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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大秦帝国 第五部 铁血文明-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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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种种故事,然与今日情形相比,当年的齐民众大逃亡直是河伯之遇海神了。
    “甚嚣,且尘上矣!”
    站在城外一座山头遥望的顿弱,油然想起了这句春秋老话。
    顿弱的车队马队一直在城外驻扎了三日,才得以在夜半时分获准入城。令顿
    弱惊讶的是,这等时刻齐国竟然还能冷静地盘剥搜刮逃亡者,甚或连商旅也一齐
    裹挟着盘剥搜刮。顿弱的这支秦商人马入城,被暗示着强收了一百金。齐国以“
    防间”为由,对所有请入城者均实施官吏勘问与财货搜查,统谓之勘查防间。这
    种勘查煞有介事地分为三步。其一,凡请入城而接受勘查者,每人须得先交十金
    为“请”。后世话语,便是申请金。其二,确定能否进入临淄的依据是财富多寡。财货总值在五千金以上者方可入城,否则一律派往指定郡县,为此,便要全部
    搜检财货,包括清点车马。其三,若获准人城,则入城者得将财货之半数缴纳于
    临淄官库。其四,凡获准入城者,一主人只能带十个依附人口,无论家人仆人都
    包括在内,若欲增加依附人口,则一口缴纳一百金。凡此等等折腾搜刮,进城速
    度便慢得不能再慢,能入临淄者一日至多百余人而已,且只能是拥有充裕财货的
    老世族嫡系。追随封主逃亡而来的附庸庶民与世族支脉,则只能在城外郊野露宿
    等候。
    进城后,顿弱看到了齐国丞相后胜专门颁下的《临淄防间令》,不禁大感滑
    稽,很是大笑了一阵。后胜之令云:“齐自管仲富国,临淄向为天下康乐大都。
    非财货殷实,无以安居也;非勤勉之士,不得乐业也。故,凡人齐国,得以财货
    之多寡为衡平。举凡财力不足以在临淄立足者,得一律迁入郡县拓荒。”
    商社总事禀报说,齐国如此处置流民,业已使齐国大生乱象。庶民与世族支
    脉惶惶不安,纷纷要重回故地。逃亡的世族领主则唯恐失去根基,更是愤怒之极
    ,终日哄哄然聚集到临淄王城前呼天抢地。齐王建与丞相后胜,则全然不予理睬
    ,只派临淄守在外虚与周旋。逃亡世族忍无可忍,对齐国的愤怨越积越深,很可
    能在酝酿更大图谋。种种折冲往来反复,整个临淄整个齐国,已经乱哄哄热腾腾
    不亦乐乎没了章法。
    顿弱进入临淄城,住进了秦国商社。
    邦交人马以商旅之身进入他国,这在秦国历史上是第一次。自秦惠王东出以
    来,秦国邦交有四个分支:一是执掌使节往来的行人署,二是执掌边地归化部族
    与相邻部族方国的属邦署,三是执掌秘密刺探的黑冰台,四是以商旅名义驻扎各
    国都城的商社。因为商社之为邦交,只是由实际是官身的相关头领实施,而并不
    妨碍商社的统合民间商旅之功能,实际是官民兼具,邦交四分支便有“官三民一”之说。在秦王嬴政之前,这四支人马通常分作两个系列分领:行人署与属邦署
    ,归属丞相府政务;黑冰台与各国商社,则分别归属该时期主掌纵横大计的重臣
    掌管,若张仪范雎等名相,则四者一统。自秦王嬴政筹划一统天下开始,任顿弱
    、姚贾为上卿专一执掌邦交,四分支则统由两人执掌。灭燕前后,顿弱执邦交之
    牛耳。后因顿弱在赵国被郭开折磨濒死,养息数年,姚贾便成了主领山东邦交的
    大臣。此次姚贾奉命坐镇楚国民治,顿弱又病愈复出,故邦交四分支又归属了顿
    弱执掌。
    列位看官须知,战国列强铁血大争,无所不用其极。此间,每个国家都将“
    用间”作为邦交周旋的一个重要方面。甚或可以说,战国之世的邦交活动与间谍
    战完全一体化。所以,战国邦交之实质,是一种间战邦交。所谓远交近攻,这个
    “交”字,其实际含义是间战邦交,其本质依然是战,是服务于战争的破交战。
