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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缠绵,或者诀别-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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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胡思乱想着,疼痛与难过略有缓解。那个叫L·卡洛尔的人说的话真对,他说“随便想点儿什么,就是别哭”。我一度以为L·卡洛尔是个物理学家,因为他说的这句话被引用在一本物理学期刊里,后来才从宋师兄那知道他是个作家,写的一部童话叫《爱丽丝漫游仙境》很有名,可惜我没看过那童话。我只知道他的这句话。

这样胡思乱想着我终于拖完地,洗净拖布拧干水,将拖布放在卫生间墙角原来的位置。

再次走出卫生间,转头看安谙,不知什么时候他竟已睡着。上身倚靠在床头,头歪侧在一边,长睫毛还是那么微卷,面色憔悴而苍白。他是太累了吧。昨晚到现在甚至从前天到现在都一直没有睡过吧。

我轻轻走到床边,长久望着他的脸。我想抚开他眉心,抚开他即使睡着也微蹙的眉心。

曾经面白唇红的少年,曾经清澈明朗的少年,曾经笑起来洒满阳光的少年,如今只是沧桑,沧桑而憔悴,憔悴而苍白。

安谙,对不起。我说不出对不起,可我真的对不起。

我蹲下来,肘臂撑在床沿上,蹲久了蹲不住,干脆跪下来,不敢惊动,不敢触碰,我只是望着他。脑子里不再胡思乱想。任疼痛漫漫将我淹没。

我想起三年前那场急病后从医院回到家里那夜,他也是这样子疲惫睡去,头轻轻落在我肩膀,散发淡淡清香的长发遮住他额头,披散在我胸前,小呼噜打得像只猫。那时他的睡脸那么安恬,眉心舒展,静美如画。那是我第一次对他说“我喜欢你”,在他沉沉睡去时候。

现在我望着他的睡脸,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望着他即使睡着也微蹙的眉心,鼻息沉沉却仿佛并不安然,我只是觉得疼,入骨入心的疼。

安谙,我多想对你再说一次我爱你,让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你的爱。我多想让你知道,我愿意这样子永远跪伏在你身前,你醒时我伺候你,你睡时我望着你。

如果曾经的伤痛令你不再能够对我好,那就让我对你好。只要能够让我对你好,怎样都可以。你高兴时就跟我说说话,不高兴就拿我撒撒气。你累时我给你捶捶腿,你渴时我给你倒杯水。你想要时我就给你,你不想要时我就静静地呆在一边。只要你能够让我对你好,让我留在你身边伺候你,怎样都可以。

我不要自尊,不要怜惜,不要对等,我只想做你最卑微的妻。以你为天。以你为命。以你的姓作我的名。

我会努力学习烧饭,做各种各样的菜给你吃,做你曾经做给我的每一样菜给你吃。每天变着花样做菜给你吃。你想吃饺子我给你包饺子,你想吃馄饨我给你包馄饨,你想吃青瓜馅我绝不给你包韭菜馅。你不喜欢我出去工作我就不出去工作。什么事业什么学业我都可以放弃。我就待在家里做家务,给你放洗澡水,给你洗衣服,给你剪指甲,给你将房间整理得清爽干净,给你,生个孩子。

我甚至卑劣地想如果没有小诺该多好,如果没有小诺,即使我说“我回来”你不肯再要我,我也会试着求求你,试着让你原谅我,试着让你再爱我,试着让你再给我一次、最后一次的机会。即使你不再爱我,即使你不再能够给我承诺与关爱,即使你不想让我回到你身边,我也可以试着求求你。求你留我在身边。求你不要推开我。

可是你有小诺了。你不再是我的安谙了。不再是我的灰太狼了。不再是我可以说“我爱你”的爱人了。你有你的生活与责任了。

如此我就只能这样子望着你,望着微蹙眉心沉睡的你,说不出爱,说不出求恳,说不出,请你留下我。

安谙,我们不再能在一起了,是不是。我们是正和负的无穷大。我们是电子和正电子。三年前我对你的离弃与伤害,三年时间杳无音信的分别,使我们从无穷小变成无穷大,使我们曾经的可能,电子和正电子般俱已湮灭,即使湮灭后能以γ射线的形式产生电磁能,可是这电磁能却是湮灭后的产物,是你对我最后的体贴,是我对你最后的诀别。

安谙,我们不再能在一起了,是不是……

疼痛中,我慢慢将脸埋进床沿。不再敢看安谙的睡脸。没有泪,痛至极处是没有泪的。没有悔恨,知道失去觉不到悔恨。我只是觉得疼。疼他此刻憔悴苍白而不安生的睡脸。疼他即使睡着也微微蹙起的眉心。

