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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小调旧时光-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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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乐曲早已烂熟于心,我得以像他一样一边弹琴一边说话:“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十月革命后,您虽去国离乡,但仍无法忘却俄罗斯情结,所以即使穿越时空也会追寻着俄罗斯音乐而行?这个思路是不是太像知识分子的一厢情愿了?”
“很多问题都是这样:随你怎么理解都可以,否则你就无法理解。如果我告诉你,实际原因是一种心灵感应,你岂不又该觉得荒诞了么?”他说。
我叹口气:“那也没关系,眼下的事情难道不就是荒诞么?再多点也无所谓了。”
“实际上,在时空之旅的路程上,我并不仅仅在你这里停留。你这里不是目的地,你也不是我惟一要找的人。大约在你们意义上的‘四十多年以前’,我还在北京停留过一次,但那一次过于投入,造成的后果差点儿把我给毁了,所以这次要格外谨慎。”
“什么意思?过于投入是指什么?差点儿毁了是指是什么?大概您就是在那时候学会北京话的吧?”
“北京话当然是那时学会的,因为那次停留的时间格外长,就连身份都改变了。至于‘投入’和‘毁了’指的是什么,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也就是说,我注定在荒诞的处境里浸泡一段时间,连层层揭开面纱的权利也没有。我岔开话题道:“那时的北京是什么样的?”
“冬天吃大白菜,夏天吃小豆冰棍。据我所知,你倒觉得那时的生活更具有美感?”
“大概是这样,不过真的活在那时,也许美感就会消失了。”
“确实是有美感。”拉赫玛尼诺夫微微抬起头看着房间半空,做出追忆年华的神态。一个随意穿梭时空的人也会追忆年华,他所追忆的感受是否和我们一样?
“对了。”经过长时间相处,我些许轻松了,恢复了开玩笑的能力:“那么你也还会说俄语吧?说一段儿我听听——说不出来我可认为你是假的哟。”
“说什么?”
拉赫玛尼诺夫眨巴眨巴眼睛,布噜布噜地说了一段,结尾处还加上一句“乌拉”,说完以后道:“在我观察过的人里,还没人像你这么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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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些许愉快,轻快地弹完了一段乐曲,问他:“我弹得怎么样,大师评价评价。”
他随意指出了几处力道不对和节奏上的纰漏,然后说:“实际上也没什么可以指点的。每个音都很准确,每个小节都很清楚。”说着让我把手拿开,他自己弹了一段我刚才弹过的乐曲。这时我明白,所谓“没什么可以指点”也就是“差距太大,无法指点了”。我的每个音都是照着乐谱一丝不苟弹的,接近于分毫不差,但弹出的每个音在拉赫玛尼诺夫都是错的。在“准确弹出乐谱”与“弹出拉赫玛尼诺夫的神髓”之间存在着天渊之别的鸿沟,而那却不是可以依靠人力跨越的。一瞬之间我想起黑哥,甚至嫉妒起来,他在吉他上做到了这一点。
“无论如何,我弹的只是乐谱而不是音乐。”我说。
“能看到这一点,已经远远高于一般人了。”
“那么如何才能弹出您这样的美感呢?就拿您的作品为例而言。”
“前提只有一个,忘掉那是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
“对于您来说,也就是忘掉自己就是拉赫玛尼诺夫本人?”
“可以这样理解,对于一般人来说,也就是忘掉生命本身。但说谁都能说出来,真正做到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想到自己曾经将钢琴确立为理想,不免悲伤起来,同时于心不甘:“假如说我一定要做到,那么如何才能呢?”
“需要一样东西,也就是魔手。”
“什么是魔手?”我问他。
“所谓魔手,并不是再往身体上安两只手——”他慢悠悠地说。
9魔手(3)
“我也没那么理解,手太多了那是哪吒。您别卖关子了行么?”我打断他道。
“魔手实际上是一种不具有具体形态的存在物,但又不是纯粹抽象的理念。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气质或者一种感觉,也就是使人和音乐融为一体的能力。”
“那么说来,您、鲁宾斯坦、帕格尼尼这些人都是拥有魔手的了?”