    合纵连横之所以惊心动魄,之所以波谲云诡,其实质正在于间战邦交的全方位性。
    至少,这种间战邦交的实际内容有四个方面:其一,使节以说服对方国君权
    臣为轴心的上层斡旋,此为“说客”邦交,是官方邦交的正面体现;其二,以重
    金、流言为主要手段,分化敌方阵营;其三,以名士大臣与技能异士进入一国,
    说动该国实施某种自我削弱的政策,此谓“间臣”也,典型如韩国派出赫赫水家
    大师郑国实施疲秦计;其四,以高明剑士为刺客实施秘密暗杀,剪除最危险最直
    接而又无法分化的敌对人物,典型如荆轲刺秦。凡此等等屡见不鲜,绝非秦国独
    有。虽然,我们已经无法确切地知道春秋战国时期各国专司“间战”的机构名称
    了,然从史料所载的事实足以看出,那时的“间战”之激烈,与所有方面一样,
    都达到了中国历史的最高峰。然则,战国间战与后世之阴谋政治决然不同。其根
    本之点在于:春秋战国之间战不对内政,而只对外交;而后世之阴谋政治,则将
    秘密力量使用于刺探监控臣下与政敌。也就是说,春秋战国之间战,只作为国家
    手段对外使用,而不是国家内部的干政力量;而后世王朝之阴谋政治恰恰相反,
    将秘密力量作为对内的政治手段使用。
    《孙子兵法·用间篇》云:“非圣智莫能用间,非仁义莫能使间,非微妙不
    能得间之实。微哉!微哉!……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可见,春秋战国
    之世,间战之利用,只在于战争与邦交两方面,目标极为纯正,因而被视为“圣
    智上智”者的高端战场,实在不带有后世的阴谋底色。以秦国而论,将秘密间战
    作为邦交方略,也是其来有自,并非自秦王嬴政开始。张仪以间战邦交分化六国
    合纵而成名于天下,范雎以间战邦交在长平大战使赵国换将而大获成功,堪称秦
    国间战邦交的经典战例。秦王嬴政时期,尉缭子与李斯先后明确提出,以间战邦
    交作为削弱分化六国之有效手段的总体性方略。尉缭子云:“……愿大王毋爱财
    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李斯提出的间战方
    略则更有了具体步骤:“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
    离其君臣,良将随其后。”这里,李斯将间战邦交与兵争浑然一体,呈现出步步
    进逼摧毁敌国的三个环节:重金收买——利剑刺杀——大军随后。也就是说,以
    间战邦交弱化敌国,以精锐大军摧毁敌国,这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战略。
    此次顿弱人马以商旅之身进入临淄,是秦国间战邦交的又一谋划。
    秦王嬴政与李斯顿弱会商,君臣三人一致认为,齐国君臣孱弱已久,若外施
    压而内分化,很可能促使齐国不战而降,避免最后一场大流血。目下列国老世族
    大举流入齐国,秦国若明派使节入齐,很容易激发列国老世族群起鼓荡齐王抗秦
    之风潮。而隐匿身份进入齐国,既不妨碍秘密周旋,亦有利于暗中探察流亡势力
    的真实图谋。若公开使节之身,反倒行动不便,尤其不利于秘密分化齐王建与丞
    相后胜一班君臣。末了,秦王嬴政还着意申明了此次方略:“齐国徐徐图之,不
    求其快捷,务求其平顺。与其快而生乱,使天下世族再度流窜星散而后患无穷,
    莫如从容着手,内化外压逼降齐国,则非但齐国可下,天下贵族之患一举可定矣!”顿弱揶揄道:“老臣明白,本次使命与其说是分化齐国,毋宁说是要探清天
    下老世族之图谋,对复辟之患未雨绸缪。无论如何,总归是鼠穴不见天日也!”
    一语落点,君臣三人都大笑了起来。
    临行那日,秦王在十里郊亭特为顿弱饯行。三爵饮罢,顿弱辞行登车。嬴政
    殷殷执其手,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目下之齐国,尽聚亡命之徒,群小沆瀣,
    阴谋横行,上卿务以安全为计!”顿弱慨然拱手道:“秦王毋忧也!郭开天下第
    一阴毒。尚不能奈何老臣,流亡鼠辈何足道哉!”
