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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巴比伦-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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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胡得力扭头朝她们张望,那几个脑袋就嗖地消失在窗口,像一群受惊的松鼠。这一点我最是佩服,她们从来不会落到胡得力手里。
假如让我来形容,胡得力就像是个猎人,站在厂门口打猎。那些松鼠一样的化验室女孩当然不会引起他的兴趣,就在这时,我出现了,我就是胡得力寻觅已久的大狗熊,只有把我一枪撂倒,才配得上劳资科长的光荣称号。如果你打了一只狗熊,也会把它的皮剥下来,挂在墙壁上展览。对狗熊而言,这纯粹是命运使然。但我愤怒的是另一件事:你不能要求一只狗熊有羞耻心,这他妈太奢侈,狗熊是不能为羞耻心负责的。
我不是傻子,被抓过几次之后,开始向老师傅们学习,上班迟到就往茶馆里一钻。那家茶馆如今已被拆掉了,早先,这里是一间昏暗的平房,没有招牌,走进去先是看见一个老虎灶,灶头上永远烧着一壶水,两盏二十瓦的灯泡悬于头顶,灯下是几张旧得发黑的桌子,一些被屁股磨亮的条凳。郊区的老头就在这里喝茶,老头们看见我钻进来,就会嘲笑道:“嘿,又是个迟到的。”
在茶馆里泡着,看完两局棋,绿茶喝得想尿尿,差不多就是九点钟了,这时候胡得力已经回到炮楼里去了,我就把自行车停在附近的车摊上,让修车师傅替我看着,自己一溜烟蹿进厂里。有时候动作快如闪电,门房的老头只觉得眼前一花,还以为闪过去一只野猫。
当然,茶馆并不是绝对安全,有一次胡得力不知哪里来了股雅兴,居然踱到茶馆里来查岗。他一进门就看见我,正在那里下象棋呢。胡得力冷笑了一声,对我说:“你这个月奖金全没啦。”我心里一寒,下错了一步棋,当场被老头将死,输给了他两毛钱。
茶馆据点被查抄之后,我去更远的游戏房打“街霸”,这比下象棋更好玩,也更安全。唯独麻烦的是,打游戏常常使我忘记了时间,等我想起要上班,跑出昏暗的游戏房,太阳已经悬在了头顶,差不多可以去食堂吃午饭了。
九三年和我一起站在厂门口示众的,还有一个高个子,绰号长脚。长脚是个管工,年纪和我差不多大。胡得力让他举着另一张信笺,上面同样写着:我迟到了。长脚比较有羞耻心,而且有恐惧心,看见胡得力就吓得说不出话,态度极其端正,把那张信笺举得很高。由于他的身高一米九五,信笺就在两米五以上的高空,谁也看不见上面写着什么。胡得力认为长脚是在故意耍宝,比路小路更缺乏羞耻心。
那一次,长脚示众还不到十分钟,管工班的班长就把他喊了回去,因为管子没人修。有关管工,简单的解释,就是负责安装和维修那些化工管道的,这个工种很古怪,既可以很清闲,也可以累得像苦力。具体来说,如果你不干活,任由管子漏掉,那就很清闲,如果你到处去检查管子,全厂的管子加起来大概有几百公里,你就成了苦力。我厂的管工班极其懒散,师傅们都不大爱干活,所有的工作交给一个人包办,这个人就是长脚。
照我的看法,上班不干活其实也挺无聊的,总要稍微动弹动弹。但管工班的师傅们发展出了另一项工作:下围棋。其中有几个师傅已经是业余二段了。这伙师傅手筋大得出奇,都是刘小光和刘昌赫那个流派的,只是格调低下,盘面上落下五个棋子之后,必定开始绞杀,毫无教养,完全是流氓棋,大概和他们的工种也有一点关系吧。管工班的师傅下棋,全是站着的,叼着烟,喝着茶。小小一个班组,摆了四五个棋局,杀得天昏地暗。师傅们一下棋,当然顾不上干活了,凡有管道泄漏,就指着长脚说:“去,长脚,修管子去!”长脚就老老实实地扛着工具出去干活了,很不幸,整个管工班里只有他一个人是棋盲。
有一天,我和小李又跑到锅炉房去换灯泡。我们还惦记着瓦房底下的半裸体,当然,不会每次都这么好的运气。爬到最高那层平台,那里黑漆漆的,头顶上有轰隆隆的声音,并且非常热。我刚把灯泡摘下来,忽然从黑暗的角落里钻出一个瘦骨伶仃的脑袋,这个脑袋在有光的地方瞪着我,乍一看,以为他没有长着身体,光是一个脑袋浮在半空中。我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灯泡从二十多米高的平台上掉了下去,当的一声,砸得粉碎。
这个脑袋快乐地看着我们,并且喊我们的名字:“李光南,路小路。”仔细一看,原来是长脚,他个子太高,难怪被我误认为是飘在空中的脑袋。我骂道:“操,长脚,你在这里干什么?”