不知道这样子跪了多久。湿头发慢慢干了。被濡湿的肩背衣服也干了。膝盖跪得完全没有知觉,可是心仍然绞绞在疼。

不知道这样子跪了多久,一只手在轻轻抚摸我发际。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仿佛这轻轻地抚摸也带着犹疑与挣扎。

我抬起头,看到安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眼中不见了灼灼的力量,只是静静幽深地望着我。

“安谙……”我哑声叫他。却是叫完他名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我怕我再说一个字,又会哭出来。我不可以再哭了。如果我的眼泪对他是一种压迫,我不能再压迫。

他不说话,坐起身子握住我手臂,欲拉我起来。我膝盖已跪得麻木,他没拉起来。

“怎么这么傻,地上不凉么……”他轻声道。下床扶起我。扶我坐到床上,将我双腿平放在他腿上,双手由轻到重揉捏我膝盖。膝盖先是没感觉,继而是酸麻,最后就只是痛。那蚀骨噬筋般难受感觉,倒是驱退了我将涌的哽咽。

看着他低垂的眼帘,眉心蹙起一道川字,苍白面色并没有因睡过一觉而转好,我轻声道,“安谙,你饿不饿?我做饭给你吃好么?”我想做顿饭给他吃。除开初识时给他做过速食面,我再没有给他做过饭。我甚至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就像我从来不知道我妈妈喜欢吃什么。我从来没有问过他,问过我妈妈,他们喜欢吃什么。好像他们从来都不考虑自己口味而一意纵容我的喜好再正常也没有。好像每餐饭都是我喜欢吃的菜再正常也没有。

我具备很好的生存能力,却不具备丁点爱的能力。我连爱我的人最喜欢吃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揉捏我膝盖的力道渐渐又由重转轻,却没有说话。脸色平静,仿似全无反应。“安谙,你喜欢吃什么?我做给你吃。”我再问他。我希望他能告诉我,希望他告诉我后我能够弥补这遗憾,弥补这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的遗憾。即使知道也只是知道。即使做过这一顿饭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做给他吃。

他鼻翼右侧笑纹一闪,却没有笑,抬眸深深看住我,“你现在会做饭了么?”

我摇摇头,“你可以在一边告诉我,怎么做……”

他轻轻笑起来,“那叫什么你做给我吃?”略顿顿,唇边仍带着浅浅笑意,“不过,嗯,好,我在一边告诉你。”

我看着他不再一闪而逝的笑纹,多希望这笑纹永远不消逝。我看着他苍白双唇笑时微展露出的亮白牙齿,这是我们重逢后他第一次展齿而笑,仿佛又看到曾经那个明朗清澈的少年,闪着亮白牙齿,在广州图书中心石阶上对我展臂而笑。“安谙,你喜欢吃什么?”安谙,你这样子笑起来,真好看。

犹有轻叹,他的声音却只是平静,“我现在只想吃鱼肉馅的蒸饺子。”

眼见他的笑纹即将消逝,我用力道,“我包给你吃!安谙,我包给你吃鱼肉馅的蒸饺子!”我也想吃。我也一直没再吃过鱼肉馅的蒸饺子。

他再笑笑,“好啊。我们去包饺子吃。”轻轻拍拍我膝盖,声音转轻,“还疼么?”

我摇摇头。

“傻……”他住口,轻轻拉起我。“走吧。”放开我,转身向外走。

安谙,你是想说傻囡囡么?安谙,你住口不说,是因为我不再是你的傻囡囡了,对么?

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削瘦的背影,瞬间的难过后,我突然满怀感激。感激我还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给安谙做一顿饭,感激我还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与安谙共处这最后时分。

即使我不再是他的傻囡囡。

我怕时间久了,就想不起你笑的样子了

某一个深夜,莫漠从遥远的巴黎打一通哭泣的电话给我。之所以说是哭泣的电话,因为整个通话过程,莫漠一直在哭,一直在哭,一直在哭。不是那种嘶声嚎啕,就只是隐隐啜泣,隐隐啜泣中有掩不住的疼痛与绝望。

我以为是莫莉出了什么事,大骇下问了好久,她才抽咽着说,她刚刚看了一本书,那本书的作者叫鲍比,生前是法国著名时尚杂志ELLE的总编,后因中风成为准植物人,莫漠看的就是鲍比成为准植物人后,在助手的帮助下写成的书,名字叫《潜水钟与蝴蝶》。