    暮色时分,一辆青铜高车驶进了与王城遥遥相对的林荫大道。
    数十年前,这里还是名震天下的稷下学宫,如今却已经是***煌煌的贵商坊
    了。齐王建即位四十余年,稷下学宫早已经因为士子流失而清冷。后来,在丞相
    后胜的富国谋划下,这里被改成了聚集列国大商的贵商坊。齐王建原本要学秦国
    ,要叫做尚商坊。后胜却说,“尚商”两字尊崇全部商贾,与旧学宫只接纳富商
    大贾有别,当做“贵商坊”。齐王建素无定见,也就哼哼哈哈着接纳了。在兵戈
    激荡的数十年里,唯独齐国远离战火,山东大商便流水般进入了齐国,使临淄呈
    现出前所未有的富庶风华,贵商坊便成了齐国的流金淌财之地。近几年秦楚大交
    兵,楚国大商更是纷纷将根基转移到了齐国。一时间,楚国商旅的豪阔酒肆成了
    整个齐国最显赫的游乐聚会所在,也成了汇聚关下流亡世族的渊薮之地。
    青铜高车辚辚驶来,停在了***最盛的楚天酒肆前。
    车上走下了一个须发雪白而又备显沧桑的老人,袍服冠带无不华贵,却又隐
    隐遍布无法清洗干净的风尘遗迹;手中一支铜杖,杖头却赫然显出空荡荡一个脱
    落了珠宝的镶嵌孔洞;车马精良,却又处处可见轮厢磨损与马具修补;甚至,那
    个驾车的驭手还穿着泥污未去的脏衣,头上还缠着一圈渗出血痕的白布。凡此等
    等,道口肃立的酒仆立即看出了来路:又是一个逃亡老贵胄到了。
    “大人请随我来。”酒仆快步上前,扶住了老人下车。
    “聚酒苑。”老人只淡淡两字。
    “大人,聚酒苑尽为贵人聚会,酒价颇高……”酒仆小心翼翼地打住了。
    “老夫财货尚在。”老人冰冷淡漠地一句,径自大步去了。
    “大人见谅。”酒仆连忙快步赶上扶住了老人,“非常之期,诸多贵胄都成
    了一夜穷士,总事叮嘱不得不如此。大人,这边。”老人骤然火起,冷冰冰愤愤
    然地跺着铜杖高声嚷嚷起来:“这便是天下大邦么?见利忘义!刮我财货!到头
    来只能自取其辱!”大厅内纷纭穿梭的客人的目光立即聚集了过来,几个客人立
    即呼应,一片斥责声风风火火地弥漫开来。一个显然是领班执事的风韵女子立即
    轻盈地飘了过来,一边亲自扶住了老人,一边笑吟吟道:“大人息怒,有金没金
    一样是贵客啦!来来来,小女侍奉大人进去,聚酒苑啦。”老人狠狠跺了跺铜杖
    ,一副不屑再与人计较的神态,被女执事扶着走进了另一道豪阔的大门。
    一进大门,煌煌铜灯之下无数半人高的隔间沉沉一片,哄嗡声浪弥漫一片,
    老人不禁大皱眉头。女执事边走边殷勤笑道:“大人,楚天酒肆原是一等一的清
    雅所在,目下却讲不得规矩法度了……这聚酒苑原是稷下学宫的争鸣堂,分了三
    进,大去了。小女侍奉大人到一个幽静去处如何?”老人站定,冷冷甩开女执事
    道:“老夫与一个老友有约,执事自家忙去了。”女执事一副看惯愤懑流亡者的
    豁达模样,嫣然一笑,飘然去了。
    老人在厚厚的红毡上漫步走着,打量着甬道两边醺醺痛饮的落魄流亡者们,
    嘴角抽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所有的客人都在大饮大嚼,所有的酒案都是鼎盘
    狼藉,人们哭笑各异地吃着喝着愤然咒骂着,全然不在乎对谁说话有没有人听,
    华贵糜烂的气息完全淹没了这片小小的天地。
    第二进更为豪阔,隔间有大有小,青铜座案金玉酒具熠熠生光,应酒侍女穿
    梭般飘然来去。老人愤愤然兀自嘟哝着,走到一个大隔间道口,见一个烂醉的客
    人被两个酒仆抬出去了,老人便黑着脸走进去坐进了那张空案,大声嚷嚷一句:
    “好酒好肉!快上啦!两位份!”相邻几张座案的客人只向老人瞟了一眼,又自
    顾自地痛饮了。及至送来酒肉,老人黑着脸立即自顾自开吃开喝,谁也不看。
    “痛饮半日,敢问足下高名上姓?”邻座一个中年人高声大气。
    “韩人张良……敢问足下?”答话者显然地沉郁许多。
    “老夫楚国项氏,打败了!”
    “敢问可是?……”
    “老夫知道你想问谁?不是。项氏将军都死光了!老夫只姓项而已!”