长脚说:“我在修管子。”
小李说:“你出来,你躲这里吓死人。”
长脚从阴暗处走出来,他很高很瘦,工作服穿在身上,横宽竖短,非常好看。管工班的师傅们给他起了很多绰号,长脚、仙鹤、竹竿、火筷、圆规、僵尸、高跷……化工厂的师傅们都是修辞大师,取的绰号无比精准。照我的看法,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因为长脚不会下围棋,所以得干八个人的活,还要忍受所有的嘲笑。
那天长脚说他在修管子,其实是骗人。我和小李都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蹊跷。锅炉房的顶层是最偏僻的地方,常年无人,在这种地方通常不会干什么好事。小李在平台上巡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长脚问:“你们找什么?”小李说:“你会不会带个女人在这里嘛?”长脚大惊失色,连声说:“不要乱讲,传出去会害死我的。”
我说:“长脚,你老实交代,在这里干什么?”
长脚说:“修管子。”
我说:“你连个扳手都没带,你修鸟个管子啊?”
长脚皱着眉头,抿着嘴,从侧面看,他的脸呈C型,好像吃多了中药。这个表情是长脚的招牌。小李说:“长脚,你不会在这里手淫吧?”长脚做了个要昏过去的表情,说:“你们真下流。我在这里复习功课。”
“你复习鸟个功课啊?考八级管工?”
长脚说:“我复习语文。”
我搞不懂,长脚一个管工,学什么语文。照我看,他还不如去学学围棋,可以少干点活。后来小李提醒我,长脚是要参加成人高考。长脚点头,从屁兜里掏出一本成人高考复习资料,果然是《语文》。《语文》我最喜欢了,可惜那时候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
小李说长脚惨了,被他们班组长知道,肯定打断他的腿。我说不至于吧,他又不是奴隶,凭什么不能参加成人高考。长脚对我说:“路小路,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你要是说出去,我就到你家门口自杀。”我非常嫌恶地把他推开,说:“长脚,你这个变态!”
事实上,小李没有说错。成人高考是公开的,每个适龄青年都可以参加,但厂里对此非常反感,但凡参加成人高考的青工,都被认为是不务正业,好高骛远,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对付这样的青工,最好的办法就是送到糖精车间去上三班。那时候我们都安慰长脚,放心,你不会去上三班的,你调走了就没人修管子了。长脚说:“我就烦修管子!”
其实,长脚曾经多次想调到电工班。电工班比较轻松,像他这么个身高,拧灯泡连梯子都不需要,最多找个小板凳就可以了。问题是,修管子同样需要身高,化工厂的管子也都是架在半空中的。
为了调动工种的问题,长脚曾经去找过管工班长,请他吃饭,要求调到电工班。那位业余二段的围棋家不动声色地吃完了饭,等长脚把用意说清,就抹了抹嘴说:“你去找鸡头,他同意的话,我就没意见。”长脚又请鸡头吃饭,鸡头抹了抹嘴说:“你去找车间主任,他同意的话,我就没意见。”长脚又请车间主任吃饭,车间主任比较难请,请了三次才赏脸。车间主任抹了抹嘴说:“你去找胡得力,他要是同意,我就没意见。”一听胡得力的名字,长脚立刻犯病,腿肚子都哆嗦。他跑到办公大楼里,在劳资科门口转了十几个来回,鼓足勇气冲进去。胡得力一见他进来,不等他开口,就厉声呵斥:“长脚,我听你们车间里汇报上来,说你又不安心工作!”长脚听了,一肚子的勇气都成了个屁。
那时候我们都劝长脚,别指望了,你要是调走,管工班的师傅就得去干活,围棋水平肯定下降,这是全厂的损失,是国家的损失。长脚哭笑不得,非常沮丧。后来六根还给长脚出馊主意,教他日本式的励志法,就是每天早上对着镜子说出自己的愿望,大声地喊,还要握紧拳头,这样就能给自己以希望。长脚不知道该喊什么,六根说:“你就对着镜子喊‘我是电工!我是电工!’”