鲍比写这本书时已完全不能动,全身只剩下拉动左眼眼帘的一根肌肉,他就让他的助手在键盘上指字母,助手指对了,他就眨眨眼睛,指的不对,他就不动眼睛。就这样,他在生命消逝前最后的日子里,用这种方式,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出了那本薄薄的小书,他的生命挽歌,他的生命之书。

我始终没有看过那本书,虽然其后莫漠曾寄过一本英译本给我。我不看是因为我害怕。当过去的美好绚烂变成愈来愈深愈来愈远的记忆,此后只是一点一点更多地失去,终至再无可失去,那种绝望,我不敢看。

那通哭泣的电话最后,莫漠对我说,旖旖,我如何可以忘记?我也想像鲍比一样发问,在宇宙中,是否有一把钥匙可以解开我的潜水钟,有没有一种强势货币能买回我的过去?我希望我的心能够像蝴蝶一样四处飘飞,飞回去,去看他一眼。可我发现,我的心,却是化不成蝴蝶的茧……

那通哭泣的电话打过后,很长一段日子莫漠没有再打电话给我,也没有写邮件给我,我想问问她怎样了,几次拿起电话点开邮箱,终是作罢。

自己的伤,别人是帮不上忙的。我们只能靠自己,不能埋葬,就隐藏,隐藏得久了,也就慢慢自以为的忘了。

此刻,我突然想起了那本书,那本我没看过的书,那本我虽没有看过却知道它名字含义的书。潜水钟,意味着生命被囚禁的困顿。蝴蝶,隐喻生命在想象中具有的本质自由。当蝴蝶遇到潜水钟,蝴蝶的翅膀只能落满掬泪的沉重,飞不过沧海,亦飞不出潜水钟。

莫漠,我们何其绝望。她带着莫莉,拒绝父亲帮助,不回杭州探母,不结交新的男友,辗转欧洲,给几家报刊写专栏,凭自己努力维持母女生活。莫莉这样大了,我以为莫莉这样大了,她已经能够、可以忘记康平了,没想到她还是想再看一眼他。于某个被深深触动的时分,她还是会为他流泪。

而我,其后又将流落何方?印度之后,将是哪里?有生之年,是不是我注定要流浪,带着对安谙所有的记忆,一直流浪。

我甚至连找个人重新开始的微薄想法都没有,无论是董翩还是邵正华抑或别个什么人。我不想经年之后,于某一个时刻,也像莫漠那样,一边是熟睡的孩子或丈夫,一边想起安谙,想起安谙后,隐隐啜泣着伤。

莫漠,我们何其绝望。这一生我们都不能够忘记,忘记爱,忘记曾经深爱一直在爱的爱人,忘记他们曾怎样唇卷浅笑,柔柔暖暖地望着我们。

在宇宙中,也没有一把钥匙可以解开我们的潜水钟,更没有一种强势货币能买回我们的过去。

莫漠,我们只能被锁于记忆,你忘不掉康平,我忘不掉安谙。

而我如何可以允许自己忘掉安谙,忘掉身旁这个偎倚床头眼帘低垂神情恬淡灯下静静在看一卷书的安谙。

如同我忘不掉适才那个跟我一起包饺子一起做一餐晚饭的安谙。他如何洗刮干净鲤鱼内外,剔掉鱼身里的大刺,再用刀背细细抹净鱼肉里的毛刺儿,然后剁碎鱼肉,点几滴香油,加一匙盐,再撒一点点鸡精和葱花,拌好放在一边喂一会。

雨过天青,我们从房间里出去时已经雨过天青,斜照的夕阳透过窗子洒进厨房,厨房窗子边小木桌子上放着香油瓶,料酒瓶,酱油瓶,米醋瓶,这些瓶子或细窄狭长或圆润墩实,没有油渍的瓶身映着阳光。他的脸上亦映着阳光。阳光映照下他的面色不见了苍白,和这些没有油渍的瓶子一起,让我想起雷诺阿《游艇上的午餐》,光晕柔婉,笔触柔和。

汤煲“笃笃”冒着氤氲水汽,味道又浓又香,在炖着一只鸡,胡萝卜切成三厘米长的细丝整整齐齐码在一只洁白的浅盘里,要用来炒鸡汤豆芽。豆芽掐头截尾白嫩嫩放在一只竹簸箩里,是我和安谙一起摘了半小时的杰作。