“不能说‘拥有魔手’,而是魔手附身。魔手不是人通过刻苦练习形成的,而是外在于人体,客观存在于世界之上。如果现代物理学的理论成立的话,魔手也许是一种能量场。”
我想像着空气中漂浮着被称为“魔手”的无色、无形、无声的物质,当某位幸运儿被它附身,即可变成拉赫玛尼诺夫、鲁宾斯坦和帕格尼尼这样的天才。如果这话是真的,那么整部音乐史都将被改写,而变成《对魔手无规则运动的研究》。在所有音乐家中,也许莫扎特是最早被魔手青睐的,可以推测,他还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魔手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入他母亲的身体找上门来。
“然而魔手并不是无限多的。魔手有着具体数量,而且相当少。否则的话,伟大的音乐家就将满地都是了。”拉赫玛尼诺夫继续说道,“有限的魔手在不同人之间转移,在有的人身上停留得短,在有的人身上停留得长,在有的人身上毕生停留,可以说与附主融为一体,直到附主死去,才另找归宿。仅在某些人身上停留一时半刻,这也就是许多天才的艺术寿命难以为继的原因,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被称为‘俄罗斯音乐之父’的格林卡。”
格林卡比柴可夫斯基时代略早,出生于一个富有的贵族家庭。他拥有可以与普希金相提并论的地位,是俄罗斯音乐崛起的先锋军。但他还停留在贵族的玩票阶段,作品也大多良莠不齐,有些令人惊叹,有些则让人大倒胃口,“我很难相信,这些东西居然是格林卡这个天才写出来的。”柴可夫斯基也曾皱着眉头评论道。
我问拉赫玛尼诺夫:“那么如何才能使魔手附着在身上呢?”
“魔手作为外来的寄生体,势必与人内部原有的‘自我’排斥,所以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彻底忘掉一切私心杂念。”他说。
“说来说去,还是没有别的办法。”我说,
“我没说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只不过将其中的机理解释清楚。所以在神学的范畴里来讲,音乐家都是浮士德,用自我灵魂去换取天才。”
面前的拉赫玛尼诺夫一直沉默、冷静,说话滔滔不绝,语音不高不低,语速不缓不快,使人感到他所说的完全是客观叙述,不含有恐吓人心的成分。我却因此感到困倦,有些敷衍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说了这么半天魔手,我还是不知道它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魔手是从哪儿来,如何形成的呢?是从宇宙大爆炸的那一刻就有还是在某一个地方产生的?”
“这个现在也不能告诉你。能告诉你的只是,目前有一些魔手飘散出来,流落在世界之上。我此行的一个目的就是探访这些魔手的流向。魔手数量有限,必须善加利用。但这只是目的之一。”拉赫玛尼诺夫不动声色地说道,然后心照不宣地点了一下头。
我像接到许可一样,睡意铺天盖地涌来,转瞬趴倒在琴键上睡着了。睡之前,几个念头滑过脑海:假如说魔手“流落在世界之上”,那么它们在此之前应该处于某些人的控制之下,眼前的拉赫玛尼诺夫也许就是控制魔手的人;今天造访的拉赫玛尼诺夫绝对不是通常意义所谓的拉赫玛尼诺夫,但也不应该因此否定他的身份,也许拉赫玛尼诺夫确实具有世人所不知晓的另一面也未可知;以我的经验,黑哥应该是魔手附身的人,但拉赫玛尼诺夫为什么要找到我呢?难道仅仅以我奏出的东欧音乐作为时空穿行的着陆点么?还有,他说寻找魔手只是目的之一,那么我是否与他的其他目的有关?
最主要的是,我依然心存狐疑,对今天看到听到的一切都心存狐疑。没有人会轻易相信这些东西,不过这个时代的人除了一般等价物以外也不会再相信什么了。我是否真的见到了拉赫玛尼诺夫,真的与他边弹钢琴边谈话来着?或者说我一直就在屋里睡着,方才所见只是梦境?