那天在锅炉房,长脚让我们一定要保守秘密。假如管工班知道他在复习功课,就会派他去做最脏最苦的活,累得像条狗一样,根本没精力去读书。他说着说着,居然哭了,脸像茄子一样发紫。我和小李都很怕他哭,这个仙鹤活像个女人,哭起来会发出抽噎的声音,很恶心。我们用手拍着他的头,安慰他,顺便把手上的煤灰也擦了个干净。我们答应他,不说出去。长脚还不放心,忽然说:“我们结拜兄弟吧,这样你们就不能出卖我了。”
我嘲笑地说:“还是结拜兄妹吧。”长脚瞪着我说:“小路,你看不起我!”我当然不想让长脚误会,这样他又要哭死。我说结拜就结拜。长脚说,电工刀呢,歃血为盟,在手心割一刀,把手握在一起,血就融进去了,就是兄弟。小李就掏出一把电工刀,磨得锃亮的,说:“你先割。”长脚拿着刀子,看了半天说:割肉太疼了,而且血融在一起会传染肝炎,还是发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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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们就举手发誓:陈国威,路小路,李光南,维年月日结拜兄弟,皇天在上,煤灰在下,谁要是叛变,就天诛地灭,千刀万剐。发过了誓,我们对长脚说:“这下你满意了吧?”长脚说,还要排座次。算了一下年纪,小李最大,长脚次之,我最小。长脚说他是老二,就是关公。我们就嘲笑他:“管工,关公,你做定了。”长脚很不高兴,说:“还是叫我老二吧。”老二是鸡鸡的意思,不过我没再嘲笑他,怕他又哭。
长脚曾经对我们说他的人生计划:考上夜大,读一个机电一体化专业,毕业以后通过送礼走后门,做一个技术员,然后调到科室里,然后做科长。这是一个美好的计划,每一步都很惊险。
结拜之后,长脚的秘密没能守住,倒不是因为我们泄密,而是管工班开始了大检修,得把全厂的管子都检查一遍。管工班的师傅不得不放下围棋,象征性地干一点活,主要还是依靠长脚。长脚是骨干力量,当然少不了他。不幸的是,偏偏就少了他。
管工班的师傅不见了长脚,比丢了儿子还着急,扯着嗓子满厂乱喊:“长脚!修管子喽!长脚!修管子喽!”喊了半天,还是不见他的踪影。以前他很乖的,好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狗,喊一声就会出现在眼前。师傅们急疯了,满处乱找,有人要打电话报警,有人要去他家报丧,以为他淹死在某个贮槽里了。后来,有个锅炉房的师傅跑了过来,指了指那根冒黑烟的烟囱。人们心领神会,十分钟后,把长脚从锅炉房里揪了下来,同时也从他屁兜里掏出了那本《语文》。
长脚也快疯了,成人高考迫在眉睫,如果考不上,就意味着他得在管工班多干一年。被揪下来之后,没过五分钟他又消失了,这回是在废品仓库抓住了他。后来分别在食堂、图书馆、男浴室把他擒获。长脚曾经对我说,能不能去求白蓝开放一下妇检室,那里最清净,而且师傅们不敢冲进去。他知道我和白蓝关系不错,但我没答应他。那阵子,管工班又兴起了一项更高雅的运动:猎狐。一群师傅在工厂的森林中围捕长脚,后来发展到全厂的师傅都在围捕他,谁逮住长脚,管工班长就发给他一根红塔山。既然有了彩头,大家就更开心了。最后,管工班派出两个师傅,每天接送长脚上下班,吃饭拉屎都盯着他,把这个一米九五的仙鹤逼得无路可走,只能老老实实去修管子。
有关化工厂的管道,其实也是很有趣的。早在进厂之前,我爸爸就提醒过我,化工厂的管道是不能轻易接近的。这些管道有各种颜色,认准颜色对我的生命财产有好处:绿的是水管,红的是原料管,白的是蒸汽管,蓝的是惰性气体管。这些管道大多架在空中,像肠子一样蜿蜒曲折。没事最好不要在管道下面呆着,水管漏了不要紧,万一是硫酸管子漏了,就很恐怖。我亲眼看见有人在硫酸管道下面站着,忽然之间,他的脑袋上冒出了一缕白烟,好像升仙,然后他就像大熊猫一样在地上打起滚来。
我厂的管道,是一个叫梁秃子的工程师设计的。他非常有创意,把硫酸管道架在水管的正上方,这些水管通往澡堂。假如硫酸管子漏了,硫酸滴在水管上,渗进去,通过水管流到澡堂,洗澡的人就会觉得身上有点疼。被这种低浓度硫酸浇在身上,我们就趴在窗口通知外面:“妈了个逼,硫酸管子又漏啦!”