    “敢问这位兄弟?……”
    “我叫项羽!”少年的声音虽低,却如沉雷一般浑厚。
    “羽?羽?好!项氏该当再飞起来。”
    “足下豪雄之士,敢问有何良策?”
    “我?豪雄之士?”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笑了。
    “韩国复辟壮举传遍天下,老夫知道张良这个名字!”
    “老哥哥慎言。秦国耳目……”
    “鸟!天下复辟之势如荡荡江河,虎狼秦能猖獗几时!且不说还有一个齐国
    ,便没了这个齐国,天下世族也要咬住虎狼,复我家国!老夫憋闷死也!临淄不
    敢说话,天下何处还能说话?秦国耳目敢到临淄,天下世族生吞了他!敢到此地
    ,一人一口淹死他!老夫第一个撕扯了他下酒!”
    “住了住了,老哥哥醉也。”
    “你且看有谁个没醉?来,干!”
    中年人举爵一饮而尽了。年轻人却摇了摇头道:“我从来不饮酒。”中年人
    黑着脸说声没劲道,径自大饮起来。旁边的少年项羽不断给中年人斟酒,自家也
    间或大饮一爵,沉稳做派俨然猛士。看得张良不禁暗暗称奇。突然,有人伏案大
    哭:“我的封邑!我的田畴牛马!我要回去啊!……”又有人连连拍案大叫着:
    “我族三百口战死!老夫要复仇!”片刻之间,整个大厅都呼喝吼叫起来,都哭
    泣怒骂起来,一片绝望的宣泄。只有年青的张良低着头不声不响。突然,张良从
    座中站起,走到厅中无人理会的琴台前肃然跪坐,一拨琴弦,叮咚轰鸣之声大起
    ,如秋风掠过林梢,纷乱喧嚣的大厅顿时沉寂了。张良眼中含泪,悲怆的长歌飘
    荡起来:
    山河变色兮社稷沦丧
    骨肉离散兮念我家邦
    干城安在兮国破家亡
    悠悠上天兮何时驱虎狼……
    随着琴声歌声,流亡者们眼中涌流着泪水和琴而歌,无论身边是谁都相扶相
    依,如亲人般相拥相泣。琴声止息,歌声止息,一片哭泣声淹没了大厅。突然,
    两名青年大步走到了琴台前,一人高声道:“诸位,哭没用,骂没用,唱也没用!若有血气,跟我两人共图大事!”一时间举座惊讶。一人高声道:“话是没错!敢问两位壮士大名?”
    “我乃张耳!”方才说话的威猛年轻人拱手高声报名。
    “我乃陈余!”另一个年轻人清瘦劲健。
    “敢问两位,何谓大事?”
    “我等皆魏国信陵君门生!”张耳慷慨高声道,“我等谋划是:各国流亡世
    族各组成一支劲旅,面见齐王,请与齐军一起抗秦!败秦之后,各国世族兵便可
    复国!诸位若是赞同,我等立即登录人力财货!都说,哪位愿随我等组成联军血
    战秦国?!”
    “没有齐国根基,此事万难!”一人高声质疑。
    “我等成军,齐王定然支持!”陈余冷静自信。
    “难也。”站在旁边的张良摇了摇头。
    张耳看也不看张良,从怀中扯出了一方白布高声道:“愿成军者血书姓名!”说罢一口咬破中指,鲜血淋漓地大书了“张耳”二字。陈余也立即咬破中指,
    血书了姓名。厅中人皆惊愕,一时相互观望却没有人上前。苍白清瘦的张良突然
    一步上前,咬指出血,一声大喊:“恢复三晋!”写下了血淋淋的“张良”二字。厅中一阵骚动,便听一人大喊:“魏豹算一个!”一个虬髯壮士大步前来,也
    咬指血书了姓名。于是座中人争相而起,纷纷高喊着我族一个复国复仇,上来血
    书姓名。只有那个项氏中年人神色冷漠,拉起了那个叫做项羽的少年冷笑着走了。年青的张良一眼瞥见,连忙几步追上,一拱手恭敬道:“足下与秦仇深似海,
    宁如此木然哉!”中年人轻蔑一笑道:“寄望于齐国齐王,痴人说梦。”张良道
    :“无论如何,总是先张起势来好。”中年人冷冷道:“势顶个鸟用!两个说嘴
    门客,一群老派公子,乌合之众能成事?兄弟要做自家去做,老夫没兴致。”说
    罢,拉着少年大步去了。
    张良愣怔一阵回到琴台前,见那个邻座老人正在愤愤然咬破指头血书,写罢
    又一个名字一个人地辨认着,说自家是商人,可不想将财货交给一班没根底的人
    去折腾。张良忙问老人是哪国商贾?老人冷冷道:“老夫乃大燕林胡商贾,襄平