9魔手(4)
随后我意识到,真正的梦境开始了,或云我从一个梦境进入了另一个梦境:动物般的女孩走近我屋里,我已然记不清她的面容,但确信是她。动物般的眼睛、表情和姿态毕现无遗,我们一面默默接吻一面四手联弹。我把脸埋在她的胸前,清晰地吻着她乳房上的每一道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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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阳光明媚得嗡嗡有声,窗外的灰砖楼、白杨树和自行车棚的绿帽子被照得纤毫毕现。我趴在钢琴上睁眼醒来,刚一欠起身,钢琴键盘便杂乱无章地想了一通。昨晚我不知不觉就趴在琴键上睡着了,但却不记得趴倒时听到震耳欲聋的巨大和弦。我活动活动上肢,找出一颗烟点上,环顾房间。
钢琴、桌子、木椅、木床、两个暖壶。除了毛巾和散落在墙角的啤酒瓶子以外,全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产物。木椅上漆着“师范大学教”的字样,木床床头早已被摸得像瓷器一样光滑。就连楼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产物,对面楼的一角隐约涂着标语:备战备荒为人民。
拉赫玛尼诺夫已经不在屋里,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我抽着烟检查地面,总共找出两个烟头,是昨天晚上抽的,其中有一个就在床腿下方。但并不能由此断定我曾经一边抽着烟,一边和拉赫玛尼诺夫谈话。
除了这个烟头之外,再也找不出别人来过的迹象。但也找不出一个朝夕与共一段时间的人离开的迹象。动物般的女孩留下的蜡染画仍挂在墙上,她用过的毛巾、梳子、小镜子等小物件也摆在桌上。
莫名其妙的女孩莫名其妙地失踪,莫名其妙的男人莫名其妙地造访。而且我迷上了那女孩,也一直崇拜着那男人。最近的事情让我千头万绪,头脑发乱。
可现在屋里除了我,没有别人。这么呆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转机,而且昨天睡得太晚,我饿得厉害。
我开门下楼,去找张彻和黑哥。就拉赫玛尼诺夫奇异的出现而言,黑哥也许是惟一有关联的人,因为我确定魔手——假如真有这种东西的话——就存在于他的身上。
不知道昨夜我睡着之后,拉赫马尼诺夫是否拜访了黑哥和张彻。如果去了的话,楼下的两位流氓无产者将报以何种反应?假如话不投机,张彻故技重施地抡起链子锁,照着拉赫玛尼诺夫毛发稀疏的脑袋来上一家伙的话,其场面必然震撼人心,足以写进艺术史。
另外,每次见到黑哥之前,都要做好一个准备,那就是这人可能已经在多种自杀方式中选好了适合自己的一款,付诸实施了。我要做好准备见到挂在门框上舌头吐出半尺长的黑哥、倒在血泊之中翻白眼的黑哥以及酣然入睡但永远无法叫醒的黑哥。
还好,这次我见到的依然是木然坐在床上,盯着二十五瓦电灯泡思索的黑哥。张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摇头晃脑吭吭叽叽地苦练扫弦,坚韧不拔地制造噪音。
我走进屋里,发现墙角多了几塑料袋食物饮料,便打开一个KFC汉堡的包装袋大嚼,同时小口吮着滚烫的巧克力饮料。他们用在酒吧敲诈的成果补充了给养,大概生活还处在正常状态之中。
“昨天你丫够悲情的,夜半钢琴弹了一夜。心情特奔涌吧?”张彻放下吉他,掏出“万宝路”香烟给我一根。
我正吃得摇头叹息,把烟夹到耳朵上:“你也听见了?我弹到什么时候?”
“具体时间我不知道,反正我半夜撒尿的时候听见你弹来着,后来又拉屎,你还跟那儿弹呢。”
看来昨夜我的房里确实传出了钢琴声。我低头吮着巧克力饮料:“我没事儿干,瞎弹呢。”
“自己给自己用背景音乐烘托情绪,特过瘾是吧?用不用我再给你吟两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什么的?”看来他说的还是动物般的女孩失踪的事,可能尚未见过拉赫玛尼诺夫。
但这个问题我更不愿提起:“你丫不要老这种态度行么?再怎么说那也是一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我担心一下还不行啊?”