我必须说,梁秃子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这些洗澡水不但不会伤害身体,而且有杀菌作用,可以治疗阴道炎和包皮炎,但它确实又辣又疼,不是正常人能受得了的。梁秃子对自己的发明非常得意,管道泄漏,浴室报警,可以去申请国际专利。毫无疑问,全厂职工都恨死了他,没有人愿意在洗澡的时候做一个自动报警器。
这种愤怒从梁秃子身上蔓延,并殃及长脚。管工负责管道维修,管工班唯一干活的就是长脚,不恨他恨谁啊?有时候,下班洗澡,洗淋浴的人会忽然大喊:“哎哟,硫酸管子又漏啦!长脚呢?”别人就报告说,长脚在大浴池里泡着呢。这时,就会有三五个师傅,把长脚从水里捞上来,冲着他大骂:“长脚,操你妈,修管子去!”长脚涨红了脸,一声不吭,湿淋淋地套上棉毛裤就往外跑。当他冲出去的时候,楼上女澡堂的窗口伸出几十个湿漉漉的脑袋,冲着他齐声大骂:“长脚,操你妈,修管子去!”
有关长脚,照他自己说,活在一个生不如死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有很多人是疯子,他们平时很正常,看见长脚就会变成疯子。他就是一个令人发疯的KEY。我建议他去做手术,把腿锯掉二十公分,别人就不会欺负他了。工厂就是这样,如果你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就会引起别人虐待的欲望。
长脚东躲西藏,后来终于把管工班的师傅们惹急了,他们一锤子敲开了长脚的工具箱,从里面搜出来一叠复习资料,找了个火炉,一把烧成了灰烬。长脚从外面回来之后,发现工具箱洞开,自己的复习资料不见了,就对师傅们说:“别开玩笑了,把资料还给我。”
师傅们说:“烧了。”
长脚说:“我保证不躲了,你们把资料还给我。”
师傅们说:“烧了。”
长脚拿起一把扳手,说:“去你妈的,还给我!”
师傅们说:“烧了。”
长脚操起扳手,举到空中,那样子好像是要行凶。这个动作要是由我来做,师傅们早就逃了,可惜,长脚太缺乏威慑力。师傅们瞪了他一眼,然后把帽子都摘了下来,把脑袋凑到扳手下面,说:“往这儿敲,你敲一下,我就工伤半年。”长脚看着那七八个脑袋,首先,他不敢敲,其次,他也不知道该敲谁好。扳手最终敲在了师傅们的棋盘上,那些棋盘都是钢板做的,用刮刀在上面画出格子,扳手只能敲出一声巨响,以及一串火星。师傅们哈哈大笑,长脚放声大哭,往河边跑去。
那天我和小李在管工班门口目睹了整个过程,连师傅们烧书也看到了。有个老师傅说,管工班的师傅很厉害,当年造反搞武斗,他们拿着长枪(其实是一根两头削尖的管子)攻打图书馆,把整个图书馆都烧了,长脚那几本破书算个鸟。
长脚虽然窝囊,但还是我们的结拜兄弟,我和小李跟在他身后,一直追到桥上。长脚趴在桥栏杆上,对着河中的货船掉眼泪,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好像要噎死过去。我们怕他跳河,就抱着他的腰。我奶奶说过,撞墙抱头,上吊抱脚,跳河抱腰,都是拯救自杀者的办法。长脚却不肯离开,双手抓住桥栏杆,双脚抵住桥沿,好像一张弓一样被我们拉开,这就更不能放手了,因为一松手就会把他弹到河里去。最后小李把手伸到长脚腰眼里,点了一下,他就松了劲,我们把他扛到街上,长脚坐在马路牙子上,像个女人一样啜泣。
我和小李一左一右护住长脚,防他再跳河,长脚脸上哭出了深一道浅一道的泪痕。路过的工人对我们喊:“路小路,李光南,你们俩又欺负长脚!”