    氏,知道么?”旁边张耳听得一怔,显然是从来没听说过襄平氏名号,心念一动
    高声道:“敢问老伯,襄平氏能出几多财货助军?”老人从大袖中拿出了一方黑
    亮亮的玉佩,啪地打在琴台道:“半年之内,持此玉佩到老燕商社,老夫自给你
    定数。”说罢一跺铜杖,径自大步去了。张良与身旁陈余低语了几旬。陈余连连
    点头,立即唤过一个壮实后生耳语了几句,后生便匆匆出门去了。
    四更时分,顿弱回到了秦国商社。
    青铜高车没有绕道,没有着意加速,从容地直然驶进了老燕商社。顿弱在商
    社换过一套服饰,又登上了一辆四面垂帘的辎车,出偏门径自去了。回到秦国商
    社,顿弱的第一件事便是静坐案前默想,一个一个地写下了那些血淋淋的名字,
    特意在那个“项氏”旁边画下了一道粗重的墨杠。而后,顿弱唤来了商社总执事
    与随同前来的黑冰台都尉,指着羊皮纸道:“这些人物,都给老夫一个个盯住,
    随时禀报动向。”两人拱手领命,立即拿出随身竹板炭笔,画下了一些任谁也无
    法明白的线条记号。
    “大人,近日一事颇为蹊跷。”商社总事一副困惑神色。
    “老总事不明,必非小事了。”
    “齐人近日纷纷传唱一支老歌,辞意不知何在?”
    “老歌?能唱得出来么?”
    “在下着意记下了,能唱。”商社总事便唱了起来:
    鸡既鸣矣夜既盈矣
    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月则盈矣
    匪东方之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
    海有大尸矣苍蝇尚之以琼英
    “倒是不错也!”顿弱大笑一阵,眼前蓦然浮现出张良的古琴悲歌。
    “敢问大人……”
    “此歌以入《诗》之古齐歌为本,略有更改。老夫以市井俗语唱出,你自明
    白也。”说罢,顿弱饶有兴致地说唱起来,“公鸡叫了啊,月亮也满了。哪里是
    公鸡叫啊,分明是苍蝇嗡嗡。东方亮了,月亮满了。哪里是东方亮了啊,分明还
    是月亮光光。虫子飞得轰轰,它和你都做着一样的大梦。海边有一具庞大的尸体
    啊,苍蝇却将它当做美玉香花。”
    “啊——”商社总事与黑冰台都尉惊愕了。
    “再推一把,教这支歌唱遍临淄,唱遍齐国!”
    “遵命!”两人一拱手去了。
    一声嘹亮的鸡呜响彻庭院。顿弱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起身便要上榻。不料一
    阵脚步匆匆,商社老总事又进来禀报说,丞相府家老送来密函,丞相后胜要立即
    会见大人。顿弱皱着眉头道,他要老夫现时去么?老总事道,倒没明说,只是急
    促罢了。顿弱思忖片刻道,定在三日之后,吊他些许。
    午后醒来,顿弱沐浴一番,又悠然品尝了齐菜中赫赫大名的即墨米酒炖鸡,
    这才走进密室书房,思谋起会见后胜的种种方略。在天下大奸之中,这个后胜几
    类赵国的郭开,无甚显赫根基,却在齐国做了二十余年丞相无人撼动,也算得天
    下一奇。顿弱久为间战邦交,揣摩敌手的侧重点不是正邪之分,而是对方的谋私
    之道与权术之才。就实说,间战邦交所进行的分化,不是求贤,而是求奸。也就
    是说,只有敌国的奸佞权臣,才是收买分化的对象,而对于那些真正忠诚于国的
    方正能才,间战者从来都是敬而远之。李斯提出而秦王认定的“贿赂不从,利剑
    随之”的间战方略,也是只对那些有缝隙的奸佞权臣而言的。顿弱乃名家名士,
    曾对黑冰台将士们说过一番话,将李斯方略解析得很是透彻:“唯品性不端之奸
    佞,方有爱财、怕死两大弱点。故,一则贿赂,一则威慑,二者必有其一生效。
    方正大才者,则一不爱财,二不怕死,故两者均无效力。唯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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