“我对面还有仨呢,不也说走就走了么?”张彻笑着指指对门的地下室,自从外来打工的好心姑娘们走后,那间屋子一直空着,“没听说过这句话么,相逢何必曾相识,相识何必长相聚,适用于一切迅速滥交关系。”
“你那不能相提并论。”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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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能?你这种倾向太不对了,劳动人民家的闺女就不是人?”他笑吟吟地抬着杠,打开装食物的塑料袋,把苹果派、土豆泥、油光四射的鸡翅均匀地摆在床上,请黑哥享用。宽不足半米的床转瞬成了KFC和麦当劳的快餐食品展览橱窗。一旦有钱就毫无节制地暴饮暴食,而且可以一次性地吃下数量惊人的食品,让我怀疑他体内长有猴子的嗉囊或牛的多余胃一类的储存器官。
“黑哥昨天睡得可好,他一趟一趟地出来进去?”我盯住黑哥,问道。
“一直在思考电灯泡的妙用,别无他顾。”黑哥面无表情地说。
“又考虑摸电线了?这种死法也没什么创造性,不比吃安眠药更艺术。”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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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哥一本正经地说:“不不,我是考虑把电灯泡嚼碎了再咽下去——通着电嚼碎了。”
“哎哟妈呀。”我作打寒颤状,“我觉得你现在在自杀这个问题上走入了误区——并不是越残忍越合适你。”
张彻一边吃,一边对两大快餐巨头做出评判:“就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麦当劳在种类的丰富性上占优,但KFC对鸡这种食品的加工技术更精益求精。不过KFC存在一个概念上的错误:既然是仅供生成脂肪的垃圾快餐,追求精益求精又有什么用呢?当然麦当劳也有类似的错误:垃圾快餐又何必假惺惺地搞出那么多品种呢?苹果派、吉士汉堡、猪柳蛋汉堡、麦乐鸡、麦香鱼……品种再繁多不也就是仅求一饱别无目的么。经营理念上就有问题,怪不得老招人骂呢。”
按照他的逻辑,索性做出填鸭用的饲料棒,往排着队的顾客喉咙里塞进去,那才是快餐的真谛。此举一旦实行,势必受到依赖于廉价密集型劳动力的跨国公司的欢迎。
我趁他不弹琴的功夫,打开只有一个音箱的音响,播放甲壳虫的《You say goodbye;I say hello》。当我说你好的时候,她却悄然离去,连“再见”也没说一句。
还没听完,黑哥说:“我要尿尿。”他走到门口时回头往我这儿看了一眼。
我会意,跟着走出去,对张彻说:“我去看着黑哥,别让他真死了。”
“只要他没带电灯泡,就不用担心。”张彻吃得正酣,头也不抬,“他现在的兴趣集中在那玩意儿上。”
我走出地下室,黑哥正在暗无天日的走廊里等着我。
“昨天晚上,有什么人找你么?”他对我说。
“看来是同一个人。”听完我复述了一遍昨夜拉赫马尼诺夫的造访经过,黑哥说。
“他找你谈的可是魔手的事儿?”我问他。
“不只是这件事,更多的是关于你,还有失踪了的那个女孩儿。”
我一直隐隐感到最近发生的诡异事件之间存在关联,现在印证,果不其然。我对黑哥说:“关那女孩什么事?他可告诉你为什么找我?”
“他问我,你一直以来处于什么状态,又问我那女孩是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失踪的。”
“你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我不知道什么拉赫马尼诺夫,但一看那人就知道他具有和我相同的某种属性,于是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坦言相告。对于你,我说你长期以来是个社会贤达——”
“这说法,对公安局讲也合适。”
“说你不愿上学、不愿打工、不愿学习一技之长,不屑于做世俗事务,就连想搞艺术,也长期不能付诸实现,基本上的状态就是呆着。”
“明眼人。”我无奈地笑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么。”黑哥继续说,“至于那女孩,我只能说我不清楚,但无论怎么看也像是个奇怪的人。”
黑哥这种人也会说人家奇怪,我哑然失笑:“他有什么反应?”
“他毫不诧异,仿佛一切尽在意料之中。看样子他对那女孩的事情很清楚。也许你们三个人之间存在着什么复杂的关系也未可知。”
这么说,拉赫马尼诺夫起码知道她的来历,我想。至于为何为她而来,只有鬼才知道。我关心的不是这些,我只想知道她的去向、她目前在哪里、还有没有重新在我面前出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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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也许是我们四个人之间的关系。他也拜访了你,也把你卷进来了。”
黑哥说:“我倒不这么觉得。问完你们的情况后,他也没再跟我多说话,只是让我弹了一段吉他。”
“那大概是想验证一下‘魔手’在你身上的作用吧。”我说,“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甲壳虫的《黄色潜水艇》,因为张彻最近一直在放这首。弹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指有动作,仿佛正在按下钢琴琴键。我知道这是他在心里和我重奏,耳边立刻响起钢琴的声音。合奏完了,他点点头对我说:‘果然正合拍。’”
“也就是说两双魔手起了反应?”