长脚哭够了之后,对我们说:“我要辞职!”
“去哪里啊?”
“不管去哪里,我就是要辞职。”
“可是你去哪里呢?”
长脚说不出来,我们也说不出来。九三年,坐在河边,河很宽,河水是黑色的。去哪里这种问题是不能想的,假如我去想,就不免要问再自己,我从哪里来?我是谁?这他妈不是一个电工该想的问题。长脚是不可能辞职的,他只会做管工,我甚至还不如他,我只会拧螺丝拧灯泡。后来厂里跑出来一个车间管理员,指着长脚说:“长脚,修管子去!”长脚已经哭累了,只能站起来,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走了。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点起一根香烟,等烟燃尽了,我拍拍屁股,和小李一起去换灯泡。
我曾经问过小李,你技术不错,又很年轻,为什么不到三资企业去撞撞运气。小李说,三资企业管得很严,动不动就被开除掉,国营企业虽然操蛋,但它不能开除职工,除非你真的去打车间主任。
我那时候对三资企业没什么概念,只知道是香港人、台湾人以及外国人开的厂,至于它们和国营企业有什么区别,大概就是工资比较高吧?小李给我算过一笔账,在糖精厂,我们一天干两个小时的活,其余六小时闲着,在三资企业一天马不停蹄地干八个小时的活,工资却不会高出四倍。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后来我遇到个高中同学,他在一个韩国人的厂里做流水线,他说,一天至少干十个小时,连小便都要登记挂号。
九十年代,戴城开发工业园区,到处都是土方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这些土方车从农田运来泥土,把另外一些农田填平,造厂房。六根说,他们村里来了一些穿西装的人,说是免费给农民挖鱼塘。农民开心死了,养鱼比种地挣钱。于是挖土机就开进了村子,日夜不停地挖鱼塘。六根的爸爸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家的菜地全都变成了四方形的大坑,足有三米深,掉进去根本爬不上来。等到他爸爸回过神来,已经晚了,他们家的房子仿佛耸立在一座山丘上,四周全是深坑。下过雨之后,他家就成了个孤岛,得坐在木桶里游出去。六根爸爸没办法,只好放了鱼苗来养。有一天,村里的小化工厂放污水,鱼全死了。
六根家的菜地,最终变成了工业园区的地基。我们嘲笑他:六根,你家好大的游泳池啊,可惜全是深水区。
那时候,戴城的工业园区,据说是新加坡投资的。全市的干部群众都很紧张,新加坡人就要来了。我以前不知道新加坡,据说是一个国家,据说是一个城市,后来知道这个城市就是这个国家。戴城的报纸上说,新加坡是一个花园一样的城市,又干净又安全,而且很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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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听过一场报告。有几个领导跑到新加坡去考察,然后召集了一些青年去听报告。我们坐在一个小会堂里,看了好多幻灯片。领导说,以后戴城会成为一个劳动力奇缺的城市,因为很多外商都会到这里来开厂,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找不到工作了。下面的青年听得很受鼓舞。领导忽然又说,但是,戴城群众的素质有待提高,新加坡的法律很严,谁要是随地吐痰,就会被拉进去用皮鞭抽,这皮鞭可不是你们爸爸的皮带,而是特制皮鞭,并且像鞋子一样有尺码,按照各人的体重挨不同规格的鞭子。小孩有小孩的鞭子,女人有女人的鞭子,退休工人有退休工人的鞭子。这一鞭子下去就变成半残废,得在床上躺一个月,养好了伤,再拉进去抽第二鞭子,如此循环直到抽完。最重要的是,新加坡是个法制国家,不可以托关系走后门,你要是犯了事,就算你爸爸是公安局长都没用。领导说完这个就对着我们奸笑,我心想,他妈的难道我们国家就不是法制国家吗?
我当时没什么法律常识,听到这种胡诌,吓得要死,以为那个南洋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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