还有浸在清水里的豆腐,笋。和两只红烧猪蹄。安谙说那红烧猪蹄是枫泾四宝,叫丁蹄,冷吃香,熟吃糯,他说既然来了枫泾就都尝一下,冷着吃一只,蒸着吃一只。

说时他唇边卷着一抹笑,目光温和地望着我,如一张绵密柔软的网,静静将我围绕,我就感到很满足。这样子跟他在一个雨过天青的傍晚,静静地准备包一顿饺子做一餐晚饭,时光仿佛可以停在这一刻,仿佛我们这一生都可以这样静静地包一顿饺子做一餐晚饭,我就感到很满足。

院子里小诺在洗衣服,洗她和安谙换下来的湿衣服,她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身上穿着安谙的T恤和仔裤。T恤太大,她挽起好长一卷袖筒,裤子亦太长,裤管也高高挽起,露出皙白一截皓腕与小腿,愈显得她纤弱玲珑。

那件安谙的白衬衫她一下一下已经搓洗了很久,每一分每一寸都搓到,从领口到衣角,她搓洗得那么认真那么用心,我一边摘一绺青韭,一边在窗子里看着她,亦觉得很满足,宾主皆欢的满足。

面和好,馅也喂得差不多,小诺衣服也已洗完,进来跟我们一起包饺子。

没想到小诺的手那么巧,又会擀皮又会包饺子,皮擀得又圆又薄,饺子包得小元宝一样娇小,却并没笑话我笨手笨脚。

这孩子真是好。我和安谙在房间里待那么久,久到我湿头发都干了,久到不知道待了多久,从房间出去看见她,她坐在回廊下的摇椅中,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漫画书,见我们出来,站起身挽起安谙手臂笑着问你跟旖旖姐聊什么呢。听她如此问,我真是心虚得不得了。

安谙却是很平静,只淡淡答了两个字,“叙旧”。她就不再问,脸上仍是笑笑的。

看着她脸上的笑,我第一次觉得,她那明媚的笑靥,如此刺目刺心,让我想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请容我打扰这一晚一天,明朝之后,我将永不再打扰。

而怎样才能让饺子馅又满皮又不破样子还好看呢?照安谙和小诺的样子学着包了几个也包不好,包出来的还不如安谙第一次包给我吃的饺子好看,哪里是驴耳朵,分明是一坨形状暧昧的面疙瘩。

安谙一直笑笑的在看着我。从我们进到厨房后他就一直笑笑的在看我。鼻翼右侧的笑纹再没消逝过。

看着他的笑,我知道我对他真的是亏欠太多,不过是给他做一餐我几乎没怎样伸手的晚饭,就一扫初初重逢时候他对我的淡漠与疏离,让他笑得如此开怀。

他笑笑地看我剥葱,剥得仅余小小一截葱心;看我摘豆芽,摘出来的豆芽不是没摘干净,就是太干净,干净得只剩一厘米;看我将胡萝卜一切两半,手起刀落,砧板都似要剁断。他就笑着过来夺菜刀,笑着问我,不知道举重若轻吗。拿过菜刀,左手指尖逼住胡萝卜,右手也不见如何使力,“当当当”细密轻响中,胡萝卜先切成椭圆薄片,椭圆薄片转眼又被切成匀齐细丝。

那一刻,他卷起衣袖垂眼切菜的样子,夕阳余晖抚着他脸颊,双唇轻抿愈显下巴棱角分明。像一个不必推轨的长镜,将会永远定格在我心里。

终于,在我“包”出第三只面疙瘩时,安谙再也忍不住,笑着走过来,走到我身后,双臂绕住我,左手拖着我左手,右手握住我右手,在装馅的大白瓷碗里用小竹匙舀起一团馅,放在面皮里,捏住我手指,面皮中间掐一下,左边向里掐两下,右边向里掐两下,好轻松的一只元宝饺就包了出来。然后看着我手心拖的元宝饺,轻声笑道,“怎么这么笨呵你。”

那一刻,他双手握着我双手,胸口贴着我背心,下巴距我耳畔不过半厘米,轻笑声音似带无限宠溺……

如果我的心,感到宁静而满足,一定是我的心,愈来愈像摄影机。

“傻囡囡,不会‘替换’的么?”安谙突然在我耳边说。他一说,我才醒觉,他又叫了我傻囡囡。

他一说,我才醒觉,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放下书站在我身后,身略倾,望着手提电脑的屏幕。屏幕上是我要交给环境工程学部的年度论文。

刚刚吃完饭,他说旖旖你不是要交论文么,用我电脑发过去吧。明天,不一定有时间。

我点点头,没作声。原来,再满足也还是有悲凉。我满足我们现在在一起。我悲凉我们处在最后这一站。悲凉是形式,满足是内容。满足漫漫注入悲凉中。

漫漫迷途终有归途。

而这论文写得实在太匆忙,白天要工作晚上要听课,时不时还要出个差加个班,见缝插针好不容易写出来,写的时候丝毫没留意,carboxyl(…COOH)竟全部写错成carboxyl(…OH)。多亏发之前他说再看看,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否则这样子发出去,今年断是通不过。