“虽然我对‘魔手’这种说法仍然将信将疑,但当时确乎感到某种力量在身上淌过,与他的手指连在一起。虽然他没有真的弹琴,但这一曲合奏可谓知音。即使高手也很难如此心有灵犀。”
“弹过之后他就走了?”
“是。他起身告辞,但我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哧地笑出声来:“又让人家帮你选择自杀方式?”
黑哥严肃地说:“我特别看不惯你们这种态度,好像我是在开玩笑似的。人家是真的活腻歪了,只不过将死亡看得比生活更可贵,才想以最恰当的方式迈过那个门槛。这种心情你理解么?”
“理解理解。”我说,“就像新娘子总会为婚礼上穿什么衣服发愁,无论穿哪种都不尽兴。”
“跟你们没法谈形而上的问题,你们老爱庸俗化,要不就岔开话题。”
“那人家大师给你出什么高招儿了?”
“他说的死法究竟有什么含义呢?他对我说:‘从四层楼跳下去,一次不会摔死,这时你再爬上四层楼,重新跳一遍,就算功德圆满了。”
“你为什么不想试试?”
“我觉得投机性太强了。不是每个人都会摔两次才死,假如一次就死了那不是没完成技术动作么?很难圆满,只进行到一半,那将给我的死留下多大遗憾啊。”
“对于那女孩的失踪,他有什么表示?”我忽然想起来。
“什么也没说。”
我登时有了一种预感:动物般的女孩还会再次出现。
我穿过绿塑料顶子的自行车棚,穿过攒动着无数青春屁股的师范大学校门,穿过毫无主题的主题酒吧,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社会上总弥漫着一股沙土扬灰的味道,让人联想起两种截然相反的景象:热火朝天的大工地和挨过炸弹之后的废墟。成功人士开着外国品牌的汽车,在大路上遥遥领先,后富一步的人奋勇地蹬着自行车努力追赶,但注定望尘莫及。仅仅在筒子楼里躲了一个月,我就对这一切都感到陌生了。
我目光如炬,盯住街边的玻璃墙看了许久。镜子里的我头发零乱,衣着不整,脸上挂着困惑不解的神情。这样的年轻人比比皆是,但又有谁见过拉赫玛尼诺夫深夜造访呢?也许在此同时,地球上还有不知多少个年轻人站在镜前思考:这样的年轻人比比皆是,但又有谁见过猫王或科特?柯本或李白或海明威或托洛斯基深夜造访呢?也许在一个不允许白日梦的时代,夜间的梦幻会变得格外真实。
在镜前站了一会儿,我忽然感到一股强光刺眼。似乎有人在我背后用小镜子晃着。我回过身去,看到的仍旧是座头鲸一般的汽车在沙丁鱼一般的自行车群里行进的场面。马路对面有一家小卖部,一个长着胡子的女老板正昏昏欲睡地叼着香烟,旁边是一家发廊,脑袋染得堪比瓢虫的冒牌广东理发师无所事事。
我低下头去,刚想走开,忽然感到眼角又是一晃。光线是从门脸房后面的一幢板楼里射出的,虽然只是一掠而过,但我仍然瞥到一个女孩手持镜子的身影。在光线里,我似乎看见了无数只动物忘情奔跑的景象。我立刻跑过马路,向那幢板楼奔去。
那是一个临街的小区,里面的建筑大多是五层高,半新不旧,但环境明显优于师范大学的筒子楼。小区的门开在门脸房的侧面,我穿过两个形同虚设的保安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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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街的那幢楼就在小区入口的左手端,我在楼下徘徊许久,回忆着方才的光线是从哪间房子里射出的。从高度上判断,似乎是三层或四层,大概是中间的两个门洞。我一厢情愿地认定用镜子晃我的就是动物般的女孩。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必须用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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