风,吹遍南京、山西、陕西、河南、湖广。半个中国,都在为这功业彪炳的首辅祈祷,现在风势转过了,御史、给事中都在尽力攻击居正,他们要报效国家,报效皇上,当然便要排除居正底爪牙,废止居正底苛政。最得力的是御史丁此吕。此吕检举万历七年己卯科应天乡试主考高启愚所出的试题,“舜亦以命禹。”此吕指出这是高启愚有意劝进:舜是皇上,禹是居正,不是劝进是什么?张四维在十一年四月致仕了,现在的首辅是申时行,神宗把此吕底奏疏交给时行。
  “此吕把暧昧之言陷人大罪,”时行说,“诚恐此后谗言大至,非清明之朝所宜有。”
  经过几度的争持,此吕、启愚同时去职。这一次奏疏中此吕甚至攻击敬修、嗣修、懋修三人应乡试、会试时的考官,认为阿附居正,又说礼部侍郎何雒文代嗣修、懋修撰殿试策,幸亏时行说:“考官只据文艺,不知姓名,不宜以此为罪,”考官免罪,但是雒文还是解职。
  不久以后,御史羊可立追论居正构陷辽庶人宪【火节】。十七年以前的事了,现在重新提起。宪【火节】次妃王氏上疏鸣冤,疏中又说:“庶人金宝万计,尽入居正府矣。”金宝打动神宗的心坎,万历十二年四月诏令查抄居正家产,司礼太监张诚,刑部右侍郎邱橓,及锦衣卫、给事中等奉命前往。左都御史赵锦上疏,言“世宗籍严嵩家,祸延江西诸府,居正私藏未必逮严氏,若加搜索,恐遗害三楚,十倍江西民。且居正诚擅权,非有异志,其翼戴冲圣,夙夜勤劳,四外迭谧,功亦有不容泯者。今其官、荫、赠谥、及诸子官职,并从领革,已足示惩,乞特哀矜,稍宽其罚。”吏部尚书杨巍疏称“居正为顾命辅臣,侍皇上十年,任劳任怨,一念狗马微忠,或亦有之。今……上干阴阳之气,下伤臣庶之心,职等身为大臣,受恩深重,惟愿皇上存天地之心,为尧舜之主,使四海臣民,仰颂圣德,则雷霆之威,雨露之仁,并行而不停矣。此非独职等之心,乃在朝诸臣之心,天下臣民之心也。”一切的言论,神宗照例不听。
  刑部侍郎邱橓这一行人从北京出发了。出发以后,邱橓接到在朝几位大臣底书牍。内阁大学士申时行说:“圣德好生,门下必能曲体,不使覆盆有不照之冤,比屋有不辜之累也。冀始终留神,以仰承圣德,俯慰人心。”许国已入内阁了,也说“愿推罪人不孥之义,以成圣主好生之仁,且无令后世议今日轻人而重货也。上累圣德,中亏国体,下失人心,奉旨行事者亦何所辞其责。”最沉痛的是左谕德于慎行底一书,洋洋千言,是传诵一时的文字。他说:江陵殚精毕智,勤劳于国家,阴祸机深,结怨于上下。当其柄政,举朝争颂其功而不敢言其过,今日既败,举朝争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皆非情实也。且江陵平生,以法绳天下,而间结以恩,此其所入有限矣。彼以盖世之功自豪,固不甘为污鄙,而以传世之业期其子,又不使滥有交游,其所入又有限矣。若欲根究株连,称塞上命,恐全楚公私,重受其困。又江陵太夫人在堂,八十老母,累然诸子皆书生,不涉世事,籍没之后,必至落魄流离,可为酸楚。望于事宁罪定,疏请于上,乞以聚庐之居,恤以立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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