他亦有所觉,静了静,轻声道,“你这样子一个一个改,要改到什么时候。”握住我执鼠标的手。“全部替换还是部分替换?”他更轻地问我。口鼻呼出的热气暖暖熏着我耳廓。天暗地静的此刻,恍似三年前,恍似能永远。

“全部。”我低声道,眼睛盯着电脑屏幕,那些英文单词好像都开始旋转,旋转成一个带着引力场的涡心,点点抽离我的力气,令我如此软弱,如此想顺从这软弱,靠向身后那个温暖怀抱。

他握着我的手,鼠标轻移,左键在'编辑'选项里点一下'全选',再在'编辑'选项里点一下'替换'。'查找和替换'框出来,软弱暂缓,我讶道,“原来这样也可以啊。”

他一下子笑出来,“别告诉我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松开我手,“想替换什么,输进去吧。”

他手松开的一刻,英文单词不再旋转,我在查找栏里输入(…OH),又在替换栏里输入(…COOH),全部确认后,看着所有要改的carboxyl(…OH)瞬间替换为carboxyl(…COOH),不由很是叹为观止地道,“好快啊!”刚刚一段一段又找又改也不过才改了五个,或许也是心不在焉,没想到这样一替换,这么轻松就改好了。

“你真的不知道啊!”他笑得好开心,边笑边揉揉我头,“你一直都是这么一个一个改的么?真是傻囡囡。”他似不再避忌,再次叫我傻囡囡。揉在我头上的手,亦如三年前。

我也笑,笑着抬头看着他,“是啊。我很少用word。好多功能都不知道。”如果可以耽溺,哪怕只是一刻,哪怕耽溺过这一刻世界转眼变成曼陀罗,我也想耽溺于这暂短时刻。

笑声中,我们对望着,直望到他慢慢敛了笑,揉在我头上的手也慢慢拿开,目光渐渐又恢复了平静。“发吧。”他淡淡道,停一下又问,“这么晚发没事吧?”

“没事。”我亦不再看他,打开邮箱的登录页面,输入邮箱名字和密码,“学部有专门收论文的工作人员和邮箱。明天就能看到。”

他点点头,不再说什么,重新坐回床上,偎在床头,继续看书。

我点开邮箱,在附件里发送论文。许是文件太大,许是无线网卡网速不是很快,许是此刻他的沉默令我太难过,邮件发送的竟如此慢,慢得如我缓缓下沉的心。

“越是偶然越是真实。”帕斯捷尔纳克如是说。

是不是偶然太多,就不再真实?

如果他适才揉在我头上的手始终没有拿开,笑望着我的眼神亦未错开——

不。那只能是灵魂幽暗处的幻想,而不可能是现实里发生的真实。真实的情况是,他转身坐回床上后,我无所依傍。此生我都将无所依傍。

“旖旖。”他突然轻声叫我。他叫得那么突然,而我正浸在深深的难过里,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愣愣地转头看他,他手指点点在看的书的封面,封面黑底白色四个字,竟然是《时间简史》。

“王朔那老小子说他的思想资源来自《时间简史》和《金刚经》。我不由好奇看一下。《金刚经》是看得差不多懂了,这《时间简史》真是莫明其妙。”他微微一笑,“我严重怀疑那老小子是故弄玄虚。”坐起身,递过书,指给我看,“这个E=mc2是什么意思?”我尚未答,他又笑道,“不许说得太复杂。要说得小学生都能理解。”

看着他的笑,似乎刚刚那暂短亲近以及亲近后骤然的疏离全然不曾发生过,灯光照着他乌黑眼眸,摇曳着阴影与宁静,亮白牙齿灿烂烂地闪着洁光,他的笑脸就像黄昏里的海面,一半是黯昧,一半是晚霞。

“如果连小学生都要理解狭义相对论,小学生也未免太痛苦了。”想了想,我慢慢道,“E表示能量,可以比喻成‘疼’”——

【明朝分别后我心里的疼】

“M表示质量,可以比喻成‘行走时摔了一个跟头’”——

【明朝分别后我挥手的力度】

“C表示光速,可以比喻成‘行走时摔倒之前的速度’”——

【明朝分别后我远行的步伐】

“当‘行走’变成‘慢跑’时,摔起来会比‘行走’时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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